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傳五隱隱感覺到,這個顧九兒,來者不善。
自然,顧九兒做飯的手藝,堪稱一流。吃了頭一頓,一院的人都就知道,啥叫個飯了。飯決不只是吳嫂跟狗狗這樣的女人隨便糊弄出來填肚子的,飯還有另種做法,就是顧九兒這樣的做法。在涼州城吃喝多年的馮傳五,不是沒聽過土門子的顧勺勺,但僅僅也限於聽,親口嘗一口顧勺勺的飯,他還沒那個資格。顧勺勺活著的時候,涼州城每天拿著帖子排隊請他的人,怕不下二十,其中一大半,都是富得流油的大戶,可惜顧勺勺名聲太大,後來青海馬家派人來請,讓他改行做清真,他厲言相拒,結果,讓馬家的二管家一槍打穿了雙手。
馮傳五懷疑,顧九兒來青石嶺之前,絕不是在仁義河當夥計。一個完美繼承了祖上手藝的勺勺客,是不會屈尊給別人家當夥計的,水家二女古浪二梅肯定撒了謊。他將涼州城關於仁義河及平陽川仇家的種種傳言跟顧九兒聯繫起來,對此人的身份,就判斷出八九分。不過,他裝,沒有抓到具體的把柄前,他還不想揭穿這個年輕人。他想起這次臨行前司徒雪兒再三叮囑過的話:「眼下雖說日本人是趕出去了,可真正的對手,還是共產黨。日本人在明處,好打,共產黨在暗處,怕是你還沒找到,命已丟他手裡了。所以這次回青石嶺,你務必要防範每一個人,特別是將要出現的新面孔。」
馮傳五站在藥地裡,目光,死死盯住嚷著要跟拾糧學種藥的顧九兒。
而另一雙眼睛,卻躲在很遠處,一動不動地恨住他。
八月的天空裡,久不露面的鵬再次飛起來,旋在湛藍湛藍的碧空裡,彷彿,只要主人一聲口哨,它就會俯衝而下,直取惡人的眼睛。
水英英孤獨地收回目光,掉轉身子往嶺下走時,遼闊的大草灘上,閃出一行人來。縣長孔傑璽剛剛辦完東溝的公事,轉道青石嶺,他帶著國民政府最新的政令,還有籌建青石嶺保公所的任務,再次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
水二爺頭搖得格巴響,跟縣長孔傑璽預想的一模一樣,水二爺堅決不同意在嶺上設保公所,更不想當什麼保長。「孔親家,不,孔縣長,你快收起那些個歪主意,當年你一句話,我水老二瘸了一條腿,如今,我青石嶺剛剛緩過一口氣,你又跑來折騰了。」
「二爺,這不是折騰,保障所改保公所,這是上頭的令,東溝那邊剛改了,還增了不少甲。這青石嶺啥地兒,你心裡還不清楚?不行,所得設,這個保長,說啥也得你當。」
「上頭,你有幾個上頭?這三天五天的,吃飽了沒事幹,胡搗騰個啥?再說了,就我這巴掌大的個山頭,犯得著你左一趟右一趟跑?」
情況跟東溝驚人的相似,縣長孔傑璽這一路,可謂吃盡了苦頭,聽夠了風涼話。新的保甲制度是民國政府在驅走日本倭寇後,在鄉村新推行的一種建制,其用意,縣長孔傑璽自是明白不過。熟料,除少數幾個村子人們爭搶著當保甲長外,大多村子,人們表現出驚人的冷漠。東溝一開始也是這樣,財主何大一聽要選他當保長,一個蹦子跳起來:「你走,你立馬給我走,我要是再認你這個親家,我何大不是人!」何家父子拒不出任保長的行為令整個東溝對新的保公所產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恐慌,將近十天時間,孔傑璽在東溝一無所獲,最後,不得不在少數幾個人的推舉下,將新的保長任給了行動越來越詭異的冷中醫。
這青石嶺原本是不用設保的,頂多設個甲就行,無奈上頭非要設保,而且再三申明,要水二爺出任保長。縣長孔傑璽琢磨半天,用商量的口吻道:「二爺,你也甭把話說太絕,你要實在嫌這個保長小,我舉薦你當青風峽的聯保主任,這青石嶺,保還是要設,至於保長麼,我找你女婿去。」
「拾糧?」水二爺差點要笑得噴飯了。
縣長孔傑璽走出那半邊院子,琢磨著怎麼跟拾糧開口。一旁的馮傳五不耐煩了:「還跟他商量個啥,敬酒不吃吃罰酒,一繩子下去,他乖乖兒的。」縣長孔傑璽沒理他,步子,帶著幾份孤獨地站在了草灘上。今年的青石嶺,已遠非當年他來時的青石嶺,這一嶺的藥,怕是到了誰眼裡,也恨不得……
第二個後晌,縣長孔傑璽打發開所有人,單獨將拾糧留在了小院裡。馮傳五奉命把守小院門。縣長孔傑璽跟拾糧談了足足一個下午,其間,只有廚房的顧九兒隔空不隙端個小菜進去,說是縣長要跟拾糧喝小酒。馮傳五滿臉狐疑地盯住進進出出的顧九兒,但是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出什麼。
青石嶺設保的事因為水家翁婿倆的堅決拒絕,不得不先擱淺下來。縣長孔傑璽走後若干天的一個下午,馮傳五一臉困惑地站在了二道峴子上。藥已前前後後采收了不少,剩下的,怕都要等到來年再采。要說今年的藥,比往年都強。可涼州那邊既不說運也不說不運,只讓他嚴加看護。馮傳五就有些吃不準了,到底,上頭玩啥花樣?這藥放在他眼皮下,真是令他睡不著。馮傳五想的是,盡快裝車拉走,只要離開青石嶺,離開大草灘,哪怕在峽裡被人搶了,也不管他的事。放在這兒,等於把他的命繫在了藥上啊。
更令他奇怪的是,峽裡靜悄悄的,黃羊和尕大都沒一點動靜,彷彿消失了般。這種時候,怎麼能如此安靜呢?
馮傳五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絕不是。
正憂心忡忡著,身後,突地響起三才板:「不聞你的聲,不看你的面,單憑你腳下把狼糞踩,就知你命裡有大災。」
馮傳五頭裡轟一聲,低頭一看,腳下,真就踩著一泡干狼屎。心裡那個憋氣喲,掉頭就吼:「蠻婆子,你有吐唚的沒?」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絕無意拿馮傳五開涮,這是她的習慣,路上逢著人,不由得就要給人家觀相算命。聽見馮傳五罵她,心想這人,大難臨頭了還不醒悟,便又唱:「左眼睜來右眼閉,左肩高來右肩低,膽敢往前走五步,你的生死你便知。」
馮傳五本來就對前途把握不定,對命運更是凶險難測,一聽蠻婆子準確唱出了他的生理缺陷,心,就撲騰得不成樣兒了。但,他偏又是個耿性子人,我就不信,往前走五步就能死掉!想著,腳步已邁起來,大踏著步子,往前走。就在第五步即將落下的瞬間,馮傳五的眼直了,楞了,呆了,心裡,再也沒有一點耿勁兒。右腳懸空,說啥也不敢踩下去。僵了足足有五分鐘,馮傳五媽呀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嶺下跑。
腳底下,草叢裡,竟是一窩被蛇咬爛的死老鼠。
馮傳五大病一場,等拾糧耐上性子將他調養得能起身時,嶺上,已是另番樣子。
秋來了。
第一趟藥走得相當平安。儘管事前司徒雪兒和古浪方面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做了最周密的部署,但,擔心的事兒一件也沒發生。黃羊銷聲匿跡,尕大也像是讓秋風捲到了峽外,青風峽以出奇的友好和寧靜,為送藥的馬隊道了平安。緊跟著要送第二趟時,平陽川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黃羊和尕大過了黃河,投奔延安去了。司徒雪兒自然不敢鬆懈,命令馮傳五他們嚴加看護。
月明星稀,這樣的夜晚是很不適合往外送藥的,司徒雪兒卻賭了一把,越是不能的事,她越想成功,這跟她的愛情一樣。到現在人們還很少知道,司徒雪兒是一個擁有愛情的女人,只不過,這份愛情,死在了過去某個日子裡,埋葬在一個叫黃花崗的地方。司徒雪兒所以到涼州來,說穿了,還是尋著這份愛情。當然,這是她內心極為隱蔽的秘密,外人是很難知曉的。
司徒雪兒這次沒能賭贏。
就在馬隊走出青石嶺正要大踏步地東去時,從姊妹河拐彎處,黑壓壓的森林裡,突然殺出來兩股人馬。這兩股人馬殺的真是時候,當時護送馬隊的國民軍剛剛掉轉頭,馮傳五的人也返身進了青風峽,跟隨馬隊前行的,剩下不到十人。因為一出了峽口,就是明堂堂的大道,也就是司徒雪兒所說的絕對安全地帶,這樣的地帶,黃羊和尕大是斷然不敢出沒的。
但他就給出沒了,而且,不費一槍一炮,連馬帶藥,全到了人家手裡。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馮傳五帶著人馬回到青石嶺,已是第二天上午,太陽映紅著整個山嶺,平靜的山嶺令馮傳五內心裡生出一種接近自豪的東西,想想在嶺上的這些年,他也為黨國建了不少功。可隨著腳步越來越接近水家大院,他的不安便漸漸濃起來。等進了院,馮傳五就驚得不只是想喊了。
院裡,空空如也。已經打了包準備隨後運走的中藥不見了,藏在後院草棚裡的珍貴的藥材也不見了,不只如此,留守在院裡的四個兵娃也不見了。馮傳五正在大呼小喝地四下找尋,廚房裡突然奔出拴五子,一條壞了的胳膊垂著,上氣不接下氣說:「司令,司令呀……尕大……尕大……」
「尕大咋了?」
「掠了,全掠了!」
「人呢,院裡的人呢?」
「全捆了。」拴五子抬起左胳膊,指著後院兩間柴房說。
馮傳五奔進柴房,就見水二爺水英英還有拾糧他們,全讓繩子捆著,嘴裡塞了棉套,腳上拿一根細草繩相互拴著。一看沒自己的人,馮傳五奔出來:「我的人呢,我的四個人呢?」
拴五子猛地跌坐在地上,一條胳膊捶著雙腿:「司令啊,沒了,沒了啊--」哭喊中,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手臂慢慢垂下來,指住嶺上的窟井。馮傳五帶人奔向窟井,就見,四具沒頭的屍體橫陳在裡面,血,差點打窟井裡溢出來。
這可是他四個最忠心的弟兄呀,其中,就有不久前才打老家過來的堂弟。
「頭呢,頭走了哪?」馮傳五一把撕住拴五子,彷彿,是拴五子害了他們。
「提……提走了,說……說是要……示眾。」
「啪!」馮傳五狠狠了拴五子一耳光,抱住頭,號啕在山野上。
等把水二爺他們放出來,更響的罵,就炸在院裡。「馮傳五,你個王八羔子,不是說有你的保護,青石嶺就是太平的麼?馮傳五,老子一年的藥,白種了,全讓搶了,搶了呀,你狗日咋個說?」
水二爺的罵聲中,狗狗吳嫂摟成一團,哭了個惶。這一場驚,差點把月月給嚇死。等哭完,狗狗猛地跳起來,不容分說就給了拴五子一巴掌。
這一巴掌,猛就給絕望和恐懼中腦子接近一片空白的馮傳五出一點點思維來。他睜大眼睛,傻傻地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被他盯得渾身發毛,下意識地,就做出一個想跑的動作。
拴五子自打右胳膊被一槍廢掉後,就成了閒人。護藥隊自然再沒他的份,一條胳膊壞了,還能拿槍?馮傳五說不能。念他是為自個廢的胳膊,馮傳五又說:「往後,你就在院裡嶺上的轉轉,能做點啥,就做點啥。」
拴五子啥也做不了,也不想做,整天,就在懷念他的胳膊。一看見兩條胳膊健在的人,他就來氣,可院裡都是兩條胳膊健全的人,拴五子這氣,就大得不得了。水二爺怕他氣出病,有一天就衝他說:「拴五子啊,人不能老在氣中活,俗話說,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這樣吧,你去藏區,替院裡看看白犛牛,工錢,照給你算。」
水二爺這樣安排,是真心替拴五子著想。一個人老是懷念自己失去的東西,是很容易懷念出病來的,這點上水二爺有教訓,教訓大得很,你看他現在,壓根就不再想讓馮傳五和曾子航拿走的銀子,也不想自個那條瘸腿。人嘛,啥時節啥活法,房上也能活,地下也能活,不見得非要活得比人高,關鍵,自己得活出心勁來。拴五子沒的,正是這心勁。
要說,院裡的白犛牛,壓根不用人專門去放。青石嶺的白犛牛,平日都是趕到深山裡,也就是藏區,跟藏民們的犛牛伙在一起。藏區草好,再說有成片的森林,還有馬牙雪山,那才是白犛牛真正的家。年頭趕出去,年末,想看了趕回來看一眼,讓們認認家,不趕也無所謂,反正,不會少掉一頭。有時,趕出去二十頭,能給你回來三十頭。水二爺讓拴五子去放,內心裡,還是想給他一條活路,人不能自個把自個困死,到雪山高原去轉轉,對他有好處。
誰知,轉了不到半年,出事了。
他把兩頭白犛牛賣了!
他還厚著臉皮跟水二爺說,兩頭犛牛摔死了。
「摔死了,肉呢?」
「我哪能背回來,讓鷹雀老鴉吃了。」
「吃了。哦,吃了。」水二爺喃喃的,好像信了他的話。水二爺啥人呀,就算他睡著,也比十個醒著的拴五子精明。果然,半個月後,藏區的人帶來信,拴五子把兩頭最好的白犛牛賣了,賣的錢,賭了。
兩頭白犛牛啊,趕到西溝能換五個丫頭,就是換東溝的,也少不下三個,他竟給賣了!本來,水二爺還想著,給他說個媳婦,也學小伍子的置塊地,打發出去,畢竟,是在自家院裡長大的。這一回,水二爺心死了,徹底死了。此後,他再也不管拴五子,哪怕一天到晚把頭睡爛,也不問一句,絕不問。
拴五子就在渾渾噩噩中,睡走不少歲月,到現在,院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有個他了。
「捆起來!」馮傳五終於從拴五子臉上望出點名堂,也為自個,望出一條路。
「給我搜!」馮傳五又吼。
手下一時沒明白,搜啥?等明白過來,對拴五子的態度,就不那麼好了。
還真讓馮傳五搜出不少。
拴五子豬窩一樣的屋子裡,居然搜出一袋銀子,還有尕大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很感謝他,後面還有下次聯絡的地點和時間。
「司令,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冤枉,哈哈,冤枉?」馮傳五的聲音已經變了形。
「他們拿著槍,把我逼到廚房裡,讓我把那一鍋山藥吃了,我,我,我冤枉啊,司令--」
拴五子被五花大綁押到涼州城的這天,東溝保長冷中醫來到了青石嶺。按峽裡最後確定的管轄權限,青石嶺由冷保長管。冷保長先是將國民政府新頒布的條令在院裡宣讀一遍,然後又將新徵稅銀的事做了一番安排。最後,他跟水二爺單獨進了南院。
一進屋,冷保長便掏出一張單子,水二爺以為冷保長要逼他交稅銀,正要黑上臉罵,就聽冷保長說:「二爺,受驚了,我是專程向你賠禮來的。」
「啥?」
「甭急,你先看看,看看再說。」
水二爺接了單子,臉,就困惑得不成了。「我說冷家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玩啥鬼名堂?」冷保長竊笑道:「二爺,有些事,你不必問得太清,你只管看看,單子上的藥,跟拿走的,相符不?」
水二爺沒吭聲,他真是不知該咋吭聲。單子上的藥,一根也不少,給出的銀兩,更讓他伸舌頭。但,他不是被這大把的銀兩弄傻的,他是不懂冷中醫這個人,還有這看不清的世道。
「姓冷的,你是個人精啊,哪條道上都跑,哪條道上也有你的好處,這麼走下去,你不怕崴了自個的腳?」最後,他扔給冷中醫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