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六十三章
    藥。

    一眼望不到頭的藥。覆蓋了青石嶺,也覆蓋了西溝。

    誰能想得到,孔傑璽當初這個計劃,真就能把青石嶺跟西溝連起來,真就能把青石嶺變成全國聞名的中草藥基地。

    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還有這種藥的人,還有這扯不斷理還亂的一層層關係。

    縣長顧九兒來到西溝時,正趕上狗狗給牛牛張羅著娶媳婦。五十歲的狗狗看上去還是那麼精神,那麼有色彩,歲月的風風雨雨彷彿沒在她臉上劃下一道痕,更沒在心裡留下任何陰雲。如果不是腳底下絆了孫子,你壓根想不到她已經五十。

    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縣長顧九兒倒是老得快,猛看,就像是狗狗她爹,可惜狗狗不記得爹的樣。

    「老了,一晃就給老了。」縣長顧九兒歎道。

    「老個啥,我看你這心勁,還能活個三五十年。」狗狗邊縫被子邊說。

    顧九兒笑笑,一個月前他也娶了媳婦兒,玉蓉現在正學著當婆婆哩,沒跟他一道來。

    「那邊,都弄好了?」顧九兒問。

    「弄好了。」狗狗說話還是以前那樣,乾淨,利落,不喜歡沾泥帶水。

    狗狗要給牛牛娶的,是東溝何財主最小的孫女,也就是大梅最小的丫頭。這門親事一開始遭到不少人反對,認為牛牛娶何家的丫頭不合適。狗狗罵:「老娘娶的是媳婦兒,能做飯能生娃的,啥叫個合適啥叫個不合適?老娘看著長大的,能走眼?」

    真的走不了眼。何家出事後,狗狗也有意要把大梅幾個娃接到西溝,但那幾個娃像是一夜間猛給長大了,哪也不去,緊緊地抱在一起,抱成一股勁,大的帶小的,小的幫襯大的,硬是自個把自個拉大了。單憑這點,狗狗就覺該娶。

    「拾糧呢,娃在他名下,不能老讓他撒手不管。」顧九兒道。

    「不管我還輕閒,一管,又是個亂麻窩。」狗狗快人快語。

    正說著話,拾糧來了。剛進門,還沒跟顧九兒打招呼,罵就出來了:「老妖婆,縫那麼紅的被子做啥,還嫌張揚得不夠啊?」有時候,拾糧只能用這種瞎詐唬的方式,來打破他跟狗狗之間的尷尬。

    「嫌紅,我還嫌它不紅哩。」狗狗邊說邊把被子收起來,進廚房做飯去了。她心裡,似乎沒拾糧那麼多的疙瘩,或者,歲月的風早把這些疙瘩吹平了。見了拾糧跟英英,該怎麼說話還就怎麼說話。偶爾的,夜深人靜,想起往事了,她就笑歎一聲:「也好,這樣也好,總比他倆過不到一起好。」

    拾糧帶著顧九兒,進了自個的家。

    顧九兒這趟來,找拾糧有事,大事。

    眼下撥亂反正了,國泰民安了,上面有人又重視起青石嶺來。昨兒個省裡來人,給顧九兒安排了一項重大任務,要他組織力量,把青石嶺種藥的經驗總結出來,在全省推廣。還說如果有可能,要組織人員,編一本藥典。

    「這可是件大事啊,你種了一輩子藥,總算,有人要承認你了。」

    「我要他承認做啥?」拾糧耿耿的,一點不領顧九兒的情。這人,越老越跟水二爺像,神像,話像,甚至走起路來,都有點像。

    「你少聽他的,他不寫,我寫!」一旁哄孫子的水英英突然插話道。

    「你寫,你個老妖,有本事你寫。」拾糧半是小看半是玩笑地說。

    「寫就寫,當我不會啊,好賴我還上過一陣子夜校,識的字比你多。」

    這倒是實話,當初溝裡辦夜校,玉蓉就是老師。一開始讓拾糧學,結果他聽不上半袋煙工夫,就給睡著了。氣得水英英搶了他的座:「你瞌睡我不瞌睡,你見了字就跟見了仇人,我見了卻親,我學!」於是水英英進了夜校,你猜咋著,水英英學得出奇地快。

    又是一年後,關於編寫藥典的事,真就給提到了桌面上。省裡來的專家還有涼州城來的領導看了拾糧一家的情況,決定讓水英英參與到裡面來。儘管她不懂藥,但她可以聽,拾糧一樣兒一樣兒說給她,她再幫專家們說出來。因為拾糧一見了專家,嘴就抖得說不成話。這些年他落下個毛病,一看見公家的人,就當是批他鬥他的。這點上,他比水二爺差多了。

    農曆七月初十晚上,拾糧推掉所有的事情,一個人鬱鬱地往西溝垴子走。七月初十對拾糧來說,是個很疼的日子,他在這一天裡失去世上最寶貴的一樣東西:爹爹來路的疼愛。

    來路是給水二爺斬完穴的第二天病倒的,病得好生奇怪。當時拾糧還在水二爺靈下,守靈的只他一人,輕易走不開,就有藥場的同志跑來說,他爹來路摔在二道峴子那座土崖下,嘴裡填滿了土。等拾糧趕到嶺上,爹爹來路已被人們抬了上來,他氣息奄奄,嘴裡真就填滿了土。拾糧費了好大勁,才將嘴裡的土掏出來。這是咋回事呢,他納悶了。按說,爹爹來路是不會摔到土崖下的,土崖離下山的路有截子距離,人們下山時輕易不往這邊走的。再說,但凡青石嶺上走動過的人,都知道這座土崖,這座土崖每天都要摔死一些牲口,摔傷人這還是頭一遭。

    他跑土崖那邊做啥呢?很長時間,拾糧被這個問題困惑著,到今兒也沒答案。說不定是看見了啥,常有人說,會在土崖上看見東西,有時是隻羊,有時,又是個女人。但拾糧一次也沒看見過。

    爹爹來路被抬到西溝,自此便開始了他人生最為灰暗也最為痛苦的一段路。有誰想得到呢,斬穴人來路的結局會這麼悲慘,比溝裡任何一個要死的人都走得艱難。他的嘴自從吃了土,吃起五穀來就很費勁,任憑英英咋個費上心給他喂,就是嚥不下去。

    「準備後事吧,拾糧。」溝裡的老人們這麼說。

    「想個法子吧,拾糧,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呀。」坡下的二嬸這麼說。

    能想啥法子呢?該想的,拾糧都想了,把五穀化成汁,把雞蛋蒸成粥,把嘴掰開,往裡灌。灌得快吐得快,灌到後來,拾糧也沒信心了。

    那就等著辦後事吧。偏又不死,熬過了那個冬,又熬過了春,眼看夏也要熬過去了。人瘦成一把柴,偏是不死。他堅強啊。堅強得令所有跑來看他的人一個個抹眼淚。

    來路好人啊,好人咋也受這難?好人就該好走啊,讓他吃飽喝足,舒舒服服走啊--溝裡人把同情無邊無際灑下來,只有到這時,溝裡人才知道,來路這輩子,真是可憐,拉扯了三個娃,替人家斬了那麼多穴,一天舒心日子還沒過,就要走了。

    走了。

    走這天很平靜,他還硬撐著喝了幾勺粥,然後把孫子們一個個叫來,摸了摸頭,很捨不得的,擠出幾滴眼淚。最後把狗狗喚來,說要穿老衣。奇怪,他不喊水英英,偏喊狗狗。

    狗狗給來路穿老衣的時候,拾糧才確信爹真要走了,於是搶在前面,哭出了聲。這一哭,就把來路的心給攪亂了,本來,他還要跟拾糧說件事,一件大事,結果,臨嚥氣也沒說出來。

    他把一個秘密帶進了土裡。

    東溝何家老三何樹楊,當年是他漏信給保安團,才抓到的呀。

    站在墳前,拾糧真是說不出啥。好,壞?爹爹來路這輩子,真是讓人沒法說。一個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也給這世界,留下太多值得歎息的事。若不是吳嫂臨死時將這個秘密告訴拾糧,怕是,拾糧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爹爹來路是個對誰都有恨的人。

    對富人恨,對窮人恨,惟一不恨的,就是他們兄妹三。

    夜風冰涼,七月初十的夜,永遠都是冰涼的。

    光陰如箭,時光如梭。一嶺的中藥枯榮交替中,藥師拾糧慢慢老去。公元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就在《青石嶺藥典》隆重出版之際,一代藥師拾糧,永遠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年的中藥,長得很旺。

    於2006年9月30日1稿

    2007年4月5日2稿

    2009年3月19日3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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