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者·螳螂 十七、心理游醫的原則
    人類的生命是如此寶貴,我們從一個名為受精卵的沒有分化的小球演變而成,經過10個月的努力脫離母體;剛出生的時候,我們頭髮稀疏、皮膚緊皺,看起來和老年人差不多;隨後的幾年,幾十年,我們的容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最終,我們逐漸衰老,仍回歸大地。

    自然母親毫不費力就成就了這樣最讓人讚歎、最漂亮也最奇怪的事業,沒有任何人可以複製。想像一下,如果我們試圖設計這樣一個硬件設備,使它能夠接近自然母親的這一成就,要耗費多大力氣。

    據我的推測,美國人八成這麼想過。假如奧巴馬總統親自約見,並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艾,你的工作是製造出一個能從一大堆鋼材和一堆炸藥裡自己生長出來的炸彈,最好它還能夠繼續繁殖出一些小炸彈。你的經費要多少有多少,還有超過1000名最優秀的人才供你在全世界最棒的實驗室裡隨意差遣。怎麼樣?8個月後我要你交一個樣品。這樣的事,兔子一個月可以干10次,所以我想難度不會太大。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真有一天,這災難降臨在我頭上,我想研製出一種可以讓我變得透明的藥劑,或許更容易一些。

    然而,看起來,人類的誕生不費吹灰之力。每天全球各地新生兒的總量,比你的頭髮還要多。

    這就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反差,雖然生命的奧秘讓人束手無策,可正因為生命的多見,反而使我們對於生命的重要視而不見。

    所以,當你有一天,想要扮演自然母親的僕從,試圖救助一個即將消殞的生命時,你才發現原來這是多麼的困難,而身邊總是充斥著其他問題,讓你頭疼不已。

    對於生命的感慨,不足以消除家庭和社會對人類的影響。在心理學的發展史上,先天主義者和後天主義者的戰爭延綿不絕地打了幾十年,他們各自有理,說服不了對方,卻都成功說服了我。

    對於個人的一生,先天和後天毫無疑問都在起著作用。我們的遺傳來源於父母,在最初的6年中,仍然由父母來擔任我們的第一任導師;隨後我們來到學校,接觸社會,從此與外界形成了互動遊戲。

    壓力、誤解、失敗,這些詞彙貫穿生命的始終,而面對這些,我們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也許是心理層面,或者是精神層面,而處理這些問題,幫助別人回到生命軌道,就是我的工作。

    常有朋友問:「小艾,既然你堅持不去醫院工作,那為什麼不自己開業呢?」

    我往往笑著回答:「說來話長,你讓我從哪兒講起呢?」

    朋友會說,隨便你怎麼開始吧。

    於是,我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我開始羅列開業所需要的各種費用:我總不能租個三居室,對吧,不然就太不專業了。相應的,我需要一處或許臨街的小院子,為了降低成本,當然不臨街的門臉房也能湊合了,這就構成了一筆龐大的費用;這房子需要分為幾間,最起碼要有接待室和休息室以及必不可少的咨詢室,這要房子租賃下來,我就需要按照自己的標準進行裝修,當然這是一次性投資;隨後,我需要購買相應的設備,應付每年的水費、電費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開業費用,並且,年底我得上稅;到這裡還沒有完,因為偌大的一個診所,不可能由我一人忙上忙下,所以我要僱人,最簡單的,總要有個秘書、助理之類的人,可以幫我處理一些文檔工作。當然,最後這筆費用不太多,按照現在北京市大學生畢業後的基本工資來看,我每月開出2000塊錢就夠用了。然而以一年來計,僅這筆費用,也有2萬多。

    等我把這些款項都開列好之後,每一項都按照我們可能想像出的最低標準,計了價,然後把總預算向前一推:「看,每年我要投入這麼多錢當作成本!」

    總有些朋友,看到這筆價值不菲的金額之後,還不懂得知難而退,他們進而提出了一個新問題:「任何店面都會有成本啊,我們所購買的商品,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是從商店裡購買的呢?但是不能說商家就不掙錢了吧!」言下之意,是讓我把成本轉嫁到消費者身上。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可是這樣一來,原本並不低的咨詢費用,再加上成本,基本上等於翻了一番。這就意味著,我現在的病人,至少有一半,會因此看不起病。

    心理問題或疾病不同於其他消費。你總要買些吃的,那是為了活下去;你也不可避免地買衣服穿,還是為了活下去;如果感冒了,骨折了,發炎了,要去醫院,仍然是為了活下去。

    可是心理問題呢,如果你沒有錢,那你就別看了。因為心理問題是潛移默化慢慢產生影響的,至少在當前,不會影響到你的生存,所以,你便退而求其次,祈禱它自生自滅。

    我很討厭那些喝過幾天洋咖啡,吃過幾天洋麵包,就忘了自己姓什麼的人,我有時候也要忍受這種人大言不慚的叫囂,我記得其中一個曾經這樣說過:「我在美國待了這兩年才發現,美國人對於健康的意識,比中國人不知道強了多少倍!美國人特別重視感冒,一旦感冒,立刻會跑到醫院去,單位也給予足夠的理解,該請假就請假。哪像中國人,發了燒,自己瞎買點藥,吃吃就拉倒。」

    就我所知,這傢伙還沒拿到綠卡,還不是美國人呢!

    我於是啥話也不說,只在心裡罵一句*完事。

    中國,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僅北京為例,假如所有感冒病人都蜂擁到醫院去,那麼其他的病人,哪怕是黃牛,都排不上隊了。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特點,有一個國家的發展水平,我們犯不上田忌賽馬。只要知道,以現在的國情和正在發展中的水平,讓國民享受一個徹底全面的公費醫療,仍然是政府想要努力實現的目標。

    醫院尚且如此,心理事業的情況則更不容樂觀。

    我們的民眾,對於心理問題認識水平普遍較差,只有充斥在電視上的抑鬱症,鬧得眾人皆知。問題是,哪兒來的那麼多抑鬱症?心理疾病又不只是抑鬱症這一種……我們的心理學家,經常在節目中亮相;醫院的精神科,總是安排吃藥和住院。然而,這些和民眾有什麼關係?話說回來,你見過只開在電視上的醫院?

    我們的民眾,窮其一生,假如很幸運的,不曾出現什麼嚴重心理問題,那麼他的一生,都會遠離心理學知識。等到他或者他的家人發了病,他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火急火燎地跑到書店,買本精神病專著,聚精會神地開始閱讀。然而這些醫學專著,並不是手機或MP3的使用說明書,沒有生搬硬套的道理。

    當曾經的一位母親,信誓旦旦地翻開書宣佈,她的女兒得了分裂樣精神障礙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覺得可笑,還是可悲。

    因此在民眾心理問題這樣一個三不管地帶中,需要我這樣走家串戶的所謂「心理游醫」,去做些實質性的工作。

    而我,也有自己的原則:不能只做富人的心理醫生。

    所以,我沒有開業,就是為了不將成本轉嫁給尋常老百姓。

    這種工作,從我辭職開始到2007年7月31日,整整兩年。

    在經歷了30日一夜和31日凌晨那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折騰之後,我總算在上午10點,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

    迎接我的,是可愛的雪糕同學尿在地上的一泡尿……

    我一翻身,它便湊了過來,見我盯著它的傑作,它嗚嗚地哼哼著趴在地上。

    「哦,是我不對,」我含著歉意揉揉眼睛,「你都快24小時沒出門了,走,跟我出去便便去。」

    帶著雪糕散步之後,我回來洗漱完畢,這才發現,簡心藍在我背後留下的咨詢室地址,幾乎毫無保留地蹭在被單上。

    我只好一邊弄早餐,一邊洗單子。

    吃麵包的時候,我翻出WM智能手機,查看了這一天的約會。上午沒事,下午有幾個家長關於孩子吸煙問題的研討會。

    好吧,我想,和雪糕飽餐了一頓飯之後,我離開家,去醫院看望還在住院的楊潔。

    一路上不算擁堵,我乘公車到了醫院,稍微打聽一下,得知楊潔已經從急診搶救室換到了普通病房。

    在住院部的大門外,我看見了正吞雲吐霧的老威。

    「為啥我見你出現在這兒,一點都不覺得驚訝呢?」我這樣招呼著他。

    「你來晚了。」他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甩了甩他的大腮幫子,把煙掐滅了。

    「你一晚上沒走?!」

    「不,我才來一會兒,既然有閒工夫,那就過來看看唄,反正我知道你也得來。」

    對,你說得真是太好了,這不是廢話嗎?我跟著老威,走進住院部大廳。

    一旁總有些醫護人員,對我投來奇異的目光,讓人匪夷所思。

    「別坐電梯了,就在二樓。」老威拿手一指,我倆拾階而上。

    來到202病房門口,我卻停下了。

    「喲喲,這是咋意思?」老威又甩甩白胖胖的大臉蛋。

    「哦,如果楊潔打算找我咨詢的話,我還是不進去的為妙。對了,你們沒跟她說,我昨天也在現場吧?」

    「喲喲喲,咋回事這是,咱們的小艾同學甘當無名英雄啊?!瞧你那羞答答的小樣,怎麼還不敢見人了呢。」

    「不,只要李詠霖和楊穎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對於剛剛獲救的自殺病人來說,如果她知道我昨天晚上救助了她,說不定會產生什麼影響,為了不讓她以後羞於見我,我還是不出面的為好。」

    「哦,原來還有這麼一講呢,那你放心,我們誰還都沒有多過嘴。你今天來,一是看看她,另外也是想從醫生那兒瞭解些情況吧?」

    「對,最好這件事也不讓我出面做,我又不是病人家屬,讓李詠霖去問問就行了。」

    「你今天咋這麼怯場呢?!」老威擠弄著眼,壞笑起來。

    「不是我怯場,我和醫生的關係不好處,昨天跟這裡鬧過一次了,萬一讓人家知道我是個江湖游醫,八成會瞧不起我,所以……」

    我話音未落,忽然被人從身後重重地拍了肩膀一下:「艾西同學,誰瞧不起你啊?」

    我莫名其妙地轉過身,赫然發現身後站著自己的高中同學——王鵬。他一身白大褂,口罩斜掛在一隻耳朵上,正衝著我笑。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到這家醫院裡做了大夫。高中時代,他就坐在我前面,交情不淺;後來他學了醫,我學了心理,大學期間也常有來往;等到畢業之後,我去了一家醫療機構,他繼續讀研,大家各忙各的,這幾年不自覺地疏遠了。這一次在醫院意外相見,我倆說不出的驚喜。

    相互攀談了幾句,當然有說不完的話和聊不夠的往事。

    「過兩天一塊吃個飯吧,眼下大家都挺忙的,」王鵬又衝老威點點頭,「回頭威哥也來。」

    「怎麼,你倆也認識?」我一時想不起來。

    「廢話,我剛才就和王大夫聊了一會了,要不然幹嘛慫著你去見大夫呢。你都忘了吧,剛大學畢業那會兒,咱們坐在一塊兒,商量著開業的事兒。」

    忘了,還真的就是忘了。我傻笑著。

    「好了,先說正經的,」王大夫把手裡的病例晃了晃,「昨天的事兒我都聽說了,小艾,你現在可以啊,整個醫院裡都嚷嚷動了,估計不少小護士躍躍欲試呢。楊潔的傷口,你包紮得也還不錯,可以說是你救了她一命;不過呢……」他話鋒一轉,「我有點奇怪,像你這麼心細的人,怎麼會忘記告訴我們,病人還曾服過藥。」

    「什麼藥?」我愣住了。

    「地西泮。」

    「那是啥?」

    王鵬張大了嘴巴:「地西泮就是安定啊,你是個心理醫生,怎麼會不知道安定。」

    「你別聽他胡說,」老威大大咧咧地插嘴道:「這小子裝孫子呢。他不知道地西泮,那就跟我不知道保時捷差不多了。我告訴你啊,這小子快畢業那兩年,買了各種精神類藥劑,開始挨個試,然後記錄自己的不良反應。因為他總是懷疑,藥品說明書上寫的副作用,或許有所隱瞞。」

    「你別胡說八道的。」我瞪了老威一眼。

    「怎麼是胡說呢?我親眼看你吃過,而且你家裡擺了幾十種藥,別跟我說你得了幾十種病。而且,」他假裝趴在王鵬耳邊邊上,卻故意大聲說,「好多藥都含有激素,這小子吃完之後,胖了六十斤,之後的一年才開始玩命減肥,我還有他那時候的照片呢。」

    王鵬又不是女人,他弄那麼神秘幹什麼。如果不把話題帶回來,他大概會繼續胡攪蠻纏下去,我趕緊說:「王鵬,怎麼回事,楊潔體內有安定?」

    「對啊。昨天夜裡值班的並不是我,不過值班醫生都給記下來了。大致的劑量,可能相當於二三十片吧,雖然不致死,我們還是給她洗了胃。所以下次你得跟我們說清楚,不然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王鵬神情嚴肅,當然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狐疑地看著老威:「你昨晚在李詠霖家看到安定了嗎?」

    「沒有,」老威仔細回想了一下,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肯定沒有。如果有的話,不可能咱倆都沒有印象。」

    「這就奇怪了。」我小聲嘀咕了一句,「哦,對了,王鵬,依你看,她有沒有可能同時也使用安定作為自殺手段呢?」

    王鵬側著腦袋,若有所思:「心理學上的觀點,我就不清楚了,還得看你自己。不過從藥物角度來說,她所服用的地西泮,劑量不算大,當然不會致死。不過地西泮也確實有抗驚厥作用,也就是說,她在之後實施割腕的時候,也許能促使她更好下手。來,你看一下這個,」王鵬翻開病例,取出一張照片,老威也湊上來,正是楊潔的腕部傷口照片,他繼續解釋,「楊潔在腕部一共割了兩刀,第一刀還有些猶豫,第二刀下手就很堅決,而且,非常罕見的,她是縱向切割。」

    這個細節不需要王鵬的解說,我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子,一半是因為這血肉模糊的照片,另一半是因為縱向切割——這樣做所導致的自殺成功率,遠遠高於橫向切割。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能活下來,也真算個奇跡了。」說話之間,我向病房裡看了一眼,楊潔的病床拉著簾,看不到她的臉。周圍坐著好幾個人,李詠霖和姐姐楊穎自不必說,小姐姐和未婚夫也陪在身邊。

    「這一次,你可是任重而道遠啊,楊潔自殺的念頭可能根深蒂固了。她有沒有家族遺傳?」

    「我不知道,這些還得等進一步的接觸才可能瞭解。」

    這時候老威又插嘴說:「那個安定藥品,當然不可能消失不見啦。會不會是掉在床下,捲進地毯了呢?咱們當時很著急,誰也沒想到,所以沒去查看床下。」

    這當然是一種可能,不過現在想多了也沒意義。

    王鵬忽然又說:「還有件事,小艾,我們醫院精神科的田主任也知道你了,他想見見你。」大概是怕我胡說八道,他馬上補充一句,「現在他就在我身後的辦公室裡。」

    10秒鐘之後,我跟隨他,見到了田主任。這是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人,神采奕奕,面色紅潤,經過介紹,田主任馬上站起身,和我握手,很客氣,又不乏關切地說:「艾先生,你好,我聽說昨天的事啦。一晚連救兩人,年紀輕輕,很不簡單吶!」

    「田主任您過獎了,」我趕緊回應,跟這樣一位有著豐富人生經驗的專家,沒有什麼兜圈子的必要,「這兩件事能解決,都是巧合。」

    「不能這麼說,為什麼別人身上沒有這樣的巧合呢?特別是那個John,我這裡許多醫生都對他束手無策。對了,艾先生,你這麼年輕,一身本事,不知道現在何處高就?」

    「呃,我待業,沒工作。」

    我的實話實說,出乎老人家的意料,「沒工作?那真太可惜了。我老了,也不是誇海口,如果艾先生能到敝院來工作,我還是做得了主的。」

    如果說我能預見到這份邀請,那也未必太自誇了,可是面對老人家誠懇的邀請,我也覺得意外。可是,頓了頓,我還是拒絕了:「田教授,跟您的面前,小輩我不會亂說話。我沒有處方權,雖然對心理問題,有些知識和經驗,但是對精神疾病,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如果來貴院工作,只怕我難以承擔應有的責任。」

    「唉,艾先生過謙了,」田教授慈祥地笑了,「來也罷,不來也罷,悉聽尊便,只需要事先通知我一聲。年輕人,能看清自己身上的優缺點,並勇於承認,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啊,艾先生,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再見一見昨晚那個John?」

    「哎呀,田主任,這我真是求之不得!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John的病情,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果艾先生肯給予關注,當然再好不過了。」

    「好,那麼老先生,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能不能安排我和他單獨見面?」

    「這個……」田教授深感意外,不知道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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