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嘯笑了,笑得陳默臉紅起來,就像被他看透了內心。
似乎是為了安慰他,張嘯笑完後說,既然別人都去,你不去就顯得不近人情了,只是不要太俗,禮輕情義重嘛。有的人自我標榜,說什麼自己要是當了官要如何一身正氣,我同意,但不相信,如果真的連潛規則都絲毫不顧及,就會被別人看成另類,官從何處來?沒有了官,又怎麼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我認為,一個人要有遠大的理想,為人處世既要有原則又不可迂腐,不懂變通。古時候有的官員十分清正,卻太過於腐,結果連腦袋都保不了,還怎麼為民辦事?
一席話,說得陳默如醍醐灌頂。道,您說得太好了,市長,我讀史書常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清官有原則卻不懂變通,贓官善變通卻沒有原則。因此歷史上清官多酷吏,這其實也是一種變態,比如包拯,為官清廉,不畏權暴,女兒因丈夫不肖,想要改嫁,竟然被他逼死了;又如清朝廉吏於成龍,治河能臣,在廣西羅城任職期間,*少數民族起義時以屠殺為樂,酷刑無所不用其極,曾向他的朋友炫耀如何剝人頭皮,聞者變色。因此心裡常常為之歎息。為人需有原則,卻不可迂腐固執,恐怕許多以操守為務的人未必能悟得通。
兩個人正聊著的時候,張嘯的手機響了,張嘯打開手機,說,在家裡,對,你來湊什麼熱鬧嘛,沒有必要沒有必要……對,既然來了,我能趕你回去?說完,把電話掛了,對陳默作一個苦笑,說,拜年的來了。陳默說,那我走了,如果要給路書記他們拜年,也得趕著這幾天,再怎麼我也得準備一下。張嘯也不挽留,說,你自己去書房裡拿幾條煙兩瓶酒去吧,拜年的時候拿著,反正也是別人拿來的。陳默也不推辭,走進書房,從櫃子裡拿了四條軟中華和兩瓶茅台酒,出門的時候,剛好和財政局局長梁代五碰上了。在這種場合裡碰面,陳默心裡還正常,梁代五不免尷尬,彼此點了下頭就各自走開了。陳默見梁代五手上什麼也不拿,就想,梁代五十六歲了,還不肯讓出財政局長的位置,這次來拜年,只怕是為了保位子而來,不會空著手,既然不拿東西,只怕是要用錢砸人了。
在去路由之和蔡鵬家去年拜年之前,陳默暗自考慮了很久,不知道要怎麼去好。在這之前陳默從來沒有給領導拜過年,在縣委辦的時候,不屑於去做,在省委機關刊物打工時,因為感激張嘯,倒是年年去拜的,也不帶什麼禮物,只叫陳良從家鄉買了幾塊臘魚作為土特產帶去。
拿什麼禮物,是最讓人費躊躇的地方,官場上波譎雲詭,弄不好就要授人以柄。原來陳默在酉縣縣委辦的時候,政府辦的一個年輕人去給縣委書記李享拜年,拿了一大包高級煙酒,結果讓縣委書記派秘書把煙酒送到了紀委,那個年輕人馬屁拍在馬蹄上,得了個警告處分不說,還被下放到文化局當副局長去了。其實,明眼人都知道,縣委書記是嫌禮輕了。如今這時代,一些當官的收錢收得手滑溜了,一心只盼著有個什麼節日好坐收紅包。有人開玩笑說,某縣一個副縣長,平時找他匯報工作難得見他影子,但春節前後十天,他卻哪兒也不去,整天坐在家裡等下面的幹部來拜年。但如果送錢,卻也不是沒有風險,官場上人,一個個警覺得像兔子,時時刻刻擔心別人給他下套子,關係不是很鐵,還真不要去撞這個霉頭。
躊躇了兩天,眼看臘月二十七了,舒芳來了幾次電話催問他什麼時候回家過年,陳默才下了決心,決定區別對待。路由之那裡送禮金,路由之快退休了,這個年紀的人對前途已無所用心,卻手握權力,懷著一種船到碼頭車到站的緊迫感,對錢是只嫌少不嫌多的,而且收了錢後也願意用盡最後一點權力為人辦事,甚至不惜撕破臉皮。蔡鵬年方四十,年富力強,雖然以前對張嘯有點芥蒂,但已經順過筋來,關係日趨正常,正是一心想著仕途的時候,這類領導對錢是過了分的敏感,不是鐵的關係不敢收別人一分財物,因此宜用煙酒。
打好了主意,陳默給舒芳打了個電話,叫她立即到楚西市來,兩口子一起給兩位書記拜年。陳默這樣做,心裡是有考慮的,他們結婚的時候,路.蔡二位書記都有人情,蔡鵬還親自主婚,新婚夫婦去,正好以回謝的名義拜訪,二來明年舒芳的調動,雖然張嘯市長願意出力,也還要動兩位書記的金口。小兩口一起去別人家,雙方都更易於接受。
舒芳當天下午就趕到了,小兩口先在陳默的宿舍裡把夫妻之間的事做了,完事後躺在被窩裡商量怎麼拜年的事。陳默說,給路書記拜年的事,要麼不拿,要拿就得讓人家記得住,不然破了費不說,還白拿了。舒芳說,那你說拿多少?陳默岔開手掌比劃了一下,舒芳叫了起來,說,五千啊?!舒芳說我們年終獎金才發了三千塊。陳默說,這是兩碼事,錢我自己考慮。舒芳就不做聲了,說,陳默,你覺得對你就去做吧,反正有一條,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求你升什麼官,我還是喜歡寫小說的你。陳默說,你老公也不是那些一心想著陞官的官迷,但如果有機會,還是願意去爭取,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再說,寫作和當官並不矛盾,中國古代那些著名文人,誰沒當過官?有的人還是當朝宰相呢。舒芳說,我講不過你,我那點年終獎金也給你帶來了,你看著花吧。陳默一把抱住妻子,激動地說,好老婆,你放心,就是當了官,老公也不是一個黑心的官。
兩個人又瘋了一回,起來梳理整齊時,天漸漸黑了。簡單吃了夜飯,陳默回到招待所,把從張嘯市長那兒得來的煙酒拿了兩條煙和兩瓶酒,另外把龍國用送的臘狗肉砍了一半,用報紙包了,提著出了門。還好,招待所謐無人跡,兩人悄悄地溜出來,感覺就像是在干地下工作。陳默所以決定先去蔡鵬家,是因為蔡鵬畢竟是自己跟著的領導,送的又不是鈔票,可以超脫一些,先取得一點送禮的臨床經驗,然後再去給路書記拜。
蔡鵬家住在建設局大院裡面,蔡鵬原來是從建設局長升到副縣長再一步步升到目前的職務的,所以一直住在建設局大院裡。建設局是全市建設得最好的一個單位之一,寬大的院子裡,假山綠樹,曲徑通幽。院子裡有些黑,陳默不禁有些緊張,舒芳更甚,依偎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發著抖。陳默把摟著舒芳的手緊了一緊,似乎既是安慰她,又要從她身上攝取能量似的。
蔡鵬家住在三樓,窗口的燈亮著。兩個來到門邊,正要敲門,就聽見房裡有人說話,顯然是有人捷足先登了。陳默挽著舒芳,就向第四樓走去,想在樓拐角里等一下,卻不料那地方也站了兩個人影,顯然也是等著蔡鵬家裡的訪客走後好進門的。陳默兩人只得又回身下樓,在院子裡一個樹蔭深處等待,心裡卻不由得對那些慣於送禮的人佩服起來,自己做起來彷彿歷險似的一次寅夜拜訪,在別人看來就像是走自己家菜園子,勝似閒庭信步,這種修煉也不是一天就能出道的。
好像是為了和陳默他們拗勁似的,那捷足先登的人賴在蔡鵬家裡硬是不出來,初春時節,風很硬,雖然在院子裡,卻仍然鞭子一樣抽在臉上。陳默狠了狠心,掏出手機來,翻到蔡鵬的號碼,給他發了一封短信,蔡書記,陳默欲與賤內來府上拜訪,快到了,可否歡迎?不一會兒,手機螢光屏一閃一閃的,蔡鵬回短信了,一看,卻是,歡迎,陳主任快來救我!陳默不禁好笑,看來,蔡鵬是被拜年的那人給纏得受不了了。舒芳也湊過來看短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悄聲說,蔡書記這個人應該好接觸。陳默一笑,說,走!
兩個人上樓的時候就有意踏響步子,像給屋裡通信似的。按了門鈴,開門的是蔡鵬的老婆黃亦蘭,市司法局的副局長,陳默見過的。陳默說,黃局長好。黃亦蘭說,是陳主任呀,請進請進,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來了就來了,拿東西幹什麼?陳默說,平時可以不拿,今天要過年了,我也不能讓人說蔡書記的秘書不懂禮不是,也沒有什麼,就幾瓶酒。黃亦蘭就把東西接過去,放在餐廳裡了。陳默和舒芳換拖鞋的時候,就聽黃亦蘭悄聲說,你來了好,那人賴著不走,煩死人了。陳默笑笑,知道黃亦蘭的意思是要借自己攆那人走。到了客廳,果然有一個大胖子偏著身子,半邊屁股擱在沙發坐著,蔡鵬對面陪著他聊天。縱然是蔡鵬慣於官場,假面具做得逼真,也已經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了。見到陳默,蔡鵬高興地打招呼,說,陳默主任啊,快請坐。又和舒芳打了招呼,說,舒主任,請坐。舒芳說,蔡書記好。黃亦蘭卻拉著舒芳說,陳主任,我們女人家才有話講,我可把新娘子拉走啦?蔡鵬笑著說,你們自己說你們的。說著,回過頭來,介紹那個大胖子道,這位是房產局劉副局長。又說,這位是我的秘書,市委辦陳默主任。陳默對著胖子點了一下頭。因為蔡鵬沒有介紹對方的大名,顯得有點輕視之意,胖子便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笑,不做聲,也沒有走的意思。
陳默直截了當,說,蔡書記,我們今夜前來拜訪,有幾層意思,一是給您拜個早年,感謝您向來對我的關心。二來,我們結婚時是您主的婚,按禮節,該給您買一雙皮鞋,因為您不拘俗禮,也就不買了,這次來表示回謝的意思。第三呢,有點公事向您匯報。蔡鵬說,好呀好呀,我在市委那麼久,要說給人主婚,你們還是第一對呢,有什麼公事?陳默就看了那胖子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蔡鵬道,劉副局長不是外人,說吧。陳默還是不說,胖子聽了蔡鵬的話,好像得了天大面子似的,笑著說,市長,您有公事,你和陳主任談吧,我告辭了。
蔡鵬也不挽留,說,那行那行,以後多走動。
送走了胖子,蔡鵬回到客廳,不覺長出了一口氣,說,陳主任,要不是你來救我,纏也得給他纏瘋了。陳默不覺好笑,指了指大門,說,門外還有兩位呢。蔡鵬苦笑,說,都說領導好,其實這就像演戲,戲外人看熱鬧,哪知道戲內人苦,特別是逢年過節,簡直連睡覺的時候都沒有。你看,就是你們這些離我最近的人,不也來這些俗禮了?
陳默就笑,說,知罪知罪,不是潛規則嘛,其實下面人也不容易,想圖個進步。
蔡鵬大笑,說,你也一樣?
陳默也未能免俗。陳默回答,不覺失聲笑了起來。話說開了,緊張的心情也就放鬆下來,思路也開闊,更能說了。蔡鵬說,陳默,今天就算了,我也不治你的罪,下不為例吧,你非俗人,我自信不會看走眼。我所說的俗人,不包括有抱負的人,有官癮不等同是有抱負,所謂抱負,其實就是想做一番事業的事業心,這一點是很難得的。當然,人人要實現抱負,都必須有一個平台,要相信組織會給想做事,能做事的人一個平台的。你們以後隨時都可以來我這裡,只是不要拿東西來,工薪階層,沒幾個錢,還是留著過日子吧。
陳默見蔡鵬這樣說,斂容道,蔡書記,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我能在您手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
蔡鵬笑了起來,說,你小子,奉承話一套一套的。
說了一會兒,陳默想必得給別人留一個機會,就準備告辭了。舒芳和黃亦蘭看來也聊得很投機,竟然是挽著手從房裡走出來的。臨別時,蔡鵬說,陳默,明年市委招待所翻修的事,市委指定我來負責,你是分管後勤的副主任,責無旁貸,張市長那裡,可要努努力呀。同時,在資金還沒有到位之前,要把前期工作做在前面,規劃呀,設計呀,都得抓緊。
陳默說,我一定抓緊。說著站了起來,黃亦蘭就把一沓錢往舒芳口袋裡塞,說是要打發新娘子。舒芳一面躲一面求援地看著陳默。蔡鵬笑道,陳默,叫小舒收下來呀,要是不給新娘子打發點錢母子,豈不顯得我這主婚人小氣?再說,什麼叫錢母子,母子是為了生崽嘛,圖個吉利的意思。
陳默就笑,替舒芳把錢接過來,抽了一張掖到舒芳口袋裡,說,就這樣吧,再多不成了。黃亦蘭和舒芳又推推掇掇地鬧了一會兒,也就罷了。
從蔡鵬家裡出來,陳默長長地舒了口氣,雖然和蔡鵬談得很好,他還是出了一身汗水,一出來就感覺像是解脫了一樣。舒芳卻說,原來以為領導都不好接觸,原來並不是這樣。陳默更緊地把她摟在自己懷裡,說,今天的任務結束了,明天才走一下路書記家裡,我們就打道回家,孝敬咱爹娘去。
第二天晚上,陳默和舒芳乘黑去了路由之家裡,又是一番地下工作似的驚險剌激,最後才進了屋。路由之和他的夫人都在家裡,路由之和陳默說了一會兒,主要是談的工作,路由之說,陳默聽。路由之再次表揚了陳默,說他工作踏實,文筆很好,沒有一句家常話。走的時候,陳默把裝著五千塊錢的大紅禮包順手放在茶几上,路由之似毫無察覺,連眉毛都不動一動。
來之前,陳默設計了很多場景,比如挨批評呀,比如路由之不收要怎麼說呀,等等,一句都沒有用上。到此時,才又舒了一口氣,錢,畢竟是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