他站在一個光亮的房間——也許是貝利薩瑞塔樓中的客廳——手中拿著一顆跳動的心臟。被殺死的牛頭人身怪倒在他腳邊,而他最親近的朋友們:丹妮卡跟矮人兄弟,則站在它旁邊,瘋狂地、失去控制般地大笑著。
凱德立自己也加入他們一起笑,但一旦他開始笑,隨即瞭解到,他的朋友們根本沒有在笑,而是在哭。他們嚎啕大哭著,斗大的淚珠滾落面頰,在他們腳邊形成大到不可思議的水塘。
他不瞭解這是怎麼回事。
有些東西不太對;凱德立覺得這整個場景都不對勁。他感到溫熱的血液流下手臂,浸濕了他的上衣,但當他上次扭轉魔法師所製造的牛頭人及迷宮幻象時,根本沒有血!慢慢地,帶著恐懼地,這名年輕學者往下看。
牛頭人已不再是牛頭人,它也並未像其他不實的幻象一樣消失掉——如同凱德立所預期的那樣。它是艾福利——凱德立知道它是艾福利,雖然他看不到這名仰著倒在一張桌子上的男子臉龐,他的雙手跟雙腳大張著,胸口被扯開一個大洞。
凱德立握著艾福利仍在跳動的心臟。
他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來。有一個不斷敲擊的聲音,尖銳但遙遠。
他叫不出來。
凱德立坐起來。敲擊的聲音再度出現,更加堅持,伴著一個凱德立無法置之不理的聲音。最後他鼓起勇氣睜開眼,然後就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因為他發現他身在自己的房間中,而剛才只是另一個可怕的惡夢。
「凱德立?」
這個叫聲並不是夢的一部份,而他認出了這個命令式、父親般的聲音是誰的。他再度閉上眼睛,想假裝自己並不在這裡,或者艾福利不在那兒。
「凱德立?」敲門聲並未消失。
現在是什麼時間?凱德立猜想道。月亮已經升上來,雖然此刻並不在天頂,因為月光並沒有直接射進這名年輕教士的東面窗戶?
凱德立放棄掙扎,拖著自己從床上爬起身,拉直自己的睡衣,然後走向那扇關著的門。
「凱德立?」
他將門打開一條縫,看見艾福利教長時不禁臉皺了皺。而齊爾坎·魯佛以往常一貫的姿勢,從教長寬闊的肩膀後方斜眼望過來。
「現在很晚了。」凱德立透過還渾沌不已的感官低聲說道,嘴裡還卡著一股噁心感。他看著艾福利時無法不想起那幅噁心的夢中景象,沒辦法看著這名男子,而不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流下他的手臂。下意識地,他將一手在睡衣上摩擦著。
「是很晚了。」艾福利回答道,似乎有點窘。「但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知道,魯佛還有我,已經進城來了。我們會住在這間旅店,只離你四個房間遠,就在樓梯對面。」這名圓胖的教長瞥向那邊,他的表情顯然是在邀請這名年輕教士前去。
凱德立只是點點頭,然後又再度皺起臉,因為另一滴想像中的血又直直流下他整根前臂。
艾福利看見了這個不適的表情,「小子,出了什麼事嗎?」這名教長關心地問道。
「沒事。」凱德立簡短唐突地回答道,但他立刻將語氣放緩下來,猜想自己這種行為可能反而更啟人疑竇。「我只是很累了,我正在睡覺……」
「抱歉,」艾福利說道,試圖顯得不在意,「但你現在可沒在睡。」他往前踏了一步,彷彿想走進房中。
凱德立趕快移過去擋住門。「我很快會再度睡著。」他平板地說道。
艾福利退了回去,而且自從他到達這裡以來的第一次,浮腫的眼中以相當不悅的光芒打量著凱德立。
「還是這麼固執?」艾福利尖銳地問他,「你正在冒險,年輕教士。你擅離圖書館的這件事情也許可以從輕發落,梭比克斯學院長承諾會讓你補完漏失未盡的義務以及研究。」
「我不在乎他承諾了什麼。」
「如果你再繼續這麼倔強,」艾福利繼續說道,聲音因凱德立尖銳的回嘴而幾近咆哮。「那機會可就不再了。我不確定是否連寬大的梭比克斯也能原諒你對德尼爾神的僭越……」
「你又多瞭解德尼爾?」凱德立問道。在他的心裡又再度看到艾福利,躺在桌子上死去,但他把這幅可怕的景象從心中趕開,因為他瞭解到自己有多愛這名對他來說宛如父親的男子。「而且你為什麼要在乎我呢?以前你不是還叫我『貢德門徒』?」凱德立尖銳地問道,意指那些只顧發明,卻不管良心跟自己發明可能後果的人。
他的激烈發言倏然停止,凱德立看著這位教長,這位被他的無禮給嚴重傷害的父親。艾福利無法對他最後所說的話提出反駁,而且看起來比較像是快要流下眼淚,而不是爆出憤怒。在他身後,齊爾坎·魯佛則幾乎是感到有趣般地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對不起。」凱德立吞吞吐吐地說道。艾福利將一隻大手舉起來阻止他。
「我只是累了。」凱德立試著解釋,「我近來常做些可怕的夢。」
艾福利的表情轉變成關心,而凱德立知道他的道歉被接受了,不然就是即將被接受。
「我們就在四間房之外。」這名圓胖的教長重申道,「如果你覺得想找人談談的話,就過來找我們。」
凱德立點點頭,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會去,然後一待艾福利轉過身去,就把門關上了。他沉重地往後倒去倚著門,心裡想著,若要阻絕外面世界的懷疑跟困惑,這道門是多麼脆弱。然後他望向窗邊的書桌,以及打開的書。上次他把那本書闔起來,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凱德立甚至連走過去的力氣都沒有;他滑倒在床上,癱倒在那兒,希望自己已經把黑夜的惡夢給丟開。
波格施展順風耳魔法,將通鋪房間的門打開一條縫。通鋪房位於旅店二樓的西南側。幾乎就在正對面,隔著大廳,就是凱德立那再度關上的房間門。艾福利跟魯佛正通過波格右方斜對面的轉角處,朝著正對寬闊樓梯的房間行去。大廳現在已經安靜下來,波格可以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
「他的無禮從他來到圖書館以來就絲毫沒變。」魯佛指控地說道。
「他看起來很疲憊。」艾福利放棄地歎口氣說道,「可憐的小子——也許丹妮卡來了之後他會開心點。」
他們隨後就進了房間,波格考慮用魔法來偷聽完整段對話。
「誰是丹妮卡?」從波格背後傳來一個安靜而單調的問句。這名年輕魔法師整個僵住,然後勉力慢慢地轉過身來。
鬼魂站在那裡,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人還在通鋪房中。這名孱弱的男子沒拿任何武器,也沒對波格做出任何動作,但這名魔法師仍然感到倍受威脅。鬼魂是怎麼輕易就神不知鬼不覺摸到他身後?這個房間只有一個出口,而且也不像較貴的個人房一樣,有通往外面的陽台。
「你怎麼進來的?」波格問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穩住。
「我一直都在這裡。」鬼魂回答道。他轉身指向一堆毯子。「在那裡,等著你從大廳回來。」
「你應該先告訴我的。」
鬼魂嘶啞的笑聲嘲笑著他,而且讓他知道自己的問題聽起來有多可笑。
「丹妮卡是誰?」這名瘦小而邪惡的男子再次問道,語氣更加堅決。
「丹妮卡·莫波桑特。」波格回答道,「來自西門。你知道她嗎?」
鬼魂搖搖頭。
「她是凱德立最親密的朋友。」波格繼續說,「在所有報告中都顯示,她是個小美女,但很難對付。」波格的表情跟聲音變得正經。「這可不是個好消息,我的同事。」他解釋道,「莫波桑特小姐從開戰以來,就是三一城寨的可怕敵手。如果她很快就會來,那麼你最好盡快殺掉凱德立,然後離開此地。」
鬼魂點點頭,考量這個警告。「她會從哪裡來?」他問道。「從圖書館?」
「很可能是。」波格回答道。他將棕髮甩到一側,然後狡詐地微笑。「你在打什麼主意?」
鬼魂的怒視令波格不敢再笑。「不關你的事。」他突然憤怒地厲聲說道,將波格推到一旁往門口走去。「如果你想要自己對凱德立採取行動……」他讓這句話的含意懸宕在空中。
「讓我們這麼說吧,失敗的結果可能會非常可怕。」鬼魂說完這句話就起步離開房間。但他隨即又立刻轉過身來,用眼神提醒波格,之前他藏身的那堆毯子的存在。「小心背後,年輕的魔法師。」鬼魂堅定地說道,然後他咳出一串喘息般的笑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它位於北側,就在凱德立的房間和艾福利跟魯佛的房間之間。
「從圖書館,從山中來。」鬼魂想道,一面在身後關上門。「那麼,我們就來看看莫波桑特小姐是否能一路來到卡拉敦。」鬼魂坐在床上,叫出器虜伏。藉著它的力量,他將自己的思緒送出鎮外,連到在農場屋子的范德那裡。
鬼魂感覺到這名伏保巨人典型的厭惡,並從厭惡的強烈得知,范德不只對他的入侵,也對農場的狀況感到憤怒。
讓我進去吧,范德。這名邪惡男子嘲弄地說道,非常確定這名伏保巨人就算想,也無法抵擋他的入侵。范德是鬼魂選上的受害者,特別選擇過的目標,而且只有范德,鬼魂無論人在多遠之外都可以做身體轉換。當他的靈魂離開身體時,他感到一陣銳利的疼痛,然後他就在飄,在風中飛翔,直接地朝伏保巨人的軀殼前進。當他進入這名巨人的身體時,他知道范德則進入了他的身體,身在「龍的遮羞布」旅店房間中。
不許你離開房間。鬼魂透過心靈聯繫所形成的通道,以心電感應下達命令。也不要見任何訪客,尤其是那個笨蛋魔法師波格·瑞司!(炫-書-網)
鬼魂解除器虜伏,開始打量四周。奇怪的是,他正身在穀倉中,周圍都是些被關在欄杆後的馬跟牛。這名身在伏保巨人軀體中的男子對范德老做些怪行為搖搖頭,然後朝巨大的門走去。
在西下的月光照耀之下,農場的院落顯得相當安靜,而房子本身則是全暗的;沒有一扇窗戶透出蠟燭的光亮。鬼魂穿過門,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腳步移動聲。
「是我,你們的主子。」他朝躲藏著的守衛說道,「叫其他人集合,全部到穀倉來。該是採取些行動的時候了。」
短短幾分鐘後,剩下的十九名「夜之面具」殺手就全都聚集在領導者身旁。鬼魂注意到有一名手下不見了,但他什麼都沒說,因為他知道范德必定曉得那人出了什麼事,但是,若在他使用范德的軀體時又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怕會令他們感到疑惑。
他在自己面前地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地圖。「我得到消息,有一名女子正從萌智圖書館前來卡拉敦。」他說道,同時指出那座山中建築物的位置,「只有幾條路可以走下山,而且出口全都在這附近。應該不難找到她。」
「我們應該派幾個人去?」一名殺手問道。
鬼魂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同時也注意到這名男子聲音中隱含的憤怒。也許那名不見的殺手是在范德的衝動下被殺了。
「五個人。」鬼魂最後說道,「這個女人必須死,若她有任何同伴同行,也得死。」
「那可能會有很多人,也許還很難對付。」同一名殺手爭論道。
「如果這樣的話,就殺了那女人然後撤退。」鬼魂厲聲回答道,他那伏保巨人的有力聲量在穀倉的牆壁間迴響著。
「哪五個人去?」一名殺手問道。
「你們自己選。」鬼魂回答道,「但不要小看那女人。所有的消息都顯示,她相當難對付。」
「另外五個人則在城中進行攻擊行動。」鬼魂繼續說,「我們的消息正確,凱德立是住在『龍的遮羞布』這家旅店。這裡,」他說道,同時將地圖範圍擴大到卡拉敦鄰近因派斯克湖畔的那區,並指出沿著湖畔的小路。「就在湖景街。在旅店附近就定位,然後聽我的……聽鬼魂的命令行動。不過,要確定你們的位置不要太近,以免有人起疑。」
「另外還要五名探子來保持與城中五人的聯繫暢通?」先前發出質問的那名殺手插嘴道。
「我們一向都是這麼做。」鬼魂平靜地回答道。
「那就只剩四個人在農場屋子裡,不包括你自己。」這名憤怒的殺手爭論道。鬼魂不曉得問題在哪。「如果我們必須繼續看守那女孩的話——」
「女孩?」鬼魂的語氣不小心太過吃驚。
這名殺手及其他幾個人疑問地挑起了一邊眉毛。「米夏拉克不就為了她死的?」他輕蔑地說道。鬼魂看到問題正在產生,而他立刻沉下臉來,逼那名不滿的殺手回到低姿態。
「我並不是質疑你讓她活下來的決定,」這名殺手迅速解釋道,「也不否認米夏拉克對你拔刀相向的確該死,因為你是這次任務的領導人。但如果我們只有四個人留守這農場,那女孩就是個威脅。」
那該死的騙子的確會做這種事。范德的心軟之前就已經給他惹過麻煩了。這伏保巨人總是太注重榮譽,把這無聊想法放在自己該完成的任務前面。鬼魂花了一會兒時間,想著自己該怎麼處罰那名巨人,然後一個殘忍的想法出現在他腦海。他開始微笑。
「你說得對。」他對那名殺手說道,「是你該了結這個威脅的時候。」那名男子急切地點點頭,然後鬼魂笑得更開。邪惡如他,立刻想到范德會有多憤怒、絕望,以及無力。那名驕傲的伏保巨人會恨死這種做法。
「今晚就把這個威脅給了結。」鬼魂帶著滿意的神情說道,「但首先,你跟你的朋友可以盡情享用她。」圍在他旁邊的邪惡殺手們全都露出微笑。「我們怎能孤孤單單地完成任務呢?」
這句話讓全體殺手發出歡呼。
「同時,今晚也出發到山上去。」鬼魂繼續說,「我不知道這位莫波桑特小姐離卡拉敦還有幾天路程,但絕對不能讓她進城來。」
「莫波桑特?」一名較年長,頭髮斑白的殺手插嘴問道。
「你知道這個名字?」
「差不多十年前,我們殺了一個叫這個名字的馬車匠。」這名男子承認道,「一個做馬車的人跟他妻子。而且我得說,那次任務的酬勞不少。」
「這個姓氏並不尋常,而且我的消息來源說,她來自西門。」鬼魂推論道。「也許他們有親戚關係。」
「很好。」這名男子說道,一面將一把短刀拔出來,用刀子側面慢慢滑過他瘦骨嶙峋的臉頰。「我向來喜歡閤家團圓。」
十九名殺手都相當高興地發現,他們那位難以捉摸的伏保巨人領導者跟他們一起大笑,這名巨人發自內心的隆隆笑聲蓋過他們的聲音。他們情緒高昂,因為殺戮的時刻終於接近,而將這名「莫波桑特小姐」加入目標名單之內,就像是在一塊已經很可口的蛋糕上再塗一層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