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甭管到了多大,在她的母親眼裡都永遠是個小女孩。沒有了丈夫王燕達這個頂天立地的爺兒們給自己當主心骨,齊之芳開始越來越喜歡甭管有事沒事都往娘家跑上一趟。而齊母本人在齊之芳成為寡婦之後,其實最擔心的就是生性好強的齊之芳把大小壓力和各種苦悶統統憋在心裡,最後憋出個好歹。現在見女兒竟然主動向自己袒露心扉,這於齊母來說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喜出望外了。
一日,齊之芳下班後又像平素裡一樣,領著自己的三個孩子浩浩蕩蕩地去了父母家。見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進了門,齊母當即連忙招呼倒水安排幾人坐下,然後轉身便奔了廚房張羅起當晚的吃食。
廚房內,齊母方從碗櫃底部吃力地搬出家中的米缸准備淘米做飯,齊之芳便邊玩著自己的衣服下擺邊心事重重地踱了進來。
“我來吧,媽。”
“你給我放下!”齊之芳伸手欲接過母親手中的米缸,不想齊母卻一把拍開了她的手,“芳子,來了媽這兒,你什麼都不許干!瞧瞧你這幾個月煎熬下來,本來白白嫩嫩的一雙手簡直都沒法看了。”
“真是越大越不叫人省心。”齊母輕輕地嘟囔了一句,“唉,芳子,你跟那個小戴,現在怎麼著了?你不是答應把他帶來給媽我看看的嗎?”
“再說吧。”
“他這禮拜日休息嗎?”
“誰知道。”齊之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別處。
齊母見齊之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狐疑道:“又怎麼了?我還以為你正兒八經跟他搞對象了呢?”
“媽!”齊之芳聲音中多少帶著點因為被母親誤解而產生的埋怨,“您老說我要強,算您說對了。就因為我想跟他正兒八經搞對象,開頭要開好。不能因為收了人家一點好處,花了人家糧票、豆腐票,還不了人家,就稀裡糊塗跟人家搞起對象來了。好像就是圖人家那點糧票跟人家似的。您不覺著那樣太賤嗎?我要跟小戴交往,就讓他明白,我只圖他這個人。”
“那他這個人怎麼樣?”
“還不知道。”齊之芳皺著眉似要從自己的回憶中將戴世亮的為人作一個總結,“媽,我之所以要把他給我的這點小恩小惠都拋開,就是想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這人到底好不好。現在我收人家糧票、豆腐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他這個頭就開不好。”
“人家能在這麼困難的時候幫你,我看人就不錯。你一個女人,拖著三個孩子,人家不嫌棄,哪兒找這麼個人去?”齊母見孩子都一群了的齊之芳,此時在找男人的時候,竟然還是當年找男朋友時的套路,不禁心頭升起了一陣隱憂,不想齊之芳卻好似聽不懂她話裡面含蓄的暗示,反而柳眉向上一挑道:“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怎麼了?就矮人一截呀?要不是他這麼追我,我連正眼都不朝他看。”
“那你就不打算跟他來往了?”齊母見齊之芳鬧起了小性子,干脆使出了激將法。
“媽!不說了。”齊之芳欲說又止,小姑娘似的嬌羞。
“不說我也知道。”齊母斜了齊之芳一眼,已明白了齊之芳的真實心思。
“您知道什麼呀?”
“你心裡挺有他的,是不是?”
察言觀色,齊母見女兒已經默認了,便心裡有數地在齊之芳屁股上輕輕打一巴掌,“那就別把他放跑了,抓緊了呀!聽見沒有?”
“聽見了!等把那些票證還給他,我就把他抓得緊緊的。”齊之芳被母親說破心事,表情一下子有點不自然,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
誰知齊母不聽此話,一聽此話反而想起了前幾日齊之芳因在家中跟兒媳小魏發生口角,一時鬧起脾氣,竟然不管不顧地將戴世亮從牙縫裡省出來給她的票據充了她自己面子之事,不僅對齊之芳又是一頓數落:“芳子,你這人!誰讓你去打腫臉充胖子,又是請你哥哥嫂子吃肘子,又是還給你嫂子票證。你嫂子那個人,你給她,她就敢收。你哥一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你給的那點票證,她也拿去孝敬她們一大家子去了。你呢,拆東牆補西牆,到處跟人借,再來還小戴!何苦啊?你這麼兩頭要強,等於從兩頭擠你自己,最後呢,把你自己擠干了、擠扁了,擠成一張相片兒,還是不帶色兒的!”
齊之芳此時也自知前幾日的行為實在不智,干脆邊笑瞇瞇地看著母親什麼話也不說,邊幫母親收拾幾個鮮嫩非常的蔬菜。
齊母見齊之芳這態度,也不好繼續發作,嘴張了半晌,到最後到底只說出了一句:“芳子,你這強勁兒像誰呢?”
齊之芳卻對母親嬌嗔地瞥了一眼道:“您生的,您還不知道?”
女兒小時候總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作為一個女人要自尊、自立、自強,結果教育來教育去反而把女兒教育到了無法領會“男人賺錢女人花,自古天經地義”這句大白話中所包含著的深刻哲學意義。想到此處,齊母還真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對齊之芳的教育是算成功還是失敗,到底只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齊母每日為女兒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這段吉凶難卜的愛情未來長吁短歎之時,齊之芳本人卻滿心歡喜地享受著因為戴世亮柔情滋潤而重新活過來的人生。
在王燕達去世之前,齊之芳一直是市電報系統中遠近聞名的文藝活動骨干。憑借著自己身上的氣質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齊之芳自從分配工作到電報局報到那天開始,就仿佛理所當然般地成為了市電報系統合唱團中領唱。
不過齊之芳丈夫王燕達的死,卻險些毀掉了她的這一業余文化愛好——丈夫王燕達突然死亡後,齊之芳一開始是傷心欲絕地哭啞了嗓子不能唱,後來則是一唱歌,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丈夫王燕達和他那個神秘情人在一起時極可能就是搞音樂,結果齊之芳只要一唱歌,就會立刻胸口憋悶難受欲死。且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連試幾次結果竟然完全相同,齊之芳便也只得索性不再唱了。
當齊之芳在發現自己平白多了這樣一個一唱歌就心口發堵的毛病後,內心深處不免又對死去的王燕達多恨上了一層。
隨著時光的流逝,齊之芳雖然不情願,也只能在內心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因為心理障礙,可能要終身跟自己心愛的歌唱愛好告別的這個事實。誰知道在跟戴世亮不時約會後的某一日,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卻在齊之芳邊收拾家務邊無意間哼歌之時,童言無忌地點破了齊之芳再次唱歌的這一事實。
而齊之芳在驚訝地發現自己又恢復了能夠滿心歡喜地歌唱的能力之時,亦不免慨歎古人所說心藥還需心藥醫是一句多麼顛撲不破的真理。
不想翌日,事有蹊蹺,齊之芳恰好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去機關大樓辦事,結果卻被機關中負責合唱團的工會干部捉了個正著。
在齊之芳用各種原因推三阻四地拒絕擔任合唱團領唱之後,工會干部幾個月來都找不著像齊之芳這樣合適的合唱隊領唱。眼見著由全市工會系統組織的又一次歌詠比賽臨近,工會干部此時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下班了小齊?到機關來串門?”工會干部在看見齊之芳後幾步已來到了齊之芳的身前。
“楊干事你好,怎麼我來機關辦事,你不歡迎?”
“歡迎,歡迎,當然熱烈歡迎。我看見你,還以為你來問合唱團排練的事兒呢!對了,之芳,你得回來參加排練啊。你這領唱老不來,我帶著他們傻練有什麼用呀?”工會干部語氣坦誠到了讓齊之芳無法拒絕的地步。
“那我下禮拜去排練吧?”齊之芳邊說邊繞過工會干部,走到一個朝馬路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眼便看到靠著自行車抽煙的戴世亮。戀愛中的女人什麼都能放下,除了愛人。
工會干部卻不依不饒地央求齊之芳道:“之芳,你還是這禮拜就來吧。我們請了一個部隊文工團的指揮來給我們排練。”
齊之芳心不在焉地答道:“真的?”
“我們要排黃河大合唱的兩首歌呢!”
工會干部干脆堵住了齊之芳的去路,大有一副齊之芳不答應她,他就不放齊之芳離開的架勢。
“那好吧,我一定來。”齊之芳想起這名工會干部素來以苦口婆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著名,不得已只能選擇了妥協。
重返合唱團參加排練當日,齊之芳考慮自己畢竟剛死了丈夫不久,本想稍微梳一下頭就穿著平日裡的工作服前去。誰知在臨出門前卻始終過不了自己心中那關,到底還是習慣成自然地對著臉盆架上的鏡子打扮了起來。塗勻了臉上的雪花膏,拿起一個蝴蝶結形的戴帽發夾將頭發一絲不苟地攏到腦後,最後從樟木箱子裡給自己翻騰出了一件白襯衫和一條深藍帶碎花的百褶裙換上,齊之芳終於對著鏡子中風姿綽約的自己有了一種可以見人的感覺。
“這樣打扮怎麼都好,就是不像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齊之芳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嗨,其實不像不也挺好的嗎?顯得咱們在命運面前可以堅強樂觀!”
用一根黑色寬皮帶系出了自己細細的腰肢,齊之芳輕哼著歌,裊裊娜娜地飄出了家門。
來到合唱團排練現場,並不用齊之芳多解釋什麼,關指揮便一眼認定齊之芳肯定就是那位久久在排練中沒有露過面的女領唱。拿起自己的指揮總鋪,笑著作了自我介紹,關指揮便以有一些演唱時的細節要探討為名,將齊之芳拉到了一邊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地聊起了閒天。
就在關指揮滿頭冒汗地跟齊之芳聊得熱火朝天之際,跟齊之芳相熟的一名女合唱隊員恰在此時看到齊之芳的背影。
女合唱隊員走過來從後面摟住齊的肩膀。
“來啦?排練那麼多次都沒見著你。”
“我有心情來排練嗎?”
女合唱隊員聞言不免一愣,然後強笑打圓場道:“那個芳子,其實我一直想去你們家看看你和孩子,但一直都沒有抽出空來。孩子們怎麼樣?”
“都挺好的。”齊之芳那種要強的勁頭又上來了,她朝女伴兒微微一笑。
在齊之芳轉過身跟女合唱隊員聊天之後,關指揮不知道為什麼便失去了跟其他合唱隊隊員溝通的興趣,他大聲地將手掌拍響道:“來,大家來試唱一遍!”
齊之芳和其他合唱隊人員聞言趕緊走向自己的位置。剛剛站好隊形,鋼琴手便按照關指揮的指示彈起了過門。
“風啊!你不要呼喊——”鋼琴聲中,齊之芳一張口竟又找到了過去唱歌時的快樂與投入。也許是因為齊之芳實在是過於投入了,所以她甚至沒有發現站在排練場窗外的戴世亮,此時正滿眼裡愛慕地看著自己。
就在戴世亮滿心歡喜地看著齊之芳排練之時,不想在唱到某華彩樂章之時,齊之芳竟然隨著關指揮的指揮棒一動,皺起了眉頭,捂著肚子,似乎身體深處突發了極其慘烈的疼痛。齊之芳跟指揮說了句什麼,便跳下了矮矮的台子,匆匆向一側的門走去。行到門口,她的肩膀猛往上一抽,同時捂住了嘴。
戴世亮看著齊之芳在排練場內突如其來的變化,當即也滿臉關切地向齊之芳消失的那個方向走去。
排練室旁邊的一間空屋內,齊之芳沖到一個痰盂旁邊就開始嘔吐。齊吐了兩口,抬起頭,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來“自己懷孕了!她懷上了亡夫的遺腹子”。
“怎麼了你?”滿心慌亂讓齊之芳甚至沒有注意到戴世亮已經走到了離自己身邊不遠的位置。一扭頭,齊之芳看見戴世亮正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她剛要說什麼,一陣惡心又上來了,她更猛烈地嘔吐起來。
戴世亮趕緊上來扶住她,拍著她的脊梁。
“怎麼了?吃壞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齊之芳氣息奄奄地道:“你別拍,我最怕人拍我——”齊之芳一只手撐著牆掙扎著站起來,整個頭埋在胳膊裡,搖搖欲墜。
“那怎麼辦?”
“你別跟著我,什麼都好辦——”
“我不跟著你,能知道你病成這樣嗎?”關心則亂,一向反應敏銳的戴世亮竟然沒有聽出齊之芳其實話裡有話。
“我沒病,就是懷孕了。”齊之芳見戴世亮始終轉不過彎來,一咬牙干脆實話實說。
“不會的。”戴世亮吃驚得臉都變色了。
齊之芳苦笑道:“其他事我可能無知,對懷孕,我是老行家。”
戴世亮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深受打擊似的表情,對齊之芳又憐又恨!雖然跟齊之芳年齡差不多,但戴世亮的人生經歷到底還是太少了些。
“應該就是他犧牲前的那個晚上吧!我知道那兩天我不行,肯定會懷孕,讓他采取措施,他偏不——”齊從胳膊上抬起頭,側過臉,似乎等著看戴世亮笑話似的,又像等待著戴世亮看自己的笑話:“每次都那樣,懷上了,他又後悔,男人來了勁就跟狗似的!這下你不跟著我了吧?”
“也許不是的,只是得了胃病什麼的——”戴世亮還不死心。
“要不是胃病呢?”
“那,我也跟著你。”戴世亮說話的語氣並不算堅決,但是他畢竟說了。
“真的?”齊之芳第一次向戴世亮流露出女子在男人面前那種極其嬌弱的神情。
戴輕輕地點一下頭。
那個剛才跟齊之芳打招呼的女合唱隊員從排練室出來,招呼齊之芳道:“小齊!你沒事兒吧?關指揮說,不行你今晚先休息,讓小張先代替你唱。”
“我這就來!”戴世亮的不離不棄,讓齊之芳的情緒突然好了起來。昂首闊步地往排練室走去,臨進門前,齊之芳回過頭,見戴世亮還在跟著自己,倏然一笑,晴朗喜悅如同陽光下的夏花。
“別傻跟著了,還有一會兒我們就排完了。”齊之芳手指著過道盡頭,“那邊有個房間,裡面有電視機!告訴你一個秘密,隨便用一把鑰匙都能打開門。你就去那兒等我,我有東西要給你,等我啊!”
戴世亮微笑著對齊之芳點了點頭,目送著齊之芳走進了排練廳,只留下自己一個人艱難地對抗命運無處不在的黑暗。
從排練室裡傳來鋼琴聲。一會兒,齊之芳的歌聲也跟著響了起來:“風啊——”
戴世亮抬起頭,似乎被這不幸的女人如泣如訴的歌聲迷醉了。他流下了眼淚。
排練結束後,齊之芳借上廁所為由甩脫了其他合唱隊隊員。
走進女廁所,齊之芳站在門邊,靜靜地等待著外面的走廊漸漸地完全安靜下來。齊之芳小心翼翼地從小皮包裡掏出一個信封,從裡面拿出一堆零碎的票證,認真點數起來。點出了足夠償還戴世亮的票證,齊之芳邊幻想著自己跟戴世亮美好的未來,邊腳步輕盈而急促地向走廊盡頭一間房子跑去。
輕輕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
“小戴,開門。”齊之芳又輕輕敲了兩下門,“怎麼你睡著啦?”
門開了一條縫。
門沒有鎖,齊之芳推開門走了進去。
“小戴!”
齊之芳拉開燈,打量著空空的房間,戴世亮並沒有在這裡等她。
齊之芳明白了,長久以來暗戀她的戴世亮終於現實起來。對於她,他及時望而止步了。
戴世亮的臨陣退縮並沒有讓齊之芳痛苦多久。倒不是齊之芳心裡不難受,而是在戴世亮給齊之芳生活鍍上的那層玫瑰色浪漫金邊完全消失後,生活所顯現出的堅硬本質,其猙獰險惡程度遠遠出於齊之芳的想象。王東、王方、王紅——齊之芳家裡的三個孩子,本身就像三個用多少食物都填不滿的窟窿,而醫院白紙黑字寫明了齊之芳又有身孕在身的確診書,則一把將本還懷有一線希望的齊之芳逼入了越發窘困的生存環境之中。
看著自己的三個孩子越長越像《紅巖》裡的缺衣少食的小蘿卜頭,齊之芳生平開始頭一次懷疑起自己過去所堅持地以愛情選擇再婚對象的標准是否正確。就在齊之芳正在猶豫不決不知該何去何從之時,一個叫李茂才的老男人,卻已經被齊之芳好心的哥哥齊之君推進了她的生命。
齊之芳初識李茂才是在落葉時節的人民公園。那時候,齊之芳的小腹已經因為裡面的新生命而微微凸起,整個人顯得十分豐滿。
進了公園,踏著堆積的落葉,齊之芳匆匆地朝一片美人蕉後面的假山走去。假山邊沿上坐著的齊之君看見妹妹來了便立刻站起身來。在齊之君身邊坐著一個看起來有五十來歲的男人。男人生得圓頭圓腦,腦門兒幾乎全禿了,唯有臉上的幾道傷疤和眼中偶然閃過的幾抹英氣,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他在解放前也曾有過的鐵血崢嶸歲月。
齊之芳走到齊之君和男子面前,出於禮貌地向兩人一笑,道:“哥,還有這位大哥,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齊之君掐滅了自己手中的煙,道:“芳子,你沒遲到,是我們早到了。芳子,這位是我們設計院的李處長——李茂才。李處長,這是我妹妹齊之芳。”
聽完哥哥作的介紹,齊之芳落落大方地轉過身向李茂才伸出了手,寒暄道:“您好,李處長。”不想卻發現李茂才的眼睛不知從何時開始早就已經牢牢地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好,你好!”
李處長握住齊之芳的手,點頭笑笑。李茂才投向齊之芳的眼神裡,有著一種男人在看見好女人時赤裸裸的熱與渴。齊之芳對此感到渾身敏感而不適。
深知妹妹脾性的齊之君,見氣氛多少有點尷尬,忙設法化解道:“和平解放北京那年,李處長就是解放軍的團級干部了。我們設計院像李處長這麼老資格的處級干部,沒幾個。都說一個干部處長,頂兩個文化處長,頂半個黨委書記!”
齊之君說罷這番自認為幽默的話,便哈哈大笑了起來,誰知他的哈哈大笑毫無感染力。
站在齊之君身邊的李茂才,並沒有借齊之君說出這番話的時機,調整自己多少有點失態的狀態,仍舊在用自己火辣辣的眼神盯著齊之芳看。
齊之芳雖不得不敷衍著哥哥笑了一笑,但是不自在的感覺卻明顯有增無減。
“呵呵,我們可從來沒跟首長打過交道。一般都是遠遠地看見首長!”齊之芳不希望這種尷尬的氣氛繼續,不得已只得拿出了她的俏皮。
“我們芳子也不簡單,業務拔尖,連著三年都是他們單位的‘技術標兵’!”
“哈哈,之芳同志,你哥哥把你的情況都跟我匯報過了,可以說對你了如指掌。不過你比照片上顯得還年輕。要是不了解你的情況,我還以為你是我們機關打字室的小鬼呢!”李處長總算收起了他赤裸裸的眼神,恢復了他作為一個爽快人的本色,發出了一陣暖人心扉的笑聲。
不知道為什麼,齊之芳在聽到李處長頗有男性磁性感覺的聲音後頓時松弛了下來。
“唉,怎麼沒把孩子們帶出來玩玩,聽說你三個孩子都很優秀。”
“優秀什麼呀!我哥哥盡誇張!他們仨一個比一個淘氣!”
“小孩子不淘氣什麼淘氣?我小時候,一天打三架!後來怎麼樣?打成一個尖兵連連長,打成一個戰略家!”恢復正常狀態的李處長不愧大小是國家一級干部,隨口說出幾句話就清楚地向齊之芳明白地暗示出他對齊之芳已有三個孩子之事毫不介懷。
齊之君見齊之芳和李茂才兩人聊得漸漸熱絡起來,便假裝著急地看看表,道:“要不你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聊聊,我還有點急事,得趕緊去辦。”
“我們就在這兒散散步,等你辦完事回來一塊兒吃飯。那邊的小樹林清淨得很,我早上就在那兒打太極拳,我帶之芳同志去那兒熟悉熟悉地形,摸摸我家和周圍的情況。”李處長頗有意味地看了齊之君一眼,眼中閃爍著幾分真誠的謝意。
“我就不吃了。禮拜日我們都吃兩餐,剛剛吃過早飯。”
“借你妹子的光吃我一頓兒,你還擺架子?”說罷李處長和齊之君便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午餐時,由李茂才做東請齊之芳、齊之君兄妹吃了一頓火鍋。由於自認為上午跟齊之芳已經相談甚歡,席間李茂才已開始不時將大坨大坨的羊肉用筷子夾入齊之芳的碗裡。品味著羊肉傳達給味蕾又鮮又腥的味道,齊之芳既為李茂才做人的溫暖實在而感到此人的確可以依靠,又覺得他身上到底少了一分像亡夫王燕達或者戴世亮那樣的情趣浪漫。
酒足飯飽之後,三人相互握手道別。
齊之君從車棚裡推出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車,跟李茂才打了聲招呼,便准備讓妹妹齊之芳坐在後座上載她回家。李處長也跨上自己嶄新油亮的“飛鴿牌”自行車,對齊家兄妹揮手致意,然後便向馬路對面馳去。
“四十六歲,這身板還真不錯。”
“人好像也不錯。就是——”齊之芳話未說完,只見車已行至馬路對面的李茂才,突然又拐個彎騎了回來。
李茂才大聲地向齊家兄妹招呼道:“齊之君,路上小心啊,你摔著就算了,別把你妹子給我摔了。她現在可摔不得!”
齊之君高聲答道:“放心吧,李處長!芳子,她是我的親妹子!”
“哈哈哈哈,那好那好!”李處長便掉轉車頭,漸漸地融入了馬路上的車流當中。
齊家兄妹目送李處長圓乎乎的背影遠去,不覺相視一笑——李茂才的確是個心眼不錯的人。
“對了,芳子,你說就是什麼?”齊之君推起車慢慢地載著齊之芳向家中走去。
“就是眼睛太流氓了,老往我身上看。”齊之芳的臉紅了。
“嗨,那是你身材好唄!”齊之君笑著道,“都三個孩子的媽了,肚裡還懷著一個,都讓首長看不夠!”
“以後整天讓他那麼看著,多可怕呀!”
“你都多大了,還不知道男女就那麼回事?男人跟女人在一塊兒,他首先想的就是那回事!你老哥哥我看見像你身材這麼好的女人,肯定也會把視線放在中段。”
齊之芳別過了頭,啐道:“齊之君,你真惡心!當哥哥的就這麼跟妹妹說話!”
齊之君嬉皮笑臉地打趣妹妹,道:“我的意思啊,就是讓你放下夢想,准備斗爭。人家李處長一個月一百八十四塊錢,還有老干部津貼。老婆比他大好幾歲,前年得心髒病去世了。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在上大學,一個已經工作了。這年頭哪兒找沒負擔男人去!聽說他們這個級別的老干部,每月都有聚餐會。組織上照顧他們,給他們補點小灶,每次都是有魚有肉,至少都是豆腐干炒肉丁!還可以帶家屬孩子去!所以雖然這幾年物資緊缺大家都吃不飽,但他還那麼肥肥壯壯的。”
“物資緊缺他都能吃得這麼肥肥壯壯,要是以後社會主義實現了,所有物質大豐富了,那他還不成了八戒了嗎?”
“你現在出去打聽打聽,多少女人想嫁一月一百八十四塊的八戒!”
齊之芳雖然明白齊之君所言有理,自己和三個孩子跟著李茂才一起過日子絕對不會有虧吃,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你告訴他我肚裡還懷著個孩子嗎?”齊之芳強壓下心中的惆悵,決定問哥哥點實際的。
“說了。他說這是烈士的遺腹子,將來又生在他家,那不跟他自己的親孩子一樣嗎?”
“怎麼聽著像宣傳干事編的詞兒啊?”剎那的感動後,齊之芳不僅對李茂才是否能說出這樣既男人又讓人心裡溫暖的話產生了懷疑。
齊之君卻道:“我又不是媒婆,兩邊編瞎話騙錢!我就你一個妹妹,以後你過不好,不還是我的事嗎?”
齊之君的話,讓齊之芳陷入了沉思。
抬起自己的眼睛,齊之芳似乎看到了命運的指向。
以談婚論嫁為前提的男女相處,雖然會少了許多你儂我儂的浪漫時光,由於可以省去大量戀愛過程中彼此試探,所以往往在實質上的進展會非常之快。在和李茂才又約會了幾次後,面對著李茂才不斷盛意拳拳地讓自己帶著三個孩子去家裡做客的邀請,齊之芳這一日終於鼓起了勇氣帶著三個孩子前往李家做跟柴米油鹽實際生活方面有關的具體檢查考察。
旋轉動銅質的門把手,推開了門,一套三室一廳單元大房出現在了齊之芳和三個孩子的面前。
李茂才家中的頗大客廳裡,只有一套餐桌餐椅和一對沙發。整個布置很符合齊之芳對他的相關判斷,干脆利落有追求,生活也算得上有質量,卻毫無審美和情趣氣息。
想到此處齊之芳不禁微微歎了一口氣。她又想到了戴世亮的那一筆俊逸非常的字和他本人瀟灑風流的得體穿著。
李茂才卻沒有注意到齊之芳在走進他家客廳後的復雜心理變化,開始熱情地招呼著齊之芳的三個孩子道:“王東、王方、王紅,這兒以後是咱們的客廳、餐廳。”
“這兒可以搭上床,小姐兒倆就住這兒。”李茂才此事的神情就仿佛一個老財主在向別人炫富般地展現著他辛苦一生攢下的藏寶洞。
“哥,看,沙發!”王方輕輕地拉了拉王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王東則瞪了王方一眼,恨恨地甩開了她的手。王東這年已經有十歲了。在當時,像王東這麼的大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已開始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些。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始終對所有出現在母親身邊的男人都懷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恨意。
李茂才抓過一把首先准備好的大白兔奶糖塞進了三個孩子的手裡,然後借有事商量為由領著齊之芳走進了裡間的小臥室。眼見母親的身影在關上的房門後消失,王方立刻跑到客廳中的沙發旁,背對著沙發狠狠往沙發上坐下去,享受彈簧把她彈起來的奇妙感覺。
“光——”彈簧從受力變形到重新伸展開,整個過程中所發出的聲音。
王東順著聲響回頭一看,只見王方又一次重重地向沙發坐下去,小臉上寫滿了純粹的快樂與興奮。
王東陰著臉一把把王方從沙發上揪起來,輕聲道:“別那麼討厭!”
王方卻還在沒心沒肺地跟王東傻樂:“哥,你來試試!可好玩了。”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這世界上,越除了尊嚴什麼都沒有的人,就往往越敏感。
“就了不起!我們家就沒有!姥姥家也沒有!”
“起來!丟人現眼!”王東有點急了,他再也顧不得要壓低聲音。
王方則毫不示弱地大聲叫喊起來:“媽!哥哥罵人!”
“王東,你給我過來!”
齊之芳的話在王東這兒還是有權威的。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方,王東悻悻地走進了齊之芳和李茂才剛才走進的臥室。
王東走到小臥室門口,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只見好幾架做工復雜細致的航模飛機,被人用透明釣魚線吊在天花板上。每架飛機都是那個年代少年夢想中最希望得到的聖物。
看著兒子渴望的眼神,齊之芳的嘴角逸出了一絲笑意,她轉身對李處長道:“王東這孩子一直想進少年宮的航模組,就是材料太貴了,我讓他等一年半年的。”
“王東,這是我兒子的屋子。他叫李小壯,在南京化工學院上學,快畢業了。小壯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開始做航模飛機了!這都是他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做的,那時候他是學校航模組的骨干。以後王東就住這兒。不過你小壯哥哥放寒暑假回來,你還得搬到兩個妹妹那邊,跟她們在客廳裡住啊?”李茂才的話雖然輕描淡寫,但是裡面卻充滿了一種能給予自己孩子們幸福生活的男人特有的自豪感。
王東湊近看著一架最大的航空模型眼神發著光,齊之芳看著他可憐的樣子,心裡有些哀也有些不服氣:“我們王東愛好可廣泛了,喜歡武術、乒乓球還挺有音樂天賦的,有時候哼個小調調,還挺好聽,我一問,他就說,是瞎哼的!我一直想等條件好了,就給他買架鋼琴,小時候他還學過鋼琴呢!”
齊之芳其實自己也明白雖然她試圖用語言把兒子王東說得天花亂墜,但是實際上他仍是她眼前這個張大了嘴將臉湊到書架上的一架最小、最精細的航模飛機跟前打量的可憐孩子。
如果李茂才此時能夠看出王東的渴望,自作主張地取過兒子的一架航模飛機送給王東,也許王東、李茂才和齊之芳三個人之後的命運都會發生改變,可惜他不但沒有反而還說了幾句特別刺激王東的話。
“唉,王東,”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著航模道,“這些玩意兒可都跟小姑娘似的,看得摸不得;千萬別動手!你小壯哥哥不喜歡人家碰他的東西!”
聽到李茂才的話,王東的眼裡不由流露出一絲受到羞辱的神情。
“你喜歡這屋嗎,王東?”齊之芳沒有發現兒子眼神的變化。
“嗯。”王東男孩子的自尊在疼痛。
參觀過王東未來的房間,李處長帶著齊之芳母子進了單元房的主臥。
李茂才家的主臥室很大,采光也很好,一張碩大的雙人床位於房間的正中,除此之外房間內別無他物。床上對稱地擺著兩床緞子被,一床粉紅,一床粉綠,上面壓著一對繡花枕頭盡顯出主人李茂才不失本色的鄉村品味。
“這是我的房間。”李茂才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齊之芳,“這兒朝南,冬暖夏涼,以後咱倆就住這間屋。”
李茂才不管不顧的話對少年王東來說,就錐子一般扎心。王東的臉馬上扭開。
齊之芳注意到了王東的不適,輕輕地搖了一下李茂才的胳膊,神態中微有嗔怪之意。
“害羞什麼?過兩日,扯了結婚證,咱倆就是合法夫妻,不住在一起,難道還要兩地分居嗎?”說罷,李處長干脆招呼還在客廳中的王方和王紅:“孩子們,都來呀,都進來看看吧。這是我和你們的媽媽以後的房間,這是我們的床!怕什麼?都進來吧!”
齊之芳一想,覺得李茂才這話也是一番道理,自己若真嫁給了眼前這個男人,好多事幾個孩子早晚也得適應,也就干脆將錯就錯地拉著王紅走進了主臥。王方則跟在齊之芳後面,怯生生卻又好奇無比地到處打量。
“我要跟媽媽住這兒。”王紅一看床上的被子就覺得它們比自己家中多年沒彈過的老棉花要來得暖和,不僅動了心思。
齊之芳羞澀地笑笑,瞄一眼李處長,俯下身子對王紅道:“王紅,你跟姐姐住大屋,多好啊!”
“不,我要跟你和姐姐一塊兒住。”王紅是真心喜歡暖和的被子。
“王紅,來!”王東越聽母親和妹妹的對話,越覺得不是味道,索性招呼過來王紅,將妹妹領去了客廳。
齊之芳雖然明白兒子王東在煩惱什麼,但是亦無可奈何,畢竟自己帶著三個孩子想找個像李茂才硬件條件過硬,還這樣不嫌棄自己和孩子的人其實並不算容易。
齊之芳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想卻無意間看到大女兒王方正眼睛定定地瞄著床上面一個花花綠綠鐵皮的糖盒發呆。齊之芳沒想到自己多年來精心調教出來的女兒竟然會如此失態,不由一下子沉下了臉。
“王方,去跟哥哥和妹妹玩吧。”
“我不想玩。”
“又不聽話了是不是?”齊之芳壓低嗓子說話,聲音裡充滿了威脅的味道。
“李叔叔,這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呀?”誰料王方竟然把齊之芳的話當作耳旁風,反而蹦蹦跳跳地爬上床,先看一眼糖盒,然後又看一眼李茂才,透明的眼睛裡充滿渴望。
“老李,你別理她!”齊之芳恨恨地說道。齊之芳又羞又憤,使勁瞪了王方一眼,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會生下這樣一個如此不給她爭臉面的孩子。
“哎喲,這孩子不問我還差點兒忘了!來來來——”李茂才走到床邊,伸手打開了糖盒。王方往裡面一看,立刻大失所望:原來糖盒子裡裝著的並不是糖,而是一些彩色的玻璃球。
“拿去跟哥哥妹妹玩吧。”李茂才將裝有玻璃球的盒子大方地塞進王方手裡,然後轉身對齊之芳道:“孩子們長得真快!我女兒玩玻璃球就跟昨天似的,現在人家都是儀表廠的技術員了,去年結的婚。她住在郊區,逢年過節才進城來看看我。我昨天收拾東西,把這個找出來,就是想著要給孩子們玩的——”
“王方,拿去跟哥哥、妹妹玩吧!”李茂才慈愛地拍了拍王方的腦袋。
“去吧!王方。”王方見母親發了話,只得抱著一糖盒玻璃球走了出去。對於一直處於半饑餓狀態中的她來說,這盒子五顏六色的玻璃球真的不如剛進門時李茂才塞給她的那一把大白兔奶糖實惠。
王方前腳剛走出主臥的房門,李茂才後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主臥的門猛地一推,實實在在地將門掩了個嚴實。
“唉,別關門!”齊之芳有點預感到了李茂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噓!”李茂才一只手的食指豎在唇前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另一只手一把將齊之芳攬入了自己的懷中。
“剛才我看你急著把孩子往外轟,心疼死我了!是不是就想單獨跟我在一塊兒待會兒啊?”李茂才說著說著,已把自己的嘴唇湊上來。
“孩子們都在——”
“他們才幾歲,懂什麼呀?”
“王東都十歲了!王方也八歲了!”
“你男人讓你兩年生一個?……換了我,我讓你一年生一個!王東、王方、王紅,東、方、紅,再生仨,就是太、陽、升。等這個生下來,咱接著往下生倆,聽見沒有?生多大一窩我都養得起!”
“他們在外頭都聽見了!”
“知不知道,頭一回見你我就想,你這身材,長得跟電影裡的洋娘們兒似的——都奶過一窩兒孩子了,怎麼還這麼招人。”
齊之芳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她輕輕地推了李茂才一把試圖躲開,沒想到看上去圓圓的李茂才衣服下卻皆是結實的腱子肉。李茂才胸口濕出來的熱汗,此時已漸漸浸染了齊之芳的襯衫。
就在李茂才的嘴唇即將接觸到齊之芳的嘴唇之時,王紅踢門的聲音卻猛地傳來:“媽媽,你在干什麼呀?”
“王紅,別踢門啊。叔叔跟你媽媽談工作呢。”李處長把齊之芳抵在牆上,沖著門轉過臉邊喘著粗氣邊說道。
“媽媽,我也要談工作。”王紅踢門反而踢得更響了。
“王紅乖——別踢門,啊?要不該把門踢壞了!”齊之芳艱難地躲避著李處長熱烈的嘴唇和手,艱難地掙扎在放棄抵抗還是堅持到底這兩個選擇之間。
客廳中,王紅趴在鑰匙孔上往裡面看去。鑰匙孔型的視野中,只見兩個模糊的人影推推搡搡幾乎就要糾纏成了一個。
王紅見此情形不由猛地大叫起來:“我看見了!媽媽和叔叔在打架!叔叔,你別欺負我媽媽!”
主臥內,李茂才當然不是那種好意思當著人家閨女把人家媽媽怎麼樣的人。雖然萬般不願,他亦只得垂頭喪氣地把齊之芳松開。
想著自己平日裡對齊之芳和她三個孩子的種種好處,李茂才不免覺得十分窩囊也有些惱火。
“這些孩子你平常都不管是不是?”李茂才伸手撫平自己腦門兒上不剩多少但梳得溜光的頭發。
“怎麼不管呢?”齊之芳收拾著自己剛剛被李茂才扯亂的衣服,系好襯衫最上面一顆紐扣。
“那他們怎麼不怕你呢?”
“為什麼要他們怕我?”齊之芳不知為什麼多少也有點火了。
“孩子不怕大人還得了!”李茂才眉毛一立,解放前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氣勢一下子全出來了!
齊之芳見此情形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唯有低下頭在心裡反駁。她正了正身上被弄得皺上去的蘋果綠的薄毛衣,很不高興,又不便發作。
“呦,不高興了?”李茂才看了齊之芳一眼,發現了她的情緒低落。連忙當即滿臉堆笑地從床頭上掛著的布袋中掏出一物,然後故作神秘地對齊之芳說道:“芳子,看我給你買了什麼好東西?”
齊之芳向李茂才手裡瞥了一眼,只見裡面有一個小小的紅綢盒子。
“拿出來看看!”李茂才將紅綢盒子遞給齊之芳。
齊之芳接過盒子後打開一看,只見裡面竟是一枚戒面是一對壽桃的黃金戒指。
“頭一回見你,看你戴枚銀戒指,就去給你買了這枚。”李茂才的話說得很真誠也很雲淡風輕。但很多時候,一個男人越將自己為女人做的一切說得雲淡風輕,卻往往讓女人心裡覺得越重。
看著這枚黃金戒指,齊之芳有點動心了,這不但是她這些年收到過最貴重的禮物,也是她頭一次覺得這世界上竟然有一個男人愛自己可以愛得如此赤裸直接。
齊之芳抬起臉對李茂才微微一笑,眼中有感激在閃動。
艷陽將李茂才家樓下那一小塊菜地照出了一片綠油油的生意。李茂才撅著屁股手腳麻利地在地裡不斷地搗鼓著,齊之芳的三個孩子王東、王方、王紅悶著頭跟在李茂才後面,吃力地抓住綠纓子,將一根根蘿卜從黑色的土地裡拔出地面。
三個孩子中年紀最小的王紅,此時還分辨不清勞動和游戲的區別。在滿臉通紅地從地裡拔出了一根胡蘿卜後,她便尖著嗓子對坐在地邊洗蘿卜的齊之芳高興地叫喊道:“媽媽!看!大蘿卜!”
未等齊之芳答言,李茂才已經轉過頭對王紅誇獎了起來:“我們王紅是五好小社員,拔了這麼大個蘿卜,夠兔兔吃一天了!”
王紅聽到了李茂才的表揚,咧嘴一笑忘形地露出了嘴裡在乳牙脫落後出黑窟窿。
王東直起身子,邊把幾根蘿卜扔進一個竹筐,邊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當他發現李茂才的眉間眼角對王紅流出的慈愛是如此的溢於言表之時,他不免微微一呆開始若有所思了起來。抬起頭,王東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齊之芳,王東發現母親臉上也有著快樂的影子,這讓他不免既有點吃驚更有點感動。瞬間,他甚至覺得如果母親齊之芳真的嫁給自己身邊這個叫李茂才的老男人,也許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
傍晚時分,齊之芳將一大鍋蘿卜燉肉放在了李茂才家的餐桌中央。在這一大鍋燉肉的旁邊還放有一盤涼拌胡蘿卜絲和一盤洋蔥炒胡蘿卜片。
李茂才不待齊之芳動手,便拿過飯碗給齊之芳的三個孩子們往碗裡盛飯舀菜。飯盛得滿滿冒尖兒,菜亦舀得肉多素少,處處透著這個老革命的實在。
“我們是南泥灣大生產,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蘇聯大鼻子逼我們還債,我們餓癟了肚子也不要欠他個龜孫子的債!是不是,孩子們?”李茂才一邊舀一邊吆喝道。他的粗話中透出的豪氣,讓齊之芳不免既覺得李茂才這人真實可愛,又多少有點粗野。
齊之芳不知不覺又開始拿眼前的李茂才和那個棄自己而去的戴世亮作起了比較。齊之芳猛地搖了搖頭,仿佛用力從心頭驅走一個始終困擾著她的妄念。
王東、王方卻根本沒有察覺母親心態微妙的變化,大聲地回答李茂才道:“是!”
王紅見此情形深感有趣,頓時咯咯地笑開了花。
齊之芳也不由自主地抿著嘴笑了一下。
李茂才接著道:“你們李叔叔開了菜地,你們的媽媽做了個胡蘿卜宴,全是自力更生!兔子呢,也是我們自己養的,胡蘿卜和洋蔥都是自己菜地種的!蘇聯大鼻子跟當年蔣介石封鎖延安似的,想困死我們,餓死我們,我們會不會給困死、餓死?”
“不會!”王東、王方異口同聲地答道。
“美國大鼻子也想封鎖我們,全世界大鼻子搞反華大合唱,咱們答應不答應?”李茂才越說越興奮。
“堅決不答應!”王東、王方也漸被李茂才引發了滿腔的革命斗志,兩個人小臉皆漲得通紅。仿佛如果此時真的有一個大鼻子洋人在他們面前,他們就會立刻二話不說地沖上去跟此人拼個你死我活。
“咯咯咯”,王紅雖然對發生在李茂才和自己哥哥姐姐間的談話聽得似懂非懂,但是也被某種微妙的氛圍所感染,一時間笑得特別燦爛。
給幾名孩子做完了餐前動員,李茂才端起一個燙酒的小酒壺,給齊之芳斟了一小盅酒。
“哎呀,我不喝酒!”齊之芳其實並不是真的不喝酒,只是不想跟李茂才喝,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就是不想喝。就像在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甚至喜歡做,但是一想到做的對象是李茂才,卻會頓時徹底敗壞了興致。
“跟我在一起還有不喝酒的?”李茂才朝齊之芳擠了擠眼睛。他眼裡有著男人作為雄性動物的騷動與野性。
桌子下,李茂才用自己穿著尖口布鞋的腳鉤住了齊之芳的腳。
桌面上,齊之芳看看李茂才,毫無辦法不知所措。
吃過了飯,李茂才為了表現自己作為好男人的一面,主動請命和齊之芳一塊兒去廚房洗碗。齊之芳不好拒絕,便叫了兒子王東幫著自己把洗干淨的碗往碗櫃裡放。這讓本想跟齊之芳單獨相處一會兒的李茂才臉上閃過了一陣不悅之情。對此齊之芳則故意假裝不知。
李茂才、齊之芳、王東三人進了廚房,留在客廳中的王方和王紅也都不閒著。王方隨手抄起了一塊抹布開始擦起了桌子,王紅則小大人一般地拿過了掃帚橫一下豎一下地在地上胡亂比畫著。
“姐姐來掃,你不會掃。”擦完桌子,王方見妹妹這樣裝模作樣地掃地根本無法起到任何效果,干脆伸手想一把抄過王紅手裡的掃帚。
“王紅會掃。”誰知尚未過癮的王紅卻死抱著掃帚不放。
王方眉毛一挑,語帶不悅地說道:“王紅放手,要是掃不干淨,待會兒李叔叔該說了!”
王紅卻搖晃著自己的小腦袋說道:“李叔叔才不會說我們呢,我覺李叔叔好像小鈴鐺。”
王方想笑又不敢笑出聲來,小聲地對王紅道:“又胡說。你不是說他像沙和尚嗎?”
“今天像小鈴鐺。”王紅童言無忌地邊說邊用自己的手指頭將鼻子頂起,做了個木偶似的笑臉,“你看,小鈴鐺!”
王方怕王紅此舉被別人看見,忙把王紅的手打了下去。誰知李茂才卻在此時正好走了出來。
“王紅又怎麼了,挨了王方一下子?”李茂才面帶微笑地問道。但笑容卻掩蓋不住這個男人骨子裡透出的威嚴。
王紅低著頭不說話了。
王方也選擇了沉默,她神情緊張地看著李茂才——這個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她們繼父的男人。
李茂才見兩個孩子皆抿著嘴不回答自己的話,不免動了幾分肝火。
李茂才臉色一沉,道:“王方,你就這點不好,軟的欺、硬的怕,當領導面一套,背著領導又是一套。妹妹這麼小,你怎麼背著大人跟她動手呢?去,站到那邊牆角,給我好好反省反省!”
王方年紀雖小,但自胎裡自帶的一股機靈勁,卻讓她從小便懂得看別人的眼色高低,也極善於辨別形勢的強弱,故而雖心內仍頗不服氣,但卻沒像她同齡的孩子那樣選擇公然反抗,到底還是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往牆角走去。
不想,齊之芳卻在此時正好從廚房裡兩手水淋淋地出來,恰巧看見李茂才教育王方的這一幕場景。齊之芳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就跟天下間的大部分媽媽一樣,對於自己的三個孩子,齊之芳在平日裡教育之時向來也是打也打得,罵也罵得的,但是卻決不允許別人動他們一根指頭。
王方看到了母親齊之芳臉上微妙的變化,當即宛如福至心靈般領悟到,自己平素斯斯文文的母親正是可以輕易降服李茂才這條粗莽老漢的克星,不免三分真情七分表演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地看著母親。無限委屈一時溢於言表。
“怎麼了?”齊之芳的聲音雖尚算平和,但是隱隱然已有情緒的毛刺在其中流動。
“你別管。”李茂才沒聽出來齊之芳的話頭不善,仍頗進入角色地扮演著訓女嚴父的角色,“我讓王方反省。她跟妹妹動手!”
齊之芳見李茂才沒品味出自己話裡深層次的意思,正待把話直接跟他挑明。誰知王紅卻在此時不聲不響地走到了王方罰站的牆角,用小手把王方推到一邊,自己筆桿條直地站到了姐姐王方剛才所在的位置。
李茂才和齊之芳見到王紅此舉不免皆是一愣。
李茂才走到王紅身邊溫言勸慰道:“王紅,姐姐剛才打你,李叔叔讓她反省反省,小家伙,你沒事跑到這面壁罰站,又算怎麼一回事啊?”
王紅扭過頭一臉愧疚地看著李茂才,道:“王紅反省,王紅不乖。”
輕輕地用手刮了一下王紅的鼻子,李茂才笑了,他愛憐地把王紅抱起來,道:“王紅怎麼不乖了?”
“王紅說李叔叔是小鈴鐺。”王紅有點驚、有點愧地將自己的小腦袋埋進了李茂才寬闊厚實的胸膛。
“小鈴鐺是什麼呀?”李茂才的臉色未變。
“是電影《花兒朵朵》裡的——”
“什麼?”
“一個木偶。”看著母親齊之芳投向自己帶有慍怒之色的眼神,王方明白自己剛才多嘴了。
李茂才的臉沉下來了,他輕輕地把王紅往地上一放,便走進了大臥室。
王方、王紅兩個孩子雖然沒有完全搞清兩人到底錯在哪裡,但眼見著母親齊之芳滿臉煩躁與陰郁,都相當自覺地走到牆角邊面壁反省,邊不時偷眼觀察齊之芳陰晴不定的臉色。
齊之芳眼見著再這麼晾著幾個孩子到底不是個事,便走過伸手在王方、王紅的背後分別推了一把,小聲道:“行了,都別站那兒了。警告你們,以後再聽你們瞎編派李叔叔,媽媽可要發大脾氣了啊。好了。”
王方、王紅兩人頓時如蒙大赦般兩顆小腦袋雞啄米似不斷點頭稱是。
警告完兩個孩子,齊之芳正開始考慮自己該如何進屋化解李茂才的心結,誰知李茂才卻忽然把自己的頭從大臥室的門後伸了出來,並且還扮了個可笑的鬼臉。
“小鈴鐺現在搖鈴了啊,叮鈴叮鈴,排排坐,發糖果了!都愣著干什麼,快坐好啊!”李茂才從背後拿出一個紙包隨手打開,只見裡面皆是幾個花花綠綠的糖果。孩子們的情緒瞬間從谷底一下躍上了高峰。
齊之芳看著李茂才滿臉慈愛地給孩子們發糖的情形,她忽然覺得這男人或許真有為她和她的孩子們撐起一片遮風避雨的天空的可能。
吃過晚飯,齊之芳一家人在李家院子外散步。三個孩子笑笑鬧鬧地走在前面,當哥哥的王東和當姐姐的王方拉著王紅的手,不時把她拎起,讓她向前“飛”上一段。王紅被逗得不斷地咯咯直笑,引得走過的行人不由駐足觀看,驚訝於像李茂才和齊之芳這樣老夫少妻的家庭組合竟然也可以生活得如此其樂融融。
“謝謝你,老李。”齊之芳輕輕地用皮鞋踢開一塊路面的碎石。
“謝我什麼?”
“你不知道啊?”齊之芳嬌俏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好,那就不謝了!”說罷便背著手窈窈窕窕地做勢仿佛要自行向前走去。
李茂才見狀忙伸手攬住了齊之芳纖細的腰肢:“謝得拿出實際行動。”通過手掌心傳來的彈性,讓李茂才不免暗中贊歎已經生過三個孩子的齊之芳竟然還尤物如是。
齊之芳讓開了李茂才的手,臉上一紅道:“你就知道這點行動!”
李茂才豪笑道:“現在你躲我,等我把你娶到洞房裡,看你還往哪兒躲!”
“小聲點!討厭!”齊之芳的臉更紅了。
“說真的,什麼時候跟我進洞房?”
“你拿主意吧!”齊之芳不僅暗歎李茂才到底是個不會說話的老粗,竟然將求婚這種男歡女愛之時最浪漫的事,生生地搞得跟拉牲口配種一般。
“那咱們下禮拜一就去登記,好不好?”李茂才道。
“這麼急?”雖然早有思想准備,但事到臨頭,齊之芳到底不免心內忐忑。
李茂才卻一語雙關地說:“這事兒不急什麼事兒急?你肚子眼看就大起來了,得讓這小東西早點聽到這個老爸爸的聲音,是不是?”
齊之芳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語氣幽幽地道:“那也還是太快了。等我生下這孩子再說吧——”
不料李茂才卻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孩子得生在他未來的家裡,生在他未來的父親身邊!”
“人家該說了:王燕達才走了多久啊——”被李茂才幾句話勾開心事,齊之芳徹底亂了。
“你是為了王燕達的孩子能早點過上好日子,我要是王燕達,在九泉之下,只會高興!”
齊之芳宛如一只受驚的小獸般哀求李茂才道:“再等兩個月不成嗎?”齊之芳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對李茂才的愛如此望而卻步。
“還得留出一禮拜來,讓單位給開介紹信;還得照照片吧?照片洗出來,放大,上色,得有一陣吧?那怎麼也到下月了。”
“那再等一個月,好嗎?”
“你到底是等誰啊?”
齊之芳有些不悅:“說什麼呢?”
“下個月啊,你這肚子就該這麼大了!”李茂才見齊之芳對自己的話聽得似懂非懂,甚至還露出一種防范的神色,只好又補上一句道:“咱倆早點結婚,我就能跟別人說,這孩子是我的!”
李茂才的話,說得齊之芳又感動又內疚,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粗糙的男人竟然一時傻在了原地。
李茂才卻哪裡搞得懂齊之芳玲瓏剔透的心思,嘿嘿一笑撓了撓頭,便將齊之芳使勁一把攬在了懷裡……
走在兩人前面的王東回過頭,正巧看見這一幕,青澀少年的眼睛中不免再次翻過一陣難言的酸澀心情。
齊之芳母子幾人和李茂才各懷或喜、或悲、或茫然失措的心情,不知不覺走到了公交車站。
幾個人等車時,齊之芳和李茂才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交換著可有可無的閒言碎語,王東、王方、王紅三個孩子便自行走到站台邊緣玩起了通過觀察電線變化推測有軌電車何時到達的游戲。
三個孩子盯著縱橫交錯在馬路天空上的電纜線,露出了單純而專注的神情。
電纜線開始晃動。
“車來了!”王方興奮地叫道,為了跟自己現實生活無關痛癢的事而興奮,算得上一種孩子們的特權。
“沒有啊。”王紅放下自己抬起的頭向路兩邊望了望。她沒看見有軌電車。
王東疼愛地摸了摸妹妹王紅的腦袋,笑道:“王紅,看見那根電線沒有?”
“啊。”
“它在動是不是?”
王紅瞪大眼睛盯著電線,使勁點點頭。
“那就證明一輛電車馬上要到站了!”王東道。
王紅再次往馬路拐彎處看去,果然看到一輛有軌電車轟鳴著開了過來。
“車來了!車真的來了!”王紅拍著小手,高聲地叫著。
“媽,快點兒!車來了!”王東招呼齊之芳道。
齊之芳聽見了王東的招呼,轉身對李茂才道:“老李,那我們走了?”
“芳子,你別忘了明天就到你們單位開介紹信!”李茂才再次囑咐了齊之芳道。
“唉。”齊之芳隨口答應了一聲,轉身向電車跑去。
李茂才見狀急得大叫了起來:“別跑,芳子!就你這身子怎麼還敢跑?”他的體貼不由讓齊之芳心內一熱。
跟李茂才在一起的太平日子,雖然全無浪漫的感覺,但是卻給了齊之芳一種久違的踏實感,讓她不知不覺漸漸地回歸到亡夫死前的靜好歲月中。
齊之芳開始又一次像以前一樣隔三岔五地在晚上跟郵電系統的眾文藝骨干分子,在郵電職工俱樂部排練起合唱,享受其靜水深流般日子中的些微輕松。哪知在某一日排練結束後,突如其來出現的戴世亮,卻在排練現場的門外將齊之芳堵了個正著。
再次見著戴世亮的時候,齊之芳正混在一群說說唱唱的女合唱隊員中從門裡走出,興致頗高的齊之芳本來正在哼唱著什麼。但一見戴世亮向自己走來,便頓時一下子就啞了。
“芳子。”戴世亮的嗓音跟以前相比多少有點嘶啞,仿佛自他上次跟齊之芳不告而別後在精神上已經承受過了一世滄桑。
“你們先走吧!”齊之芳略一猶豫,到底還是作別了眾女合唱隊員留了下來。
“那是誰呀?”
“英俊騎士嘛!”
“再見啊!帥小伙。”女合唱隊員帶著她們打趣戴世亮和齊之芳的言辭漸行漸遠,在她們走後,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齊之芳和戴世亮還有漫天的星光存在。
戴世亮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宛如歎息般地說了一聲“走吧”。齊之芳似在夢裡般順從地跟著他往俱樂部的一側走去。直到一陣清風拂面,齊之芳方才大夢初醒般明白,自己早就沒有了跟戴世亮繼續走下去的理由。齊之芳站在原地,心很疼,宛如自一場旖旎春夢中醒來般的心疼。
“我的人力車停在那邊。”戴世亮的聲音在齊之芳身前不遠處的黑暗中響起。光影撕扯著他勻稱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一個俊秀、斯文男子的形象。
齊之芳抬眼看了戴世亮一會兒,又一會兒。最終還是垂下目光,轉身往回走去。
“芳子!芳子!”戴世亮轉身向齊之芳離去的方向追去。
齊之芳慢下了自己的腳步,放任戴世亮追上來。她停住,轉過身。等戴世亮再看見齊之芳臉的時候,他面前的這個女人,臉上已經有了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冷酷平靜。
“我讓人轉交給你的糧票、郵票以及其他購物券,你都收到了吧?”齊之芳的聲音冷冷的。
“收到了。”
“那你還來找我干什麼呢?”
戴世亮無語。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沒道理的,比如愛情,比如人生,比如此時此刻這對被命運捉弄的男女。
齊之芳的聲音更冷了,她定定地看著戴世亮道:“是不是有這麼一種人,葉公好龍,愛上哪個女人,老遠地把她當花看看,反正看看是免費的,也不必負責任。一旦讓他負責任了,他就嚇跑了,還是跑得遠遠的,再把她當花看。”齊之芳向戴世亮站的位置前行一步,臉上有股女人受傷後迸發出的狠勁:“那你看吧!”
戴世亮不敢直視齊之芳的目光,他低下頭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你就不容許人家矛盾幾天嗎?”
“你矛盾完了?那黃花菜也涼了。”
“沒涼。”戴世亮的話,讓姿態上本就像一個孩子的他,此時更像一個孩子。無助、慌亂、渴愛!
“你沒涼,我涼了。那天我到電視機房,看你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我心就涼透了。”齊之芳的言辭雖然還是冷冷森森,但是語氣的曲折處卻沒了剛才的堅硬。對真愛過的男人,女人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會有一份憐惜的意思在,哪怕這個男子的所作所為曾經深深地刺痛過這名女子的心。
“你要是嫁給那個人,以後有你心涼的時候。”
“看見我過上好日子,難受了是吧?”
“你管那叫好日子,我才難受。”戴世亮傷心地扭過頭去。誰都看得出來,盤踞在臉上的痛苦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一目了然。
齊之芳賭氣般地一下撩開自己身上的男式風衣,拍著小腹對戴世亮道:“那你看見他怎麼樣?心情特好?特別想給他當爸爸?”
“別這樣,芳子,你不是那種粗俗的人。”戴世亮的聲音因為激動有點變形,帶著一種狼受傷後嚎叫般的傷痛。
“告訴你,我從裡到外就沒一個高雅細胞。我就配嫁給老李那樣的人。人家不嫌棄這孩子,巴不得當他的爸爸。你呢?還不知道我懷沒懷上,就嚇跑了!”
戴世亮再次沉默了,是那種愧疚的沉默。
齊之芳卻顯然不想就這樣放過戴世亮,她繼續搶白道:“本來我只想跟你在一塊兒,我一無所圖。現在我跟了他,特別明白我圖的是什麼。看來做女人也跟干革命一樣,要堅定方向。有所圖才會有方向。”
“你說服不了我,你也別想說服你自己。”戴世亮的神態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你就走著瞧。”齊之芳從戴世亮面前走了過去。
戴世亮以為她會回頭,但是齊之芳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