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投降了。
八年啊,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
峽裡響起了炮仗聲,青石嶺上,更是熱鬧一片。水二爺聽到消息的一刻,放開嗓子喊:「快宰羊,宰羊啊。」
熱騰騰的羊肉端出來時,水二爺沖馮傳五高聲說:「司令,托你的福,青石嶺總算是太平了。快,快吃羊肉!」馮傳五神情尷尬,似乎,日本鬼子投降,對他來說是件壞事。水二爺又說又笑的時候,他沉默著,眼睛,時不時地瞄向水英英。水英英也是一言不發,看不出日本鬼子投降她有多高興。羊肉吃過,水二爺衝來路說:「親家,把酒燉上,今兒個,好好喝一場。」
熱鬧了沒多少日子,峽裡突然傳來消息,國共翻臉了,這一回,是徹底翻。前方,自家人跟自家人幹上了。
水二爺沮喪地倒在炕上,他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本來,他想戰事一停,馮傳五就會滾回他的涼州城去,青石嶺自然就成了他水老二的,這一嶺的藥,一嶺的銀子,就再也沒有人跟他搶。誰知,回到涼州城沒幾天的馮傳五,再一次提著槍站在了青石嶺上,而且,這一次的馮傳五,臉上忽然就多了股霸氣、凶氣。
幾乎在馮傳五重新回到嶺上的同一天,水二爺看著了尕大。
這一回,尕大沒避,沒躲,逕直走到水二爺面前,抱拳道:「二爺,久違了。」
「疙瘩五?」水二爺大驚,尕大果然是疙瘩五!
「不,我是尕大。」
「羞死你先人,你個土匪家的,敢冒充尕大?」
疙瘩五嘿嘿笑笑:「二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兒個,我是專程來謝你的。」
「謝我啥?」水二爺警惕地瞅住疙瘩五。
「藥。」
「藥?」
疙瘩五朗聲一笑:「不瞞二爺,你給冷中醫的藥,都是我們的。」
「咋個,冷家這怕事鬼,他也?」
「二爺,日本鬼子跑了,刮命黨也快完了,天下,將是我們的。」
「尕大?」
「不,尕大就是受苦人,就是……」說著,疙瘩五一招手,山嶺下,溝谷裡,突然站出一個個影子,天呀,他們就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朵朵的,盛滿了山野。水二爺驚訝地望見,小伍子這不怕死的,竟也在裡面。他站在遠處的馬蘭花叢裡,正沖二爺招手哩。
「哼,跟好人,學好人,跟上師公子跳假繩。」水二爺不服氣地罵著。腦子裡,怎麼也把土匪後人疙瘩五跟共這個字聯繫不到一起。
疙瘩五並不介意,從被仇家遠說服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就已交給一項神聖的事業,同時,他也做好了應對各種目光的準備。此刻,他緊著要做的,就是說服水二爺。
「往後,青石嶺的藥,一棵也不能落入刮命黨手中,等到收藥時,我們會出現的。」
「哼,你就不怕馮傳五的盒子槍?」水二爺有點冷笑地盯住這個他一輩子也不會看上的男人,他甚至在心裡已嘲笑起冷中醫來,怪不得你要躲哩,原來,你是跟這些人摻一起哩。
「怕他?他奔噠不了幾天了,二爺,青石嶺將是我們的。」
「哼!」水二爺恨恨地轉身,他最恨的,就是人們垂涎他的青石嶺。快進院門時,他打胸腔子裡喝出一聲:「我的,你們誰也休想!」
「爹,你說啥哩?」拾糧打院裡走出來,他惦著嶺上的藥,這些天天氣反常,他怕藥地裡生蟲,正尋思著拿柏香跟艾蒿放火熏山哩。
「沒說啥,我是說,這藥,誰也甭想拿走。」水二爺一時有些語亂。
「放心,拿不走的,這藥,這嶺,誰也拿不走。」
拾糧是跟馮傳五生氣哩,馮傳五一來,水英英臉上,馬上不像了。他剛才在院裡找柏香時,正撞上兩個人說話哩。
青石嶺再次陷入到漩渦中。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回來的馮傳五面目突然猙獰,他像一條蛇,經過了漫長的睡眠,終於醒了,一醒來,就變得窮凶極惡。他一改往日的懶散相,天天早起晚睡,白日裡,帶著兵,掛著槍,威風八面地巡邏在青石嶺上,夜黑,又像狗一樣竄在院裡,目光,卻始終瞅著水英英。
他知道,沖水英英下手的機會成熟了。這次到涼州城,司徒雪兒親口告訴他,曾子航將要離開涼州,永遠不再回來。至於去哪,他沒問,懶得問。司徒雪兒還說:「真正的惡仗將要開始,共患,再也不能容忍了。」
馮傳五還聽到一個消息,司徒雪兒的靠山、西安城那個姓榮的,很可能要滾蛋,司徒雪兒在涼州城的日子,奔達不了幾天。比之司徒雪兒跟他說的那些,這個消息更令他振奮,也更讓他雄心勃勃。想想這幾年在司徒雪兒手裡受的氣,他恨不得掏出槍,提前結束掉這個女人。但是嘴上,他還是裝得很馴服。
一回到青石嶺,馮傳五就把目光對準了水英英。這女人,弄來弄去,竟是耍他哩,玩他哩,是拿個紙畫的餡餅給他充飢哩。
「哼,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集合!」馮傳五沒來由地就沖兵娃們吹響了哨子。
就在馮傳五重新把垂涎的目光投向英英時,拾糧這邊,也有了意外舉動。這一天,剛跟水英英轉完大草灘的馮傳五興致勃勃回到院子裡,這一天他的心情太美好了,誰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差點得逞。在水英英常追野兔的地方,他險些就扒掉水英英的褲子,那一刻真是美死了,雖說最終沒把褲子扒掉,沒把她赤條條放倒在草灘上,但他美美把她抱了一回,抱了一回啊,抱得自己都快要接不上氣了。馮傳五心想,一回生,二回熟,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這口饞死人的嫩肉肉吃到嘴裡!
吃到嘴裡!馮傳五邊想,邊朝後院走去。每每討了水英英的笑臉,或是跟水英英有過什麼接觸,馮傳五總想變著法子到拾糧眼前走一回,幾步都行,走了他才覺得開心。這天他走進去,就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拾糧在磨刀!
狗日的拾糧,他居然在磨刀。廚房裡的刀一直是吳嫂磨的,狗狗偶爾也磨一兩次,但從沒見過拾糧磨。這一天,拾糧竟在磨刀。不但磨廚房裡的,他還把草棚下閒掛著的鐮刀也都抱出來,一一地磨。馮傳五走進後院時,一眼就望見一地的刀,刀光閃閃,馮傳五驚出一身冷汗。後來他強撐出一點笑,故意問:「又不是收割季節,磨什麼刀?」拾糧不說話,也不抬頭,使勁地磨。刀在他手裡發出嚓嚓的聲響,磨一陣,拿起刀,放舌頭上一舔。天啊,這狗日,居然敢拿舌頭舔刀刃!
馮傳五嚇得掉頭就走。
這以後,馮傳五眼前,就常晃出一片寒光,刀的寒光。終於有一天,他憋不住了,拾糧只磨刀,一有空就磨,磨給他看。他要跟這狗日喧喧,再不喧,馮傳五不被水英英想死,就會被那片磨刀聲折騰死。他瞅個拾糧在地裡忙活的空,故意走上前,咳嗽了一聲,跟拾糧喧起來。當然,馮傳五是不會跟拾糧喧什麼的,他就是想嚇嚇這狗日,給他敲點警鐘。比如好好種藥,千萬別把藥種死什麼的,再比如,有人檢舉拾糧,說他通共。
「通共什麼罪,你知道麼?」他故意黑下臉,摸摸腰間的槍,問拾糧。
拾糧不吭聲,只管埋頭理地裡的藥,馮傳五以為拾糧怕了,又連著嚇唬了一陣,感覺嚇唬得差不多了,打算離開。就在馮傳五扭頭的一瞬,一直弓著腰的拾糧猛地挺起身子,還未等馮傳五看清,他已甩起了腰間勒的炮肚,馮傳五剛說了句你想做什麼,就見拾糧猛一用勁,手裡的炮肚嗖一聲,一塊石子飛出去,雞蛋大的石子,差一點就擊中馮傳五的頭,所幸,馮傳五把頭藏得快。就這樣,石子還是從馮傳五眼前掠過,畫個漂亮的弧,飛出地頭,飛到了山坡上,飛進了草叢中。馮傳五煞白著眼,傻傻地望住拾糧。
拾糧不緊不慢說了聲:「兔子。」然後就低頭擺弄他的藥去了。
馮傳五不甘心,抖著一身的冷汗出了地,往山坡上走去。等他從草叢中找到一隻死兔時,他的心,立馬就暗成了一片。
這石子,比他的槍子快,比他的槍子准,要是在黑夜,或者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天,不敢想!
河谷裡,溝畔內,另一股潮流也在湧動。針對抗戰結束後的新局勢,上級做出重要決定,要尕大和黃羊聯起手來,迅速掀起古浪縣的地下鬥爭,讓革命的聖火燃遍溝溝窪窪,讓每一片土地都覺醒起來。同時,上級要求黃羊和尕大密切注意馮傳五在青石嶺的一舉一動,確保這一嶺的藥不被反動派所用,一定要想方設法做通水二爺和拾糧的工作,盡快將青石嶺掌握到自己手中。
勸說水二爺的任務最終落到了小伍子身上。
小伍子再次提出到水家大院種藥時,遭到了水二爺的強烈反對。
「伍子,不是我不念舊情,我是為你好哩,回去,收起心來種好西溝那幾畝地。啥時候都記住,莊稼人,天生就是務弄莊稼的,務弄好莊稼,比你跟上五公子六賊胡鬧強。」
小伍子好話說了大半天,水二爺還就一句話:「這院裡,留不得你。」沒辦法,小伍子的媳婦、冷中醫的閨女五月出面了,**上吊個娃,一口一個把伍子留下。水二爺冷冷地梗起脖子:「伍子家的,你一個婦道人家,瞎跟著起啥哄,回去,管好你家伍子!」
小伍子兩口子走後很久,水二爺還陷在怔忡中醒不過神。末了,長歎一口氣,莫非,世道真要變?
這一天,水家二女古浪二梅突然帶著一個人,意外地站到了草灘上。草灘還是那個草灘,院也還是那座院,但,水家二女子的心,變了,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
要說,水家二女子的腳步,是沒讓這山嶺阻斷過的,這三年,她回娘家的路,還是通的。水二爺對她,也稍稍比對姐姐大梅好點。至少,她來了,還能進得了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