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冗長。
接二連三的血難和悲噩洗劫了峽裡的歡聲和笑語,沉悶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開,青風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嶺上,同樣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打西溝橋那可怕的一幕發生後,牧場主水二爺就失了聲,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馮傳五帶來的那場陰霾裡醒不過神。儘管峽裡接連不斷的血光之災完全印證了他對時事的判斷,但這絲毫不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涼淹沒。咋能這樣啊,咋能真的這樣啊?夏日酷熱的暴陽底下,他像老狗一樣蹲在院門口,雙眼傻呆呆的,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響一次便讓心爛一次的話。
水二爺意識到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咋能把一峽的血難提前預知到呢?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這個荒唐的世界出了問題。怎麼能說殺就殺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對,一定是哪兒弄錯了。他反覆地沉陷到這迷宮一般的荒誕中不能自拔,終日除了歎氣就是用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個的頭。
更苦的是拾糧。
自打嫁到這院,拾糧從沒感到日子會這麼難熬。以前不論水家父女是冷臉還是熱臉,他都覺活在這院裡是一種福。眼下,這份感受全無。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間成了一個鐵籠子,水二爺啞了,水英英像是瘋了,滿世界亂跑,人到底在哪,連個准信兒也得不到。吳嫂整天喪著個臉,不是躲在牆角抹鼻子就是抱著月月傻哭。彷彿,西溝橋那一場災難,撕爛了每個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從西溝回來,就再也不進他的門,好像,他去西溝是幫馬鴻逵抓小伍子。總之,這院裡沒一絲兒活氣,陰森森的,令人壓抑得窒息。
硬熬了幾天,拾糧忽然間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藥。如果一嶺的藥還在,如果這嶺上還有地兒供他打發時間,那麼,先前那份感受一定還在,絕不會因血光之災而少缺什麼。天呀,拾糧意識到這點,冷不丁慘叫了一聲。原來,原來……這院裡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張臉,而是藥!
藥!
醒悟後的拾糧徹夜地哭了一場,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從哭聲中止住自己時,就發現,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嶺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變的苦難。夜裡再睡覺,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來,時光如一道幕,緩緩拉開,裹住的,竟是一顆破碎得無法再破碎的心。心裡面流的,是水家帶給他的痛,帶給他的傷。水英英以前的罵,後來的冷漠,再後來的熱情,就全成了鹽,拚命往他的傷口上撒。心那個疼喲,比挨馬家兵的槍子還厲。
夜無邊無際地撒開,滾滾的夜,黑得沒邊的夜,頃刻間就將他淹沒。他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長地立在別人屋簷下的,不管這屋簷是溫暖還是冷寒,立久了,心裡總會長出雜草。以前有藥在心裡長著,這草,還顯不出來,如今藥沒了,心裡,突就全成了雜草。
全成了雜草啊--
可是到後來,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後的一個個日子,想著想著,他就恨開自己了。「混帳王八蛋,都到啥時候了,你還敢亂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爺打雷,把你的頭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來了,一進院就喊拾糧。拾糧慌慌張張跟著水英英往南院去,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問:「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沒聽見峽裡天天響槍麼?」
「放心,他們打不著我。」水英英倒一點不替自己擔心,看見拾糧急,會心一笑,眼裡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糧給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剛從平陽川回來,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饒了我吧,現在啥時候,還說這種話?」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糧是聽不得這種話的,不過,她必須跟拾糧把話說清,不是她讓拾糧也姓共,她對這些沒興趣。但,二姐現在有了危險,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險。這些危險,都來自該死的仇家遠。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搶在別人前面,把該死的仇家遠找到。如果他膽敢學東溝何樹楊那樣做叛徒,對不住了,她水英英會親手把這個禍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這條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何的得負責到底。這麼想著,她沖拾糧說:「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緊,現在就走。」
「做啥去?」拾糧被水英英的慌張勁弄懵了頭,他的記憶裡,水英英還從沒這麼慌張過。
「路上再跟你細講,你拿點乾糧,我換件衣服就走。」
拾糧嗯了一聲,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會連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爺快要為她急瘋了。拾糧出了屋,往後院那邊走了幾步,突地又轉身,不行,我得問問清楚,不能由著她的性子。
再問,水英英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個去!」
「你也不能去!」拾糧猛就說了這麼一句。說完,把自己也驚住了。這口氣,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英英白了臉,正在換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賭氣地換上衣服,就要出門,拾糧忽然攔在了面前:「你把話說清楚,去哪,找誰?」
「我要不說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門。」
「你敢?」
「敢!」
這一天的拾糧,真就吃了豹子膽,居然就把英英鎖在了屋裡!其實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誰,關於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傳聞,是這些日子溝裡嚷得最響的,拾糧這樣做,就是怕英英跟他來往。
來往不得啊,再來往,禍亂就要引到這院裡了。
英英在屋裡嚷著,罵著,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拾糧蹲在門外,腦子裡阻擋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個事。那些事其實很傷他的心,就跟當初英英跟馮傳五眉來眼去很傷他的心一樣,雖說馮傳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並沒除掉,還是擱在了他心裡。現在他再也不容許英英拿別的男人傷害他,不能!
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執地抱著這麼一個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門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氣概。
吵鬧聲驚動了水二爺,水二爺從上院走出來,一聽英英回來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來。南院的景致氣壞了水二爺,他大罵了一通拾糧:「反天了是不,敢鎖我的丫頭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鎖起來!」
拾糧只好乖乖地打開門,讓水二爺進去。水二爺進去沒一袋煙工夫,原又跳出來,怒沖沖道:「鎖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個王八蛋再來往,我敲斷你的腿!」
見拾糧磨蹭,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罵:「叫你鎖住聽見沒,耳聾了呀!」
萬萬沒想到,水二爺的罵聲還沒落地,拾糧騰地丟下鎖子,走了!
水二爺前面那句話,傷著了拾糧。他不反天,天還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溝去!
拾糧沒回成,讓吳嫂攔住了,吳嫂左勸右勸,好話說了一院子,總算,把他的心說轉了,說回了。狗狗也趁機湊他跟前,專挑一些暖心窩子的話,說到後來,竟把拾糧眼裡的淚說了下來,狗狗忙給他拿來一塊乾淨毛巾,讓他擦。
三個人在後院做這些的時候,水二爺憂傷地躺在上房裡。拾糧扔鎖子的動作讓水二爺看到了某種危險,這危險比馬家兵還令他恐慌不安。水二爺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話先傷了拾糧,他把拾糧的動作跟前些日子來路的變化聯想到了一起,結果,就把事情想得愈加麻煩。
水二爺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個解除麻煩的辦法,最後,不得不敗興地承認,自己老了,一個老如黃昏的人,是沒有力量解決麻煩的。
聽天由命吧,一生剛強的水二爺人生頭一次發出宿命的歎。
令人欣喜的是,這天的水英英並沒固執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蕩蕩的,剛才罵她鎖她的兩個人,都沒了影。院裡飄蕩著一股怪異味兒,水英英感覺不對勁,扔下包袱到了後院,看見吳嫂跟狗狗一左一右護著拾糧,像護住一個受傷的嬰兒,水英英心裡,就多了層東西。她悄然離開後院,重新回到自個屋裡後,想法,就跟剛回來時不一樣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並沒叛變,他讓祁老太爺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原來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遠才得以平安脫身。
消息是平陽川那邊帶過來的,二姐說她們一家暫時還好,讓爹和英英不要擔心。
水英英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久之後,水英英開始嘔吐。一開始她以為是吃壞了,嚷著跟拾糧要藥。連著吐了幾次,吐醒了吳嫂。這天再吐時,吳嫂驚乍乍說:「不是吃壞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聲傳到上院,水二爺一個箭步從上院跨出來:「有了,有啥了?」
「二爺,給你道喜啊,你要當爺了!」吳嫂說著,喜悅的淚就打眼裡興奮地奔出來。
水家大院洋溢著一股子喜悅,吳嫂那一聲喊,讓人氣已經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個觔斗。水二爺第一個改變態度:「殺羊,拾糧,殺羊。」
拾糧本來還跟水家父女鬥氣,水二爺那句傷心窩子的話讓他記恨了兩個多月,臉也拉了兩個多月,一聽要做爹了,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盡,水二爺還沒把話說完,拾糧已經跑進羊圈抓羊了。
「爹,我殺,我這就殺。」
水英英臉上掛滿了自豪,拾糧宰羊的空,她進進出出,換了好幾回衣裳。換一回,吳嫂笑一回。最後,她把剛穿上身的水紅汗衫又脫了,換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條墨綠色長褲,腰有點大,再過三四個月等娃出了懷再穿還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紅紅的腰帶硬提住了。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糧去古浪時買的,那個時候她就想,等哪一天開懷,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學大姐二姐,懷娃時那個難看,醜死人了。吳嫂再次笑出了聲:「我的冤家,這褲子現在穿還早,趕著穿了,出了懷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說:「就今天穿,出了懷還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爺顫著聲笑,笑完,又叮囑:「走路小心點,往後,院裡的活,不幹。」
「院裡沒活。」拾糧搶著說。
院裡真是沒活,自打藥犁翻過,院裡真就沒一點活了,那點兒莊稼,少得讓人沒法出力氣,吳嫂和狗狗,還干一天緩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著香噴噴的羊肉,口無遮攔地喧談著,水二爺按捺不住,要給肚裡的娃取名字,吳嫂罵他妖精,哪有肚裡就給取的?水二爺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湯道:「我水家又添人了,這回,一準是個帶把的。」
一聽帶把的,英英不滿了:「爹,不管是丫頭還是娃子,你都得高興。」說著,臉往拾糧臉上一瞅,拾糧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陶醉住了,懷裡攬著月月,目光癡癡的,望住遠方。
水家大院因未來的小生命溢滿快樂的日子,東溝傳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東溝財主何大搖身一變,坐在了保長的位子上。這一次,他坐得異常堅定。任憑兒子和兒媳以死來威脅,他都不為所動。
消息傳開,舉溝嘩然。人們驚異於何大財主的變化,他不是曾經為逆子何樹楊氣得發瘋麼,不是曾經因家裡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發誓說不活了麼,怎麼現在義無反顧地做起了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爺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裡歎道。這天後晌,女兒大梅連哭帶喊跑來求水二爺,讓他去勸勸公公,千萬別做這種傻事。面對大梅的哭訴,水二爺奇奇怪怪裝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大梅足足哭訴了一頓飯的工夫,只換來他半夢半醒的幾個字:「啥,你說的啥?」
大梅傷心至極,原指望這種時候,娘家爹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至少,能給她寬寬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還有這個心,當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連最最激動的事都沒來及告訴她。
喜悅並沒有持續到孩子出生,橫溢了不到兩個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糧。
一嶺的中藥被水家老弟兄兩個犁翻後,拾糧的心就開始沒有著落,如果不是英英懷孕這檔子事,他是耐不過去這兩月的。英英用未來的生命給了他兩個月的歡樂,但僅僅兩個月,拾糧又就不安分起來。這一天,他趁水二爺在上房睡午覺,偷偷溜上山,地裡的藥雖說犁翻了,但也有犁頭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過的這地,漏的就更多。幾個月的掙扎後,這些藥頑強地生長起來,跟往年幾乎看不出兩樣。原本面目猙獰的地,意外讓這些藥鋪嚴實鋪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為錯過了采割季節,藥已顯枯萎。這不打緊,拾糧轉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補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時,就讓水二爺擋住了。
「你往哪去?」
拾糧也不隱瞞,實打實說:「地裡收藥!」
「你個不安好心的,還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給我回去!」
水二爺這句話說錯了,近來水二爺常常說出些莫名其妙的錯話,他自己不覺得,但這些話一出口,就傷著了拾糧。
「我沒害過水家,從沒。」拾糧也不知犯了啥倔,當面就跟水二爺頂撞上了。
「你個西溝的,還有理了?」
「我沒理,我啥時有過理?」
「嘿,你還越說越來了,嘴上的勁大是不是?」水二爺氣得在地上轉磨磨,他還從沒讓人當面頂撞過,現如今,上門女婿倒給他甩起臉子來。
聽見翁婿兩個吵,英英打屋裡走出來,腆著個大肚子。「糧--」她叫了一聲。
「藥擱在地裡,不收糟蹋了,我看著可惜。」拾糧跟英英說。
「那是我水家的藥,我就要讓它糟蹋。」水二爺蠻橫得近乎不講理了。
「藥是我種的,我捨不下。」拾糧開始以牙還牙。
「捨不下也得捨,我說不能收就不能收。」
「藥沒得罪你。」
「它是個禍害!」
「那……種藥的也成了禍害?」
「你--?」水二爺氣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著肚子走過來,拉住自個男人:「回屋去!」
拾糧不甘心,剛進南院,就嚷:「憑啥不讓我收,人惹了他,藥又沒惹他。」
「少說兩句行不,他心裡堵,你就讓著點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們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剛想發火,又一想,這個時候發火,等於是給拾糧火上澆油,遂壓住心頭的不快,哄起拾糧來:「聽話,看在懷裡娃的份上,聽我一次,啊。」
拾糧沒了脾氣,每每水英英露出軟的一面,拾糧就沒了脾氣,只能乖乖跟著她進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靜,確信水二爺睡實在後,拾糧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來,問。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糧說著話,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讓英英攔住。沒想,快出門時,英英忽然說:「穿厚點,夜風大,山上涼,著涼了可沒人心疼你。」
一句話,就把拾糧的雙腿給溫暖在了那,跟後,一股子喜悅騰出來,他歡快地逃開水家大院,就往山上奔。到地裡不多時,狗狗和吳嫂跟來了,三個人使出比白日多兩倍的勁,趕在天亮,就把一大片藥采收了。
吳嫂要往院裡背,拾糧說:「背回去讓他當柴燒啊?」一句提醒吳嫂,抬頭盯住他。
「跟我來。」
吳嫂和狗狗跟著拾糧,拾糧早已找好兩孔窯,廢窯,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到,就連過路的蠻婆子,腳蹤也送不到。
就這麼著,白日倒頭大睡,裝作什麼也不管不問,夜裡,鬼一樣溜出來,幽靈一般活躍在地裡,不到半月,幾塊地裡殘活下的藥,平平安安藏在了窯裡。
藏在窯裡,心才踏實。
踏實了沒幾天,出事了,還是大事。
怪就怪水英英。
冬日快要來臨的時候,水英英忽然嚷著要去趟東溝,說好久沒見姐姐大梅了,想她。拾糧說:「你現在這個身子,咋出門?」水英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說:「這陣還能走得了路,再過些日子,怕真就不能出門了。」拾糧不同意,吳嫂也勸:「再過兩個月就要生了,還不乖乖在屋裡呆著?」水英英聽不進去,她是真想姐姐,想得夜裡睡不著。恰巧這天水二爺不在,萬忠台水老大病了,病得厲害,帶來口信說,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水二爺連著罵了兩天,活不過好,活不過你就走,沒人留你!罵到第三天,不罵了,親自到馬廄裡備馬,說要上萬忠台去。拾糧攔擋,被他臭罵了一頓:「我去收屍不行啊,我怕他爛在屋裡,把我家房子熏了。」拾糧懂他的心思,嘴上罵得凶,心,不知有多想哩。就牽出另一匹馬,說要一同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你照應誰哩,我死不了,我還沒活夠哩。」拾糧一聽他又怪話連篇,只好作罷。
水二爺一走,就沒人攔得住英英,她硬要去東溝,拾糧只能陪著。
套了牛車,鋪上草,草上面又鋪了兩條褥子,覺得沒啥問題,上路了。到了東溝,快到何家院門前時,拾糧推托說:「要不你一個人進去,我回趟西溝,看看我爹?」
水英英知道拾糧的心思,他是怕見何大。自從拾糧在嶺上撐起一片天後,東溝何大便常常追悔,說自己這輩子,最失算的就是把拾糧讓給了水老二。拾糧聽到後,心裡就有了負擔,好像自己做了對不住何大的事。水英英見拾糧為難,也不強求,兩人說好住一宿,第二天在西溝橋頭見。
水英英前腳走進何家,後腳就後了悔。跟水家的冷清和敗落相比,何家簡直是另番天地。財主何大自從當上保長,家裡天天賓客盈門,熱鬧非凡。馬鴻逵更是對何大保長寄予厚望,隔三間五,就要到東溝巡視一番。來了,吃住都在何家。何大對馬家兵,更是熱情相待,臉上早已看不出當年對待查滿兒等人的那副凶蠻,好像,馬鴻逵是他走散多年的親兄弟,殺雞宰羊還嫌不熱情,還要拿出多年窖藏的青稞酒,招待他的部下。
這一天,馬鴻逵正好在何家。水英英進門的時候,姐夫何樹槐正在宰羊,看她步履蹣跚進了院,也不對她高高隆起的身子表示驚喜和關心,而是頗為敗興地說了句:「英英來了啊,快去廚房,你姐忙不過來,你去搭個手。」
姐姐倒是連著驚了幾嗓子,還撲上來,要摸她的肚子,被水英英輕輕呵斥住了:「院裡人多,甭羞我。」大梅吐了下舌頭,一把拉她坐下,問啥時有的,怎麼也不跟她言喘一聲?水英英說,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
「一準是兒子,我看不走眼。」大梅異常興奮。姊妹倆在廚房一邊幹活,一邊拉家常,就把天拉黑了。
夜裡,大梅跟英英睡在了一個被窩,上屋裡傳來喝酒聲,馬鴻逵自己不喝,但他支持手下喝。何大畢竟老了,不是對手,很快便被馬家兵灌得爬到豬圈裡吐起來。何樹槐接替老子上陣,沒幾下,也讓灌醉了。英英聽不慣這種聲音,煩燥地說:「吵死了,早知道你家這樣,我就不來。」
大梅暗著臉說:「我也破煩,可破煩又能咋,公公非要拿他們當貴客,我也沒辦法。」
「換了我,非把他們趕出去。」英英恨恨地說。
「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他們是你能趕得了的?」
一句話,忽然就掀騰起往事,睡在姐姐懷裡的英英又想起青石嶺被馮傳五霸佔的那些日子,想起黑夜裡一次次伸向她的那兩隻手……
第二天,英英早早便離開何家,她實在看不慣何家一家對馬鴻逵討好巴結趨炎附勢的樣子。大梅把她送出村口,她硬讓大梅回去,說一會兒拾糧就來。大梅本還想多陪她一會兒,男人何樹槐的聲音已響在了村巷,家裡又來客人了。
活該這天要出事,拾糧本可以早一點到達橋頭的,坡下二嬸的胃病又犯了,等把二嬸的疼痛止住,再往橋頭趕,不幸就已發生。
馬鴻逵在橋頭布了兩個哨兵,昨天他們經過時,兩個哨兵攆兔子去了,沒碰上。水英英一個人往橋上走,兩個哨兵就堵住了她。水英英一開始還不把哨兵當回事,說她剛從何保長家出來,何保長是她親戚。兩個哨兵嘿嘿地笑,其中一個賊眉鼠眼瞅她半天,說:「是何保長家親戚啊,貴客貴客。」等發現兩個哨兵對她心存不軌時,就已遲了。
兩個哨兵原來是喝了酒的,昨晚吃了兔子,又從何家抱來一罈子酒,蹲在橋頭新蓋的哨房裡喝,喝得太多,這陣還沒完全醒過來。看水英英的目光,就有點醉眼朦朧。也怪水英英打扮得太惹眼,溝裡身懷六甲的女人,哪個敢像她這般穿,如果不是腆著大肚子,讓誰看了都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兩個哨兵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盤查她,後來,後來就動起了手腳。水英英剛罵了一句,其中一個就賞給她一耳刮子。水英英哪受過這等辱,立時,就放野了嗓子,如果不是身子太過笨重,拳腳說不定都使了出來。
水英英的野勁激起了兩哨兵的獸性,兩哨兵本來是想沾點小便宜的,說幾句葷話,頂多也就在屁股蛋子上摸兩下,過過乾癮也就放她過去了。她一罵,兩個哨兵反而起了歹心,連推帶操將她往哨房裡逼,水英英豈能讓他們得逞,相互扭打中,一個哨兵提起了槍,衝她肚子上美美搗了一槍把子。水英英只覺肚子一痛,蹲在了地上。兩哨兵不甘心,硬把她弄進哨房,其中一個竟率先脫起了褲子。水英英一看兩畜牲要來真的,顧不得了,一腳踹翻那個脫褲子的,從哨房裡逃出來,沖橋這邊跑。身後另一個哨兵在追,水英英邊跑邊喊人,但空蕩蕩的西溝,哪有個人影?
水英英是逃脫了魔掌,沒讓兩畜牲得逞,可,她也闖下了大禍,過了西溝橋,再往前跑,一塊石頭惡毒地絆了她一下,她摔倒了,等掙扎著爬起身,就發現,地上多了鮮紅的一灘血,再細一看,自個兩條褲腿裡,全是血……
孩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