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不過是離了婚,又不是要防賊,所以我沒有換家門鑰匙。」
坐在老威的車上,我仍然考慮著李詠霖在咖啡館門口說過的這句話。他的說法多少有些奇怪,要知道,許許多多離了婚的夫妻,對彼此的態度,恐怕還不如對待一個賊。
然而現在並非深究此的時候,眼下,我們一行六人,三輛車子,正火速趕往李詠霖的住所。
老威,這個從來都不會擔心過度的傢伙,如今額頭上也冒了汗。平日裡,他總是一手有意無意地搭在方向盤上,一手輕鬆地靠向窗外;今天,他握緊方向盤的兩手,透露出他的緊張。
他瞥了我一眼,彷彿有些猶豫,可又按捺不住地問我:「小艾……呃,我是說,萬一你錯了呢?」
「什麼地方錯了?」
「萬一她不是待在李詠霖家呢?」
「哦,你是說這個?我得承認,我心裡的把握連一半都不到,可是,在楊潔關機,拒不聯繫我們之後,這也是唯一能作出的選擇。」
說到這裡,我有些奇怪,為什麼李詠霖自己沒有想到這種可能?
李先生是個相當自信的人,甚至有些自負。離婚後,他都不肯換家門鑰匙,直到今天,在我提醒之前,也沒有擔心前妻是否會跑到家裡自殺。這是為什麼呢?
我回想到剛才在後海咖啡館外,他用手機給家裡打了電話,始終無人接聽——雖然他臉上的緊張感不言而喻,可仍然算不上慌亂。
很快地,老威和我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於是他又開了口:「李詠霖請了保姆,在家照看孩子,對吧?」
「嗯,是早教阿姨。」
「好,這個早教人員,會在晚上9點,哄孩子睡覺之後離開。而楊潔打來電話,也是在這個時間之後。毫無疑問,她肯定是知道這個作息時間的,那麼她等早教人員走後,才去家裡,會不會是想威脅到孩子,這……」老威胖乎乎的臉頰上,一小團肉在突突直跳。
「不會的,你想太多了。假如楊潔想在李詠霖和自己曾經的家中自殺,她當然要等早教人員離開,否則很容易節外生枝。這並不見得意味著其他什麼麻煩。」為了安撫老威,我特意逃避開問題。實際上,他所關心的事情,是孩子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這年頭,成年人拉上孩子,一起去尋死的事件,並非絕無僅有。
可是我們卻不該這樣去想,更何況,迄今為止所作出的選擇,都只是根據猜測。我不知道楊潔是不是去了李詠霖家;也不確定她會不會已經自殺成功——事實上,危機干預的工作也總是如此,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所以眼下,就不該拿孩子的問題,自己嚇唬自己了。
事實上,有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縈繞,仍然是關於我不瞭解的,乃至整個世界都不瞭解的自殺的秘密。
我們人類為什麼會選擇自殺呢?
逃避問題,這是一種解釋;
瀕臨崩潰,這也有可能……
每個自殺者的狀況是如此的不同,他們的手段也千差萬別,可他們終結自己生命的目的,卻不謀而合。這就像每個人都需要進食,可他們愛吃的東西卻五花八門。難怪弗洛伊德把死亡也歸於人類的本能,只有那些屬於本能的事情,才會既簡單,又複雜。
「對了,還有件事,」老威似乎很不甘心在危機前夕保持沉默,於是迫不及待地撕開僵局,「你覺得李詠霖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家裡打電話,合適嗎?」
「從危機干預的角度上來說,不合適;因為這有可能進一步地逼迫楊潔,假如她這時候還沒有自殺,她也許就要抓緊了;而且從家裡沒人接電話這件事來說,這個可能性還真的不小呢。不過李詠霖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你沒有制止他。」老威對此很不理解,「我和你相處很久了,自認為瞭解你的行事風格,不過這一次,你有些不同。」
「那是因為,」我苦笑起來,「那是因為,在我心裡,假定楊潔已經死了。」
「這就更不像你了!」
「不!我見過危機干預的失敗,知道它所帶來的後果。別忘了,自殺者的一舉一動,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更別說楊潔已經超過一個半小時杳無音信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假如我告訴李詠霖,他的做法有哪些錯誤,等到他真去面對楊潔死亡的時候,他就會把楊潔的自殺全都強加自己身上。」
「也就是說,他會陷入內疚之中,無法自拔。」
是的,我不需再回答。有些事情是人一輩子都無法逃避的。我回憶起自己公司裡,師姐自殺之後的情景。從火葬場到墓地邊,我們這些同事站成一個圈,全都低著腦袋,我們都是心理醫生,竟然沒有一人能阻止她跳樓。出殯,是在她死後的第三天,我剛剛完成一次異地工作,趕回北京。同事們好像都懷著愧疚之心,除了例行的互相安慰,幾乎不敢和我說話。所有人都哭了,而且在接下來的一周裡,幾乎想起來就會哭。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公司業務陷於癱瘓。
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一句廢話。作為勸說詞來講,它特別空洞,毫無意義。因為死的人固然是死了,可留給生的人的,是無盡的遺憾、懊悔、悲痛,這就已經夠受的了,何況還要加上內疚!
有些感情,會隨著內疚而飄忽忽蕩然無存,可內疚卻不會,它會隨著你的衰老而不斷加強,永遠提醒著自己犯下的那些錯誤。
楊潔的事件之中,還有太多未解之謎。即便李詠霖應該為她的自殺承擔一些責任,可作為一個心理工作者,我需要的恰恰是化解這些內疚,而不是去強化它。
大概是想起了師姐,我有些怏怏不樂,把頭靠在一邊,斜著眼去看窗外,看那些飛馳而過的樹木和建築。
忽然,我很驚訝地瞅瞅車子的儀表盤:「老威,怪不得我覺得外面的景物過去得很慢,原來你這個速度也夠戧啊。我說咱這是克萊斯勒吧?怎麼被李先生的桑塔納甩得老遠,都看不見前車了?!」
「小子,說你聰明絕頂是沒錯,可有些地方,特別是社會經驗,怎麼老是那麼缺呢!欲速則不達,喝茶的時候,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
「是啊,那怎麼了?」我有些反應不過來。
「咱這是在路上開車呢,不是跟遊樂場裡玩碰碰車,現在幾點?警察都在外面晃呢!這玩意兒嚴重超速,出了事怎麼算?咱們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惹禍的。」他抬頭瞧瞧前面,不由得也是一愣神,「哎喲,我光想著李詠霖家是在南二環附近了,淨顧著說話,忘了看他們的車了。怎麼他們真沒影了,不行,我得打個電話通知他們慢點兒!」
等到老威掏出手機,這通電話也沒什麼必要了。到路口右轉之後,十多米開外,李詠霖正站在自己車子邊,和交警大吵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