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禮拜後,齊之芳的同事劉文英在發完一份電報後,一回頭,發現齊之芳又在一往情深地讀著戴世亮寫給她的這封大作,不僅調笑齊之芳道:「哎喲,又在看那封信!眼睛那麼火辣辣的,還不把信紙看著火呀!」
剎那,少女般被人說破情事的慌張後,齊之芳趕緊戴上耳機,假裝已進入工作狀態。
劉文英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替齊之芳倒了一杯水,對齊之芳道:「別裝蒜了。我知道你沒在收報。」說著便把齊的耳機掀起一點,對著她的耳朵低聲地說道,「唉,要不,你也少吃一塊臭豆腐乳,省下四分錢給你的這個小戴也發個『嘀嘀嗒嘀』過去?」
「什麼?」齊之芳故意假裝不知劉文英的意思。
劉文英笑著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吻」字。齊之芳在看清後,滿面含羞地推了她一把,道:「去你的!」
劉文英笑著繼續調侃道:「這一個字啊,頂一百個字。省得你在這兒鬧相思病。他這樣學生腔的男人,收到你嘀嘀嗒嘀,肯定覺得特別過癮,特別震撼。別不好意思啊!」
「誰不好意思了?」
「那你是想省下那四分錢,買臭豆腐乳?」
「沒錯。四分錢也是錢,要過日子了,我和他都不富裕,得實惠點兒。」齊之芳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譏道。
「這都要過日子了?你爸你媽,還有你哥哥怎麼說?」
「一般我定下的事,他們都不反對。因為他們知道,反對也沒用。」
「你告訴他們,他是個……」
「他自己告訴他們的。」說起戴世亮的右派身份,齊之芳雖然假裝不在乎,但臉上卻浮現出根本瞞不了別人的心事重重。
就在劉文英默默地坐回自己椅子的同時,齊之芳的目光也再次飄回了戴世亮寫給她的那封長信上。
此時齊之芳的眼神中只有幸福而全無憂慮。
不管在什麼時代,還能去不顧一切地去愛,從來都是一個美好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勇敢!
公交車職工宿舍大門口,戴世亮穿著駕駛員的工作服走來,手裡拎著一個帶把的飯盒走了進來。
戴世亮的一名同事正好迎面出來,兩人便不冷不熱地互相打了個招呼:「戴師傅下班了?」
「啊,接班去!」
隨便瞥了一眼單位傳達室窗子下的黑板,不想卻瞟到了自己的名字竟赫然出現在黑板的角落。
「戴世亮電報」
戴世亮愣了一下,走到窗前,敲了敲窗子,道:「勞駕,有我的電報?」接過從窗戶裡面遞出的電報,戴世亮三兩把撕開信封,展開電文紙,瞪著電文瞬間被愛人的溫暖所融化。
電文很簡單,只有一個字:「吻。」
秋去冬來,就像所有被愛情滋潤著的女人一樣,齊之芳漸漸地恢復了往昔的幸福生活。這日,她剛剛參加完合唱隊在市工會禮堂舉行的自我匯報演出,正一邊繫著棉大衣紐扣一邊從服裝室往外走。沒想到,卻看見了正在走廊盡頭等著她的肖虎。
「肖隊長!」看見肖虎,齊之芳忙迎了上去,跟肖虎握了握手。
「你不是說你來不了嗎?」看到肖虎這名曾在事先表示無法來觀看自己演出的朋友,齊之芳不由驚奇道。
肖隊長一笑道:「我排除萬難,還是來了。從來沒聽過你唱歌,過去光聽燕達說你唱得好,今天怎麼也得來聽聽。」
齊之芳眼睛盯著肖虎的臉,對肖虎心照不宣地笑道:「不是的吧?一定有別的事兒。為了聽唱歌擱下革命工作,那就不是肖隊長了。快往正事上說。」
「你哥來找過我。」
「說我找了個右派對象。」齊之芳歪著頭胡擼了擼自己的頭髮,她有點煩。
「他說是受你父母之托,來找我的。你家裡人覺得你會聽我的勸導。」肖虎點了點頭。
「準確地說是我媽托我哥找你的。我爸不反對也不支持。」齊之芳放下此話,便徑直往前走到走廊的盡頭,一撩門簾,走了出去。
肖虎見狀只能追了出來,肖虎走到齊之芳的身邊道:「進去吧,外邊冷。」
「比悶氣好。一談這事兒我就覺得憋得慌。」
「那好,我不說了,咱們進去吧。」
齊之芳卻依舊頭也不回地往台階下面走去,忽然她猛地轉過身挑釁似的對肖虎說道:「我們倆打算春節結婚。」
肖隊長張口欲說什麼,又最終還是打住了。不知道為什麼,肖虎一直都希望能在齊之芳這兒始終做一個言而有信的男人。
「過日子可能苦一點、窮一點。不過我們會很幸福。」齊之芳補充道,「我們都想好了,就是再把他往邊遠的地方下放,過得再窮、再苦一些,我們也會很幸福。」
「只要你幸福就好。」肖隊長定定地看著齊之芳,在他的眼裡此時存在著一些齊之芳不敢看的東西。
「謝謝你。」齊之芳低下了自己的頭。
「我能不能問一聲,他哪一點吸引了你,讓你這麼奮不顧身?」肖虎苦笑道。
齊之芳眼睛愣愣地似在回憶又似在思索般地說道:「他呀,他說話我愛聽,一說就說得我特別得勁兒,還有他愛看書,特別愛看書。還有他會畫畫,畫得很好,故事也講得好,特別招孩子們喜歡——」
「他還特別喜歡看電影,對嗎?」
「你怎麼知道?」齊之芳不由聞言一驚。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王燕達也特別愛看電影。」肖虎無奈地搖了搖頭。
齊之芳傻傻地看著肖虎。看著她的眼神,肖虎只得徹底把話說明白:「只要認識王燕達,就明白這位小戴什麼樣了。鬧半天,你又給自己找了個王燕達。」
「他跟王燕達不同。」齊之芳努力地搖了搖頭似乎想甩開一個內涵險惡的真相。
「哪一點不同?你剛才在說這人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不是說王燕達嗎?」
「不對,小戴很專注。王燕達什麼都好,就是不專注。」
「你怎麼知道這位姓戴的專注?」齊之芳的話,讓肖虎不免有點光火,「你才認識他多久?等你們結了婚,等他對你的新鮮勁兒過去了,你看他還專注不專注!」
不想聽完肖虎的這番話,齊之芳反而笑了。
齊之芳道:「賭什麼吧?」
「嗯?」
「賭一頓餃子。十年以後,假如你輸了,你就請我到餃子館裡吃一頓餃子。三鮮餡兒的。」齊之芳接著道。
「用不著十年,兩年就能見分曉。我才不跟你賭呢,因為我知道你輸定了。」肖虎悻悻地說道。
齊之芳眉毛一挑道:「肖虎,你咒我,是不是?」
「不是我咒你……」肖虎忽然一時無名火起,「我他媽是乾著急,難過!因為總是眼看著你這樣的女人落到那種男人手裡——」肖虎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根本不該說的話,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演出散場了,觀眾開始從禮堂的前門湧了出來。一些熟人看見齊之芳跟她打招呼,紛紛誇獎她唱得好。
「我在這兒等孩子們,你先走吧。」齊之芳別過頭對肖虎說道。
肖虎見此情景,自知多言也是無益,到底只能歎息一聲,跟齊之芳就此作別。
也許是受了合唱隊禮堂演出那日肖虎那番不鹹不淡的話的影響,個性倔強的齊之芳反而偏要和戴世亮好出個樣來。從此以後不但更加掏心掏肝地對戴世亮溫柔體貼,更跟戴世亮膩得如同初戀的少女一般。
這一日中午,戴世亮像平常一樣在下班後蹬著車帶著盒飯直奔齊之芳工作的電報局而來。把自行車停到電報局門口,戴世亮才按照兩人約定連續按響了三下車鈴,齊之芳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整個人的臉笑得簡直跟朵花似的。
簡單地噓寒問暖的幾句,兩人就近找了個長椅坐下來。戴世亮把飯盒打開,齊之芳拿起一個包子就咬:「餓死我了!」
「涼了吧?哎,我還拿棉帽子包著的呢。」戴世亮彷彿自責般地表功道。
「那你腦袋不就涼著了嗎?」齊之芳心疼地說道。
「腦袋涼就涼點,又不給你當午飯吃。」
齊之芳看著戴世亮笑嘻嘻的臉,自己也幸福地笑了。其實女人的幸福,有時候很難,也有時候很簡單,簡單到了在很多時候只不過是一個聰明人的漂亮話。
「幸虧是豆腐乾餡兒的!要是真的肉,吃涼的非吃壞肚子。」齊之芳邊說邊又咬了一口包子。
「活該。讓你有事沒事就裝神弄鬼地,嚇唬我、跟我逗!」戴世亮道。
齊之芳歪著頭頑皮地、呵呵地笑道:「怎麼樣,我昨天嚇你的時候,你沒聽出來是我的聲音吧?」
戴世亮樂著說道:「要是馬戲團招口技演員,我推薦你去試試。說不定這電報局埋沒了一個口技天才。」
「才不去呢。」齊之芳邊嚼著一口包子,邊嘟嘟囔囔地說道。
戴世亮奇道:「為什麼?」
齊之芳雙眼一片帶有青春味道的朦朧,剎那她彷彿陷入了一段隱秘的回憶,她輕輕地說道:「我喜歡發報。小的時候,我就想,長大了一定當個女間諜,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一個小珠寶盒打開,裡面是個袖珍發報機……」
「女間諜可都是冷血動物。」戴世亮語帶調侃。
「所以沒人要我當女間諜,我就來電報局發報了!」
戴世亮像大人撫摸孩子腦袋一樣,輕輕地摸了摸齊之芳的頭,然後指著飯盒下面一層,正色道:「芳子,這些包子你不准吃了啊,帶回家給孩子們。正好三個,他們仨一人一個。」
齊之芳點了點。
「對了,你今天下班怎麼這麼早?」
「今天我沒開車,讓我畫春節牆報呢。給你送了包子,我還得回去接著畫。畫不完的話,還要連夜趕活兒。」
「不是說晚上看電影嗎?」
「對不起了,改日吧。」戴世亮一臉抱歉。
「那明天晚上?」齊之芳見戴世亮有正事,不得已只得退了一步。
戴世亮苦笑道:「春節前我都不敢說,恐怕老得抓我的差,畫畫、寫字、做紙花,宣傳科要我畫牆報、寫對聯,保衛科又要寫標語,警惕這個,嚴防那個。少不了開夜車。」
「電影是王曉棠和於洋主演的!再不去看,這一輪馬上就演完了!」齊之芳臉色有些不悅。
「我知道。我這不是幹不完活兒嗎?」
「憑什麼就讓你一個人開夜車呀?」
「要在過去,我肯定不那麼積極,幹不完的活兒就悠著來,不過現在不同了,有你了。我得好好幹,表現好了,說不定能給我摘帽。」說到摘帽的事,戴世亮的臉上一下興奮出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齊之芳幽幽地說道:「世亮,你知道,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你父母,你哥哥也在乎。將來孩子們大了,他們也會在乎的。孩子們在學校裡,最不願意別人說他們是四類分子的孩子,我該為孩子們想想。」戴世亮的情緒有點激動了起來。
「孩子們現在不是都挺尊重你的,也很喜歡你的嗎?」
見齊之芳還是不能理解自己此時的心情,戴世亮只得正容解釋道:「那是他們還小。芳子,我在想啊,等我摘了帽子,咱們倆說不定也會再有個孩子,將來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我們又不富裕,留不下什麼錢財、房產給他們,至少別給他們留下政治陰影。給他們留下一個清白的政治背景,比給他們留下錢財、房產重要得多。要不然我會非常不安心,死了都不會瞑目。孩子們都那麼無辜,憑什麼要從我這兒繼承一頂反派帽子?這對他們是不公道的。所以,我這一陣子老在想,不管我戴上這頂帽子有多冤枉、多荒誕、多麼不公道,我現在要盡一切努力摘了它。聽說一些單位在給表現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這就是我看見的希望。」
齊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看著戴世亮的眼睛。在齊之芳的眼睛中充滿了對戴世亮的讚許。
「芳子,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了啊!」戴世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在齊之芳手裡,然後便轉身離去。
齊之芳打開信封,看見裡面裝著許多糧票、布票等稀缺票證,這不免讓她既為戴世亮知道心疼自己而欣喜,又多少不免有點慌張。齊之芳始終想不通像戴世亮這樣一個右派分子,怎麼有可能一下子搞來這麼多的稀缺票證。
自從李茂才那日借酒撒瘋大鬧了自己家後,齊之君便在單位中盡可能地躲著李茂才。誰知在差不多平平安安地過了小一個月之後,這一日李茂才卻在下班後直接把齊之君堵在了單位門口。李茂才表示自己明日下班後想請齊之君一起喝上兩杯聊聊閒天。齊之君見李茂才態度堅決,自己根本推辭不得,也只好答應在翌日下班後自己定會準時前往李茂才擺下的這場鴻門宴。
轉過天來,齊之君在下班後如約來到了跟李茂才約會的餐館。
挑開簾子,齊之君心懷忐忑地走進來,四處打量了許久,才終於看見坐在角落裡的李茂才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
齊之君一臉戒備地走了過去,只見小方桌上已提前擺上了一盤鹵豬耳朵和一盤花生米。
李茂才因自己的膝蓋上擱著他的黑皮包不便起身,所以只欠欠屁股,便算跟齊之君打過了招呼。
「沒別的事,」李茂才邊說邊從自己的黑皮包裡拿出一件小上衣,遞給了齊之君,「就是想把這個還給你。這還是入秋之前王紅落在我家的。」
齊之君接過衣服,整個人多少鬆弛了一些,道:「謝謝了啊。還件衣服,你還這麼破費。」
不想李茂才又從自己的腳底下拿出了一架航空模型飛機遞給了齊之君:「這個給王東拿回去。上次為了這個,還弄出冤案來了,讓孩子受了委屈。」
「這個我不能收。」
李茂才眉毛一挑,顯是著急了,他道:「我把那事兒跟我兒子說了,兒子還數落我呢,說為那麼小的事委屈一個孩子!我兒子現在對這玩意兒不感興趣了,只對談對像感興趣。」
齊之君見李茂才已經將話說成這樣,便也只好把航模接過來,放在旁邊一把空椅子上。
「我請你到這兒,也是想跟你聊兩句。孩子的母親過世之後,我也沒個人能說說話——」
齊之君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對。一時間他和李茂才之間的氣氛顯得頗為尷尬。
李茂才幹咳了一聲接著說道:「那天,我是喝多了,胡說了一堆傷人的話,你跟芳子轉達一下我的歉意。」
「芳子也覺得挺對不住你的。芳子心裡,知道你是好人。」齊之君順著李茂才的話頭,安慰李茂才道。
不想李茂才聽完齊之君的話,精神卻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他急道:「芳子這麼說的?」
「嗯。」
「我、我,我從那天晚上,就開始懲罰自己。」興奮的李茂才嘗試著理清自己談話的正常思路。
「懲罰你自己?」齊之君奇道。
「對呀!我罰我自己不准喝酒了!這酒多害人哪!多誤事啊!你說還敢再碰它嗎?今天我是第一次開戒。現在我明白了,我沒啥酒量。」
「還可以,還可以。」李茂才的話,讓齊之君不知自己該怎麼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卻把齊之君的話給當真了。他連連向著齊之君擺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勁,酒風更差勁。所以咱哥倆今天少喝點兒,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齊之君面前,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
「來,干了!」
兩個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開。
李茂才一飲而盡,齊之君卻僅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對此也不見怪,反而夾起一堆豬耳絲放在齊之君碗裡。
「謝謝!我自己來。」
「我還想跟你說一聲,那位戴世亮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李茂才說完狼吞虎嚥地將一口菜囫圇下肚。
「你怎麼知道?」齊之君聞言不免驚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幹什麼吃的?我調查研究了啊!首先,他當右派是因為說話得罪了人。這就是我的弟兄,因為我也常常說話得罪人。說真話可不就愛得罪人嗎?這樣的人往往不是壞人。還有,公交總公司準備調任他到機關當宣傳幹事,因為他開車表現不錯,還有可能要給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虧,所以調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細緻!你放心吧,我調查起誰來,他祖宗八代都別想隱藏什麼!芳子這一步走出去,就難走回來了,所以,對方是個什麼鳥,一定要搞清楚,你說是不是?」
齊之君聞言不免當即一愣。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著對齊之君說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緣分問題。我知道她是個好女人,我沒那福分。要是年輕十來歲,我說不定窮追猛打,跟那個姓戴的小子拼一把。憑我的經濟條件、政治條件,我夠跟他拼一把的,是不是?」
「當然夠!」齊之君趕緊點點頭。
李茂才哈哈一笑,揚手又將一杯白酒傾入了喉嚨,高聲道:「我就不會浪漫?我也會拉兩把子二胡呢!八路軍的時候,那些小媳婦、大閨女都喜歡聽我拉琴,喜歡跟我逗!你信不信?」
「我信。」齊之君的話其實言不由衷,他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因為對李茂才的憐憫。
「就是這把歲數,我才拼不過他了,保存實力,全線撤退。」李茂才本來還興高采烈,但是剛說到他自己的年紀便一下子頓時悲傷了起來,「哪個女人不愛少年郎?」
「老李,我今天才瞭解你的為人。我妹妹福分太淺,這輩子享不上你的福,我都為她遺憾。」齊之君這句話的確是由衷之言。在老幹部李茂才和年輕右派戴世亮之間,齊之君真心實意地希望妹妹能選擇前者。
「我跟她成不了夫妻,也做了一陣對象,以後希望我們還是朋友。」李茂才說話的聲音宛如歎息。
「你們會是朋友的。」齊之君其實對妹妹齊之芳能否以朋友身份接受李茂才其實並不確定。
「做朋友,我可以照樣幫芳子,對嗎?」李茂才話說到最後彷彿如同一種哀求。
「老李,不管我妹子怎麼想,我跟你算是不打不成交了。過去在單位裡不太熟,以後,你有什麼話想找人聊,就找我。」齊之君向李茂才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兩人乾杯,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就在李茂才跟齊之君推杯換盞為自己因為年齡關係錯過了齊之芳長吁短歎之際,齊之芳卻因為覺得戴世亮本人做事不夠成熟而跟他大動肝火。其實引發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爭吵的原因並不複雜,只不過是由於齊之芳始終對亡夫王燕達生前的神秘情人耿耿於懷,戴世亮卻將此事上綱上線地提高到齊之芳愛王燕達比愛自己更深這一自找彆扭的高度之上。
由於在這事上兩人始終話不投機,齊之芳和戴世亮著實冷戰了好是一陣,慪了幾天閒氣。這一日,戴世亮見再繼續跟齊之芳這樣摩擦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前思後想了一番到底還是決定在晚上去齊之芳家跟她講和。
敲開了齊之芳家的房門,戴世亮正欲像平常一樣直接走進來,不想齊之芳卻動也不動地就這樣手扶著門把,用身體把可資進入的空間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麼晚了,你進來不方便。」齊之芳話裡帶刺。
「不方便我也得進去。」戴世亮笑了笑。
齊之芳揶揄戴世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
戴世亮深情地看著齊之芳,道:「從明年正月十五開始,我會專門把喜糖發給愛傳是非的人。」戴世亮的這番話既像承諾又像表白。
齊之芳心軟了。
戴世亮趁機進了門。
戴世亮在進門後,反手關上了門。他發現齊之芳雖然讓自己進了門,卻始終在迴避著他灼熱的目光。
「我看——咱們還是算了。」齊之芳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很傷感情的話。
「我不跟你算了。」戴世亮回答時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可以清楚地聽出他說話時的堅持與信心。
齊之芳走到一組櫃子前面,抬起頭癡癡地看著櫃子上那張放大了的全家福。悠悠地說道:「我跟他有三個孩子,每個孩子身上都有一半的他。孩子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看到他。每一次給孩子們洗頭洗澡,剪腳指甲、手指甲,我心裡都會突然那麼一跳:這一點真像他,那一點真像他——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逆時針地生活嗎?就是我管得住我這個人,也管不住我的心。有的時候,心裡逆時針走得比順時針還多。」
齊之芳搶白完上面這番話後,當即又接著說道:「感情又不是電閘,合上了就來電,拉閘就斷電。那麼多年的感情,一天一夜的,一年一年的,都存放進去了,到現在誰還擇得開哪是愛哪是恨,亂七八糟一大團,血肉模糊的,反正就是疼唄。還有就是捨不得。老實說,心裡真捨不得燕達——」
戴世亮苦笑了一聲道:「我沒有你這麼纏綿。我的女朋友在我戴上右派帽子之後跟我分手了,我也捨不得她,我也傷心,但我還是照樣吃餃子。她跟我最後一次在公園裡約會之後,我看著她上了長途汽車,然後我回到父親家,正好一鍋餃子煮好,我坐下就吃。只不過後來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那餃子是什麼餡兒的。」
齊之芳聽到戴世亮頭一次談起自己過去的感情,眼神一下子專注了起來。戴世亮見此情形不由暗叫一聲不好,明白自己一時忘情竟然忘了男女相處時的大忌之一。
稍作思考,戴世亮頓時明白了齊之芳嘴裡雖然是一個意思,心裡卻仍是為那天兩人為王燕達神秘情人爭吵的事而不能釋懷,便沒有再順著剛才的話頭說,而是彷彿自顧自地另起了一個話頭,道:「總之,我是怕你沒完沒了地追究,沒完沒了地受傷害。」
「我當然要追究!因為我要弄清楚,我哪一點不如她,不如她的地方,我能跟她學不能。做女人這一回輸給她了,下一回呢?我還會輸嗎?我怎麼就不能追究呢?我追究王燕達礙你什麼事?」齊之芳又有點急了。
戴世亮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他猛地上前兩步緊緊地把齊之芳摟在了自己的懷中。瞬間,剛剛還如同刺蝟般對戴世亮支稜著各種敵對情緒的齊之芳,竟然就這樣一下子如水般柔軟在了戴世亮的懷裡。
戴世亮的確是個聰明人。他就像所有聰明人一樣懂得在一個女人就是想不講理的時候,任何男人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地跟這個女人講理,因為道理畢竟不是感情。
在成功地渡過了這次冷戰危機後,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感情彷彿更進了一步。眼見著兩人約定的婚期日近,齊之芳甚至開始不時地因種種似是而非的徵兆擔心起戴世亮的安全來。
在臨近年關的某日,戴世亮正站在自己單位的樓下,仰首看著自己剛貼在大樓兩旁的巨幅春聯作品。不料,齊之芳和王東卻忽然從一輛公共汽車上滿臉驚惶氣喘吁吁地跳了下來。
兩人見戴世亮此時正在安然無恙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才長出了一口氣。齊之芳嗔怪地用手指點了王東一下,氣道:「你這孩子!戴叔叔不是好好的嘛!」
戴世亮一扭頭,看見齊之芳還套著護袖,便明白她應是從發報機前面直接跑來的。
戴世亮驚喜地向齊之芳母子迎來,奇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看你的三花臉呀!」齊之芳看著戴世亮抹得又是紅又是黑的臉和糊著糨糊的頭髮,卻撲哧一聲笑了。
齊之芳掏出手絹,仔細地給戴世亮擦著臉頰和額頭,眼睛裡全是溫情。她是如此專注,專注得到了似乎忘了兒子王東此時還在身邊。
王東不自然地把自己的目光轉向了馬路。
戴世亮充滿柔情地問道:「真的來看我的花臉的?」
「王東看見你了,說你在玩空中飛人!你也真是,他們讓你玩空中飛人,你就玩?把命玩沒了呢!」齊之芳說著說著不覺起了情緒,忍不住用自己的纖纖玉指在戴世亮的胸口處一戳。
「玩一次空中飛人你就來了。那以後我老玩!」戴世亮撓了撓自己的頭說道。
戴世亮用嘴唇貼在齊之芳的耳邊說道:「芳子,離正月十五還有十八天。我快等不了了!」齊之芳嬌媚地瞪他一眼,用嘴形說了一個「討厭!」同時示意背著臉站在那兒的王東。
王東回過頭看了看母親和戴世亮親密的樣子,不免又暗自皺起了眉頭。後來,在多年過去後,王東每一次回顧起自己那天看著母親和戴世亮無意間皺眉的樣子,總覺得自己當時之所以皺眉並不是因為一種由於戀母情節作祟的妒忌,而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祥……
戴世亮是在他準備跟齊之芳領證結婚前的十五天出的事,那一天正好是農曆大年三十的晚上。出事的原因是畫畫,不過具體原因卻不是由於那種他為了積極表現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時常冒死進行的「空中作業」——將整個人用繩子吊在窗外在公交大樓的樓體上空中作業雖然也有一定的危險性,但畢竟是一種可以憑藉著勇氣和技巧克服的困難。
戴世亮被警方逮捕的原因是偽造糧票。就像大部分淹死在水裡的人都是水性極好的人一樣,戴世亮最終也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繪畫技巧而把自己送進了大牢。
十五天後,齊之芳手裡拿著戴世亮從看守所中寫給自己的信,匆匆從法院佈告欄前走過。看著在佈告欄上戴世亮的名字後,法院給下的定義為「犯罪事實屬實,情節特別嚴重」,齊之芳本人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想起戴世亮如果沒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出事,自己恐怕已經成為了戴世亮這名違法之人的合法妻子,齊之芳不免又長吁短歎了許久!
齊之芳認為戴世亮是為了讓她自己和孩子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才鋌而走險偽造糧票的。所以她對戴世亮根本恨不起來,但是在戴世亮被逮捕後如山般向她單薄肩膀上壓來的種種麻煩,又不免讓她心內有一種女人微妙的幽怨。
我知道這對你是怎樣的滅頂之災,為此我將悔恨至死,死不瞑目。最讓我擔心的是三個孩子。這個事件對他們的生活一定是一次重創,心靈的,物質的。寄給你的這點錢,是我工作這麼多年來的積蓄,加上一些繪畫稿費,希望能夠為孩子們成長和教育起一點作用。
齊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寄給自己的信。內容裡面無處不在的悔恨,與字字深情的雋秀字體,讓她心內不免又是一陣淒然。
拿著戴世亮隨信寄給自己的匯款單,齊之芳神色恍惚、動作游移地站在櫃檯前。在把匯款單遞給櫃檯後工作人員的瞬間,齊之芳幾乎要下了像戴世亮妻子那樣就這樣帶著三個孩子等他出獄的決心。
「犯人戴世亮的所有財產,已經被有關部門按照國家相關法律全部沒收。」櫃檯內工作人員冷冷的聲音尖銳地響起,將齊之芳拉回了無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殘酷現實。
很快,又是充滿了種種流言蜚語的一個月,在齊之芳生命中匆匆而過。在充滿了草木生發味道的春天裡,齊之芳再次來到法院門口那紙上面寫有戴世亮名字的佈告前。
此時風霜已經不知不覺地斑駁了戴世亮的名字,就像時光簡單有效地淡化了齊之芳周圍人對她和罪犯戴世亮之間糾結緣分窺探的興趣。
耳邊彷彿又再次響起了戴世亮讓齊之芳既痛苦又快樂的聲音:「芳子,別打聽我在什麼地方,我不希望你見到一個沒有自由、沒有體面的我。我們再相見,就是十年以後了,那時候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孩子們都健康地長大了。現在,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眼前出現的是十七八歲的你。你背著一個腰鼓,穿一條藍背帶褲,在我姥姥家樓下的院子裡,笨手笨腳地打腰鼓。我是在陽台上看見你的,但是你沒有看見我。所以我那次真是大飽眼福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生活得好一些,孩子們生活得好一些,我的負罪感會輕一些。記住,你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齊母打開門,齊之芳和齊之君進來。
轉身離去——剎那,齊之芳覺得這也許是讓自己的生活跟戴世亮這個人徹底告別的最佳儀式。
或許是由於在戴世亮出事後,齊之芳始終都沉浸在自己的幽怨與掙扎之中,忽視了關心自己的三個孩子;或許是面對社會上風刀霜劍般尖刻言語,尚未成人的王東心靈沒有成長到足以承受一切的強大;亦或只是想逃避,就在齊之芳決心漸漸將戴世亮入獄一事淡化出自己生命的時刻,齊之芳的大兒子王東卻因為被同學借此事為由天天冷嘲熱諷而選擇了離家出走。
在發現兒子不見了之後,齊之芳拉著哥哥齊之君彷彿瘋了一樣地四處尋找,但是結果卻都是讓人沮喪的。眼見著黃昏後黑暗與寒冷即將統治整個世界,齊之芳到底還是被哥哥齊之君死拖活拽地帶回了娘家。
「沒找著?」
齊之君、齊之芳兄妹倆走了進來。他們都沒有回答母親的話——他們疲憊、沮喪的模樣比他們的話語更說明問題。
齊之芳眼睛直直的,嘴唇起了一層皮,頹塌一般坐到椅子上。
「你們怎麼找的?一個不足十一歲的孩子,他能跑多遠?飯也沒吃,想跑他也跑不動啊!這麼多人,怎麼這麼笨呢?這就都找不著孩子了?」
齊母話音未落,齊父也從東邊臥室出來,他一邊繫著毛衣外套的紐扣,一邊道:「民警也沒有找到王東?」
齊之君心煩意亂地回答道:「民警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搜遍了。他們也跟昨天晚上所有過往停靠的列車都打了電話,讓乘警幫著搜查,也沒有查到。」
「人民警察為人民,他們怎麼連這麼小小一個人民都找不著呢?」齊母埋怨道。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少說怪話。」一輩子謹小慎微習慣了的齊父先白了齊母一眼,然後道:「夜裡兩三點了,孩子能跑哪兒去呢?身上沒錢沒糧的。」
齊母沒心情理會丈夫前半句話中的責怪繼續道:「嗨,早知道啊,我前天給他的訂報費,就該多給他幾毛錢!」
「多給他幾毛錢幹什麼?」齊父疑道。
「那孩子身上不就有點兒錢了嗎?」
「幾毛錢管什麼用?」
「能買一個高價燒餅了!讓孩子慢慢吃著,等到我們找到他,正好吃完,餓不著他!」
「王東才不會買燒餅呢!王東要有幾毛錢,肯定去租一套《三國演義》小人書來看了,那肯定就不會跑了!」
「我孩子要是餓著怎麼辦呀?」齊母說著說著竟然號啕了起來,「王東呦,我的孩子,姥姥就是太摳了,那天多給你幾毛錢訂報費就好了,你就不會餓壞了!」
「王東是帶了錢走的。」齊之芳抱著一個大茶缸喝冷茶,猛地把茶缸往桌上一蹲,抹一把嘴。
齊母聞言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這就好了。他帶了多少錢?」
「我每月都在抽屜裡擱五塊錢,能不花就不花,到了月底,如果還沒花掉,就算存下來了,我就把它存到折子上去。他拿走了這個月的五塊錢。」
齊母聽到齊之芳此話,頓時一驚:「那壞了!五塊錢,夠他闖關東了!」
「怎麼夠闖關東呢?」齊父不解。
「你想,他有學生證,可以打半票啊!學生證證明他才十一歲,說不定還給他打四分之一票呢!那還得了?五塊錢打四分之一票,那還不夠他跑蘇聯去了?」齊母開始天馬行空地聯想了起來,想到最後,這些聯想甚至把齊母本人又嚇得號啕了起來:「王東唉,我的孩子,你可別跑太遠了!千萬別可著那五塊錢跑啊,留點兒買乾糧錢啊!要不你還得挨餓啊!我的孩子呦!」
「你這兒想什麼呢?」齊父不免又白了齊母一眼。
齊母卻繼續哭道:「我的孩子呀!多留點兒錢買乾糧,只要不餓著,你媽、你舅舅就能找著你。」
「媽!您別哭了好不好?您再哭我真頂不住了!」
「好,媽不哭了。」齊之芳一句話,讓齊母由號啕變成了抽泣。「那你們說,怎麼連民警同志都出動了,也找不著孩子呢?肯定他是盡著五塊錢打票跑了,能跑多遠跑多遠了——」
齊之君此時出言安慰齊母道:「媽,您千萬別急。公安局準備把王東的照片發送到附近幾個收容所去。不管王東跑到什麼地方,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又是孤單單一個人,都會被收容所收去。這幾年全國都遭遇自然災害,災民到處都跑,收容所的幹部也到處設網點,隨時收容災民。」
齊母聞言似乎踏實了點:「我們孩子成了小災民了!那就好,那就好——」
「那怎麼就好了呢?」齊父覺得齊母的話越說越不成個體統。
「你想啊,賑災的地方,有的是糧食啊!我最操心的就是孩子挨餓!」齊母說著想著不覺眼淚又落了下來,「王東唉,我的孩子呦,你可去對了地方了,收容所有糧吃!哪怕咱長一頭虱子,染一身癤瘡,咱餓不著了呀!」
齊母的話,讓齊之芳再也扛不住了,她也抽泣起來。
「媽您別急壞了身體,一定會找著王東的!」齊之君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先安慰好母親。
齊父亦轉移話題道:「你們還沒吃晚飯吧?老太婆,別盡顧著哭,快給他們弄晚飯去!」
「還晚飯呢?這都該吃早飯了!」齊之君脫下又是泥又是水的鞋子。
「芳子也換換衣服,把鞋脫下來,都濕透了吧?」齊母見女兒整個人都在一旁哭軟了,也醒過悶來明白此時最想哭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齊之芳。於是,齊母也開始順著齊父的話準備轉移話題。
「嗯。」齊之芳用手胡擼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淚水點了點頭。
此時,在齊家客廳內,真是好一派愁雲慘淡的情形。
就在齊家眾人心內各懷悲慼之時,不想客廳西邊的房門卻忽然猛地打開了。齊之君妻子小魏的頭從門裡伸了出來。她滿臉倦容加怒容,燙過的頭髮彷彿爆炸般地射向各個方向,狠聲狠氣地道:「能不能小聲點兒啊?這兒還有一個睡著的孩子呢!」
「行行行,我們小聲點!」想到睡在小魏身邊的孩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齊之君只得點頭稱是道。
見哥哥齊之君已然表態,齊之芳亦不好發作。她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到底只得忍氣吞聲。
「鬧得雞犬不寧的,樓上樓下都知道這點破事兒了!要鬧上自己家鬧去!」小魏「砰」的一聲關上門。齊之君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妹妹不斷哽咽的樣子,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陰著臉向西屋走去。
「哥!」
「我、我就是進去拿包煙出來。」齊之君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此時進屋。
「你少抽點兒吧!」齊之君沒理父親,逕自推開西屋的門,走了進去。
齊父有感而發地嘮叨聲從齊之君背後傳來:「我都這麼一把歲數了,你們這些小輩呢,一個個都不給我省心呢!」
進屋後,齊之君輕輕地把門關上。不想他剛轉過身,小魏就「噌」地一下從被窩裡坐起來打開了檯燈,引得兩人睡在小床上的兒子牛牛當即哼了一聲。齊之君見狀馬上把自己的動作放得更輕。
小魏指著客廳,道:「齊之芳以為她自己十八呢?嫩得跟小白菜心兒似的?腳踩八隻船搞對象!本分人、正經人都不要,挑花眼了吧?找了個罪犯!丟人現眼!佈告貼得滿世界都是,鄰居見了我都不正眼瞧我,就跟我也和那罪犯一夥似的!」
「閉上你的嘴。」已經陪著妹妹齊之芳折騰一整夜的齊之君,漸漸有點壓不住自己的火。
「我問你,齊之君,這是不是我的家?」
「你又想找什麼彆扭?」
「你要是說不是,我馬上帶著孩子就走,再求我也不會回來了。說呀,這是我的家不是?」
「是你的家!你小聲點兒成嗎?」見小魏丟開手準備撒潑,齊之君只好息事寧人地軟了。
齊之君從床頭櫃裡拿出一盒煙,準備出去。不想小魏卻顯然不想這樣輕易地放過他:「既然這兒也是我的家,我就有權利表決,誰受歡迎誰不受歡迎,對不對?」
「對、對、對。」齊之君敷衍道。
「告訴你齊之君,我家不歡迎罪犯的未婚妻進來!」
「你看著芳子倒霉,也想牆倒眾人推,是不是?」
「哼,她倒霉?她自找倒霉!花著王燕達的烈士撫恤金,又是新大衣,又是新皮鞋!」小魏冷笑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嫉妒芳子。」齊之君道。
小魏冷冷一笑:「你才知道啊?我當然嫉妒她呀!花著死人的錢,用著活人的假票證,看把她合算的!」
「匡當」一聲巨響猛地從齊家客廳中傳來,齊之君回頭一看只見正在泡腳的齊之芳蹬翻了腳盆,整個人被小魏的話氣得渾身發抖。
「你還不給我閉嘴!」深知妹妹齊之芳剛烈性格的齊之君見狀急忙吼了妻子小魏。折騰了一個晚上了,齊之君真的不想再折騰了。
不想齊之君這樣一吼卻將他和小魏睡在小床上的兒子牛牛給吵醒了。「哇」的一聲,剎那,牛牛哭得彷彿天崩地裂。
牛牛的哭聲,讓心疼兒子的小魏頓時燃燒起滿腔邪火:「我不但不閉嘴,我還到外面去喊去!不然人家以為那個罪犯印了不知多少票證,這個家裡人人都得了好處,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我也跟著貪贓枉法,我說得清楚嗎?」
「你敢再說一句——」齊之君威脅地向小魏逼近一步。兒子的哭聲也讓他心煩意亂到了失去理智的邊緣。
門慢慢地打開了。
氣息奄奄的齊之芳從打開的門內走了進來:「嫂子,我從來不惹你,你怎麼這麼恨我呢?」
看到齊之芳,小魏的意外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間。小魏「噌」地一下從床上躥了下來,披上棉襖眼睛瞪著齊之芳語氣酸溜溜地道:「我怎麼會恨你呢,妹子?你是你爹媽的心頭肉,也是你哥的心頭肉,我嫁到這家裡來,都是吃老菜幫子,菜心哪兒去了?你媽你爸省給你吃了。我坐月子都沒吃幾個雞蛋,蔥花炒雞蛋我看著怎麼那麼白呀?哦,蛋黃給你省著呢!」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啊!」小魏的話讓齊之芳一陣突如其來的慌亂,她從來沒有想到父母、兄長對自己的愛會有朝一日成為嫂子小魏憎恨自己的原因。
小魏接著道:「你是不知道。我過了門連個單獨的小櫃子都沒有。櫃子裡擱的都是你小時候穿的、用的。」
「我說你就是嫉妒芳子吧?」齊之君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我敢嫉妒全家的心頭肉嗎?」受傷的痛苦剎那滑過了小魏的臉,一瞬間後,她臉上只有滿腔燃燒的怒火。
「無聊!」齊之君不屑地說道。
小魏聞言冷笑道:「沒錯,就是無聊。有人明著供,有人暗著養,還回娘家混飯吃,整天捯飭得美美的,嘿,無聊可真舒服啊!孩子都不要了,跑了就跑了唄。」小魏是那種自己一旦受到傷害便會通過選擇傷害別人來發洩自己痛苦的人。
就在齊之芳看著小魏,恨不得衝上去把小魏掐死之時,聽見孫子哭聲的齊母戴著圍裙從廚房裡跑了過來。
齊母冷著面孔,用眼睛掃視了一圈眼前的三人:「這家裡事還不多,你們還想再鬧幾件出來,是不是?要鬧也等幾個鐘頭,等天亮再鬧,好不好?」
「我納悶我哥當時怎麼看走了眼,找了這麼下三濫的女人!」齊之芳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在看見母親進屋後,本來亂成一團的內心中竟然凝聚出了對小魏惡毒反擊的力量。
「芳子,你也省幾句!」齊母聞言急道。
小魏眉毛一挑,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齊之芳的鼻子,道:「是下三濫。不是下三濫怎麼會引狼入室,把右派分子、犯罪分子領進門,領上床了呢!讓我們都得受連累!你不要名聲,我們家可是三代工人階級,勞動人民,我們可要名譽!我非得去樓下院子裡嚷嚷不可,那假票證買的肉我可是一根肉絲兒沒沾過——」
「渾蛋!我今天就殺了你。」齊之君朝小魏撲了過去。
齊母一把揪住兒子:「你先殺了我!」
「媽,您看見您兒子那土匪樣了吧?為了他的寶貝妹妹,他能殺了我!」小魏嗷的一聲哭叫道。
齊之君隔著母親夠不著自己的妻子,從身後順手抄起一個花瓶,朝小魏扔過去。花瓶落在地上,碎裂了。
瞬間,哭鬧了許久的牛牛忽然「哦」地嚇得背過了氣去。
「兒子,姓齊的,我跟你們一家拼了。」小魏見兒子哭昏了過去,當即怪叫一聲如同一隻乍起了毛的母狼一般向齊之芳衝過去拚命——
不管前一日發生了多少悲喜,新一天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坐在昨夜小魏打岔大鬧留下的廢墟裡,齊母瞇著眼睛看著在一道陽光中飛舞搖曳的灰塵,只覺得自己竟然活動還不如這些灰塵瀟灑自由。剎那,老淚無聲無息地橫流在她因為缺少休息而焦黃憔悴的臉上。
齊之芳在此時靜靜地走到了母親的身旁,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母親的肩頭:「媽您別太生氣著急,急病了,我罪過就更大了。」
母親看見女兒憔悴疲憊,精神恍惚,想說什麼,卻到底又及時收住了口。
齊之芳愴然地一笑,道:「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不過我告訴您,就是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去找那個李茂才。」
齊母給齊之芳準確無誤的回答狠狠地噎了一下。她打量了女兒一眼,她不知道女兒內心的剛烈與驕傲究竟是從何而來,抑或是由於他們老兩口不知不覺受了「賤養男,貴養女」這句古話流毒的影響,才多年來讓齊之芳在這平凡的世界中留住了一份不平凡的高貴與激烈。
想了很久,齊母覺得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最終只血氣翻湧地噴出了一個字:「好。」
齊之芳眉毛一挑:「好什麼?」
齊母冷冷地道:「你志氣高,眼力好,骨頭硬。這還不好?」
齊之芳眉毛又是一挑:「媽您說什麼呢?」
「說你志氣高唄。李茂才給小樓都不住,給你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都不過,你志氣還不高嗎?」齊母有點火了。
「您就不看我怎麼委屈,孩子們怎麼委屈!」齊之芳也有點火了道。
齊母聞言怒道:「我是看見孩子們現在太委屈。委屈得家裡都待不了了,跑沒影子了。王東是那種渾孩子嗎?沒事兒跑出去做野孩子,挨餓受凍,長虱子,染疥瘡?他是個懂事的孩子!還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再也受不下去了,才跑的!要是你跟了李茂才,不管怎麼樣,人家是個老幹部,中不流的也算個首長,王東在孩子裡頭就會有體面,抬得起頭來。現在呢,他差點兒有了個罪犯繼父,孩子不委屈嗎?所以乾脆跑掉,連你這個媽都不要了,連姥姥、姥爺都不要了。」
齊母的一番話說得齊之芳頓時傷心欲絕。她委屈沖天地瞪著母親,不敢相信一貫疼愛自己的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最後的支柱倒塌了。
齊之芳哀哀地低頭說道:「媽,您覺得我心裡還不夠難受,是吧?」
不想齊母卻繼續對齊之芳發狠道:「我是覺著你不夠難受。你要是再難受點兒,就永生記住了:做一個寡婦母親,不能老想著自己怎麼得勁,怎麼開心快活。你的日子不是為你自己過的,你就是為孩子們過的。舊社會幹嗎給那些寡婦送匾立牌坊啊?就是因為,誰都知道寡婦艱難啊!一個寡婦在她男人死的時候,她也死了,她的心死了。為什麼呢?因為世上快活的事兒沒她的份兒了!死了心地把孩子拉扯成人,培養成才,成大出息。」
齊之芳將頭一抬梗著脖子看著自己的母親道:「您要我也受一塊匾,立一個牌坊?有您這麼狠心的母親嗎?」
齊之芳的眼神,讓齊母不免好一陣傷心,她道:「從你生下到現在,我就是太不狠心了。狠不下心來給你說道理,講規矩。我以為你自尊要強,不用我說道理,可是你的要強全要歪了!哦,穿件新大衣,穿雙新皮鞋,就是要強?」
齊之芳答道:「我穿得好點怎麼了?就惹了你們這麼多人?連我自己的母親都容不得?我偏要穿!我是為小戴穿的!穿上它我就告訴你們,告訴所有嚼舌根子的人,我為他戴世亮守著。他犯了罪,但他是為了我犯的。在我小產的時候,他第一次犯了這個罪過。一個男人能為了我去犯罪,這是天大的情分,我領情。他能為了我的孩子去犯罪,我也替他們領情。我不管孩子們怎麼恨他,他憑他的本事,他的才能,用著犯罪嗎?他本來可以讓我和孩子們吃飽穿暖,可是社會讓他好好施展他的本事才能了嗎?沒有!還剝奪了他的本事。這對他公道嗎?」
齊之芳轉過身一摔門走了出去。
「芳子,芳子——」齊母帶有講和味道的聲音,究竟不能將傷心的齊之芳挽回。
王東離家出走的消息輾轉多日後,才從齊之君的口中傳到了齊之芳亡夫王燕達生前工作的單位市消防隊。無論作為王燕達的生前好友還是作為消防隊的領導,肖虎都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齊之芳,同時發動一些自己在社會上或多或少還算有一些能力來試著幫助齊之芳一家渡過目前這個難關。但在該日下班後,肖虎帶著自己買的吃的來到齊之芳家居住的大雜院門前時,卻事到臨頭不免有點望而卻步。
一則「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話在中國幾千年來都算得上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二則自己人知自己事,很多次午夜夢迴捫心自問,肖虎亦漸漸有些明白自己對齊之芳種種好之中其實難免夾雜著一些微妙的情愫。
其實只有傻子才會相信男女之間可以有純潔友誼。
將自己頭上的帽簷壓得更低了些,肖虎推著自行車向大雜院最深處的齊之芳家走去。在他車上掛著一個網兜。網兜裡面放著幾卷掛面和一個浸透油的紙包。
大雜院中正有幾名齊之芳的男女鄰居一邊就著公共水龍頭洗衣服、洗菜,一邊聊天。
見肖虎推著自行車走進大雜院,一個洗菜的女子當即向自己身邊的一個淘米女子使了個眼色,用下巴指指肖虎道:「肯定是找小齊的。」說完兩人臉上便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種通過消遣自己頭腦中情慾幻想事件而獲得的興奮笑容。
輕輕地幾聲敲門聲後,齊之芳打開了自己家的房門。
齊之芳抬起頭,看見推車走來的肖虎把頭上帽子往上一推,竟露出了他彷彿刀砍斧剁般純男人的臉。
「呦,老肖!你怎麼來了?」肖虎眼睛向身後的水池瞟一眼,把網兜拿下來,放在齊家的灶台上。興奮的齊之芳在這個整個過程中,沒有注意到肖虎臉上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謹慎神情。
齊之芳回過身大聲朝屋裡招呼道:「王紅,肖叔叔來了!王方,愣什麼呢?不認識肖叔叔了?叫肖叔叔好!」
王方在母親的招呼下,正在幫助齊之芳整理毛線的王方,乖巧地小聲對肖虎問候道:「肖叔叔好。」
「再搬個凳子出來!」在王方起身進屋去給肖虎拿凳子之時,齊之芳便像平素一樣隨意地把王方繞的毛線套在肖虎的手上。
肖虎一時之間情不自禁地看了齊家隔壁鄰居的窗子,臉色異常的緊張,直到王方給他搬來了凳子,他才動作僵硬地坐在小凳子上。
小王紅此時也身體搖搖晃晃地從屋裡走了出來。她一見到自己的肖叔叔便立刻興高采烈地跑上去,伸手摟住了肖虎的脖子,親密地大叫道:「肖叔叔!」
「唉,王紅。咱們還是進去吧。」王紅對自己一如既往地親密,卻讓肖虎感到了一種宛如芒刺在背的緊張。他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齊之芳臉色沉下來了,從肖虎的手上拿下毛線。
進了屋,齊之芳動作硬硬地往餐桌上放了一杯茶,背過身拿起一個橘子來剝。
有點不知所措的肖虎,從自己上衣口袋裡掏了幾次才掏出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肖虎把這幾張鈔票放在齊之芳面前,道:「這是燕達的第一季度的撫恤金。剛過了春節我就去黨校學習了,所以我一直沒空給你送來。」
齊之芳用眼角掃了桌上的錢一眼:「怎麼這麼多?」
「哦,每月也就多了五塊錢。是這樣,消防總隊調查了王燕達家屬的情況。所以他們做了調整,把燕達的撫恤金級別給挑高了半級。」肖虎低下頭嘴裡含糊解釋道。
齊之芳有點懷疑:「怎麼又調查起情況來了?」
「哦,是我提出來的。」肖虎的頭更低了,他有點不敢直視齊之芳的目光。
「哦,那謝謝你了。」齊之芳的口氣始終透著一股冷淡。
站在一旁的王紅,此時不經意地看見了肖虎脖子上挎著一架照相機,便大著膽子用自己小手的手指尖小心地摸了摸那皮套。
齊之芳見狀忙一把將王紅拉到自己身邊。猛烈的動作,讓肖虎明白了齊之芳不悅的心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肖虎開始自己用語言試圖化解此刻盤旋在房間中的躁人氣氛:「來的路上,順便買了一點兒富強粉掛面,還買了點兒滷肉。我看天不錯,想帶兩個孩子和你去公園走走,照兩張照片,也算散散心——」
「謝謝。」齊之芳的回答依舊是冷冷的。
「客氣什麼。」肖虎笑了笑。
齊之芳聞聽此言,此時忽然似笑非笑地對肖虎道:「是你太客氣。心裡這麼緊張,還要上我的門來送錢送吃的,還要帶我們出去散心。以後你要是覺得上我這門不方便,我就去你們隊裡領撫恤金,也沒關係。」
「那倒不是……」肖虎想解釋卻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解釋。他心裡其實明白,齊之芳說得全對。
齊之芳臉上的笑意一時變得更加冷艷,她伸手把王紅牢牢地拉到自己身邊,搶白道:「什麼不是?寡婦門前是非多,怕是非就別上門唄。」
肖虎抬起頭正視著齊之芳,苦笑道:「芳子,這世上有不怕是非的人嗎?」
「沒有。是非是個大老虎,會吃人,吃不了你也抓你個滿臉花,留一輩子疤瘌。我比你更怕是非這隻大老虎,我比所有人都怕!所以請你以後別上我的門。你不上這個門,我是非就少一點。」
肖虎被齊之芳的一番話噎得非常難堪,不免略有些委屈地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美艷寡婦。齊之芳則垂下眼皮,嘴角帶一絲拒人於千里之外,但又通情達理的微笑。
兩人相對沉默了良久,齊之芳忽然宛如歎息般幽幽地說道:「真的,以後我們不麻煩肖隊長了。撫恤金我自己可以去領,一季度跑一趟,累不著。要不,就請財務科哪個會計把錢直接匯給我,反正三個月匯一次,也不算太勞他的駕。我過兩天就去找總隊領導談,讓他們給會計打個招呼——」
「那你就找我吧。」見齊之芳既然這樣說了,肖虎也只好無可奈何地同意了。此話說完,肖虎見齊之芳正一臉懵懂地看著自己,肖虎只得繼續解釋道:「我就是總隊領導。春節後總隊黨委書記退休,我接替了他。」
肖虎話音剛落,一個充滿嘲諷味道的笑容便出現在了齊之芳的俏臉上。齊之芳以一種恍然大悟般的誇張語調說道:「哦,我說呢!原來是這麼回事;官兒越大,膽兒越小,越是怕這只是非大老虎。看來,過去那個肖隊長比現在這位肖書記還勇敢些,有時候還敢打虎。」
肖虎別過頭去,齊之芳的一番話說得他很傷心。整理了一下情緒,肖虎換了一個話題道:「我聽說王東的事了,你哥前天剛告訴我。春節後我去黨校學習,剛回來。之君告訴我說,王東是受了刺激跑的。開春那會兒,戴世亮的佈告剛貼出來,孩子就不見了。」
見肖虎談及兒子王東離家出走之事,齊之芳眼圈紅了,她語帶哽咽地說道:「沒想到王東比我還要強。」
「我有一個老下級,就在撫順南邊,你哥托我找他幫幫忙,打聽一下。」
「到處托人,打聽了一個多月,還是——」齊之芳一句話沒說完,眼淚便掉了下來。
肖虎剛想伸手抹掉齊之芳臉上的淚水,卻發現這種情不自禁很可能讓自己和齊之芳都陷入到萬劫不復的情劫中。慢慢地放下了自己已經抬起的手,肖虎安慰齊之芳道:「別難過,芳子,一定能找到孩子的。我那個老下級是個優秀的偵察連連長,我已經打電話給他,讓他請示部隊領導,必要的話,動用部隊幫著找孩子。」
齊之芳濕漉漉的眼睛亮了,臉上是那種抓住救命稻草而把生機誇張若干倍的神色。
「咱們煮點掛面,切點熟肉,吃了午飯,」肖虎拍了拍自己胸口掛的相機,「我帶你們出去照相,啊?」肖虎明白對於一個身處悲慘境遇的女人來說,身邊有一個陽光樂觀的男人是多麼重要。
「我還有心思照相呢!對了,你會修收音機嗎?」齊之芳抹掉了自己臉上的眼淚,斜了肖虎一眼,轉身進了裡屋。
肖虎被齊之芳這無心無意的一眼,看得全身一陣酥麻。稍微定了定神,肖虎才尾隨著齊之芳進了裡屋。
裡屋中,齊之芳正在來回擰著收音機的旋鈕。聽見裡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肖虎知道其實這台收音機的毛病不大。
向齊之芳打了一個讓開的手勢,肖虎在收音機前坐了下來。他把收音機掉轉一個方向,打開後面的擋板。
「有扳子、鉗子嗎?」
「這是燕達用的。」齊之芳聞言忙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工具袋遞給肖虎。
肖虎接過工具袋時微微皺了皺眉,然後便從裡面取出一把鉗子,在收音機裡面緊了緊這裡,扳了扳那裡。
「刺啦」一聲惡響,收音機已經被擰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機喇叭突然傳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聲如洪鐘的嗓音。齊之芳嚇得往後一退腳下拌蒜失去了平衡。肖虎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他一把拉住了齊之芳,同時趕緊把音量擰小。
「燕達走了之後,弄這些東西都是王東,現在王東也……」齊之芳嚶嚶地哭了起來。在她的淚水中,肖虎忘情地輕輕抱住了她。齊之芳把頭靠在肖虎肩膀上。女人齊之芳的淚水濕了男人肖虎的肩膀。
良久,肖虎才戀戀不捨地輕輕推開齊之芳。齊之芳懵懂地抬起頭看著肖虎,就在這樣一個短短的擁抱過程裡,她彷彿跟肖虎心有靈犀般明白了彼此的軟弱與悲哀。
肖虎張嘴想說什麼,這不免讓齊之芳十分驚慌。有些話,她作為一個女人既想聽又不敢聽。
人生誰又沒有幾個在危險邊緣徘徊的曖昧瞬間?
「我——」肖虎剛說了一個字,齊之芳家的窗外忽然罵街聲起。
罵街的女人是多年之後跟齊之芳成為親家的孫燕媽。被正宗濃郁胡同習氣浸染的她,此時正為後來成為齊之芳兒媳的女兒孫燕無意間丟失了一隻發卡,在大雜院中粗言穢語地指桑罵槐撒著邪火。出於吃柿子揀軟的捏的務實心態,孫燕媽把這次洩火的對象鎖定為了最近連走背字的齊之芳一家。
只見孫燕媽用手指在女兒孫燕的額頭上一點道:「誰讓你自己不看好的?你不知道這院子裡什麼人都有?」
「這話我可不愛聽啊!我們住在這兒十幾年了,大家不都知根知底的?再說,不就是一隻發卡嗎?說不定是孩子們鬧著玩的!」剛才站在公共水龍頭邊洗菜的女子不幹了。
「我沒說咱們這些好鄰居,我說的就是那家!」孫燕媽邊說邊用手指著齊之芳家大門道,「帶進來的都是些什麼男人啊?別的不知道,至少有一個暴露了!關著門造假票證呢!那些男人進進出出的,能不給孩子們壞影響嗎?孩子是最容易被惡壞人帶壞的。看見了吧?自從齊之芳把那個姓戴的帶進門,她的孩子一個個的被帶壞,先是王東,出去做小流氓去了!」
「王東還是個破壞分子呢,把我們家做的煤球全踩壞了!」一個叫大塊兒的男孩子趁機說道。他的年歲跟王東差不多大,經常跟王東在院子裡干仗。
孫燕爸這時在屋子裡聽見媳婦熟悉的罵街聲也出來了,他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道:「謝天謝地,破壞分子總算跑了,現在我們要對付的就是個小偷。這要是一轉身她就敢偷,以後可防不勝防!現在王方才九歲,所以只敢偷小東西,再大幾歲,那我的自行車都不敢擱在院子裡!」
「以後我可不敢把毛毯拿出來曬了。我們家那床毛毯可好了,美國貨,是我媽解放前買的!」顯然這個大雜院中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並不止孫燕一家。
孫燕怯怯地搖著母親的手說道:「媽,咱們要不找王方去吧!」
孫燕媽卻一把甩開孫燕的手,繼續在水台上向聞聲而出的所有的鄰居情緒激動地過著演講的癮:「王方她是個孩子,她有什麼辦法?她媽沒錢給她買,她就偷唄。看看齊之芳交的這一個個相好,錢也不會少給她,給孩子買只發卡應該買得起呀,至於嗎?見了我們孫燕的好東西就順手牽羊!端著一鍋豆漿都能偷,那不就是三隻手是什麼?過去大夥兒還常常誇獎他們家三個孩子呢,學習好,懂禮貌,現在露原形了吧?沒一個好東西!偷東西那麼老練,那不可能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沒準過去我們丟的東西都是她偷的!」
孫燕媽說完,孫燕爸總結般地發話了:「孫燕媽帶著孫燕,咱們找齊家要東西去!」
孫燕媽聽完自己爺兒們的話,二話不說拉起孫燕向齊之家門口走去。
大雜院孩子們總算有瞭解悶的事,一窩蜂地跟著孫燕一家人哄哄而去。
孫燕媽領著女兒氣沖沖地走到齊家門口時,王方正坐在一張凳子在家門口看螞蟻。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眼見著這麼多大人孩子一臉凶神惡煞地朝著自己家來了,王方便肯定地知道絕不會發生好事。
出於人類自我保護的本能,王方當即轉身欲走。誰知她的身子才剛一動準備往屋裡進,便被一個箭步躥過來的孫燕媽一把揪住:「王方,把孫燕的東西還給她!你偷了東西想跑?」
「放開我女兒。」門開了,齊之芳走出來,順手帶上了門。
孫燕媽見到齊之芳露了面,只好放開自己抓住王方的手,然後順勢把王方往齊之芳身邊一搡。
「王方,怎麼了?」齊之芳道。
「我沒偷!」王方顫抖著說道。
孫燕媽冷笑道:「今早上孫燕她姥姥在門口給她梳頭,就是你們家王方打我們門口經過一下,發卡就沒了!不是她偷的是誰偷的?」
齊之芳瞪了一眼孫燕媽,然後低下頭問王方道:「王方,你到底拿了沒有?」
王方含淚欲滴地委屈大聲道:「沒有!」
此時孫燕從她母親身邊跳出來,指著王方鼻子道:「撒謊!你們家孩子什麼都幹的出來!王東跑出去幹嗎去了?還不是當小偷小流氓?」只要大人的心裡還有邪惡,孩子們就絕不可能有所謂真正的單純與天真。
齊之芳被孫燕的一番話氣得直打哆嗦,她陰著臉又問了王方一遍:「王方,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拿了孫燕的東西沒有?」
「沒拿!」
「那我們就搜!」孫燕才一說出了她孩子般殘忍的想法,旁邊就有另一幫大雜院中的孩子跟著她的話頭起哄:「對,咱們進去搜!」「我再跟你說一遍,我們王方沒有拿你們的東西。」齊之芳冷冷地看著她面前的眾人。她全身顫抖著,說不清是怕是怒。
「那你們把門關那麼緊幹什麼?」孫燕媽將成人才能想像出的骯髒與惡毒凝聚成了一句貌似輕描淡寫的問題。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大夥兒都明白。門為什麼關那麼緊,因為裡面全是秘密,假票證啊,贓物啊,老的少的相好啊——」
孫燕媽的一番話,就像迎頭一棒般地打了齊之芳個嘴唇發抖,臉色慘白。
齊之芳家的大門又一次打開了。
肖虎出現在了門口。
「欺負人也有個限度。」肖虎充滿咆哮前爆發力的男低音,讓孫燕媽不禁聞言一怔。
肖虎見眾人囂張的氣勢暫時被自己壓住,接著道:「警告你們,從今以後,你們誰敢欺負齊之芳,欺負她的孩子,我就對他不客氣。」
孫燕媽用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著肖虎。看著肖虎粗粗的脖子和兩條抱在胸前的結實手臂,孫燕媽略一思量,乾脆一咬牙往前邁一步發狠決定今天她誓要將對齊之芳的侮辱進行到底:「呦,怎麼換人了,齊之芳?你也不吹一聲哨子,喊個暫停啊。」孫燕媽說得激動索性轉向齊之芳繼續道:「難怪你關著門,你這門裡頭,老的、少的、中的,為你各盡其能,各顯神通,送錢的送錢,印票證的印票證,出力氣的出力氣,現在又出來了一個拔刀相助的啊。」
「下流坯子。」齊之芳臉色煞紅煞白了半晌,才無比艱難地擠出這四個字。
「你罵誰下流?」孫燕媽。
齊之芳眉毛一豎,道:「誰下流我罵誰。」
「誰下流誰心裡明白。」孫燕媽說罷便又向齊家的大門逼急了一步,「我們進去搜一下,就明白誰下流了。」
齊之芳想擋住孫燕媽的進犯,但她卻被肖虎拉到一邊。
肖虎擋在齊之芳身前,沉著臉不動聲色地看著孫燕媽。孫燕媽讓肖虎有點看毛了。
孫燕媽道:「你想幹嗎?」
肖虎冷冷地反問道:「你想幹嗎?」
「我要進去搜查!」孫燕媽嚷道。
肖虎聲音中此時有了一種讓人心寒的平靜,他道:「你剛才沒聽見我的話嗎?誰要是敢欺負齊之芳,我就對他不客氣。」
「你想怎麼對我不客氣,我倒想知道。」孫燕媽接著往前走,似乎要闖入被肖虎封鎖的齊家大門。
「你再往前跨一步,就知道了。」肖虎的聲音更冷了。
齊之芳看著身邊的肖虎,找到了來自男人身上久違的溫暖和依靠。
孫燕媽進退不得地跟肖虎僵持了一會兒,用情緒緩和了一些的語氣道:「王方——就是王方,偷了我們孫燕的東西。我們必須進去搜查。」
肖虎不動聲色:「有公安局的搜查證嗎?」
齊之芳在旁邊道:「老肖,你讓她們進去。王方清白無辜,不怕他們搜!」
肖虎看了齊之芳一眼,語氣無比堅定地說道:「芳子,你進來。王方,王紅,你們都進屋。我不管是不是清白無辜,我就是要看公安局的搜查證。」
孫燕爸壞笑著說道:「大個子,人家小齊都讓孫燕和她媽進去了,你瞎管什麼閒事?」
大雜院院子中閒人亦在一旁起哄道:「就是,你算老幾啊?我們這些鄰居住這兒都十幾年了,就算是個非正式的組織,有什麼事大夥兒一塊兒決定,少數服從多數。我們這麼多人同意進去搜查,出了問題我們一塊兒負責。」
肖虎威嚴地環顧了一圈周圍的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懂法律嗎?」
沒人回答。
「一群法盲。先回家看看憲法,再來著搞什麼非正式組織。你們是絕大多數,但法律並不因為你們是絕大多數就向著你們。絕大多數就能違法?違法的絕大多數照樣法辦!你們綁在一塊兒欺負人,私闖民宅,還管自己叫組織?告訴你們,一個人鬧事叫鬧事,一群人鬧事叫聚眾鬧事。聚眾鬧事的絕大多數叫什麼,叫暴民,就該鎮壓你們。現在聽懂沒有?這就是法律對你們眼下行為的解釋。誰還想以什麼非正式組織的名義往這門裡進一步?」
人們的反應和智力都有點跟不上肖虎話裡的新鮮知識,他們皆被肖虎這一聲斷喝震懾住了。
「你們願意把我想成誰,說得多難聽,隨你們的便。但是,假如你們敢對齊之芳和她的孩子不尊敬,都給我放老實點,都當心一點!我十歲就當了八路軍的小鬼,跟王燕達又是出生入死的戰友,怕死是不會幹我們這行的。想想吧,死都不怕的人,怕你們這樣的小打小鬧?你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肖虎理直氣壯地又將自己的一番道理說罷,當即拿出軍隊指揮員的聲調,對眾人道:「全體立正!解散!」
大雜院中大多數孩子和少數不願惹事的男女,隨著肖虎的這一聲令下頓時散去了不少。
但孫燕媽和孫燕爸卻還是不甘心,孫燕媽瞪了齊之芳一眼,然後轉過身對著肖虎道:「那你讓齊之芳把偷我們家的東西還給我們。」
「王方已經回答你們了,她沒有拿過你們的東西。」肖虎煩了。
「不過——」孫燕媽似還要跟肖虎理論,不想肖虎卻迎著所有面孔和眼睛把門「砰」的一聲狠狠關上。
已經站在齊家門前的孫燕媽故意向後退了幾步,側身一倒摔在地上,大喊大叫了起來:「哎喲!打人了!」
「敢打我老婆,孫子你給我出來!」孫燕爸見媳婦吃了虧,從地上抄起一塊破磚就往齊之芳家的玻璃上砸去。
「光當」一聲響!
一塊窗玻璃被砸碎,石頭和玻璃碴子一塊兒落在齊家老舊的地磚上,一塊地磚頓時碎裂了。
王紅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咧了咧嘴,齊之芳把她的臉壓向自己的胸口,使哭聲被摀住。
轉眼間,又有一個石頭打過來,打在另外一塊玻璃上。
緊接著又有幾個煤球從窗戶的破洞裡扔進來,碎在了地上——
齊之芳咬著嘴唇,懷抱著兩個女兒,向後面撤退了幾步,神色決然,似乎隨時準備和門外的人同歸於盡。
肖虎不屑地向齊家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大雜院的眾人竟然人人臉上都有一種節慶般的歡樂!
肖虎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背著自己脖子上的135相機,一個箭步就敏捷地跳出了窗口。
以軍人攻擊戰的動作迅速繞過房子的拐角,肖虎往吵吵鬧鬧的院子迂迴,他的樣子完全是在進行一場軍事行動。他把相機皮套打開,又揭下鏡頭蓋子,用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齊之芳家門口這一夥亢奮的平凡人:
一把粗大的彈弓被那個叫大塊兒的男孩子舉起,射向齊之芳家中的子彈則是一個雞蛋大小的煤球。孫燕媽則躺在位置離齊之芳家門口尚有了一小段距離的地面上。她似乎在享受日光浴,用一張舊報紙擋在臉上遮陽。齊家門口作為廚房的油毛氈棚子垮了一個角,孫燕用一個小鐵掀砸著齊家的一口炒菜鍋。滿地都是被踩壞的煤球。孫燕爸雙手抱著更大一塊石頭,準備再次砸門。
「你們都讓開,我再喊一次:一、二——」孫燕爸舉起了石頭。
肖虎知道如果真的讓孫燕爸砸開了齊之芳的家門,那一切都會變得不可收拾。畢竟齊之芳在以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還要繼續生活在這個大雜院,生活在這些在肖虎眼裡根本不配跟齊之芳生活在一起的人群裡。
肖虎一個箭步衝到孫燕爸面前,捉住了他的手。
石頭落在地上。
肖虎舉起孫燕爸的手,亮給所有人:「看見沒有?就是這隻手,被抓了個正著吧?」
孫燕爸企圖掙脫肖虎的抓握,但他的力氣和肖虎顯然不在一個級別上。肖虎把孫燕爸抓到齊之芳的門前,指著門上被砸出的凹陷,道:「這就是犯罪現場。大白天砸人家孤兒寡母的門,你想幹什麼?是想進去搶啊還是盜啊?還是圖謀其他的不軌?」
「她不開我才砸的!」腕子被肖虎如鐵箍般的手攥著,孫燕爸有點慌了。
「她憑什麼要給你開門?不開的門你都砸嗎?銀行的門關著你也砸?中南海的大門不開,你敢不敢砸?你不就看這是個寡婦的門,砸了也白砸嗎?你不就是欺負人家孩子沒有父親,女人沒有丈夫嗎?缺德到家流氓成性了我看你!」肖虎指著地上的石頭,「走,拿上你的凶器,咱們去派出所。」
孫燕媽見自己男人被肖虎攥著,開始在地上不老實了。她呻吟著道:「哎喲,沒天理了,我疼著呢!骨頭肯定斷了!偷了我們的東西,不承認,還打人!」
「誰打你了?」肖虎冷冷地看著孫燕媽。
「就是你!」孫燕媽道。
肖虎冷笑道:「我在門裡,你在門外,我怎麼打你的?」
孫燕媽強詞奪理道:「那門一關,就把我摔倒了!」
「你到底是被打傷的?還是摔傷的?」肖虎抓到孫燕媽語言上的漏洞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反正是把我骨頭摔斷了!」孫燕媽乾脆拿出撒潑耍賴的看家本領。
肖虎用手一指眾人,大聲道:「你是怎麼摔倒的,大家都有眼睛,就算這兒沒人長眼睛,醫生有眼睛,X光有眼睛,看看你哪根骨頭那麼嫩,不碰就斷。我問你,你是從哪兒摔倒的?」
「就從那門檻上!」孫燕媽道。
肖虎指著齊家的棚子,道:「好啊!有哪一位肯幫我試一試?請他站到門前面,看看這扇門會不會把他推倒?沒有人肯試試?都明白是不可能的。你從齊家的門檻上摔倒的?你的腳為什麼踏到齊家的門檻上來了?我請問大家,這裡是齊之芳家的地盤,對不對?」
「對呀,那是小齊家的廚房。各家都在各家門口搭棚子。」人群中不知誰小聲說道。
肖虎轉向孫燕媽道:「那你為什麼專門跑到齊家的地盤上來摔倒?」
那個叫大塊兒的拿彈弓往齊之芳家裡射煤球的孩子見勢不妙想溜。不想眼疾手快的肖虎卻一把揪住了他,道:「你也算一個。砸了一口鍋,兩個碗,舒坦了吧?開心了吧?你跟民警去說說,你是怎麼看見王方拿了別人東西的。」
大塊兒心虛了:「我沒有——」
肖虎粗重的眉毛一顫,道:「你到底看見沒有?」
大塊兒嘟囔著說道:「我——我就看見王方端著一鍋豆漿,嗯,從孫燕家門口走過,後來就聽見孫燕說她發卡丟了。」
「王方是兩手端著豆漿?」
大塊兒被肖虎問得一蒙:「啊。」
肖虎眉毛又是一顫:「那你學給我看看,兩手端一鍋豆漿,她是怎麼拿的發卡。」
「我,我,我,」大塊兒使勁地在肖虎手裡掙扎著,「我沒說。」
肖虎誠心嚇唬大塊兒道:「算了,你跟我說也白說,跟警察說去。」
大塊兒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我不去。」
「證人怎麼能不去?誠實正派的人怕警察幹嗎?你們仗著人多勢眾對人家孤兒寡母又打又砸,那時候怎麼什麼都不怕?」肖虎冷冷地說道。
孫燕爸裝傻道:「誰打她砸她了?」
「想賴賬啊?」肖虎指著自己的相機眼睛一瞪,「證據可都在這裡面。」
肖虎高舉著自己的相機,彷彿高擎一柄可以斬奸除惡的尚方寶劍一般,高聲宣講道:「你們剛才的英勇行為,都被它如實記錄下來了。派出所可以馬上把膠卷從這裡面取出來,洗出相片,然後,民警們就可以慢慢欣賞你們的矯健動作了。看看你們在一家子孤兒寡母面前怎麼衝鋒陷陣,怎麼砸門、砸窗、砸鍋,怎麼出言污辱。等這裡面的照片洗出來,你們自己也可以欣賞欣賞,看看你們怎麼做新中國公民的,看你們自己是不是連舊社會的市井小民都不如。舊社會的四大缺德頭一條就叫『踹寡婦門』。你們呢,用石頭砸人家寡婦的門和窗子!」
肖虎這一招讓齊之芳的所有鄰居都傻了。所有人沒料到肖虎有這一手,傻眼聽他宣講。
「都還傻站著幹嗎?跑啊!」包括孫燕一家和大塊兒在內的齊之芳眾鄰居瞬間一哄而散。
在眾鄰居作鳥獸散狀後,齊之芳才直起身,放開了她護在懷裡的王方和王紅。蹲著用簸箕把屋子裡的碎煤球和石頭簡單收拾完畢,齊之芳慢慢地走到窗子前面,從玻璃的破洞看出去,人群已經散去,留下一片狼藉。
窗外,肖虎正拿著一把掃帚,在清掃煤渣,一面輕聲用口哨吹著小曲。
齊之芳往臉盆裡倒了半盆熱水,投了一條毛巾,無言地給王紅擦乾臉上的淚痕,又替王方擦了一把臉。
給兩個孩子擦完了臉,齊之芳對著鏡子把熱毛巾捂在眼睛上,半晌才拿下來,然後仔細地照著自己的臉,看看是否有一絲狼狽不堪的痕跡。她認真地往臉上塗抹著擦臉油,又薄薄地撲了一層粉,最後用頭刷用力梳好了自己的頭髮,仔細地用一條絲絹把散發紮起來。鏡子裡,又漸漸出現一個如常的齊之芳,整潔、美麗、活力勃發。
她走到門口,深呼吸一下,拉開門,面對世界的,是永遠不倒的齊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