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奇才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曹操終於踏出遼西地界,在易縣與留守大軍會合。迎候他的除了留守的荀攸、曹仁、於禁等人,還多了上谷郡烏丸單于難樓、代郡烏丸單于普富盧。
蹋頓戰死,袁尚等遁逃,三郡烏丸頃刻瓦解,消息傳來可嚇壞了其他部落,難樓、普富盧如坐針氈,唯恐下一個倒霉的是自己,趕緊跑到易縣向曹軍投誠,不僅貢獻戰馬軍資,還主動把家眷送來,要求遷居鄴城作為人質。但這些都沒能讓曹操高興起來,因為迎接的人群中少了一人——他最器重的謀士郭嘉已於兩個月前病逝。
郭嘉從戎十餘年,參贊軍機屢獻奇謀,尤其在謀奪河北的戰鬥中功不可沒。雖然他至死也只是軍師祭酒,但待遇遠遠超過其他同僚,實際地位僅次於軍師荀攸。這不僅因為他足智多謀妙計頻出,更因為他時刻都能揣摩清曹操的想法,規諫而不犯上,逢迎而不諂媚,聰慧而不掩主。曹操認為他前途不可限量,正有意授予他高官重任,甚至欲以自己後事相托。不料天妒英才,郭嘉竟於這時溘然長逝,終年僅三十八歲。
曹操深陷悲痛,哪有心思接待難樓、普富盧?只隨口安撫幾句,接受貢品人質,打發他們離開,第二日便帶著郭嘉的靈柩回師鄴城。這一路走走停停,曹操騎在馬上總是忍不住回頭張望棺槨,甚至幻想這機靈鬼詐死,還能出人意料地從棺材裡爬出來。
但奇跡終究沒有發生,大軍已至鄴城,留守幕僚迎接的隊伍已遙遙可望,曹操還是不能擺脫悲傷,勒住坐騎重重歎了口氣。他這一停整個行軍隊伍漸漸都停了。
荀攸這幾日片刻不離守在他身邊:「人死不能復生,主公節哀。大家都在道邊迎候,莫讓他們久等。」畢竟是得勝而歸,群僚還要給他接風賀功呢。
曹操也不想哭喪著臉進城,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帶病出征,棄命定事,何得使人忘之?」
「惜乎天不予其壽。」荀攸也很不是滋味,「他膝下有一子郭奕,尚未成丁。主公若有追念之意,厚待其子也就是了。」
「追贈後人又於逝者何補?」曹操雙目炯炯望著荀攸,「奉孝不但善於謀劃,更能知我所思。設使人人都似奉孝般解我心意,天下大事何能不遂?」這話裡有話——郭嘉知我所思,擁護我做皇帝,你們為什麼不配合?若你們都能似他那般揣摩我心思,我還至於這麼痛惜他嗎?
荀攸此刻也是備受煎熬,曹操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表態,就差撕破臉了,若再抗拒下去會是什麼結果?思來想去,他萬般無奈道:「屬下願效奉孝之志,與主公同心同德……」說到最後已語帶哽咽,甚感這是對自己半生志向的背叛,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曹操從荀攸眼睛裡看到一種特殊的神情,那是一個人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退時才會有的乞求眼神。曹操終於滿意了,只要軍師肯就範,其他祭酒就不存在問題,能干預到他的就只剩下荀彧了。正思量間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飄渺的歌聲,悠悠蕩蕩,似是農閒村丁所唱: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
歌聲悲傷苦楚,曹操不禁閉上眼睛靜靜聆聽——這首歌講述一個漢家女子遭逢亂世,在兵荒馬亂中被胡人掠去的經歷。雖然記述的是個人的離鄉之痛,卻把天下大亂,烽火遍野,百姓流亡的種種痛苦道了個盡,字字泣血令人斷腸。
「好悲的歌聲……」曹操本就惦念郭嘉,越聽越覺惆悵,可細細品來,這歌文采奕奕詞句精妙,又感詫異,「鄉間野老怎會這樣的歌?必是通曉詩賦之人所做,此間可有什麼文士被埋沒?」
荀攸心不在焉,只是一味搖頭。這時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掾吏擠出人群:「在下久居邊郡略曉一二。」說話的是涿郡人劉放,他本袁熙帳下的漁陽功曹,因勸漁陽太守王松降曹而被錄用,「此曲非隱居之士所做,乃匈奴左賢王之妻所寫。」
「左賢王之妻?」曹操不敢相信,「匈奴也有此等才女?」
「此女並非匈奴,乃陳留郡人士,我大漢名士蔡伯喈之後,名喚蔡琰,小字昭姬。」
「蔡邕還有一個女兒?」出乎曹操意料——他早年與蔡邕有舊,故而十分關照其後人,當年他入主兗州,見蔡邕的一雙兒女幼小可憐,也曾予以關照。如今蔡邕之子已入仕,女兒嫁與名臣羊續之子羊道,怎麼又冒出另一個女兒來?
劉放說:「昭姬乃蔡伯喈長女,已年過三旬,早年嫁與河東才子衛仲道。其夫早亡,歸寧在家,那時蔡邕在長安為官,她也相隨照料父親。後來王允誅董卓,蔡邕亦遭屠戮,李傕、郭汜作亂,匈奴單于於夫羅趁火打劫,昭姬落入胡人之手,輾轉被左賢王收為王姬。聽說還給左賢王生了兩個孩子呢。」
「竟有這等奇事?蔡伯喈乃前朝第一博學才子,家中藏書兩千餘卷,惜乎命運不濟,」說到這兒曹操又回頭瞟了眼郭嘉的棺槨,「唉!這世上才俊之人偏偏都如此不幸。」
劉放卻道:「曹公莫愁,當今天下有兩人最得蔡公之教,廣博多識。」
「哪兩個?」
「一位是昔日何進長史王謙之子,名喚王粲,少時隨蔡邕讀書,今在荊州劉表帳下,還有一位就是這蔡昭姬了。她雖屬女流之輩,卻廣覽多學,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絲竹音律最為擅長。您聽這首詩歌,原本胡人所唱,是她以胡笳為樂編出來的。」
曹操再細聽,果然調式與中原之樂不同:「如此才女流落外藩豈不可惜?當今兵戈漸息百廢待興,若能迎回此女以傳蔡氏之學,也是一樁好事啊。」
「這不合適吧。」荀攸插了話,「她乃匈奴王姬,又已誕育子嗣,怎好拆散人家夫妻?」
曹操才不管那些:「她本就是漢人,遭劫掠而去,回歸故土理所應當,咱們可以給左賢王送些財貨,贖她回來嘛!議郎周近通曉匈奴語言,這件事就交給他辦。」
荀攸仍覺不妥:「周近乃朝廷要員,不適於做這些事,還是寫信與令君商量一下吧。」
「我決定的事難道還要令君批准嗎?」
荀攸嚇了一跳,再不敢違拗:「不敢不敢,一切皆聽主公之命。屬下本是軍職,無權干問他務,今後定不多涉。」
曹操見他恭順聽話,也不再為難:「軍師莫怕,只要你能知我心就好。」說罷提起韁繩,「這歌聲太悲了,我不想再聽,咱們還是快點兒進城吧。」
荀攸擦擦額頭的冷汗——即便逆來順受,也脫不清與荀彧的關係,這軍師越來越難當啦。
負責留守的夏侯惇、仲長統、崔琰、董昭等人已在道邊跪候半天了,見大軍行到近前停住腳步,不明緣由卻也不敢起來,直等到曹操與荀攸說完了話,隊伍再次行進才算鬆口氣,齊聲呼號:「屬下恭迎主公,賀我軍得勝而歸。」曹操臉上還是沒有太多喜色,只是擺擺手讓他們起身。夏侯惇接管兵馬在外紮營,群僚則跟著曹操進城回府,連郭嘉的棺槨也抬了進去,暫時停在州府院子裡。
洗澡水燒好了,慶功酒備下了,曹操卻一概不用,站在院裡撫著棺槨呆呆出神。他不歇著別人更不敢歇,所有人都直挺挺在一邊陪著。仲長統與崔琰、荀衍對視了一眼,三人同時出班跪倒:「我等愚鈍,阻主公用兵於前,又未能隨駕驅馳,請主公重重責罰。」
三人這一挑頭,頓時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所有反對這次遠征的人都在請罪。曹操木然環顧,淡淡道:「起來吧,你們沒罪。凡是阻我用兵之人盡皆有賞。」
不但無罪反而有賞,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緣由。
曹操語重心長:「此番用兵乃乘危僥倖,雖然得勝亦頗艱險,不可以為常。至今想起白狼激戰仍覺後怕,你等之諫乃萬安之計,因此相賞。今後還望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惜再不能聞奉孝之良謀了。」
「主公虛懷若谷,我等敢不盡命?」在場之人見他如此寬宏,又如此追念下屬,無不動容,不少人都落了淚。
許攸也在場,卻沒請罪,樂呵呵湊到他身邊耳語道:「阿瞞兄,人之生死乃是天定,有何不能釋懷?大家都知道你體恤屬下,何必還這麼沒完沒了的?歇歇吧。」
曹操雖然真心憐惜郭嘉,卻也有惺惺作態收買人心之意;聽許攸道出自己用心,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不好捅破,便轉身朝樓圭道:「子伯,從即日起晉陞將軍!」
這官升得太突然,樓圭都愣了:「這、這……」
「莫推辭。你以身犯險從軍勞苦,陞官理所應該。不似有些人光會動嘴不肯用心,什麼東西!」曹操一句話把許攸噎得灰頭土臉。
樓圭始終擔任武職,卻連一個兵都沒帶過,如今升任將軍仍舊沒兵權。曹操始終不提這個茬,他索性也認了,轉而道:「袁氏兄弟逃竄遼東,猶如斬草而未除根,倘若他兄弟與公孫康串通作亂,當以何計除之?孟德你要多加防備。」
話音未落忽見韓浩跑進院子:「主公,涼、涼……」支支吾吾的,彷彿看到不可思議之事。諸人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後面跟進一個白髮蒼蒼的官員——竟是被公孫度、公孫康父子扣留三年多的樂浪太守涼茂。
「涼伯方!你怎麼逃出來的?」眾人無不驚訝。
曹操絲毫都不驚訝,似乎早已料到:「他們總算放你回來了,這幾年受了不少苦吧?」
涼茂眼圈紅了:「卑職以為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明公了,真不敢相信……」說到這兒便哽咽住了。軟禁的感覺度日如年,尤其曹操與公孫氏在青州開戰時,涼茂都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活著離開遼東,剛剛五十歲頭髮都愁白了。
「唉!別難過了。」也不知曹操是勸他還是勸自己,「公孫康沒叫你空手而歸吧?」
涼茂拭去淚水,朝院外招招手,只見從外面走進五個小吏,每人手中都捧著黑漆木盒。曹操根本不用打開看,早猜到裡面裝的什麼——袁紹嗣子袁尚、二子袁熙、遼西烏丸首領樓班、右北平烏丸首領蘇僕延、遼東烏丸首領烏延,五個漏網之魚的首級。
旁人不明就裡,打開木盒看得觸目驚心。涼茂捧出兩卷竹簡:「這是公孫康親手寫的降書,還有給天子的表章。袁尚兄弟及三郡賊首投奔遼東,公孫康與其弟公孫恭謀劃,假意設宴款待,在席間將五人斬首,叫在下將人頭帶回。公孫氏決意歸順朝廷,自今以後聽主公調遣,發誓鎮守東北永不為害。」
曹操也沒心思看書信:「公孫康不是把永寧侯讓給公孫恭了嗎?我念其誅賊有功再授予他襄平侯,封左將軍,領遼東太守如故。只要不抗拒朝廷,老夫也不為難他。你久困遼東熟悉細情,能者多勞,再辛苦一趟吧。」永寧侯是鄉侯,襄平侯是縣侯,對公孫康實是有升無降。因為遼東離中原太遠,武力征服意義也不大,倒不如留公孫氏震懾高句麗,也省得自己操心。
「諾。」涼茂得令欲去。
「還有!邴原、管寧、王烈三人旅居遼東多年,下辟令把他們召回來。」曹操久仰三位賢士,過往多次征辟公孫氏不放,如今恐怕不敢不放了。
樓圭嘖嘖稱奇:「難怪你不急於兵發遼東,原來已料定公孫康會把袁氏兄弟的腦袋送來。」
「公孫氏素來屈居袁氏之下,若極力征剿袁尚,必促使兩家聯合共禦我軍,緩之則自相圖謀。」平日曹操計謀得逞總是眉飛色舞娓娓道來,今天卻提不起興致,講得有氣無力。
樓圭沉吟不止:「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這妙計我怎麼想不到?孟德啊孟德,我真服了你嘍!」
哪知曹操聞聽誇獎非但不喜,反而抽泣起來:「這哪是我的主意?是奉孝臨行時所獻之計……」一語未畢他握起拳頭猛捶胸口,慟哭不已,「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老天何等不公,折我膀臂也……奉孝啊……」哭了幾聲忽覺眼前眩暈,險些栽倒。
樓圭、許攸趕忙攙住:「孟德,你怎麼啦?」
「我的頭……」曹操兩年未犯的頭風病復發了。霎時間腦仁劇痛雙眼昏花,加之過於悲傷,話未說完已昏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操漸漸轉醒,發現自己躺在後堂,痛意已消退;身子剛動兩下,就聽耳畔有個聲音道:「明公莫動,頭上有針。」
「嗯。」曹操應了一聲,閉上眼睛,可忽然意識到給自己治療的是華佗,猛地坐起身來:「華先生!」
華佗一驚:「針還未除……」
曹操哪管那麼多,一把抓住他手腕:「你何時回河北的?為何不給奉孝治病?」
「明公頭上有針,不能動。」
「我沒問你這個。」曹操心中滿是怒火,「你為何不能把郭嘉的病治好?」
曹丕、曹彰、曹植等都在房外守候,聞聽動靜趕忙擁進來:「父親錯怪華先生了,先生趕回之際郭嘉已經亡故。」
曹操根本不問緣由,推了華佗一個趔趄,狂吼道:「早不回家晚不回家,偏在這時候回家!你若不走,奉孝何至於死?」
這叫華佗怎麼回答?只好叩頭請罪。曹丕、曹植見父親怒氣不消,也都跪下了:「父親息怒,保重身體啊。」曹林、曹彪幾個年紀小的嚇得直哭。
「哭什麼哭,都給我閉嘴!」曹操拔掉頭上的針,回頭又問華佗,「奉孝之事暫且不提,你是怎麼給我治病的?頭風為何復發?」
病理之事華佗倒很清楚:「主公積病日久非朝夕可愈,鞍馬勞頓加之悲痛,故而復發,在下開方調理數月,必能……」
「什麼亂七八糟的藥方,我看你明明能以針灸治好我的病,就是不用心治!」曹操於醫藥之道一竅不通,卻猜忌甚重。
「在下不敢……針石只可治標,未可治本。」
「你們這等巫醫百工之徒就愛故弄玄虛?」曹操越說越氣,「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根治此病。若逾期再發,我要你的命!」
治病又不是打仗,豈能約定時日?華佗叩首道:「主公之病需慢慢調養,豈能……」
曹操見他還敢頂嘴,越發震怒:「推三阻四我現在就殺了你!你治還是不治?」
華佗便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一月內把頭風根除:「請主公寬限時日……只要半年必能好轉……」
曹丕、曹植都覺父親因郭嘉之死遷怒於人,鬧得毫無道理,正不知如何勸解,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嬰兒啼哭——曹沖抱著一個襁褓走了進來:「爹爹別生氣了,快看看小弟弟。」
「小弟弟?」曹操一愣,「我、我又有兒子了?」他這才想起出征之際卞氏已身懷六甲,可不早該生了。
曹沖把襁褓塞到父親懷裡:「夫人為生小弟弟鬧了場病,多虧華先生施救,這幾天他為夫人診脈煎熬,受了不少累。」
眾兄弟這才醒悟——好機靈的小子,抱著孩子來講人情。
畢竟父子天性,曹操一見孩子把剛才的氣扔到龜茲國去了,又聽了曹沖的好話,漸漸轉怒為喜:「好好好……這孩子瘦了些,起名沒有?」
曹彰憨笑道:「我昨天射獵,捕了頭熊回來,乾脆叫曹熊……」話未說完曹丕便朝他使眼色——正在氣頭上,還敢提狩獵!
曹彰趕緊掩口,曹植忙轉移話題:「母親年逾四旬尚能孕育,也是華先生開方調理的,父親還需多多體諒先生啊。」
卞氏四十多產子,身體已不復當年,所以這孩子先天不足,已過了滿月卻跟個小雞子似的。曹操捏了捏那清瘦的小胳膊:「太瘦弱了,就叫曹熊吧,希望他以後壯實起來。」說罷遞回曹沖手中,「天涼,快給夫人抱回去,這可是她心頭肉啊。」
「爹爹不怪先生了吧。」曹沖眨巴著小眼睛看著父親。
曹操理智了不少,瞥了華佗一眼:「看來你也有委屈,算了吧!先把她們母子照顧好,我的病慢慢來。」
「諾。在下現在就去給夫人煎藥。」華佗逃命般退了出去,到廊下才想起藥匣沒拿,又回去哆哆嗦嗦拾起滿地銀針,一不留神把手都扎破了——在曹府當差可真難啊!
曹操命兒子取來筆墨,要修表章追封郭嘉。曹植恐他辛勞,請求替父親執筆,曹操也沒拒絕,倚在榻邊緩緩道:
臣聞褒忠示寵,未必當身,念功惟績,恩隆後嗣。是以楚宗孫叔,顯封厥子;岑彭既沒,爵及支庶。誠賢君慇勤於清良,聖祖敦篤於明勳也。故軍祭酒洧陽亭侯穎川郭嘉,立身著行,稱茂鄉邦。與臣參事,盡節為國,忠良淵淑,體通性達。每有大議,發言盈廷,執中處理,動無遺策。自在軍旅,十有餘年,行同騎乘,坐共幄席。東擒呂布,西取眭固,斬袁譚之首,平朔土之眾,逾越險塞,蕩定烏丸,震威遼東,以梟袁尚,雖假天威,易為指麾。至於臨敵,發揚誓命,凶逆克殄,勳實由嘉。臣今日所以免戾,嘉與其功。方將表顯,使賞足以報效。薄命天殞,不終美志。上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毒恨喪失奇佐。昔霍去病蚤死,孝武為之咨嗟;祭遵不究功業,世祖望柩悲慟。仁恩降下,念發五內。今嘉隕命,誠足憐傷。宜追贈加封,並前千戶。褒亡為存,厚往勸來也。
通篇寫罷曹操讀了好幾遍,才漸漸釋然——往者已矣,畢竟打了場勝仗,北方再無干戈,該著手準備南下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有別的事要安排,一些比打仗更重要的事。
曹丕見他氣色好了不少,笑道:「父親既然無礙了,我去前面告訴眾位大人一聲,免得他們擔心。」
「很好,你很懂事。」曹操難得誇他一句,「對軍府的大人們要多多尊重。來年為父可能會南征荊州,你們都要隨軍出征。」
曹植似乎漫不經心問:「弟弟們都還小,也要跟去打仗嗎?」
「難道真叫他們上戰場?」曹操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從軍也不過是積累功勞,為日後之事鋪路,所以沖兒他們一定要去。」
曹丕兄弟咂摸這話的滋味——沖兒一定要去。看來父親心中默認的繼承人已經很清楚了。
思慕九五
回軍途中將士一直詫異,為什麼素來雷厲風行的曹操這次卻拖拖拉拉行動遲緩。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出兵之前他已派董昭在鄴城西北挖了片湖泊,引漳河之水灌入其中,名為「玄武池」,又徵調了許多船隻。緩慢撤軍是叫大家休養,一回到鄴城,緊張的水軍操練就開始了。
曹營都是北方兵,在平原山地作戰還可以,到水上戰鬥力就大打折扣,接下來的目標是荊州劉表,進而與江東孫權為敵。那就意味著要在長江、漢水用兵,不善水戰怎麼得了?所以操練水軍就成了當務之急。曹操只休息了兩天就到玄武池視察訓練,夏侯惇手執令旗親自指揮,三軍將士划船搖櫓排出陣勢,倒也進步很快。
這一日忽然接到軍報,孫權再次兵發江夏,似有吞併荊州之意。曹操深知不能容孫氏搶先下手,忙暫停訓練,調於禁、張遼、張郃、朱靈、李典、路昭、馮楷七位將軍聽令:「遠征以來中原空虛,江東孫權虎視荊州,我決定派你們七個率兵回屯穎川,震懾東南之敵。」
於禁道:「水軍尚未練精,恐不能與敵交鋒。」
曹操早有打算:「我已決定將劉勳、張喜、程昱等部編入中軍,繼續操練水戰,你們暫且回去,日後會合一處共同南下。」他又特別叮囑朱靈,「你所部都是新近招募的河北士卒,頭一遭離開家鄉可能有些不習慣,你要好好安撫他們,切不可意氣用事。」
「明白!末將絕不會出絲毫差錯。」朱靈把弓拉得很滿。
「你們現在就退出玄武池,休整一日明早開拔回穎川。」曹操覺得這番安排很周到,一旁舉旗練兵的夏侯惇卻道:「孟德,有件事我想提醒你,江漢之水與玄武池之水大不相同。大江天險風大浪大,玄武池卻是一潭死水,這樣練兵真的有效嗎?」
「練了總比不練強,再說咱們兵馬不下十萬,以倍擊之豈能不勝?」曹操的看法很樂觀。
夏侯惇仍心存疑慮,方欲再言忽見董昭與趙達慌張跑來:「主公!有人擅自為袁尚兄弟收屍。」
曹操將袁尚兄弟的人頭掛於南門示眾,並傳下命令,若有拜祭者按同黨論處,可屢屢有人犯法。昨日牽招押解烏丸人質回來,見城頭掛著首級,趕忙下馬哭拜故主。曹操念他不知未加怪罪,今天又冒出一位,不但祭拜還要收屍,可不能再輕饒了:「何人如此大膽?」
趙達添油加醋道:「就是田疇田子泰,主公給他官他不當,還敢收斂罪人,不懲此人不足以正威信!」
一提到田疇,曹操態度立刻變了——若沒有他引路塞外,豈能輕易得勝?只道:「先不要擒他,帶我去看看。」
許褚要跟隨護衛,卻被曹操攔了,一個親兵也沒帶,只領著董昭、趙達二人穿西門轉南門,眼看到了懸頭之地,戛然止步:「隨我上城。」
「田疇在城外呢。」董昭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話跟你說。」曹操說罷已率先登了城樓,守城兵丁見主公來了趕緊跪倒問安,都被他揮退了。
城樓之上視野開闊,但見田疇布衣幅巾,手執一張弓,剛剛把高桿上懸掛的人頭射落,尋了兩塊麻布,耐心地包裹著。身邊的士兵倒是不少,都舉著兵刃圍著他轉,卻沒一個人敢上前擒拿——都知道他有功,萬一抓錯了,曹操怪罪下來誰擔得起?
趙達一見此景扯著脖子邊喊:「大膽田子泰,你……」
曹操抬手攔住:「他乃義士,顧念昔日袁氏辟用之恩,為之收屍。也罷,我就成全他這番美意。」
田疇已看到了曹操,卻只是朝城上拱了拱手,連話都沒說,兀自包好人頭,又打了個結往身上一背,跨上自己那頭小毛驢。眾士兵見曹操都不管,哪個敢攔著?閃出條路,生生瞧著他揚長而去。
「此人清高,恐不能為主公驅馳。」董昭陰沉沉提醒道。
曹操倒也寬宏:「成全他也是成全我自己,我要贈他個侯位,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曹某人有功必賞。」
董昭暗暗搖頭——這種怪人,官都不願意做,封賞他肯接受嗎?又聽曹操已不露痕跡轉換了話題:「叫你們到城上來是有些私密之事要談……最近京師有何動靜?」
趙達搶先道:「最近朝中百官遵照主公之意,都在討論改革刑律之事。唯有孔融大放厥詞,抗議主公禁酒之令。」他說著話掏出一紙帛書,「他寫了一封信,想與您辯論禁酒之事,被令君押下了。我偷偷抄來一份,請您過目。若有悖逆之言,正好治他的罪!」
公初當來,邦人鹹抃舞踴躍,以望我後,亦既至止,酒禁施行。夫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齊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燿,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危鴻門,非豕肩鍾酒,無以奮其怒。趙之斯養,東迎其主,非飲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無漢。屈原不哺糟醨,取困於楚。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
曹操本不屑一顧,可通篇看罷又不禁讚歎:「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孔文舉果真才華橫溢,連喝酒都能講出道理,博學多聞妙筆生花,令人不得不佩服。」但讚譽過後又是一陣惱火,「惜乎有其才卻不能為我所用。可恨可惱可悲可歎!又叫老夫如何是好……」
可恨、可惱尚有緣由,何言可悲、可歎?董昭察覺他態度微妙,沒敢輕易搭話。趙達卻壞笑道:「文筆雖好,卻通篇詭辯之辭。虧他還是聖人之後,難道連《尚書·酒誥》都不知道?以在下之意,主公何不借聖賢之言加以駁斥,好好羞辱他一番?」
「聖人之後?」曹操似乎想起什麼,卻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他反對禁酒,那就收回禁令,叫他痛痛快快喝吧。」
「啊?」趙達眨眨眼睛,不明白曹操何以一反常態,「主公豈能遷就這饒舌鬼?孔文舉雖不足以成事,但蠱惑亂群。若長此人之志,日後擅論朝政之人必定越來越多……」
董昭已摸透曹操心思,一句話都不說,暗笑趙達不曉事——孔融快人頭落地了!
其實曹操早對孔融忌恨在心,欲殺之而後快。但孔融大有賢名,又是聖人之後,曹操需要借其聲望人脈招攬名士,才遲遲沒有下手。如今華歆、王朗、陳群俱已臣服,羈旅江東的張范,避難遼東的邴原等也將入京,仍不歸來的似張昭、孫弘、許靖之流,不是對曹操抱有成見,就是已成孫氏死黨。換言之,孔融這顆胡桃的油已經搾乾了,既沒價值又多言亂事,還留他幹什麼?相反誅孔融可以殺雞儆猴,給那些反對曹氏僭越的人以威懾。既然決定殺他,還計較什麼禁不禁酒的小事?由著他喝吧,反正也痛快不了幾天了。
趙達兀自嘮叨沒完,曹操終於不耐煩了:「老夫的命令,還輪得到你說三道四?留神你自己的前程吧!」他雖用趙達等校事,卻不准他們隨便干涉事務,呼來喚去如驅奴婢。
趙達打了個寒戰,趕緊跪下請罪。曹操把帛書扔回給他:「別在這兒礙眼了!去把邢顒叫來,我有事托他。」
趙達怵生生而去。曹操轉身望著城外,隔了良久喃喃道:「士民歸附外藩降服,下一步又該如何?」
董昭謹慎道:「操練水軍早日南下。」
「這還用你說?」曹操沒有回頭,「現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還裝什麼糊塗?」
董昭當然知道「下一步」指什麼,但涉及君臣之大防,曹操若不明說,絕不敢主動提及;聽他挑明這才放開顧忌:「主公統一北方,廢劉氏宗國不過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若以在下之見,兩件事可以考慮。」
「哪兩件事?」
「擴建鄴城,晉陞官職。」董昭脫口而出。
他所言擴建鄴城不是單純的修葺,而是暗示曹操應該把鄴城建成曹氏天下的國都。皇帝變了國都也要跟著變,一者體現萬物為新,二來也是為了脫離原先的政治中心。許都本是穎川郡的一個縣,雖屢加擴建仍是不足以體現威嚴;洛陽焚燬多年,城池破敗人跡稀少,要恢復昔日氣象非朝夕之功;長安遠在關中,豪強縱橫民力衰竭,也不甚穩妥。挑來挑去只有鄴城地面廣大戶口殷實,「鄴」與「業」音同,象徵大業將成;所在魏郡更是與「代漢者,當塗高」的讖語吻合。自從曹操平定河北,鄴城成為新的大本營,他不但以領冀州牧的身份辟用了一批新幕僚,還把家眷遷了過來,許都的司空府反倒不重要了。在許都他頭上還有個天子,雖是傀儡也得時刻裝作恭謹,在鄴城卻可以任意而為,就連荀彧都無法掣肘。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鄴城都是新都的不二之選。
「似乎言之過早吧。」曹操雖這麼說,口氣卻不怎麼堅決。
董昭早想好應對之辭:「主公戡定北方,若南下荊州掃滅江東,天下太平只在瞬息之間。凡事預則立不豫則廢,理應早做準備。」
「你所言不無道理。可是洛陽也在修復,也得花不少錢。再擴建鄴城又是筆不小的開銷,北方剛剛穩定,冀州賦稅又訂得極低,搞這麼多工程……唉,看來老夫要動用家底了。」曹操所謂的家底其實是他封邑的積蓄。他奉迎天子之功受封武平侯,封邑一萬戶,此後屢建功勳頻頻加封,如今占武平、陽夏、柘、苦四縣,享封三萬戶,實是天下第一富豪。不過他生活簡樸勤儉持家,這麼多錢幾乎沒動用過,前番出征分贈將士的不過九牛一毛。如此龐大積蓄,加上挖掘梁王墓以及接收袁紹府庫所得,修城根本不是問題,況且朝廷也不可能一文錢不出。袁紹、袁術也曾豪富,但有了錢大半花來擺譜。曹操有錢卻存著,等時機到來用它辦事。這是種智慧,也是曹氏「家學」。當年他父親曹嵩也是一面斂財,一面勤儉持家,存下億萬家資買個太尉當。在用錢方面曹操也是得其父真傳。
董昭聽他這麼說,心下不免好笑——常言道「善財難捨」,固然破費不少,但這筆買賣做成賺來的是天下。雖這麼想口上卻恭維著:「主公花費私財,令卑職心中難安。」
「那就交給你辦了。招一批良匠謀劃謀劃,先畫份草圖給我看。」這件事就此敲定,曹操捋了捋鬍須,頓了片刻又道,「剛才你還道晉陞官職。老夫已位居三公,有假節鉞之權,難道官職還不夠大嗎?」
「主公雖官居司空位至極品,但畢竟與百官同列。古人云:『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只有凌駕百僚之上,才能樹蓋世之名望,也好……」董昭考慮了一下措辭,「也好為日後奠定名分,諸事才能水到渠成。」
「司空不足以號令天下,那應該要一個什麼名分呢?」
「以您的功績,匡扶朝廷復立社稷,古之王公猶可比肩。目前干戈未息,不便破壞異姓封王之法。不如先居丞相之位,日後漸行其事。」
「丞相!」連曹操本人都嚇了一跳。
「不錯,廢除三公之制,恢復前朝舊法。主公獨居丞相,總攬天下一切事務。文武百官理所當然都是您的下屬,所有郡縣官員都可以直接管轄,表章奏議也無需通過尚書經手了。」董昭所謂前朝舊法,實際是三公制的前身,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統轄百官。丞相總領一切政務,太尉掌管軍戎之事,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負責監察百官。因為這種制度對皇權威脅太大,漢武帝以後朝廷設立尚書分割相權;到光武中興之際,乾脆廢了丞相、御史大夫,改為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名義上是百官之首,實際上政歸台閣,三公若無「錄尚書事」的兼職,什麼權力都沒有。曹操之所以能干涉政務,也並非因為他是司空,而是他有「錄尚書事」的兼職,能管轄尚書令荀彧,遙控台閣。恢復丞相無異於與百官脫離,讓曹操達到一種無所不管,無所不能,獨缺天子名分的境地。不過值得玩味的是,舊制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個官職,董昭卻對另兩個隻字不提,似乎是暗示曹操,只需要一個丞相,其他的都不必再設。名為恢復舊制,實為變相集權。
「丞相、丞相……」曹操默念了幾遍,忽然蹙眉道,「不知為何,只要一提到丞相,老夫就想起昔日董卓自稱相國。我這麼幹,不會有人把老夫比作董卓吧?」
董昭振振有詞:「董卓乃一暴虐兇徒,主公平滅奸邪解民倒懸,主公之於董卓乃雲泥之別,焉能相提並論?」
雲泥之別也罷,相提並論也好,反正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曹操還是覺得這一步升得太大,都有些失重的感覺了。他猶豫半晌,歎息道:「《三略》有云『釋近謀遠者,勞而無功』,兵戈未滅就先身居高位,叫天下人怎麼想?」
董昭不否定他的說法,轉而道:「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登高而招,臂非加長,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而聞者彰。』主公若不居尊貴之位,何以收攬人心以定天下?昔日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皆賴管仲之力。管夷吾輔佐的不過是諸侯,成就的僅僅是霸業,尚且居於相位。主公輔佐的是天子,捍衛的是當今天子之業,反而不配為相嗎?」這番應對真是巧妙,明明兩人謀劃的是曹氏代漢,可董昭卻以曹操對漢室的功勞為說辭。這又是暗示曹操——天下本來就賴你之力,你當丞相乃至以後的任何舉動,完全合情合理。
曹操毫無表情,呆呆愣了片刻,忽然道:「公仁啊,前幾天臧霸派人送鰒魚來了,我分賜給大家,你也有一份吧?」
「嗯?」董昭不知他為何聊起了閒話,心中莫名其妙,卻不能不回答,「卑職也享用了,多謝主公。」
「鰒魚好吃,而且益於身體。可是我在想,似閻柔那幫武夫吃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吃相呢?」曹操扭過頭,臉上掛著笑意,卻加重了語氣,「再好吃的東西若是吃相難看,似乎也觀之不雅吧?」
董昭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丞相可以當,但恢復丞相制就要廢除三公制。許都還有一位司徒趙溫呢!雖然此公乃蜀中人士,沒有黨羽圓滑柔順,可也不能說廢就廢。若無緣無故罷免趙溫,朝野觀感欠佳,引人說三道四;可暗示他自動辭職也不妥,誰都明白那是迫於曹操壓力。怎樣才能既罷免趙溫而又不受指摘呢?好東西要吃到口,但還要有一個優雅的吃相。
曹操遙望遠方長吁短歎:「要是奉孝還活著該有多好?出謀劃策誰能比得了他?別人還是不行啊……」
董昭聽得酸溜溜的,冥思苦想一陣,忽然跪倒在地:「卑職不才,願為主公辦成此事!」
人受擠對能長能耐,曹操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忙轉身笑道:「你有何辦法?」
「咱們這麼辦……」董昭爬起身在曹操耳邊嘀咕幾句。
曹操聽罷點點頭:「辦法雖妙卻要謹慎行事,若傳揚出去,非但老夫顏面無存,對我兒的名聲也有礙。」
「卑職一定小心,回許都後先去見荀令君,把……」董昭話未說完,又聽身後響起腳步聲——趙達帶邢顒上城來了,後面還跟著李典。
曹操咳嗽一聲,故意提高嗓門對董昭道:「明天你就回許都,把追封郭嘉、救贖蔡琰等事轉告令君。所有的事都交你辦,明白嗎?」
「明白!」董昭知他不便當眾道破,「所有的事」也就算默許他的計策了。
「還有……」曹操從袖裡掏出一紙帛書塞給他,「這是寫給令君的信,你親手轉交他。去吧。」
「諾。」董昭施禮告退,與邢顒三人走了個迎面,僅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
曹操也笑盈盈的:「曼成怎麼也來了?移駐穎川之事有困難?」
李典表情凝重,手裡攥著一卷錦套封著的卷宗,走到曹操面前猛然跪倒,把卷宗捧過頭頂:「此物獻與主公。」
曹操戲謔道:「早聽說你身在軍旅不棄學業,莫非勤奮讀書寫出的文章?」
「主公取笑。這是我李氏兗州各縣的宗籍名冊,共計三千餘戶。末將懇請將族人移居鄴城,為主公效力!」李典知書明理,比樂進、張遼那幫人見識深得多。李氏在兗州乘氏、鉅野等地一呼百應,曾幫曹操逐走呂布。可現今他不需要豪強了,相反可能把李氏視為隱患。李典思慮多日,連臧霸那幫人都無可避免送來人質,自己豈能抗拒?唯有解除私人勢力才能消除猜忌。
曹操接過卷宗掂了掂,明明只是一卷小小的竹簡,卻感覺壓腕子——份量當然不輕!李家這三千戶是不納賦、不服役的私人佃戶,可遷到鄴城就要編入民籍。這卷竹簡無異於三千戶賦稅、三千戶兵源,落到曹操手中,縱橫一時的李氏豪強就不復存在了!
曹操望著這個年輕人,倒也佩服他的見識和氣魄:「你莫非要效仿耿純?」耿純是輔保劉秀的中興名將,當初劉秀奉更始帝之命出巡河北,正趕上王昌在邯鄲造反,耿純兄弟投奔劉秀為其效力。那時劉秀勢弱,耿純唯恐族人懷有異心,放火燒了全族房舍,斷了大家的歸念,從此死心塌地跟著劉秀。曹操把李典比作耿純是一種讚譽。
李典謹小慎微:「末將駑怯功微而爵寵過厚,唯有傾全族之力才覺心安。當今干戈未息,充實鄴城可拱衛城郊以制四方。末將何德何能,豈敢效仿先賢名將?」
李典的叔父李乾為曹操而死,與張遼有仇卻不能得報,官渡之戰時他把族中的私糧捐給了軍隊,現在又把整個家族貢獻出來。這會兒任何嘉獎的話都已微不足道,也無需惺惺作態,曹操沉吟半晌,歎道:「既然如此,老夫就笑納了。念此功勞,我升你為破虜將軍。」
「謝主公!」李典這聲謝真是有悲有喜百感交集。
曹操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長道:「耿純輔佐光武成就帝業,列位雲台功臣。曼成你年紀尚輕前程似錦,若多多勤勉,日後功爵也未必不能趕超前人。」
李典何等伶俐,一聽就明白:「末將效力主公萬死不辭。」
邢顒一旁讚道:「主公厚待李將軍,李將軍忠心耿耿輔保主公,真是主明臣賢的佳話。卑職賀主公能識良將,也賀曼成得隨明主!」
趙達瞥了他一眼——拍起馬屁來比我還在行,這算個什麼隱士?曹操擺擺手:「邢先生過譽,叫你來是想告訴你,老夫已修好表章,任命你為廣宗縣令。」
「謝主公提拔。」邢顒心中狂喜。曹操看中的人必要外放地方,或是縣令或是郡守,歷練三年兩載,再調回來就要委以重任了。廣宗縣在冀州治下,邢顒又是河北人,極易出政績,這也是曹操特別關照。
「還有一事。」曹操手指城外,「田先生剛才把袁尚、袁熙的首級收斂了。」
刑顒吃驚非小——已有軍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昨日牽招跑去哭祭已經觸犯軍令,幸而曹操法外施恩未加怪罪。今天田疇不但拜祭還擅自斂屍,這不是成心對著幹嘛……他趕緊說好話:「昔日袁紹父子曾征辟他,雖然未曾赴任,想必也念了些情分。畢竟是袁氏誅戮公孫瓚,為劉虞報的仇。還請主公看在他這點兒拳拳忠義加以寬宥。」
「子昂小覷我了。」上下屬名分已定,曹操乾脆直呼他表字,連「先生」二字都沒有了,「我並無責難之意,只想叫你給他傳個話。」
「主公有何訓教?」
「不是訓教,是替我感謝田疇。引路塞外乃平賊首功,我已決定表奏他為亭侯。」
「卑職代子泰兄謝過主公。」
「還有,」曹操話鋒一轉,「他似乎不願為官,你替我勸勸他。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卻不當官,知道的人稱讚他清心寡慾,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夫不用呢!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是朝廷制度,並非他能左右,也並非我能左右。」說到這兒,曹操抬頭看天色,「快到正午了,老夫還得去玄武池看看……總之你告訴田疇,冀幽之地的郡守、縣令任他挑。實在不喜俗務,入京任侍中、議郎什麼的也可以考慮。可千萬別辜負老夫這番好意!」
分道揚鑣
邢顒領了曹操的命令,連午飯都沒用,迫不及待要把消息告訴田疇,可城裡城外找了半日都尋不到蹤影;又想起他收了袁尚、袁熙的首級,便趕往西北十六里的袁紹墓——果不其然,田疇正跪在地上為兩個低矮的小墳培土。
「子泰兄還真把袁氏兄弟葬在袁紹墳前了。」邢顒跳下馬訕訕道,「袁本初只是征辟過你,你又沒出山輔佐他,為何這般厚待他父子?」
田疇沒有答話,用力將墳頭拍實,站起身望了袁紹的墳丘——那陵墓格外雄偉,封土又長又寬,高三丈有餘,與腳下這兩座小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田疇呆立半晌,才喃喃道:「我並非感念袁氏舊情,只是感慨世態炎涼。袁本初種下龍種收穫跳蚤,世道變幻也太快了,希望這些受戮之人能入土為安……」
「兄長何必為這些不相干的人傷懷?」邢顒笑道,「告訴你個好消息,曹公準備上表朝廷封你為亭侯,賜邑五百戶,你要成為有爵位的人啦!而且還讓我轉告你,各郡的郡守任由你選,如果願意還可以入朝擔任侍中。小弟辛苦一趟才晉陞縣令,曹公對田兄真是另眼看待啊!」
田疇搖搖頭,指了指神道邊的一棵樹——那裡栓了頭小黑驢,驢背上還有個包袱,裝著他出山帶的所有東西。
「你要回徐無山?」邢顒不免驚訝。
「不錯,馬上就走。今生今世再不入曹營一步。」
「還是因為行軍途中殺人的事?仗都打完了何必再計較那些?曹公封你為侯乃是出自一番好意,真心真意想酬謝你。再者你所立之功有目共睹,受之無愧何必推辭?」
「我豈能靠出賣盧龍塞換取富貴?」田疇歎道,「仕途已非我願,什麼高官厚祿封侯晉爵在我看來便如糞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只想做個尋常百姓,回山裡安安穩穩度過餘生,不願再趟這渾水了。」
「你以為想走就能走嗎?」邢顒乾脆把話挑明,「兄長引路之事天下皆知。你若不接受封贈,天下人定會說曹操有功不賞處事寡恩。關乎名譽,他豈能容你一走了之?再說幽州已平定,那山村也呆不住了,只要朝廷傳令遷徙,你能賴在山裡不出來?不信試試看,只怕你剛到徐無山,郡縣政令旋踵而至,招全村之人遷居鄴城,那時你還能如何?」
「如何……」田疇痛苦地低下了頭,正如邢顒所言,他逃不出曹操指掌,「即便遷進鄴城,我也只做布衣,絕不入仕為官。」
「說得輕巧,他必會想方設法拉攏你。已故名士張儉、陳紀、桓典哪個不想當普通百姓,最後還不是被逼為官了?連遠在遼東的邴原、管寧、王烈,曹公都要征辟,你能躲得開嗎?」
田疇明知避無可避,硬是把心一橫:「實在躲不過還有一死!」
邢顒還想再勸兩句,卻見田疇神色決然毫無動容之意,歎息道:「咱們相交十餘年,無論才學、智謀、品行小弟都甘拜下風,可你這寧折不彎的倔脾氣就不能改改?就算你潔身自好,當官也不是壞事,未必與節操仁義相悖。你怎麼就想不通呢?」
田疇連連搖頭:「入仕為官是否與節操仁義相悖,那要看為誰效力。」
「為曹公效力,光復漢室天下難道不好嗎?」
「光復漢室天下?」田疇擠出一絲冷笑,「子昂賢弟,你並非愚鈍之人。曹操究竟想幹什麼,你不會不清楚吧?你是當真看不出來,還是自欺欺人不願承認呢?」
這句話正戳在邢顒軟肋上——身在曹營一年多,豈能看不出曹操要篡奪漢室江山?果真如田疇所言,他明明看清了卻不願意承認。因為他已擔任曹操掾屬,是不折不扣的受益者,日後前程無可限量;尤其正值青春少壯的曹丕對他頗為讚賞,這又是何等機遇?在利益和節操的博弈中,邢顒最終選擇把對劉姓王朝的愧疚埋藏在心底,對一切陰謀行徑視而不見。他再也不是隱居徐無山的那個高潔之士,被權力和慾望死死纏繞,已無法回頭。
田疇收起那副挖苦的表情,淡淡道:「無為其所不為,無慾其所不欲。既然我不勸你回頭,你也無需要求我留下。但愚兄給你一個忠告,日後在曹營一定要謹慎小心。當初我叫你探探曹操品行,你糊里糊塗就保了他。現在我告訴你——曹孟德乃刻薄無情,陰損狡詐之徒!」
邢顒嚇一跳,訥訥道:「沒你說的這般嚴重吧。果真如此他何以擊敗袁紹雄踞北方?人性皆善,及不善者,物亂之也。」
「人是隨境遇而變的。當初你我同在深山隱居,又怎知今日分道揚鑣?」田疇話中充滿惋惜,「曹操昔日舉兵本出於義,故而得天下志士之助。如今他思慕金鑾御輦,還能似當年一樣得人心?還能孜孜不倦廣納眾言?強征百姓鑿冰運糧,屠戮無辜路人,一令逆而百令失,一惡施則百惡結。《易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我看曹操積善已盡,而今不善之舉纍纍,日後必遭其殃。古人常說天命如何如何,須知人若不以行感天,天亦不隨行而應人!」
一席話說得邢顒滿心彷徨無言以對。
「話已至此,賢弟好自為之。」田疇解開繩索跨上驢背。
「且慢!兄長不給曹公留封書信嗎?」
「不仁者可與言哉?」田疇頭也不回,只稍稍揮動皮鞭,那小驢便馱著他顛顛而去。
此時已漸漸過了正午,燦爛的陽光即將由盛轉衰。邢顒渾然未覺,兀自矗立道邊,沉浸在那可怕的預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