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第07-09章
    第7章

    太陽剛落下去,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地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餘輝,就在這電影人稱作「奇妙時刻」的短短幾分鐘裡,維克·帕爾弗裡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那麼一小會。

    我要死了,他想。這幾個字在腦際怪異地響過,他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喊出了聲,其實並沒有。

    他環顧四周,看到一張病床,他覺得自己的肺裡像是浸滿了水,於是彎腰想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銅絲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床邊都向上翹著。看來是遭了不少罪,他想,覺得有點好笑。真是見鬼了。最後才想起:我這是在哪兒呢?

    他脖子上圍著塊涎巾,上面滿是痰跡。頭又疼了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在腦子裡忽隱忽現。他知道自己剛才一直昏迷著……說不定還會昏過去。他真是病了,看眼下的情況,不會很快痊癒,連好轉也談不上,不過是片刻的緩解而已。

    他用右腕內側碰了碰前額,便又立即彈了回來,像被火爐燙了一下。好傢伙,燒得還真厲害。渾身上下還插滿了管子,兩根細細的透明管從鼻孔裡鑽出來,還有一根從床單下面盤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個瓶子連著,至於另一頭連著什麼部位,他心裡很清楚。床邊的架子上吊著兩個瓶子,分別伸出兩根管子,在頭上合二為一成Y狀插進胳膊裡。這是靜脈注射。

    你還覺得不夠嗎,他想。除了這些管子,還有七纏八繞的電線。頭皮上,前胸上,左臂上也有,還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臍上,把肚臍蓋了個嚴嚴實實。他敢肯定,屁眼裡也塞進了什麼東西。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不會是他媽的雷達吧?

    「嗨1

    他想大聲叫喊,嘴裡發出的卻是重病之下氣若游絲的呻吟。這聲音也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嗓子裡的粘痰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媽媽,喬治把馬牽進來了嗎?

    他開始囈語,紊亂的意識像流星般陡地劃過。那一刻,他幾乎完全陷入幻覺之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這想法讓他感到恐慌。看著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計體重起碼掉了30磅,而且,這還只是個開始。這箔…誰知道這是什麼箔…遲早會要了他的命。他會像個虛弱的老人,胡言亂語一通,然後死掉。想到這裡,他不禁毛骨悚然。

    喬治和諾爾馬·威利斯約會去了。維克,你自己去牽馬吧,把草料袋掛上,聽話。

    不是我的事。

    維克多,你愛媽媽,對不?

    沒錯,但這不是

    你真的愛媽媽,對不?媽媽感冒了。

    不,不是感冒,媽媽。是肺結核,得這病會死的。要是喬治去朝鮮,不出6天就得死,也就是寫一封信的時間,然後是砰!砰!砰!喬治是……

    維克,幫幫媽媽,把馬牽進來,我最後再說一次。

    「是我感冒了,不是她,」他嘟囔著,又恢復了神智,「是我。」

    他打量著房間的門,心想就算是醫院,也不會有這麼滑稽的門。四角是圓的,邊框用鉚釘固定著,下框至少高出瓷磚地面6英吋。就是維克·帕爾弗裡這樣的三流木匠也……

    把連環畫給我,維克,你看的時間夠長了!

    媽媽,他搶走了我的連環畫!還給我!還給我!

    ……不會把門做成這樣。這是扇……

    (鐵門)

    維克的意識裡彷彿有個釘子,深深地扎進腦子裡,他拚命想坐起來,好把那扇門看得仔細些。是的,千真萬確,一扇鐵門。他怎麼會在一個裝著鐵門的醫院裡?出了什麼事?自己真要死了嗎?難道真該好好想想怎麼去見上帝了嗎?上帝,究竟是怎麼了?他很是絕望,極力想穿透這灰色的重重迷霧,可是只有說話聲,遠遠地傳過來,他聽不出說話的是什麼人。

    要我說礙…他們只是說說……通貨膨脹,見他媽的鬼吧……

    你最好把氣泵關上,哈潑。

    (哈潑?是哈潑·斯科姆嗎?他是誰?這名字我很熟。)

    他們死了,那麼……

    把手伸給我,我把你拉出來……

    把你的連環畫給我,維克。

    太陽緩緩地落到了地平線後面,維克房間裡的光控頂燈自動亮起來。維克這才注意到雙層玻璃後面有幾張臉,正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他。他驚叫一聲,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以為在他腦海裡對話的就是這些人。其中有個穿白大褂的正急切地朝維克視野之外的什麼人打著手勢。維克已經是驚弓之鳥,受不了什麼驚嚇了。剛才悄無聲息亮起的燈光,和這幾張目不轉睛的臉(像是穿著白大褂的幽靈陪審團),讓他清醒了許多,他總算知道這是在什麼地方了。亞特蘭大。亞特蘭大,佐治亞。就是這幫傢伙來帶走了他,哈潑,還有諾姆和他老婆、孩子,他們還弄走了漢克·卡邁克爾和斯圖·雷德曼。天知道還有誰。維克又驚又怒。他是又打噴嚏又流鼻涕,可這不是霍亂,更不是染上倒霉的坎皮恩和他全家得的那種怪玻他發著低燒,還記得諾姆·布呂特步履踉蹌,讓別人攙著才上了飛機。他老婆大呼小叫地。小布呂特也在哭……哭著,咳嗽著。刺耳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飛機停在布倫特裡郊外的一個簡易機常想從阿內特鎮穿過去,就必須越過93號國家公路上的路障,一些人正在架設鐵絲網……伸向沙漠的鐵絲網……

    怪門上的紅燈閃了起來。嘶嘶作響,接著是氣泵啟動的聲音。聲音停下來的時候,門開了。走進一個人,穿著臃腫的白色充氣服,戴著透明面罩。他的頭在面罩後面來回地搖晃著,像是裝在盒子裡的氣球。他背著高壓氣瓶,說話聲音生硬刺耳,像是經過了技術處理,完全沒有人類的特徵,倒像是遊戲機在戰勝你時發出的聲音:「再來一次,年輕人」。

    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感覺怎麼樣,帕爾弗裡先生?」

    維克沒有作聲,他又昏了過去。他在白衣人的透明面罩裡看到了媽媽的臉。爸爸最後一次帶他和喬治去療養院看媽媽的時候,她穿的就是一身白衣。為了不傳染給其他人,她只能住進療養院。肺結核正在肆虐,沾上了就得死。

    他和媽媽說話……說他以後會聽話,會把馬牽回家……告訴她喬治把連環畫拿走了……問她是不是感覺好些……問她是不是不久就可以回家……白衣人給他打了一針,他睡得更沉了。白衣人瞥了一眼玻璃牆後面的幾張臉,搖了搖頭。

    他用下巴「卡嗒」一聲撥開頭盔通話器的開關,說:「要是這一針再不起作用的話,他恐怕活不到午夜了。」

    對維克·帕爾弗裡來說,「奇妙時刻」結束了。

    「請把袖子挽起來,雷德曼先生,」一頭烏髮的漂亮護士說,「不會太長的。」她戴著手套,拿著血壓箍帶。面罩後的臉微笑著,那笑容讓人覺得他們在分享著一個有趣的秘密。

    「不行1斯圖說。

    笑容略微有些收緊。「不過是量量血壓,用不了1分鐘。」

    「不行。」

    「是醫生的吩咐,」她說,口氣開始公事公辦。「請吧。」

    「既然是醫生的吩咐,讓我跟醫生談。」

    「他現在可能正忙著。您只要……」

    「我可以等他。」斯圖不動聲色地說,絲毫沒有去解襯衫袖口的意思。

    「這只是我的工作。您不想給我找麻煩,是不是?」這一次,她送過來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容。「您只要讓我……」

    「我不會合作的,」斯圖說,「回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派個人過來。」

    護士的神色有些不安,她走到鐵門旁,掏出一個方鑰匙插進鎖眼。氣泵啟動了,門「噓噓」地打開,她走了出去。門再次關上的時候,她嗔怪地看了斯圖一眼,斯圖回敬以平靜的眼神。

    門一關,他就從床上坐起來,煩燥地踱到窗前——窗戶鑲著雙層玻璃,外面用柵欄封死——外面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他回到床邊重新坐下。他穿著一條褪色牛仔褲,上身是件格子襯衣,腳上套著一雙褐色長統靴,靴邊的線腳已經有些開縫。他抬手摸了摸臉,針扎一般,恨恨地把手縮了回來。他的鬍子長得很快,他們不許他刮臉。

    做實驗他不反對,但他不能接受這種把人扔到黑暗和恐怖之中的做法。他沒病,至少現在沒有,但已經擔驚受怕了很長時間。他不想再跟這些敷衍、哄騙的言語周旋下去,他想馬上知道阿內特究竟出了什麼事,那個坎皮恩和這些事到底有什麼關係?這樣,他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提心吊膽。

    他們也想過讓他問點什麼,從他們的眼神裡,維克能看出來。醫院總有一套隱瞞真相的慣用招術。4年前,他的妻子死於癌症,那時她只有27歲。開始只是子宮出了點問題,症狀緊接著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些日子,醫生是如何迴避她提出的種種問題的:要麼顧左右而言它,要麼泛泛地告訴她一大堆技術性的東西,斯圖都是親身參與的。所以,他乾脆什麼也不問,他看得出,這讓他們覺得不安。現在,是開口的時候了,也就是說,是能得到一些有意義的回答的時候了,哪怕是隻言片語。

    他試著自己去化解心中的種種疑團。坎皮恩和他的老婆、孩子得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玻開始的症狀像流感或是夏天常見的傷風,不同的是它會持續惡化,直到鼻涕堵住呼吸道,最終窒息而死,或者高燒不退直到燒死。這種病的傳染率相當高。

    兩天前,也就是17日下午,他們來帶走了他。4名軍人和一名醫生。他們彬彬有禮但很堅決,想抗拒是不可能的。4名軍人都帶著武器。從那時起,斯圖·雷德曼開始感到深深的恐懼。

    阿內特和布倫特裡的簡易機場之間當時有班車往返。和斯圖同車的有維克·帕爾弗裡、哈潑、布呂特一家、漢克·卡邁克爾和他老婆,外加兩名軍士。他們滿滿當當地擠在一輛軍用旅行車裡,任憑莉拉·布呂特怎麼歇斯底里地哭鬧,兩名軍士連一句「是」、「不」或「可能」都沒說過。

    其他車裡也擠得滿滿的。斯圖看不清車上都有誰,不過他看到霍奇一家五口、克裡斯·奧爾特加、卡洛斯的弟弟和志願救護車司機。克裡斯是「印度海角」酒吧間的侍者。他還看到了帕克·內森,斯圖家旁邊拖車停車場的那個老人和他的妻子。斯圖猜想,他們可能把加油站裡所有的人以及在坎皮恩撞上氣泵之後所有跟加油站裡的人講過話的都集中起來了。

    在鎮的邊界處,兩輛橄欖綠卡車把公路封了起來。斯圖猜測,其他進入阿內特的公路很可能也被封閉了。他們正在拉設鐵絲網,要把這個鎮與外界隔離,可能還會佈置哨兵站崗。

    看來情況很嚴重,極其嚴重。

    他耐心地坐在那張對他來說純屬多餘的病床邊的椅子上,等著護士領個人回來。領來的第一個人准不管用。也許得捱到清晨,才會出來個說話頂用的人,這個人有可能說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不怕等待。耐心,一直是斯圖·雷德曼的強項。

    為了消磨難耐的時光,他開始一一回顧同車去機場的那些人的身體狀況。諾曼是唯一明顯有病的人,咳嗽、吐痰、發燒。其餘的人看起來也就是或多或少有點兒感冒。萊克·布呂特打噴嚏,莉拉·布呂特和維克·帕爾弗裡輕輕地咳嗽。哈潑鼻子老是不通,他不停地擤鼻涕。斯圖記得小時候也有那麼一次,2/3以上的孩子都感染了某種病菌,他當時護理過一二年級的學生。眼前這些人的症狀似乎跟那些孩子差別不大。

    然而,最使他感到驚恐的——或許只是巧合——是他們的車剛剛駛上機場公路時出現的一幕:開車的軍士突然驚天動地爆發出三個大噴嚏。很可能僅僅是巧合。得克薩斯東部的6月對過敏的人來說是個難受的季節。也許,這個司機僅僅是偶感風寒,再普通不過的風寒,而不是傳染上了其他人的離奇的怪玻斯圖寧願格信是這麼回事。要是病菌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

    軍人護衛隊跟他們一起上了飛機。這些軍人神情麻木,除了告訴他們目的地之外,概不作聲。飛機將飛往亞特蘭大。到了那兒,該知道的就知道了(顯然是在說謊)。軍人們拒絕透露任何其他消息。

    哈潑一直坐在斯圖旁邊,喝得爛醉。這是架地道的軍用飛機,但酒飯相當不錯,屬於一等空勤人員的待遇。當然,照顧大家吃喝的不是漂亮的空中小姐,而是面無表情的中士。只要別在乎那麼多,你肯定會感到愜意。莉拉·布呂特這會兒也平靜下來,摟著她的一對小傢伙。

    哈潑嘴裡抽著蘇格蘭香煙,又往斯圖身邊靠了靠,斯圖沉浸在一片暖洋洋的煙霧中。

    「我說斯圖,這幫老小子可真夠有趣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沒一個戴結婚戒指的。職業大兵,混不上去的傢伙。」

    飛機著陸前半小時,諾曼·布呂特不知怎麼昏了過去,莉拉又開始尖叫起來。兩名陰著臉的乘務員用毯子把諾曼裹了起來,他很快恢復了知覺。莉拉卻平靜不下來,不停地尖叫。過了一會兒,她推開兩個孩子,把剛才吃進去的雞肉沙拉三明治全吐了出來。兩個「老小子」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打掃了穢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莉拉大聲叫著,「我丈夫怎麼了?難道送我們去死嗎?我的寶貝們會死嗎?」她左右腋下各夾著一個「寶貝」,他們都把頭埋在她豐滿的懷裡。呂克和鮑比嚇得不輕,看上去很不自在,特別是莉拉這麼一鬧,兩個孩子更是不知所措。「為什麼沒人回答我?這還是美國嗎?」

    「怎麼就沒人讓她閉嘴?」克裡斯·奧爾特加的抱怨從機艙後部傳來。「怎麼能讓一位高貴的夫人像個破唱機似的叫喚個沒完呢。」

    有個軍人強迫莉拉喝下一杯牛奶,莉拉真就閉上了嘴。剩下的時間裡,她注視著窗外機翼下掠過的茫茫原野,有時哼上幾聲。斯圖想,杯子裡除了牛奶,一定還有點別的東西。

    飛機著陸時,4輛卡迪拉克大轎車早已等候在那裡。阿內特的居民們上了其中的3輛,護送的軍人上了剩下的那輛。斯圖估計,那些沒有結婚戒指就是說很可能沒有家屬的軍人們現在肯定也在這個樓裡的某個地方。

    門上的紅燈亮了。那個類似於氣泵或壓縮機或其他什麼玩意的東西停下來之後,一個身穿白色太空服的人走了進來。是丹寧格醫生。他年紀很輕,黑頭髮、橄欖色的皮膚,輪廓分明,嘴唇有些發白。

    「帕蒂·格裡爾說你給她添了點麻煩,」丹寧格走近斯圖,聲音從他胸前的揚聲器傳出來。「她很難過。」

    「大可不必,」斯圖用輕鬆的口氣說道。做出輕鬆的樣子來也不容易,但他實在不想讓這個人覺察到自己的怯意。從丹寧格的作派來看,屬於在弱者面前頤指氣使,見到上司則巴結逢迎的類型。這種人如果覺得你手裡有鎮得住他的東西,就會溫良恭順;而一旦讓他感覺到你害怕他,就會送給你那塊古老的蛋糕:薄薄一層糖屑——「很抱歉我無可奉告」——下面是厚厚的麵粉,對那些打聽不該知道的秘密的愚蠢小民的輕蔑。

    「希望你回答幾個問題,」斯圖說。

    「我很抱歉,不過……」

    「如果想讓我合作,請回答我的問題。」

    「到時候你就會……」

    「我會叫你覺得很棘手。」

    「我明白,」丹寧格有點氣急敗壞,「我實在無權告訴你任何事情,雷德曼先生,我自己也幾乎一無所知。」

    「我猜你們驗過我的血。瞧瞧這些針眼。」

    「不錯。」丹寧格警覺地說。

    「為什麼要驗血?」

    「我再說一遍,雷德曼先生,我無法告訴你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又是那種氣急敗壞的語調。斯圖有點相信他了。他不過是這項工作中一個不錯的技術員而已,看得出,他對這一點也不大滿意。

    「他們把我的家鄉作為疫區隔離了。」

    「這個我也什麼都不知道。」丹寧格下意識地避開了斯圖的注視,這一次,斯圖明白他在說謊。

    「為什麼沒看到有關這事的任何報道?」他指了指固定在牆上的電視。

    「你說什麼?」

    「他們封鎖了一個城鎮,還在周圍架了鐵絲網,這可是條新聞哪,」斯圖說。

    「雷德曼先生,只要讓帕蒂給你量量血壓。」

    「不行,如果你想從我身上得到點什麼,最好派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來。不過,不管你派多少人來,我都打算在那些細菌服上戳它幾個洞。你們的人,我看也不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你明白嗎?」

    他戲耍似地去抓丹寧格的衣服,丹寧格向後一跳,差點摔倒。身上內部通話系統的揚聲器發出刺耳的聲音,雙層玻璃後一陣騷動。

    「我猜你們可以在我的飯裡放點東西,好讓我就範,但這樣一來,你們的實驗就不准了,對不對?」

    「雷德曼先生,你太不明智了1丹寧格小心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你這種不合作的態度會對國家造成嚴重損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斯圖答道,「現在明明是國家對我造成了嚴重損害。無緣無故把我弄到佐治亞,關在病房裡,陪著一個乳臭未乾狗屁不懂的什麼醫生閒扯淡。早點給我夾著尾巴滾出去,找個能作主的跟我說話!當然啦,你也可以多叫幾個人來,用武力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但我不會束手就擒的,你等著瞧吧。」

    丹寧格走後,斯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護士沒有再來,也沒有身強力壯的士兵進來強迫他量血壓。他想,強行得到的東西,即便是量血壓這麼一樁小事,結果也不會讓人滿意。所以眼下這段時間,他們想必不會再來招惹他了。

    他起身打開電視,眼睛盯著屏幕,卻看不進去什麼。內心的恐懼感不停地膨脹,猶如一頭狂奔的大象。兩天了,他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那種種可怕的症狀在自己身上出現:打噴嚏,咳嗽,直到咳出黑痰,然後吐到便桶裡。他惦記著其他認識的人。他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坎皮恩身上那些可怖的症狀。他想起了舊雪佛萊車裡死去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恍惚間覺得那女人的臉變成了莉拉·布呂特的,孩子的臉則變成小謝裡爾·霍奇斯。

    電視機一驚一乍地響著。他的心跳得很慢。隱約中,他聽到空氣淨化器輕輕地往屋裡送風的聲音。毫無表情的面孔下面,恐懼正在軀體裡糾纏著、翻騰著。有時,它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大象,左衝右突,踐踏著一切;有時,它又像一隻遊蹤不定的老鼠,尖利的牙齒撕咬個不停。恐懼,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40個小時過去了,真正能說點什麼的人終於出現了。

    第8章

    6月18日,喬·鮑勃·布倫特伍德在阿內特東邊大約25英里處的得克薩斯40號公路上截下了一個開快車的司機。此時距他跟表弟哈潑·斯科姆的交談已經過去了5個小時。司機是布倫特裡人,名叫哈里·特倫特,是個保險推銷員。在限速50英里的地段,他竟然開到65英里。喬·鮑勃遞給他一張罰單。特倫特畢恭畢敬地接過來,竟開始向喬·鮑勃推銷起他的房屋和人壽保險來。鮑勃給逗樂了。喬·鮑勃自我感覺良好,死亡對他來說還是件非常遙遠的事。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病入膏肓了。在哈潑·斯科姆的德克薩科加油站,除了油,他還得到了點別的什麼;所以,他把罰單開給哈里·特倫特的時候,後者從他那裡得到的也不光是一紙罰單。

    喬·鮑勃是個克盡職守,交遊甚廣的好巡警。他在當天和第二天就把病菌傳給了40多個人。至於這40多人又接著傳染了多少人,就很難說清楚了——誰能回答「一隻針尖上能容納多少天使跳舞」這種問題呢?保守的估計是,假如每人傳染5個人,會有200人。按照這種保守算法,這200人又會傳染1000人,很快,1000變作5000,5000又變成25000。

    在加利福尼亞州沙漠的地下,有人最終用納稅人的錢製造了一種暢行無阻的連鎖信。一種致命的連鎖信。

    6月19日,拉裡·安德伍德回紐約的家。同一天,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告訴她父親:她不請自到的小傢伙不久將要降生;也是同一天,哈里·特倫特在東得克薩斯一家叫做貝勃快餐店的咖啡館停車就餐。特倫特吃了一大盤乾酪三明治,飯後甜點上了貝勃的特色草莓餅。他稍微有點感冒,估計是過敏性的,不停打噴嚏、吐痰。在吃飯的過程中他傳染了刷盤子的貝勃、屋角的兩個卡車司機、送麵包的夥計和另一個進來給唱機換唱片的夥計。他還給了服侍他進餐的斯威特·桑格1美元小費——把人慢慢引向死亡的1美元。

    他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一輛旅行汽車開了過來。頂上帶行李架的那種,孩子和行李滿滿擠了一車。掛著紐約的車牌。司機搖下車窗,操著紐約腔向哈里打聽往北去的21號國家公路。哈里極其詳盡地跟這個紐約佬描述了21號高速路的走法,同時,也給司機和他全家簽發了一張死亡通行證,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這個紐約人叫埃德·M·諾裡斯,是紐約市第87警區警察局刑偵隊的副官。5年來他第一次真正享受假期。他們全家玩得很開心,孩子們在奧蘭多的迪斯尼世界過足了癮。諾裡斯作夢也不會想到全家人會在7月2日那天一下子死光,他還在想著回去告訴那個婊子養的史蒂夫·卡雷拉,幹嗎不開車帶上老婆孩子找個地方玩玩呢。史蒂夫,他準備這樣對他說,也許你是個出色的偵探,但是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把自己家裡管得像回事的話,那他還不如撒在路邊雪堆上的一泡尿。

    諾裡斯一家在貝勃快餐店吃了一頓快餐,然後沿著哈里·特倫特慇勤指點的路線趕往21號高速路。三個孩子坐在汽車後座上,皮膚曬得又黑又紅,夫妻倆莫不對南方老天爺有點兒過火的熱情驚詫不已。埃德想,如果卡雷拉也來這兒走一遭的話,天知道他那對怪胎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晚,他們住在俄克拉何馬州尤斯特斯的一家汽車旅館。埃德和特裡施隨即傳染了接待處的職員。馬沙、斯坦利和赫克托這三個孩子傳染了在旅館遊戲場上和他們一起玩耍的幾個孩子,這些孩子分別準備趕往西得克薩斯、亞拉巴馬、阿肯色和田納西。特裡施還在距旅館兩個街區之外的自助洗衣店傳染了那兒的兩個女人。埃德去取冰塊的時候,在旅館的走廊裡與一個人擦肩而過,於是,這個人也被傳染了。每個被傳染的人又成了傳染鏈上新的一環。

    一大早,特裡施就把埃德叫醒了,告訴他赫克托那孩子病了,咳嗽,發燒。從他揪心刺耳的咳嗽聲來看,她估計孩子可能染上了喉炎。埃德·諾裡斯沮喪地哼了一聲,讓她給孩子吃點阿斯匹林。這該死的喉炎再晚來四五天就好了,孩子可以安安穩穩地在自己家裡生病,這次度假也就能給埃德留下一個完美的回憶(當然,接受別人羨慕的目光更是他期待已久的了)。孩子斷斷續續的乾咳從套間的門縫裡傳出來,像獵狗的叫聲。

    特裡施原指望赫克托的症狀在上午這段時間會有所減輕。得了喉炎,只能乖乖地躺著。可是到了20日中午,赫克托一雙眼睛快變成了玻璃球,沒有一點光采,阿斯匹林也沒能退燒。特裡施更沒有料到,赫克托的咳嗽似乎越來越嚴重,還夾帶著粘痰,呼吸也顯得乏力。不知怎麼回事,馬沙好像也被傳染上了。特裡施自己也開始覺得喉頭發癢,想咳嗽,好在目前為止還只是幾聲輕咳,一塊小手帕就能對付過去。

    臨了,她對埃德說:「我們得找個醫生給赫克托看看。」

    埃德把車開進一個加油站,在汽車遮陽板夾著的地圖上找到了現在的位置:堪薩斯州的哈默·克羅星。「我不知道,」埃德說。「我們最少可以找個醫生預約一下。」他歎口氣,心煩意亂地把手插進頭髮。「堪薩斯州,哈默·克羅星!上帝!他幹嘛非在這麼個要啥沒啥的鬼地方生病呢?」

    馬沙也趴在爸爸的肩頭看地圖。「爸爸,」她叫道,「聽說傑西·詹姆斯就是在這兒搶的銀行。搶了兩次1

    「操他媽的傑西·詹姆斯,」埃德粗暴地說。「埃德1特裡施大叫了一聲。「對不起,」他嘴上說說,心裡沒覺著有什麼對不起的。車子繼續往前開。

    總共打了6個電話,埃德·諾裡斯極力耐住性子,終於跟波裡斯頓的一個醫生取得了聯繫。醫生要他們在3點鐘之前趕到他的診所。波裡斯頓在哈默·克羅星西邊20英里,不順路,可眼下赫克托的病是頭等大事。埃德真正擔心起來,孩子還從未像現在這樣有氣無力。

    下午2點,他們趕到布倫登·斯威尼醫生的診所,在辦公室外間等著。埃德這時也打起了噴嚏。一屋子候診的人,將近4點鐘,他們一家才見到醫生。赫克托這會兒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任憑特裡施怎麼撥弄,都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特裡施自己也覺得在發燒。只有9歲的斯坦諾裡斯還算精神,在那兒沒坐安穩過。

    埃德一家候診的這段時間裡,又有不下25人被傳染上這種日後定名為「特裡普斯船長」的疾玻「特裡普斯船長」這個名字不久將在這個行將崩潰的國家裡廣為流傳。這些被傳染的人中間,有一位主婦模樣的太太,當時她只是進去交錢。她把這病帶到了常去的橋牌俱樂部,那裡的人便也無一倖免。

    這位主婦模樣的人是羅伯特·布拉德福德太太,橋牌俱樂部裡大家叫她薩拉·布拉德福德,丈夫和朋友們則叫她庫基。那天晚上,薩拉的牌打得很棒,大概因為對家是她最好的朋友安傑拉·迪普雷,兩人似乎心有靈犀。她倆出師大捷,三局全贏。唯一讓薩拉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好像有點感冒。上次感冒才好,這麼快又來了第二次,真叫人想不通。

    晚上10點,牌友們散局,她和安傑拉找了一家雞尾酒酒吧,靜靜地小酌。安傑拉不著急回家,今天晚上輪到戴維在家裡開牌局,這是每週的必修課,吵吵嚷嚷,她肯定也睡不著……除非上床之前來兩杯起泡的黑刺李酒,這是她給自己開的鎮靜劑。

    薩拉要了點啤酒,兩人又談起今晚的牌運。這時,波裡斯頓雞尾酒酒吧的客人們無一例外全被傳染,坐在她們旁邊喝啤酒的兩個年輕人更是首當其衝。這兩個人正準備動身去加利福尼亞尋找出路,正像拉裡·安德伍德和魯迪·舒瓦特做過的那樣,有個朋友答應幫他們在一家運輸公司找點事做。第二天,他們動身西行,一路走一路傳播著病菌。

    連鎖信並不靈驗,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根據這種信的承諾,你只要給信中名單上的第一個人寄1美元,然後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名單的最後,再把同樣的信分寄給5個朋友,你就能得到大約10萬美元的巨款。可是有誰得到了呢?從來沒有。但特裡普斯船長連鎖信卻非常靈驗。金字塔工程實際上已經開始,不過不是從塔底建起,而是從塔尖建起,塔尖就是那個名叫查爾斯·坎皮恩的已經喪命的警衛。當鳥兒歸巢,眾人返家的時候,郵差還在不知疲倦地把一捆捆連鎖信送到每一個參加者的手中,每封信裡都裝著1美元;特裡普斯船長充當郵差的連鎖信可不是這樣,它送來的先是一間間臥室,每間都躺著一兩具屍體;然後是堆滿死屍的溝渠、深坑;再後是漂著浮屍的海洋,殭屍橫臥的採石場和尚未竣工的大樓的地基坑。最後,這些屍體統統開始腐爛、發臭。

    薩拉·布拉德福德和安傑拉·迪普雷一起步行來到停車場(同時又傳染了在街上遇到的四五個行人),匆匆貼了貼臉頰,然後各自回家。薩拉回到家,傳染給丈夫和他的5位牌友,還有十幾歲的女兒薩曼莎。薩曼莎此時正憂心忡忡,她擔心被男朋友傳染了淋玻這事父母並不知道。就目前而言,薩曼莎的擔心不無道理。不過從長遠來看,她根本犯不著再為這事苦惱:和媽媽傳染給她的病相比,再厲害的淋病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薩曼莎明天準備去波裡斯頓基督教女青年會的游泳池游泳,毫無疑問,所有在那兒游泳的人也將在劫難逃。

    以此類推。

    第9章

    日落之後的某個時刻,他們襲擊了他。當時他正沿著27號國家公路往前走。這條公路離穿過小鎮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63號公路,從那裡開始北上的漫漫旅途。大概是剛才喝了兩瓶啤酒的緣故吧,他感覺有些遲鈍,但已經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就在他努力回憶躺在酒吧另一頭的四五個本地人時,他們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朝他衝了過來。

    尼克使出渾身解數,拚命反抗。他擊倒一個,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個人的鼻子,血流了出來。有那麼一兩次,他甚至認為自己有希望擊退他們。他不發一聲的搏鬥讓他們多少有點不安。他們下手並不狠,大概以前幹這種事的時候沒遇到過什麼麻煩,當然也沒有想到,在這個背著背包瘦削的青年這裡,會遇到這麼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類似圖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暖暖地湧進嘴裡。他往後一個趔趄,被人扭住了雙臂。他拚命掙扎,剛掙脫出一隻手,又有一拳打來,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臉頰上。在右眼閉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星光下閃著幽幽的光。他眼前金星亂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飄散,飄散,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

    他又驚又怕,更加拚命地掙扎。戴戒指的男人來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擊中,搶先抬腳,踢在他肚子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起腳再踢,又是一陣透不過氣的喘息聲,像一隻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過來,在尼克的眼中,他們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發達的影子,穿著灰色襯衫,挽著袖子,露出強壯黝黑的二頭跡腳蹬粗短的工作鞋,雜亂油膩的頭髮搭拉到眉毛上。在最後一線日光就要消失的時候,這一切像噩夢般地開常鮮血流進他圓睜的眼睛裡。背包被扯掉了,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他成了一個沒有骨頭的布娃娃,在行將斷裂的鋼絲繩上顫悠。他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耳邊只有拳頭落下時急促的喘息聲,和旁邊茂密松林裡夜鶯清脆的叫聲。

    戒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他,」他說,「抓住他的頭髮。」

    幾隻手同時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雙手插進尼克蓬鬆的黑髮裡。

    「他怎麼不叫呢?」又一個人不安地問道,「他怎麼不叫呢,雷?」

    「我說過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說,「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叫。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狗日的剛才踢我。該死的,不要命的傢伙。」

    拳頭劃了個弧線,落了下來。尼克的腦袋猛地往旁邊一歪,戒指劃破了臉。

    「抓住他,我再說一遍,」雷嚷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拳頭又落下來,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壞的,滴著液汁的西紅柿。牛喘一般地大口呼吸著。意識只剩下細細的一條線。他只得張開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氣。夜鷹又叫起來,甜美的獨唱。尼克這次聽到的並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說道,「抓住他,該死的。」

    又是一頓拳頭。兩顆門牙隨著拳頭的揮舞被打落。他最大的痛苦是無法叫喊。兩腿也起不到支撐身體的作用了,一點點地軟癱下來,背後的幾隻手捉住他像拎著一隻面袋。

    「雷,夠了,你想弄死他嗎?」

    「抓住他,狗日的剛才踢我,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1

    路面撒滿了燈光,兩旁的矮樹叢裡,夾雜著高大的老松樹。

    「哦,主啊1

    「扔了他,扔了他1

    是雷的聲音,但他似乎已經走開了。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慶幸,他所剩無幾的意識已多半被嘴裡極度的疼痛所佔據,舌頭能感覺到牙齒的碎塊。

    幾隻手推搡著,把他弄到了馬路中央。迎面而來的燈光整個兒罩住他,像站在舞台中間的演員。刺耳的剎車聲。尼克搖晃著胳膊,努力想挪動雙腿,可是兩腿根本不聽使喚。他們把他交給了死神。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連三地響起尖厲的剎車聲和輪胎摩擦聲。他木然地等著車輪從身體上輾過,起碼,他不會再感覺到嘴裡的疼痛。

    幾塊濺起的石子打在臉上,眼看著一隻輪胎在離自己臉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來,一塊白色的小石子嵌進了汽車輪胎縫裡,像夾在指間的一枚硬幣。

    石英碎片,他的腦子裡閃過支離破碎的概念,接著昏了過去。

    尼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鋪上。床板很硬,這三年來,他還睡過比這還硬的床板。他費力地睜開眼。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擊中的右眼,只能半睜半閉。

    他盯著滿是裂縫的灰色水泥天花板。天花板下面有幾根管子,管子上呈「之」字形纏著絕緣膠帶。一隻大甲蟲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來爬去。他的視野被一根鎖鏈分成兩半。他輕輕地抬起頭,立刻掠過一陣要命的頭痛,他看到另一根鏈子從床鋪的末端連著牆上的一個螺栓。

    他把頭轉向左邊(又是一陣疼痛,不過沒有剛才那麼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混凝土牆,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縫。牆上到處都是字跡,有些墨跡未乾,有些則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話大都狗屁不通。

    這地方有臭蟲。路易斯·拉貢斯蓋,1987年。

    我喜歡把它放在屁眼裡。

    神學博士真可笑。

    喬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愛你,蘇珊。

    這地方叫薩克斯。傑裡·利德,1981年。

    牆上還有些畫,畫著低垂的蔭.經,巨大的乳防,筆法粗糙的蔭.道。所有這一切都告訴尼克,這是一間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兩肘支撐起身體,讓雙腳(腳上套著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上,然後改成坐姿。渾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盪著頭部,脊柱發出可怕的嘎吱聲;胃在肚子裡恐懼地縮成一團,一陣昏厥般的噁心襲來,最叫人心慌氣喘的噁心,他難受得恨不能對上帝呼喊,求上帝讓這陣痛苦快快過去。

    不過他並沒有喊出聲——他無法這樣做——尼克把頭枕在膝蓋上,一手托臉,等著噁心勁過去。他覺察到一邊的臉頰上貼著膏藥,他皺了幾下這邊的臉頰,想判斷醫生在那兒添了幾個針腳。

    他向四周看了看。牢房的面積不大,形狀像一隻倒立的餅乾盒,床頭就是裝著柵欄的門。床腳有一隻沒有蓋子也沒有環的馬桶。他十分小心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發現頭頂有一個帶柵欄的小窗戶。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會昏倒之後,抓住身上不成樣子的、膝蓋處已經磨損的睡褲,蹲坐在那個容器上,開始撒尿。這過程持續了至少1個鐘頭。然後他扶著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他回頭看了看那尿桶,擔心尿裡有血,好在沒發現紅色。他放水把尿沖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帶著鐵條的門前,朝外張望,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瀰漫著酒氣的混合牢房,裡面有5張床鋪,其中一個舖位上躺著個老人,一隻手像木棍一樣垂到地上。右邊是走廊,盡頭有一扇開著的門。走廊中央吊著一隻燈,發出昏暗的、綠瑩瑩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見過的那種。

    一個影子漸漸地拉長,在走廊盡頭敞開的門上晃悠,接著一個身著卡嘰布衣服,曬得黝黑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紮著武裝帶,別著一把碩大的手槍。他把大拇指插進褲兜裡,眼睛盯著尼克,足足1分鐘沒有說話。然後開口道:「小時候,我們在山上射中了1只美洲獅,然後越過又髒又硬的山石,從20英里遠的地方把它拖回鎮上。到家的時候,那畜牲的全部氣力只能動一動眼睛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憐的眼神。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憐的了,孩子。」

    尼克覺得他這番話是有備而來,字斟句酌過,專門為餅乾盒柵欄後的那些鄉巴佬和流浪漢準備的。

    「你叫什麼,巴巴盧加?」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破裂腫脹的嘴唇上,搖了搖頭。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後抬手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條斜線,又搖了搖頭。

    「什麼?不會說話?不是想騙我吧?」他的口氣相當友好,可惜尼克無法辨別語調的變化。他從空中抓過一支看不見的鋼筆,寫了幾個字。

    「要支鉛筆?」

    尼克點點頭。

    「就算是啞巴,怎麼會沒有一樣證件呢?」

    尼克聳了聳肩。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緊拳頭向空中揮去、這個動作又讓他感到一陣頭痛,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用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眼睛往上翻著,身體趴在柵欄上。最後,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搶了?」

    尼克點點頭。

    穿卡嘰布的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從辦公室回來,拿著一支筆頭粗粗的鉛筆和一本便箋簿。他把這兩樣東西塞進柵欄。便箋的開頭上寫著「備忘錄」和「約翰·貝克司法官辦公室」。

    尼克把便箋倒轉過來,用鉛筆敲著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詢。

    「對,是我。你是誰?」

    「尼克·安德羅斯,」他寫道。然後他把手伸出柵欄。

    貝克搖搖頭。「我沒準備跟你握手。你還是個聾子?」

    尼克點點頭。

    「晚上出了什麼事?索姆斯醫生和他的太太差點像撞一隻土撥鼠一樣撞到你,孩子。」

    「有人打了我,還搶了我的東西。在離主街一家旅館大約1英里的地方。」

    「像你這麼大的孩子不該去那種地方。你還不到喝酒的年齡。」

    尼克憤憤不平地搖了搖頭。「我22歲了,」他寫道,「我喝了兩瓶啤酒,難道就該被他們打、砸、搶?」

    貝克看後,臉上浮起了苦澀滑稽的表情。「這並不說明你就能在碩尤落腳。你到這兒幹什麼,孩子?」

    尼克撕下便箋簿第一頁,揉成一團,扔在地上。他正準備用筆來回答提問,一隻胳膊飛快地伸進柵欄,鐵鉗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尼克趕緊抬起頭。

    「這些牢房是我老婆打掃的,」貝克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在這裡亂丟東西。去,把它扔到廁所裡。」

    尼克彎下腰,背上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縮了一下,他努力從地上拾起那個紙團,送到馬桶邊,扔了進去。然後揚起眉毛,抬頭看著貝克。貝克點點頭。

    尼克轉身回來。這一次他寫了很多東西,鉛筆在紙上飛舞。貝克想,教一個又聾又啞的孩子讀書寫字一定大有學問,這個尼克·安德羅斯肯定也有些天賦,才能掌握其中的奧秘。在阿肯色州碩尤鎮上,那些傢伙們從來就沒有學會過什麼真正的本事,他們當中不少人就知道在酒館閒蕩。不過他又想,怎麼能指望這個剛剛闖到鎮上的孩子知道這些事呢。

    尼克把便箋簿遞過柵欄。

    「我旅行來到此地,不過我不是流浪漢。今天我給一個叫裡奇·

    埃勒頓的人幹活,在西邊大約6英里的地方。我替他打掃倉庫,還把一車乾草堆到草料棚裡。上星期我在俄克拉河馬州的沃茨運籬笆。打我的那些人搶走了我一個星期的工錢。」

    「你敢肯定你是給裡奇·埃勒頓幹活的嗎?你要知道,我是能查出來的。」貝克撕下尼克寫的解釋,折成照片大小,塞進襯衫口袋。

    尼克點點頭。

    「你見過他的狗嗎?」

    尼克點點頭。

    「那狗什麼樣子?」

    尼克打手勢要回便箋簿。「是只德國短毛大獵狗,」他寫道,「不過很友善,不凶。」

    貝克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辦公室。尼克站在柵欄前,焦急地望著。不一會兒,貝克回來了,拿著一隻很大的鑰匙圈。他打開牢房的鎖,推開門。

    「到辦公室來,」貝克說,「要不要吃點早餐?」

    尼克搖搖頭,做了個倒水的動作。

    「咖啡?好吧。要不要奶油和糖?」

    尼克搖搖頭。

    「喝點嘛,像個男子漢的樣,嗯?」貝克笑道,「來吧。」

    貝克沿過道往前走,一直說著話,可是尼克在他身後,看不見他嘴巴,也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我不介意有個伴。我有失眠症。晚上大多睡不到三四個小時。我老婆想讓我到派恩布拉夫去找個有名的大夫看看。要是再這樣下去,我真得去看看了。我是說,你看——早上5點鐘,天還沒亮呢,我就到這兒來了,坐在那兒吃雞蛋和家裡炸的東西,這段時間那輛卡車一直堵著公路。」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轉過身來,尼克聽到了半句「……那輛卡車一直堵著公路」。他揚了揚眉毛,聳聳肩表示迷惑不解。

    「不要緊,」貝克說,「對你這樣的年輕人不該說這些。」

    在外間的辦公室裡,貝克用一隻大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濃咖啡。行政司法官的早餐剛吃了一半,餐具放在辦公桌上的犯人記錄簿上,他把早餐盤拉到自己面前。尼克呷了口咖啡,嘴巴一陣疼痛,不過咖啡的味道不錯。

    他拍了拍貝克的肩膀,貝克抬起頭,尼克指著咖啡,摸了摸肚子,鄭重地眨了眨眼睛。

    貝克微笑了,「你是說味道很好吧。是我老婆珍妮煮的。」他把半隻煎得很老的雞蛋塞進嘴裡,咀嚼著,然後用叉子指著尼克。「你真行。像個啞劇演員。我敢說,你不費多少力氣就能讓別人明白你的意思,是吧?」

    尼克抬手在空中做了個上下起伏的手勢。馬馬虎虎吧。

    「我不打算拘留你,」貝克說,用一片烤麵包擦了擦黃油,「不過我告訴你,如果你走運,也許我們能幫你找到搶劫你的傢伙。想不想碰碰運氣?」

    尼克點點頭,寫道:「你認為我能要回我那一個星期的工錢嗎?」

    「那可沒門,」貝克直截了當地答道,「我只是一個鄉巴佬一樣的行政司法人員,孩子。想要回你的錢,那得去找奧拉爾·羅伯茨。」

    尼克點點頭,又聳了聳肩。他把雙手放在一起,做了個小鳥飛走的動作。

    「對,是這樣,他們有幾個人?」

    尼克伸出4個指頭,聳聳肩,又伸出5個指頭。

    「你能認出他們中間的誰嗎?」

    尼克伸出一個指頭,然後寫道:「高個、金髮。體形跟你差不多,可能塊頭更大一些。灰色襯衫和灰色褲子。戴著一隻大戒指。在右手的中指上。紫色鑽石。鑽石劃了我。」

    貝克讀著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先是關注,後是憤怒。尼克以為這憤怒是衝著自己來的,又害怕起來。

    「哦,耶穌基督,」貝克說,「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你能肯定嗎?」

    尼克勉強點點頭。

    「還有呢?你還看到了什麼?」

    尼刻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又寫道:「小傷疤。在他的額頭上。」

    貝克看著寫下的字。「是雷·布斯,」他說,「我的小舅子。謝謝你,孩子。才早上5點鐘,可我的一天已經完蛋了。」

    尼克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了個表示同情的手勢。

    「唉,沒什麼,」貝克說,更像是自言自語,「他是個蹩腳的演員,珍妮很清楚這一點。小時候雷經常打她。不過他們畢竟還是姐弟,我想這個星期我可以暫時忘掉我老婆了。」

    尼克低下頭,有些侷促不安。過了一會兒貝克搖了搖他的肩膀,讓他看著自己說話。

    「不管怎麼樣,很可能起不到半點作用,」他說,「雷和他那幫狐朋狗友會抵賴的。他們打你的時候,你還手了嗎?」

    「踢過這個雷的肚子,」尼克寫道,「揍了另一個人的鼻子,可能流了血。」

    「雷經常和文斯·霍根、比利·沃納、邁克·奇爾德雷斯來往,」貝克說,「也許我能單獨把文斯弄來治服他。文斯是膽小鬼一個,沒一點骨氣的軟皮蛋。要是能抓到他,就可以順籐摸瓜找到邁克和比爾利。雷那枚戒指是在通用登陸艦兄弟會時搞到的。他二年級就因為成績不及格被學校開除了。」他停了停,用指頭敲敲碗沿,「要是你沒意見,這倒是個好機會,孩子。不過我得先警告你,咱們可能抓不到他們。他們像一群狗一樣既兇惡又膽小,但他們是鎮上的人,而你是一個又聾又啞的流浪漢。而且一旦給他們逃脫了,他們一定會追殺你的。」

    尼克思索著他的話。腦子裡不斷浮現出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個流血的稻草人,被他們推來搡去,雷的嘴唇變幻出一句話: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狗日的踢我。他似乎又感覺到他的背包——兩年流浪生活的老朋友——被人扯了下來。

    他在便箋簿上寫下3個字,又在下面劃了道線:「試試吧。」

    貝克歎了口氣,點點頭。「好吧。文斯·霍根在鋸木廠幹活……嗯,這麼說不太確切,應該說他經常幹的事就是在鋸木廠閒混。咱們9點左右坐車到那兒,你沒什麼問題吧。也許咱們可以來個突然襲擊,他也許會在無意中說漏嘴。」

    尼克點點頭。

    「你的嘴巴怎麼樣了?索姆斯醫生留下幾個藥丸。他說一定會夠你受的。」

    尼克沮喪地點點頭。

    「我要抓住他們。那……」他頓住了,尼克在他的無聲電影世界裡,看到行政司法官對著手帕連打了幾個噴嚏。「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繼續說,但他現在已經轉過身去,尼克只捕捉到第一個詞。「我得了重感冒。耶穌基督,生活不是很美妙嗎?歡迎你來阿肯色州,孩子。」

    他拿著藥丸,又回到尼克坐的地方。他把藥丸和一杯水遞給尼克,然後輕輕地摸了摸喉結處,那裡顯然又腫又痛。腺體腫脹,咳嗽,打噴嚏,發低燒。真的,這本來會是美妙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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