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哲人甲說:丈夫出軌,妻子總是被蒙蔽到最後的那個人。
哲人乙說:丈夫出軌,妻子憑著直覺總是第一個知道。
自從丈夫海歸後,這兩句話就一直在困擾著王莙,她是個researchscientist(科研人員,科學家),吃的是科研的飯,習慣於讓實驗數據說話,而每設計一個實驗,都會先設立兩個互相矛盾彼此衝突的假設:
假設1:
基因A能控制癌細胞生長。
假設2:
基因A不能控制癌細胞生長。
而她的任務,就是用實驗的方式確定究竟是假設1成立,還是假設2成立。
所以她對哲人甲和哲人乙彼此衝突並不感到奇怪,正相反,她一看到這樣兩個互相對立的命題,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不可遏制地想要設計出一個實驗來求證一下誰是誰非。
只不過出軌不像基因致癌,貌似還沒誰通過實驗的方法證明過。
隔壁實驗室的田彬肯定是哲人甲的徒子徒孫,幾乎每次午餐時遇見都要表達一番極度的擔心:「王老師啊,你真不該讓你們家大王老師海歸的……」
田彬說的「大王老師」,就是王莙的丈夫王世偉,因為兩夫妻都姓王,同事就管他們叫「大王」、「小王」。但田彬總是管她叫「王老師」,管她丈夫叫「大王老師」。
王莙知道田彬成天忙著三個孩子,沒空兒看網上的八卦新聞,一定不知道自打「倉老師」(蒼井空,日本AV演員)大行其道之後,「老師」這個稱呼就變得多麼含義豐富,以至於她一聽到有人叫她「老師」,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再說她現在也不是老師,雖然所裡也有academic(教學,教師)職稱,但那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給你的,你要能申請到grant,還要經過一大套審核評定,才能弄個assistantprofessor(助理教授)當當。但所裡不論哪一級的professor,都只是一個頭銜,並不真正教書的。
也就是說,這研究所裡沒有一個「老師」。
雖然她知道說了也沒用,但她每次都會委婉地表達一下對「王老師」這個稱呼的謝絕:「小田啊,快別叫我『王老師』了。」
「哎呀,不叫您王老師叫什麼呢?」
「就叫王莙好了。」
「那怎麼行?您是前輩,我怎麼能直呼其名?」
這個「前輩」也很刺耳,簡直就像「長輩」一樣難聽。她自從過了三十歲之後,對「大姐、大嫂、大姑、大媽」之類的稱呼就特別敏感,更不用說「前輩」了,尤其是從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人嘴裡說出來,令她有「白髮三千丈」的感覺。
她不知道田彬就是那種哪怕只比人家小一歲,也要認為自己小一輩的人,還是在表示職稱方面的謙虛。
田彬的職稱是technician(技術員),與researchscientist之間隔著好幾級,或者應該說是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technician無論怎麼升級,也只能升到technician1,2,3,怎麼都不會升到researchscientist的位置上去,因為完全是兩條不同的軌道。
不過田彬能做到technician已經是個奇跡了,因為田彬在國內的時候是做護士的,後來丈夫出國做博士後,她也跟著出來了,先是在一個餐館打工,後來就到丈夫工作的實驗室做volunteer(義工)。雖然她完全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不知怎麼的,卻很得老闆賞識,最後老闆就雇她做了實驗室的technician。
這個研究所的實驗室,都是靠老闆的grant(科研經費)支撐的,基本可以用朝不保夕來形容。今天有錢了,可以天南地北雇一大幫人來幹活;明天沒錢了,又可以把一大幫人都趕回天南地北去。有時連老闆自己都得捲鋪蓋滾蛋,田彬的丈夫早就因為經費問題被迫到別的實驗室工作去了,其他人也像走馬燈一樣換了又換,但田彬卻像《英雄兒女》裡的那面戰旗一樣,始終屹立在隔壁實驗室裡。
王莙有點怕和田彬一起吃午飯,因為田彬特別愛提到她丈夫王世偉,而她剛好特別不愛觸及這個問題,每次都被田彬問得山窮水盡,尷尬萬分,而田彬好像從來都沒察覺這點一樣,只要午飯時碰上了,總要扯到王世偉頭上去。
「王老師,你們家大王老師什麼時候回來?」
「嗯——,快了。」她不敢說丈夫只是臨時回來辦點事,住幾天就走的,她希望田彬會理解為丈夫是要徹底「歸海」了,那樣今天也許可以少受點盤問。
但田彬的嘴巴可不是《黃繼光》裡的機槍眼那麼好堵的:「哎呀,那好啊!說真的,夫妻兩地分居真的不好,對生理心理都不好。我那時在國內過得那麼滋潤,院裡上上下下都喜歡我,但是我們『毛片』出來了,我馬上就跟著出來了——」
「毛片」就是田彬的丈夫,其實叫「毛平彥」,但從田彬那兩片薄薄的嘴唇裡一氣呵成地吐出來,聽上去就像是「毛片」一樣。
王莙看見過「毛片」幾次,矮矮的,瘦瘦的,其貌不揚,身材像個還沒發育的小男孩。
光從外貌方面來看,她怎麼也想不出「毛片」就是田彬經常甜甜蜜蜜地提到的「我們毛平彥」,因為田彬雖然還穿著若干年前國內帶來的那些衣服,但長得還是不錯的,個子不高,生完三個孩子,身材也沒太走樣,又有時下流行的小臉尖下巴,有點像《TheEnglishPatient》(《英國病人》)裡那個法國女演員朱麗葉?比諾什。
令王莙不懂的是,同是小臉尖下巴,鼻子眼睛的排列組合也差不多,為什麼朱麗葉?比諾什看上去就那麼優雅大方,而田彬卻顯得這麼村俗小家子氣呢?
她從來沒公開說過田彬像朱麗葉?比諾什,因為田彬的自我感覺已經相當滿盈了,再說就要爆棚了。雖然田彬是她們那層樓裡學歷最低職稱最低的中國人,但說起話來底氣卻最足,不論是誰的科研項目,也不論是哪方面的研究,她都敢插嘴評論。如果是跟科研不相關的話題,那她就更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了,不論是誰,都敢給人家提些人生忠告。
田彬很體己地說:「王老師,我們『毛片』那個實驗室在招人,可以叫你家先生去試試。」
王莙是個感動不得的人,一感動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亮給對方:「哦,謝謝你了,不過王世偉他——呆兩天就走的。」
「走哪去?」
「回國。」
「還回去啊?我還以為他——想明白了,願意回到你身邊來了呢?」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不順耳呢?彷彿王世偉另覓新歡了似的。
王莙想解釋一下,辯駁一下,但心裡也沒底。
她怎麼知道丈夫沒有另覓新歡?說不定田彬國內的親戚朋友傳了什麼話過來,現在滿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丈夫另覓新歡了,就她一個人不知道呢。
哲人甲不是吃乾飯的!
她無言以對,只好裝作沒聽見,專心致志地用一把小刀削蘋果。
田彬感歎說:「不過大王老師在國內發展也挺好的,畢竟他呆在這裡也過得不順心,連你都提了researchscientist了,他還是postdoc(博士後),換了是我,肯定也想不開!」
王莙開玩笑說:「呵呵,那你的意思是我把他逼走的?」
「那也不是,但是——怎麼說呢,女人太強了不好——」
「我沒太強啊!我幹這麼久才提個researchscientist,已經是很窩囊的了。」
「但他連researchscientist都沒提上啊!」
「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叫我改回做postdoc?」
「改回做postdoc也沒什麼不好的呀!職稱嘛,只不過是個名稱,只要你水平在這裡,拿什麼職稱都一樣。」
她不知道這是田彬用來安慰自己的話,還是「毛片」用來安慰老婆的話,不管是誰的創造發明,反正田彬兩口子是被這話安慰住了,一個安心地做著「千年博後」,另一個安心地做著「千年博後」的老婆。
她開玩笑說:「我也知道職稱不過是個名稱,但王世偉他不這樣想啊,如果你能把這話對他說說,那就好了。」
田彬急切地說:「王老師,我和你們家大王老師一點聯繫都沒有的。」
王莙本來沒認為田彬和丈夫有什麼聯繫,但被田彬這麼急赤白臉地一撇清,心裡反而納悶起來:難道田彬真的和丈夫有一手?
丈夫海歸前,也是在所裡工作,但不在一層樓,王莙在四樓,丈夫在二樓,上班時間兩人很少碰面,偶爾有點什麼事,丈夫上四樓來一下,要是給田彬等中國女同事碰見,總要逮住了開幾句玩笑。
王莙對此已經是見怪不怪,因為丈夫是公認的帥哥一枚,雖然只是華人裡的帥哥,也只是華人公認的,但華人裡帥哥少啊,人到中年還稱得上帥的就更少了,所以還是很搶眼的,走到哪裡都會有女性搭訕。
她自己對丈夫的長相是早就無感了,不會有逮住了多說幾句話的衝動,但是想當初,她也是一看到王世偉的身影,甚至一聽到「王世偉」幾個字就熱血沸騰的人。
那時一到開飯的時間,她就坐在寢室的窗子前假裝看書,其實是在看窗外的小路,一看到他去食堂打飯,她就立即拿個飯碗往食堂跑,就為了能在打飯的路上碰見他,雖然他那時根本不認識她,也不會和她打招呼,但默默地看一眼也能讓她回味好幾天。
那時,像她這樣的傻丫頭還不止一個,光她們寢室裡就有三個,都是看一眼王世偉就可以興奮三天的主。
2.
上大學的時候,王莙是一班的,王世偉是二班的,如果不是軍訓,她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那年的天氣相當炎熱,雖然已經是九月份了,但熱得就像三伏一樣。新生們裹著一身密不透風的嘎綠嘎綠的軍裝,站在大太陽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呀!
剛開始的時候,王莙並沒注意到王世偉。
也不怪她,那麼熱的天,她每時每刻都在磨命,能讓自己不倒下去就不錯了,哪裡還有閒心看帥哥?
再說人人都裹在那身綠皮裡,綠皮又不修身,都是大垮垮的,連腰間的皮帶都不能勒出一點身形來,又成天在太陽下暴曬,一個個黑得像挖煤的,哪裡還看得出誰帥誰不帥?
但竟然有人注意到王世偉這個大帥哥了。
這雙慧眼屬於她們寢室的大姐大裴小寶。
裴小寶是復讀生,復讀了兩年,所以比其他直接考上來的人都大。裴小寶倒也不忌諱這一點,光明正大地告訴寢室各位:「我復讀了兩年的,比你們都大,我就是這裡的大姐大。」
王莙很快就發現大姐大比她知識淵博多了,什麼都知道,她頭一次離開爹媽到外地讀書,能遇上這麼一位睿智的大姐大,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
有天晚上,吹熄燈號之前,她聽到大姐大和寢室裡幾個女生在議論:
「就是二班那個排頭兵啊!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
「腿長得真直。」
「動作真規範。」
「不規範會讓他當排頭兵?」
「可惜,我們班的排頭兵太難看了。」
「我們班的排頭兵是誰呀?」
「你連我們班排頭兵是誰都不知道?那你軍訓的時候向誰看齊?」
「我,就向我旁邊的人看齊呀。」
「呵呵,我一直在向二班的排頭兵看齊。」
「如果我們班的排頭兵有二班的排頭兵那麼——規範,我們每次會操肯定能得第一。」
「但是二班會操也沒得第一啊!」
「他們是有眼不識泰山。」
「有資源不會利用!」
第二天會操的時候,王莙特意留心了一下二班的排頭兵。離得遠了點,沒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但籠在那麼空蕩蕩的褲腿裡,誰的腿又不直呢?不直也看不出來呀!還有動作,訓了這麼多天了,誰的動作又不規範呢?不規範就得開小灶,加班加點訓練,一直練到你規範為止。
但寢室的女生還是那麼興奮地議論著二班的排頭兵。
「我說他動作規範吧,你們看見沒有?今天他在代理教官訓練他們班女生呢。」
「哈哈,他們班女生肯定都高興死了!」
「肯定故意亂走,好讓教官多訓練她們一會兒。」
「要是讓他來訓練我們班女生就好了!」
王莙想,如果我看不出二班排頭兵的好處,那肯定是我眼睛有問題,寢室裡別的幾雙眼睛不會雙雙都看錯,部隊的教官更不會瞎了狗眼。
於是她也加入了二班排頭兵的粉絲團,一有機會就尋找著他的身影,漸漸的,還真是看出一點眉目來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個子是很高,人是很帥。
人有事情幹,時間就過得快。
這給她那單調的軍訓生活增色不少。
她近距離地看到王世偉,是在軍訓快結束的時候。
那天是在練跑步,不用跑多快,但要跑整齊,一個班要跑成一個方陣,轉彎抹角時都不能變形,立定時要保持原樣。
別看就這點要求,做起來還真難呢,一個方陣跑著跑著就跑散了,等到立定的時候,總有些人還在往前衝,而另一些人又沒跟上來。
教官看得心煩,把中間的休息也取消了,發誓不跑整齊就不休息。
等方陣全都跑走了以後,地上留下了一堆綠色的東西。大家都全神貫注地在跑步,生怕把隊形搞壞了永不能休息,誰也沒注意到身後那堆綠色的東西。
一直到方陣徹底跑整齊了,教官才讓休息,也才有人注意到那堆綠色的東西,還以為是誰熱急了,把軍衣軍褲脫掉扔在那裡呢。
休息過後,又開始訓練,有個心細的發現方陣裡沒誰穿著內衣,但地上那堆綠色仍然在那裡,便覺得很奇怪:那到底是誰脫下的衣服啊?
到了第二次休息的時候,那個心細的傢伙實在忍不住,把上廁所的時間用在調查研究上了,跑到那堆綠色跟前一看,發現是一個人躺在那裡。
這下,操場上亂成了一團,休息的沒休息的都湧到那堆綠色跟前。
等王莙也聽到風聲,跑過去看究竟的時候,那裡已經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了,她什麼也沒看見,就聽說是班上一個男生暈倒了。
後來,那男生被抬走了。
再後來,聽說救護車來了,把那男生拖到醫院去了。
那天下午其他人繼續軍訓,但人心十分惶惶,都覺得自己也快倒下了,請假的多了起來,教官也嚇怕了,寬容了許多,凡是報告心慌氣短的都准假了。
最後提前三十分鐘收攤。
剩下的時間每個人都在談論那個暈倒的男生,有的說搶救回來了,有的說沒搶救回來,有的說搶救回來之後又死過去了,有的說死過去之後做人工呼吸又活過來了。
然後大家開始罵軍訓。
有些女生開始哭泣。
有些男生提議罷訓。
有些魯莽的提議逃離軍營。
有些謹慎的說千萬不能逃,逃了會被抓上軍事法庭的。
王莙慌了陣腳,不知道何去何從,只緊跟著寢室裡的那些女生,打算她們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寢室裡的女生哪兒都沒去,只在那裡議論。
後來,寢室的人都已經睡下了,突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
大姐大勇敢地說:「都別動,我出去觀風。」
過了一會兒,大姐大跑回來說:「都起來,都起來,把衣服穿好了!」
「現在就逃走?」
「能不能帶自己的東西啊?」
「我不敢跑!」
大姐大呲之以鼻:「跑什麼跑呀!往哪兒跑?」
「那你叫我們起來幹什麼?」
「二班的排頭兵要來了!」
大家都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火速跳起來穿衣。
「他來幹什麼呀?」
「來收錢。」
「收錢幹什麼?」
「那個送院的死了!」
大家都愣了。
「死了?」
「死了。」
「誰說的?」
「外面都在說。」
「怎麼死的?」
「死了就死了,還能是怎麼死的?」
「是中暑?」
「應該是吧,聽說他心臟本來就不大好。」
「心臟不好幹嘛還要參加軍訓呢?」
「他不知道自己心臟不好呀,等他覺得心臟不舒服的時候,已經晚了。」
這下每個人都覺得心臟有些不舒服。
「我覺得我的心臟也不好。」
「我有時心跳得好快!」
「我今早上還覺得出不來氣。」
大姐大吆喝說:「別自己嚇自己了,你們都沒心臟病,死的那個也沒心臟病,是部隊怕擔責任,想出來的借口。」
有個膽子大的問:「二班的排頭兵收錢幹啥?」
「這個還用問?當然是捐給死者家屬。」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變成了「死者」,王莙不禁打了個寒噤。想像如果今天倒下去的是她,那她的爹媽就成了「死者家屬」了,真是可怕!
她眼前浮現出自己死後二班排頭兵幫忙募捐的情景,還有二班排頭兵把一包錢交給她爹媽的情景,爹媽自然是哭得一塌糊塗了,但看到這麼帥的男生在為女兒募捐,應該會得到一點安慰吧。
她還想像二班排頭兵安慰哭泣的爹媽說:「王伯伯,王伯母,我也姓王,今後我就是您們的兒子。」
哇,如果他能說這句話,叫她現在就死都行!
寢室的女生像幾隻老鼠一樣,嗖地一下往各人的大包小包竄去,一個個弄得悉悉索索的,過了一會兒,又都竄了回來,一個個攥著小拳頭:「捐多少?」
大姐大說:「我捐二十吧。我跟死者不熟,捐二十已經夠多了。」
其他幾個紛紛附和:「那我也捐二十。」
「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捐二十。」
王莙沒吭聲,但她打定主意多捐點,她也是連死者名字都沒搞清楚,但她想引起二班排頭兵的注意。
幾個人像等候皇帝臨幸一樣,不停地收拾自己,務求完美。
二班排頭兵終於光臨她們寢室了,還穿著那條肥大的綠軍褲,但上面沒穿綠軍衣,只穿著白襯衣,紮在軍褲裡,上下都是大垮垮的,看不出腰身。
王莙也沒心思看他的腰身,哪裡都不敢看,只覺他光彩照人,令她眼睛都睜不開。
他好像是沉浸在悲痛之中,連捐款事由都沒說,就開始收錢,收了也不說話,接著收下一個。
默默的,很酷。
女生們被他酷斃了,也默默的,不問事由,只伸著拿錢的手,眼巴巴地等他來收。
他還帶了個跟班的,手裡拿著一張紙,一隻筆。他只管收錢,那個跟班的問名字,做記錄。
王莙還沒回過味呢,二班的排頭兵已經一道白光閃出去了。
後來他們還堅持軍訓了兩天,但人心已經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只好提前結束。
離開軍營之前,部隊和老師召集學生開了好幾次會,反覆強調一班鄒勇同學是因心臟病發作去世的,並告誡大家如果有心臟病,一定要提前通知學校和部隊,不要隱瞞病情,帶病參加軍訓,那是很危險的。
但學生當中流傳的版本並非如此,都說鄒勇並沒有心臟病,是因為中暑後搶救不及時死掉的,而鄒勇那天已經感覺不舒服,還向教官請過假,但教官沒批,可以說是教官害死了鄒勇。
後來二班的排頭兵被部隊首長請去談話了,因為他是鄒勇的同鄉,鄒勇沒心臟病的謠言就是他散佈的。
大姐大在寢室激動地說:「如果二班排頭兵被他們抓去的話,我們要不要寫血書請求釋放他?」
「當然要!」
「一定的!」
「如果他們把我們也抓去呢?」
「就陪著他坐牢!」
「但是他會關在男牢裡,我們會關在女牢裡的喲。」
「還有放風時間嘛。」
那幾天,王莙從早到晚都處於一種悲壯的情緒之中,時刻準備寫血書替二班排頭兵伸冤,如果血書不起作用,自己也被抓進去的話,那就陪著他把牢底坐穿。
3.
二班排頭兵沒去坐牢,王莙的血書也沒寫成,她想用多捐款的方式引起他注意的小花招也沒得逞。雖然他在她心裡紮了根,但他卻沒注意到她,回到學校後,她幾次在打飯路上碰見他,他都沒跟她打招呼,連望都沒多望她一眼,根本沒認出她來。
她只能在愛情小說裡排遣暗戀和相思之苦。
上高中的時候,父母管得很嚴,硬是沒讓她看閒書,指望她一鼓作氣考入北大清華。但她不爭氣,閒書沒看,也沒考進北大清華,只考進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
現在遠離父母了,她像一隻獲得了自由的鳥兒,大膽地亂飛起來,借了好多愛情小說,沒日沒夜地看。
而她父母的政策也改變了。
媽媽經常旁敲側擊:「大學階段是人生很重要的一個階段。」
「媽媽,你放心,我會好好學習的。」
「嗯,學習是一定要抓緊的。但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也要——考慮一下個人的問題。」
「我個人沒問題哦。」
「哦,我的意思是——就是說,如果有合適的人的話……」
「合適什麼呀?」
「別跟媽媽鬧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死丫頭,你真的不知道媽媽說的是——男朋友?」
「哦,你說那個啊?我這四年不準備找男朋友呢,要好好讀書。」
「都上大學了,還——不考慮男朋友的事,你不怕成老姑娘?」
「我會考慮的,但是總要遇到合適的人才行吧?」
「當然是要遇到合適的人才行。說說,你們班有些什麼人?」
她都懶得說班上的男生,一個都看不上,但媽媽一定要她說,她只好隨便說幾個。媽媽聽了,沒覺得有誰值得女兒愛的,建議說:「把眼光放遠點,也不一定要自己班上的,別的班呢?」
說到「別的班」,她就臉紅心跳,好像媽媽已經猜出了她的心思似的。
媽媽到底是過來人,馬上就嗅出了名堂:「是不是別的班上有——你比較中意的男生?」
「沒有,沒有,哪裡有呀?都跟我們班男生差不多。」
「不管是哪個班的,只要合適就行。」
她在心裡哼了一聲:什麼叫「合適就行」?你以為這是上集貿市場買菜?只要你看得中的,你就可以拿錢買下?這是愛情!知道不?你覺得合適,人家覺得不合適,你怎麼辦?
其實她也不知道王世偉覺得她合適不合適,他都沒跟她說過話,她怎麼知道他對她的看法?但是如果他喜歡她的話,不是應該來追她嗎?既然他不來追她,那不就說明他不喜歡她嗎?
她吞吞吐吐地問:「如果我喜歡一個人,但是他——從來不理我,那怎麼辦?」
媽媽嚇一跳:「他不理你?那你千萬不能再理他,咱們丟不起這個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不理』,就是他——好像沒注意到我。」
「那樣啊?那你也不能主動去找他。男生就是這樣,他自己巴巴地來追你可以,如果你倒過去追他,肯定會讓他瞧不起,傳出去難聽死了——」
她不敢輕舉妄動了,還是在愛情小說裡排遣暗戀和相思。
看了一大堆愛情小說之後,她摸出了愛情的規律。
世界上有兩種愛情:
第一種,一見鍾情,或者青梅竹馬,雙方家庭也很支持,但到了半途,卻生出許多孤拐,不是一方病了死了,就是一方變心了,最後落得個唏噓收場。
第二種,剛開始有種種不順,種種障礙,不是男女主角之間有誤會,就是雙方家庭從中作梗,要麼就是男女一方已經有主了。但越到後來,男女主角越愛對方,終於克服重重困難,走到了一起。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她更喜歡第二種愛情,前面有點波折不怕,只要最終走到一起幸福生活就行。
而她目前的處境也更像第二種,因為她暗戀著暗戀著,就傳來了王世偉有女朋友的噩耗。
消息自然是大姐大最先得知的。
「王世偉有女朋友了。」
「啥?他有女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
「你確定?」
「當然確定啦,我親自看見的,還能有假?」
「你看見的?在哪看見的?」
「我到三食堂去吃飯,看見他和一個女生在一起吃飯呢。」
大家鬆一口氣:「在一起吃飯就是女朋友?」
「當然是啊,那女生把不吃的東西都扔他碗裡去了。」
「那他怎麼樣呢?」
「怎麼樣?吃了唄。」
這可把王莙羨慕死了!這是哪個女生啊?有這麼好的福氣,不僅能跟王世偉坐一個桌子吃飯,還能把自己不吃的東西扔他碗裡去,又而且他還不反對,並一口口吃了下去,這——跟接吻也差不多了吧?
她想像自己如果能跟王世偉坐一個桌子吃飯,肯定會把自己碗裡他喜歡吃的東西都挑給他。
但是男人怎麼就這麼怪呢?總是愛那些把不吃的飯菜扔給他的人,卻不愛那個把他愛吃的飯菜留給他的人!
她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最近打飯老沒碰見王世偉呢,原來他去三食堂吃飯了,她還以為是自己時間沒掌握好呢。
想到她在這裡苦苦地等他去二食堂打飯,而他卻在三食堂和女朋友歡快地共進午餐,她真是太同情自己了!
很少開口的她鼓起勇氣問道:「他女朋友是歷史系的呀?」
「我沒問哦。為什麼說她是歷史系的?」
「她在三食堂吃飯嘛。」
「哦,那倒是有可能,不過中文系也在三食堂那邊呢。」
「反正是文科的。」
「文科女生就是俏,我們理科的男生都愛找文科的女生,以後家裡一個人搞文,一個人搞理,多好!如果兩個人都搞理,全都泡在實驗室裡不回家,那還成其為家?」
「那我們理科的女生只能找文科男生了?」
「最好是一理一文搭配。」
「但是文科男生也不喜歡理科女生哦,說我們不解風情,乾巴無味。」
「誰說我們理科女生不解風情?我們比文科女生更解風情!」
「你在這裡嚷嚷有什麼用?有本事降服幾個文科男生再來發言。」
「我還瞧不起文科男生呢!」
「那我們理科女生找誰呢?」
寢室裡個個都很洩氣。
王莙想,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選文科的了!其實她文科成績也不錯的,不比理科差,但她父母都說學文科不好找工作,她自己也沒什麼主見,就選了理科。
沒想到,這一選,就把一個理想的愛人拱手送給了別人。
還有可能終身找不到男朋友。
這什麼前景啊?
改專業?
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可以告慰的是,接下來的幾年,寢室的女生一個一個都有了男朋友,粉碎了理科女生不好找對象的神話。
但她還沒男朋友,她也不理解為什麼寢室的女生那麼喜歡王世偉,卻又可以找別的男朋友,難道她們平時唸唸叨叨王世偉,都是念給她聽的?
她是除了王世偉,誰也看不上的。
她的注意力全在王世偉和他的女朋友身上。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她旁敲側擊地打聽出來了:王世偉的女朋友是中文系的,叫宗家瑛,很老土的一個名字,但人長得還行,個子不高,橢圓臉,眼睛有點大,臉也有點大,比較平面,從正面看還可以,配王世偉當然是差老鼻子了,但人家命好啊,跟王世偉是老鄉,近水樓台先得月,兩人寒假暑假一起回家,一起回校,一來二去的,就對上像了。
王莙特意選了一門在三食堂附近上的課,上完了,就到三食堂去吃飯。如果時間掌握得好,或者一頓飯吃得夠長,就能碰見王世偉和他的女朋友。
她發現他很愛穿那條軍褲,人家都是軍訓一完,就趕緊把那綠嘎嘎的衣褲扔了賣了,但他好像特別鍾愛那褲子,她在三食堂看見他,十回至少有七回他都穿著那條綠軍褲。
而他竟然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能,把那肥坨坨的軍褲穿得無比瀟灑,大也大得瀟灑,垮也垮得瀟灑,反襯得那些褲子不夠大的男生無比拘謹死板。
這讓她回憶起軍訓時的甜美時光,他那筆直的腿,筆直的身板,規範的動作,還有他到她們寢室來募捐的時候,那默默的、酷酷的姿態。
每次同食堂吃飯,都是他們在明處,她在暗處,她邊吃邊觀察那兩個,但那兩個從來不知道自己受到了監視。
她的確看到過宗家瑛把自己碗裡的菜往王世偉碗裡扔的情景,而王世偉好像沒什麼特殊的反應,照例大口大口吃飯,總是在女朋友之前吃完,然後就坐那裡等,等到女朋友也吃完了,兩個人就拿上飯碗,離開食堂,不知去向。
為此,王莙想像過很多很多的轉機,比如宗家瑛愛上別的男生了,拋棄了王世偉,正當王世偉痛苦難當想要輕生的時候,她來到他的身邊,向他傾吐這些年來的情愫,於是他醍醐灌頂:王莙才是值得我愛的女生啊!
不過她也知道要宗家瑛愛上別的男生基本是不可能的,因為以宗家瑛的才貌,能找到王世偉這樣的已經是奇跡了,人家怎麼會放棄這麼完美的男朋友,轉而去找個各方面不如王世偉的男生?難道就為了你王莙可以接盤?
她還設想過另一種轉機:王世偉受傷了,比如跌斷了腿,這個對他來說是殘酷了點,但愛情這事,有時就是很殘酷的啊!在這殘酷的考驗面前,宗家瑛動搖了,不願意陪著個斷腿男人過一輩子。於是宗家瑛離開了王世偉,而她王莙就在這萬分緊急的關頭,來到王世偉身邊。
剩下的情節與上述第一案相同。
她知道這些想法都不能告訴父母,也不能告訴同寢室的姐妹,如果她們知道了,肯定要罵她賤。
但她覺得自己不賤,為愛情所做的一切,都不賤。
小說裡那些多情的女主角,不都是這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嗎?
4.
可惜,一直到大學畢業,宗家瑛都沒愛上別的男生,王世偉也沒摔折腿。
而王莙就這麼稀里糊塗讀到了大學畢業。
也真虧了她!看那麼多愛情小說,做那麼多胡思亂想,還花那麼多時間盯王世偉和他女朋友的梢,居然一科沒掛,順順當當畢了業,還讀上了本系的研究生。
同寢室的幾個女生都分到天南地北去了,只有大姐大跟她一樣,選擇了讀研究生,兩人又同寢室,但這次條件好多了,寢室裡就她們兩個,更加親如姐妹。
大姐大愛上了系裡的一個穆老師,但人家是有家室的,夫妻關係不好,經常吵鬧,穆老師就到別的女生那裡尋求安慰,結果就尋到了大姐大。
穆老師對大姐大說:「我們現在是師生,關係不能公開,等你畢業了我就離婚。」
王莙覺得這事很玄:「他知道師生不能戀愛,幹嘛還要你讀研究生呢?」
「是我自己要讀的。」
「你自己要讀的?」
「是啊,如果我不讀研究生的話,我就要分回縣裡去。」
她知道這話不假,因為很多人都分到縣裡去了,王世偉也分到了縣裡,聽說臨走前他和班上那些男生出去狂醉一通,都醉哭了。
她聽說他哭了,心裡好痛,如果不是有什麼特別傷心的事,他那樣酷酷的男子漢肯定是不會哭的。
後來她聽說宗家瑛也分到縣裡去了,但不是和王世偉一個縣,兩人之間隔著幾百公里,這下她才明白王世偉為什麼哭了。
她好感動,也好感慨,這麼重情的男人,怎麼就沒讓我碰上呢?
四年大學期間,也有幾個男生來找過她,但無論是長相才華,還是追求的方式,都是那麼不浪漫,她想都沒想就拒掉了。
如果世界上的男生都是這樣,那她這輩子決定不結婚了,就這樣等下去,一直等到宗家瑛不幸去世那一天,那時,白髮蒼蒼的她,會跑到白髮蒼蒼的王世偉面前,對他說:「我等了你一輩子!」
不過這樣想好像對宗家瑛不公平,幹嘛人家就得先死呢?聽說女的比男的活得長,說不定王世偉去世的那一天,宗家瑛還活得好好的。
那就這樣吧,等到王世偉去世的那一天,她一定趕到他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愛了你一輩子!」
他應該不會因為多了這一份愛就在陰間受煎熬吧?說不定會因為這份真誠的愛而起死回生。雖然他起死回生後仍然會回到宗家瑛懷抱裡去,但她也願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就怕宗家瑛不讓她見王世偉。
但她肯定能找到一種辦法見他一面。
小說裡面那些暗戀人家一輩子的人,命運都會安排他們和暗戀對像見上一面。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人家兩口子都活得長命百歲,而她自己卻要一命嗚呼了,不知道能不能請王世偉到她病床前來一趟,就一趟,就幾分鐘,她會用盡最後一口氣,告訴他,她愛了他一輩子,她為了他,一輩子沒結婚。
她一想到這裡,就熱淚盈眶,被自己的忠貞感動得稀里嘩啦。她覺得如果王世偉不是鐵石心腸的話,肯定會被她這忠貞不渝的愛情所感動,說不定從此就年年去她墳上祭奠她。而宗家瑛肯定吃醋得不得了,總在那裡嘀嘀咕咕,最後把他嘀咕煩了,徹底不要宗家瑛了,就守在她墳前,度過餘生。
那時,人們總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守在一座孤墳前,默默的,酷酷的。
這樣的愛情也不錯啊!可以算個最終的勝利者吧?
她在自己的幻想裡活得還算滋潤,但她父母已經急得不得了啦:「本科四年,你都沒找到一個男朋友,你還讀研究生?女人學歷越高,越不好找對象!」
她不解:「為什麼一定要找對象呢?」
「不找對象怎麼結婚?」
「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
「啥?難道你準備一輩子不結婚?」
「有值得結的就結,沒有就不結。」
最後她媽急得親自跑到她學校來了一次,也沒看出女兒有什麼精神失常的症狀,但也沒看見幾個能入眼的男研究生,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終於有一天,大姐大告訴王莙:「那個王世偉被他女朋友甩了。」
這真算得上是晴天霹靂!不,應該叫平地一聲春雷響,來了救星共產黨!
如果世界上真有命運之神,那一定姓王!
她不相信地問:「為——為什麼?」
「他女朋友嫌他沒本事把兩個人調到城裡來,就找了個有本事的,把他甩了。」
「你聽誰說的?」
「老穆說的。」
「老穆怎麼知道?」
「他是聽他同事老莫說的。」
「他同事怎麼知道?」
「因為他同事就是那個『有本事』的人。」
「啊?是這樣?那現在——」
「現在他女朋友已經快調到我們D大的附中來了。」
「那他呢?」
「他?還不是在那個縣城裡呆著。」
她當即決定到B縣去看王世偉,可別讓他在這個黑暗的關頭自殺了。
她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匆匆忙忙買了車票,光當光當地去了B縣。
到了B縣,下了車,她才想起連借口都沒有呢,說不定王世偉都不認識她,如果把她趕出來,那怎麼辦?
她坐在B縣的汽車站裡,盤算了一會兒,終於想出一個拙劣的借口,就說是到B縣來辦事的,聽說他也在B縣,就想看他能不能在學生宿舍找個床位讓她住一晚,可以省下住旅館的錢。
她硬著頭皮來到B縣一中,向人打聽王世偉老師,人家告訴她說王老師正在上課,讓她在辦公室等一會兒。
她等在那裡,有好幾次都想逃跑,但都忍住了,給自己壯膽說:這總比臨死的時候才差人來叫他要好吧?咱連那麼恐怖的場景都不怕,還怕這個?
但她也想好了,如果待會兒他下作她,嘲笑她,她就立即走人,找個旅館住一晚,明天搭車回去,從此忘記他。
不知道等了多久,期間好幾個老師探頭探腦地偷看她,還在外面議論紛紛,她都忍住了。
終於等到皇帝老倌大駕光臨,人還沒進來,她已經從玻璃窗裡看到了他的身影,頓時激動得視線模糊,差點哭出來。
但人家像沒事人一樣,泰然自若地進來,泰然自若地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泰然自若地說:「去我寢室吧。」
她像接到大赦令一樣,長舒一口氣,乖乖地起身跟著他往外走,聽見幾個老師在嘀嘀咕咕。
到了他的寢室,她把包放下,他把椅子上的髒衣服扔到牆角去,請她坐下,又把裝著牙膏牙刷的杯子清空了,從一個半新不舊的熱水瓶裡給她倒了杯水,遞給她。
他一直沒說話,還是那麼默默的,很酷。
水不熱,溫吞的,她喝了幾口,厚著臉皮問:「你不知道我是誰吧?」
「知道啊。」
「是嗎?我是誰?」
「一班的王莙囉。」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生怕他說你跟蹤了我幾年,我都差點報警了,還能不知道你的名字?
還好,他沒這樣說,而是淡淡一笑,說:「一起讀書四年,哪能連名字都不知道?」
「一起讀書四年就一定知道名字?你們班好多男生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呢?」
「男生多,女生少嘛。」
真理!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你不問問我來這裡幹什麼?」
「你會告訴我的。」
「如果我不告訴你呢?」
「那我問了也沒用。」
瞧這邏輯!太酷了!
邏輯都這麼酷,人怎麼能不酷呢?
如果她能按照這個邏輯辦事,她也會很酷。
可惜她沒這麼灑脫。
她猜:「是不是經常有人這樣從天而降來看你?」
「沒有啊,誰會來這個破地方看我?」
「你女朋友不來?」
他皺了皺眉頭:「她已經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想提到她。」
她很高興:「好,那我就不提。別人呢?你……爸媽不來看你?」
「不來。」
「兄弟姐妹呢?」
「也不來。」
「是嗎,那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們鄉下人不像你們城裡人,花那麼多時間走親戚。」
她從來沒覺得他是鄉下人,他的長相不像,言談舉止也不像,就連他分回了縣裡,她都沒覺得他是鄉下人。她咕嚕道:「你哪裡是鄉下人?」
「怎麼不是呢?我是B縣下面C村的人。」
「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笑了一下:「你又沒去過C村,也不知道C村人什麼樣,怎麼知道我像不像?」
「我的意思是……你一點也不像鄉下人。」
「像不像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兩人又沉默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趕她走,反正他也沒留她,她只好試探著問:「這裡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吃飯?」
他好像大夢初醒:「哦,有,有,學校外面就有個餐館,我帶你去。」
兩人一起往外走,他看了一眼她的包,問:「你不把包帶上?」
「不用吧,這麼重。」
他很乖覺地說:「那我趁學校老師還沒走,幫你借間房子過夜……」
他出去了一會兒,返回來說:「借到了,你今晚就住郁老師的房間。」
「那太謝謝他了。」
兩人來到學校外的小餐館,叫了菜,慢慢吃。
餐館老闆娘上來搭訕:「王老師,這是你的——新女朋友啊?」
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
老闆娘討好地說:「王老師,我早對你說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看我說的準不准?你這個女朋友又秀氣心腸又好,比早先那個強多了。」
他倆都不吭聲。
一直到吃完飯,出了餐館,他才低聲說:「不好意思啊,剛才要面子,沒對他們解釋。」
她也低聲說:「幹嘛要解釋?」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了不問的,但還是想問一下,你今天怎麼會到這裡來?」
她把先前準備好的借口都忘光了,坦白說:「我特意到這裡來看你的……」
「是嗎?怎麼會突然想到來看我?」
「哪裡是突然?我……都看了你幾年了……」
他站住了:「真的?你在哪裡看我?」
「食堂裡。」
「哪個食堂?」
「三食堂,二食堂。你在哪個食堂吃飯,我就在哪個食堂看你。」
「真的?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你眼裡只有她嘛。」
他沒答話,直愣愣地看著她。
5.
王莙把自己幾年來的跟蹤和盯梢都講給王世偉聽了,他淡定地聽著,沒插話。
她越講越害怕,怕他在心裡嘲笑她。
但她也越講越不敢停,怕一停他就會開口嘲笑她。
相比之下,心裡嘲笑比嘴裡嘲笑還是容易承受一點。
於是她不停地講,邊講還邊在心裡自嘲:人家是馬不停蹄,我這是王不停嘴啊。
最後,她把該講的能講的都講完了,只好停了嘴,膽戰心驚地等著他來嘲笑她。
他好像慢了三八二十四拍才意識到她的演講結束了,有點責怪地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早……早告訴了你就……怎麼了?」
「我就不用追那個女人了嘛。」
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什麼?還是你……追她?」
「怎麼了?」
「你……還用追人?」
「我不追,天上掉下個女人給我?」
「可是那……那麼多人喜歡你。」
「誰喜歡我了?」
她發現他一點沒覺得她在喜歡她,可憐她剛才唾沫橫飛地講了那麼半天,他都聽到哪裡去了?但她轉念一想,也好,免得被他嘲笑,於是出賣朋友說:「我們寢室的女生……都很喜歡你。」
「她們那只是嘴裡嚷嚷而已,等到關鍵時刻,就跑掉了。」
「什麼關鍵時刻?」
「畢業分配啊,見父母啊,辦婚禮啊,關鍵時刻多著呢,哪一關都不好過。」
「這有什麼不好過的?」
「如果我分到縣城,你分到大城市,你還會跟我在一起?」
她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不是……來了嗎?」
他愣了一下,說:「哦,我這個『你』只是個泛指,是說你寢室的那些人。」
「哦,我也是在說……她們。那還有什麼關鍵時刻?」
「父母呢?就算你不計較我在縣城,你父母也不會同意你跟我好,我這個『你』還是指你們寢室的那些人哈。」
「父母不同意有什麼用?又不是父母跟你……好。」
「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那就是一輩子受窮,你們寢室那些人受得了?」
「你有工作,能窮到哪裡去?」
「有工作就不窮了?一個縣中的老師,能有多少錢?」
「總能維持溫飽吧?我覺得能維持溫飽就不算窮。」
他愣了一會兒,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早告訴你什麼?」
「你……的這些想法啊。」
「你那時眼裡都沒我嘛。」
他不吭聲了,這讓她有點失望,如果他能舉出幾個事實反駁她,證明他其實心裡早就有她,那就好了。可惜。
她不死心地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呢。」
他笑了一下:「說出來你可不要罵我。」
「保證不罵你。」
「我們寢室的男生經常議論你的。」
「是嗎?」
「不然我怎麼知道你的名字?」
「他們議論我什麼?」
「不說了,都是……你知道了肯定要罵我們……」
「告訴我嘛,我保證不罵你。」
他搔了搔頭:「真的不好說,你自己想得到的……」
「我想不到。」
「你非要我說不可?」
她撒嬌說:「嗯,非要你說不可。」
「他們說你……」他看了她胸前一眼,說,「算了,我還是別說了。」
她猜到一定是說了一些胸前背後之類的部位,也不好再問,只有點義憤地說:「原來你們男生在寢室裡就這樣議論女生?」
「難道你們女生不在寢室議論男生?」
「我們議論是議論了,但從來沒說過……你們那樣的話。」
「我們哪樣的話?」
「就是你們議論我們的話。」
「我們議論你們什麼了?」
「你們……」
「說啊,說啊,我們議論你們什麼了?」
她發覺上了他的當,羞得不說話了。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沒再逼她往下說。
兩個人回到他的寢室,坐那裡繼續聊。不過他話很少,大多數時間是她在說,說自己這些年對他的暗戀,說父母為她的婚事著急,說她自己的那些奇思怪想,翻過來,覆過去,自己都意識到很多事情重複說了好幾遍。
他雖然不怎麼說話,但聽得很注意,使她談興不減。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就十一點多了,她怕耽誤他休息,主動告辭說:「你不是說給我借了間房的嗎?」
「哦,是的,在對面,我領你去。」
兩人來到對面,他用鑰匙開了門,打開燈,一看就知道是女寢室,比他那間整潔多了,也沒男人寢室那種特殊的味道,反倒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問:「這個郁老師是女的呀?」
「嗯。」
「你問女老師借房?」
「給你住的嘛,當然要問女老師借。」
她憑直覺猜到郁老師一定很喜歡他,吃醋地問:「她很喜歡你吧?」
「人家喜歡我幹啥?」
「不然她怎麼捨得把寢室借給你呢?」
「她在縣城有住處嘛……」
「她肯定很喜歡你。」
他承認了:「有點吧。」
「那你呢?喜歡不喜歡她?」
「不喜歡。」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她低聲問:「你明天沒課呀?」
「有課。」
「那你還不回去睡覺?」
「回去了也睡不著。」
「為什麼?」
他笑了一下,沒回答,問:「你……幾時回去?」
「明天,我後天有課。」
「那你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王莙還沒起來,郁老師就來了,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見到床上的她,吃驚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在這裡睡。」
她被人驚醒,也很吃驚,咕嚕說:「不真的在這裡睡,還能在哪裡睡?」
「我以為你……對不起,我這就走。」
「沒事,這是你的寢室,你幹嘛走呀……」
郁老師坐下來:「那你不是他的女朋友?」
「呃……」
「我開始以為你是,但是你,在我這裡睡,那就不是了。」
她心裡有點不快,知道宗家瑛來的時候都是在他那裡睡的。
說不定還不止宗家瑛一個呢!
既然她自己都敢這麼大膽地跑來找他,那些同樣暗戀他的人,不能跑來找他?
她忍不住問:「是不是經常有人來找他?」
「嗯……也不是經常。」
「但是有人來找過他?」
「嗯。」
「也問你借房?」
「哦,那倒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有人來找他呢?」
「呃,我們這是小地方,有一點事就傳遍了。你來也一樣,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今天在我家附近的早點攤上吃早點,都聽到人家在說你。」
「說我什麼?」
「說你大老遠地從D市跑到這裡來追王老師。」
她氣不打一處來,雖然她的確是大老遠從D市跑來追王老師的,但被別人說出來還是覺得很受傷。她憤憤地問:「這是誰說的?」
「攤子上吃早點的人,我也不認識……」
她覺得不會是王世偉對人亂說的,因為她昨天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沒時間作案。很可能是他的那些同事,見她找到辦公室去,不像是事先跟他約好了的,所以猜測她是來追他的。但他們怎麼知道她是從D市來的呢?
她覺得自己很虛偽,本來就是來追他的,幹嘛怕人這樣說呢?
你能做,別人不能說?哪有這樣的王法?
郁老師問:「你是D市的吧?」
「嗯,我在D市讀研究生。」
「你父母也在D市?」
「不在,他們都在E市。」
「E市雖然不如D市,但也還可以,比我們B縣強多了。那你在E市有人嗎?」
「有啊,我父母都在E市。」
「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
「我是問你在E市有沒有……關係。」
「關係?什麼關係?」
「關係你都不懂?就是有沒有親戚熟人……當個官什麼的。」
「哦,你是這個意思。有就怎樣,沒有又怎樣?」
「有就可以把他調出去,沒有的話,也沒什麼用。」
她好奇地想,這到底是郁老師的想法,還是王世偉的想法?
郁老師匆忙說:「我要上課了,不能跟你聊了,你接著睡。」
她又躺了一會兒,王世偉來了,在外面敲門:「起來了嗎?」
「馬上!」
她匆忙穿好衣服,把門打開,看見他一手粉筆灰站在外面,笑吟吟地說:「剛下課。你睡得好嗎?」
「睡得挺好的,你呢?」
「我?呵呵,告訴了你也沒用。」
她覺得他這話說得挺曖昧,感覺臉有點發燒,低聲問:「你沒課了?」
「沒有了。」
「那你可以陪我去外面吃飯買票了。」
「行,我到那邊去洗個手,你也跟我去那裡漱口洗臉。」
她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跟著他去老遠的水池那裡漱口洗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稀奇,她很不好意思,但他好像很自在,洗完了手就在一邊看她漱洗。
幾個小男生在旁邊起哄:「王老師的女朋友頭髮好長啊!」
「像女鬼!」
「王老師昨天和女鬼睡覺了……」
他做個打人的架勢,幾個男生都逃跑了。
她如在夢中,前幾天還在那裡想像要臨死前才能見他一面呢,現在就站在他身邊用冷水洗臉漱口了,還有一群毛孩子在旁邊起哄,怎麼覺得這麼甜蜜呢?
買了回城車票,感覺就像要永別了一樣,她真想把票退了,就留在B縣城,跟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離。
他問:「這次來,把你嚇怕了吧?」
「什麼嚇怕了?」
「這地方……這麼糟糕。」
「還行啊,沒覺得很糟糕。」
「呆一兩天可能沒什麼,呆久了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呆久也不覺得糟糕,呆一輩子都行。」
他不相信地看著她。
她接著說:「只要你在這裡。」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當然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你這麼說……我會怎麼理解?」
「不知道。你會怎麼理解?」
他笑了一下:「我覺得是在做夢。」
「你夢見過我嗎?」
「嗯……怎麼說呢?」
「沒夢見過就說沒夢見過,我經受得住。」
「如果我說夢見過呢?」
「我也經受得住,但我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你眼裡根本沒我。」
「但是我耳朵裡有你啊。」
「你耳朵裡?」
「是啊,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寢室的男生經常……議論你的。」
「那告訴我,你夢見我什麼了?」
「呵呵,真不能說。」
「說嘛,我保證不罵你。」
「這次算了,你下次來我再告訴你。」
她的心甜翻了,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他在說「下次」?
這可以算變相的邀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