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信 第20章
    立秋一過,一年就進入了衝剌階段,日子彷彿加快了腳步,變得更加匆匆,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來了。

    星期一上班的時候,陳默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龍雲不時悄悄地看著自己,抿著嘴兒笑。陳默開始還以為自己臉上沾上了什麼東西,抹了一把臉,龍雲笑得更帶勁了。陳默說,龍雲小朋友,看我做什麼,我臉上開有花?龍雲說,你臉上是有花呀,我研究出來了。陳默驚訝道,我值得你研究嗎?龍雲說,我最近拜了個師傅,專門研究面相,憋不住見人就想研究。

    陳默呵了一聲,問,研究得如何,道行有多深呀?龍雲說,我還有什麼道行,又不是修道,嚴格來說我這也談不上研究,就是學一下,我感覺看相還是有一定的科學根據的,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陳默笑著說,看來,小朋友還頗有心得的呀,鄙人面相如何,還請不吝賜教。

    龍雲朝門口看了一下,上班時候是不能這樣插科打諢的,要是讓領導聽見了,雖然也不會當面批評你,但會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再說,算命看相這類東西,不管怎麼說都有那麼一點邪邪乎乎的味兒,給人以不正的感覺,要是讓領導對你有了一個不務正業的印象,只怕一輩子翻不了身。龍雲那個樣子,倒是把陳默也給嚇住了,感覺好像背後確實有一雙魔爪伸過來一樣。陳默說,小朋友,要說快說,鬼鬼祟祟地幹什麼?龍雲做著鬼臉,裝著古戲裡孔明的樣子拉長了腔調說,你附耳過來。

    陳默也覺有意思,就正襟危坐了,等著他說話。龍雲做足了相,才說,陳兄,就我看來,人的面相,分為骨相,肉相和氣相,骨相也就是一個人頭部骨骼的結構,乃是先天所生,是一個人的根本,肉相則重點是指皮肉是否豐滿,紋理是否順暢,毛髮是否潤澤。至於氣相,更是後生修成,乃精、氣、神也,亦如當今所說的氣質。我看兄的面相,臉部骨骼飽滿,肌膚豐潤,紅光滿面,更兼氣質不凡,溫雅而有威,內斂而有度。就我看來,兄近日必有大喜。

    陳默聽了龍雲夾文帶白一大套道理,不覺失笑。問道,何喜之有?

    龍雲俯過身來,表情神秘地說,陳主任,幾大辦都在傳,路由之書記多次表揚了你,說你的文章理論聯繫實際,邏輯嚴密又富於激情,是難得的筆桿子。路由之書記這個人,從外表看好像宅心仁厚,其實內心對人很嚴苛,從不輕易表揚人。這次表揚你,只怕老哥陞遷之日不久了,到時可不能忘了兄弟我啊。

    陳默心裡一凜,頓時有五味雜陳的感覺。路由之書記如果果有這番話,只怕不是福而是禍了。多年來的辦公室工作,陳默對秘書工作也算是頗有瞭解,領導表揚誰誰是筆桿子,只怕他這一輩子只能當一個終日伏案,皓首窮經的寫手了。

    市委辦有副主任七個,除了徐克儉、向前、龍雲和他之外,還有專門跟路由之書記的鍾聰,跟政法副書記的苗永傑,另外還有一個彭立功,四十四、五歲的人了,原來跟另一個副書記的,去年人事制度改革,地市級黨委班子副書記職數減少了一個,彭立功就沒有領導跟了,加上現在的市級領導年紀也就三十*四十歲的樣子,誰好意思使喚一個年紀比自己都大的秘書?彭立功失了業,就和向前一起分管綜合信息,其實也就是寫點日常材料。鍾聰跟著市委一把手,無形中譜也就擺得大一些,加上路由之的辦公室是個套間,辦公室外面有一個類似客廳的房間,平時鐘聰就在這個客廳裡伺侯著,很難在辦公室見到他。鍾聰是不寫材料的,他的工作就是跟著路書記,安排路書記接見下屬、出差、出訪等具體事宜。論起來,這些副主任中間,真正的寫手怕只有一個彭立功,彭立功寫材料的工夫實在也是一流的,陳默讀過他寫的材料,感覺此人的公文很是老到。問題是,現在場面上似乎有了一種不成文的規矩,越善於寫的人,最終只能被領導看成是一個寫手,要是領導表揚哪位秘書,說某某是我們市的一支筆,某某一定不會高興,這說明他在領導心目中只不過是一枝專門為領導寫作的筆,再也難陞遷了。想想也是,筆是一種工具,一個人都被領導叫成了工具,他還有什麼希望!彭立功原來也曾經因為自己是一支筆而沾沾自喜,後來發現不是筆的都升了官,只留下自己了,才發現不對頭,於是也不想當這一支筆了,但這一支筆的印象在領導心裡根深蒂固了,一時間如何改變得了!這迂夫子估計從哪本小說裡得到了啟示,竟擺出一副書生從戎架式來,要在領導面前展示自己不僅僅是一個書寫的工具,還是一個能夠經世致用的奇男子。於是辦公桌上隨時擺著幾本線裝的《史記》、《資治通鑒》,線裝書上還用紅筆天頭地角地批著小字,儼然一個胸中有百萬雄師但尚未發跡的偉人。大傢伙當著他的面,都不好點破,只是客氣地稱,彭主任學識淵厚,博古通今,我等甘拜下風,背地裡莫不好笑。有的領導刻薄一些,當面嘲諷他是一代人傑,只可惜生不逢時。彭立功竟然對這些嘲諷大為高興,還謙虛幾句。陳默有時也為彭立功不平,生了物傷同類之感。因此當聽龍雲說路由之一再稱讚自己是一支筆時,不覺就有了警惕。

    陳默追問道,路書記還說了什麼沒有?龍雲搖了搖頭,說,這些我就不清楚了。陳默也就不好追問下去,也知道其實再追問下去也沒有用。陳默就在心裡想,看來自己是要少寫一點文章了,不然,還真讓別人當成了寫字的工具。原來自己還答應方舟之,把以前寫的小說給《楚西文藝》去發表,看來這事兒也不能做。要想在仕途上有所進步,自己要做的,恐怕就是要盡量把身上的文人氣息全部消磨掉。

    最近,大院裡氣氛變得越來越詭譎起來,各種猜測和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大多是某某要升什麼官了,某某又要退下去了之類。說得最多的,就是酉縣縣委書記石城要升任副市長,分管工交這一塊。市委辦是全市的神經中樞,每到這種小道消息滿天飛的時候,秘書們之間的關係就會突然間變得微妙起來,何況這次小道消息中,有幾條是關於市委辦的,簡單地說,其實就是關於幾個書記的秘書的,小道消息中說得最多的是路由之書記的秘書鍾聰,可能調到峽口縣當縣委書記,市委辦副主任直接放到縣裡當縣長或者縣委副書記的歷來比較多見,但直接任縣委書記的卻不多,因此這事兒熱議了好久,民間流傳有好多個版本,其中占主流的一個版本是,鍾聰是原楚西市委書記、現任省人大副主任林風的內侄。當年路由之就是林風一手提上來的,路由之這是投桃報李,以德報德,但有好事者查過了,林風的妻子姓金,不姓林,說鍾聰是林風的內侄查無實據。另一個是向前,據說向前可能要去市財政局任職,當副局長,雖然是平調,位置卻是戰略要地,何況,財政局局長梁代五週歲五十有六,只怕也沒幾年當的了。還有一個就是關於陳默自己的,說是可能下到下屬的一個縣去當縣委副書記。

    由於半年前張嘯市長曾經對他說過組織上可能給他壓擔子的話,陳默也估計自己可能這次會動一動,雖然他來的時間不到一年,立即就放下去快了一點,別人也可能難於接受。但如果作為特殊個案,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在官場上,一年之內連升一兩級也不是沒有。但想到張嘯後來說的準備坐十年冷板凳的話,他又覺得這次自己可能還輪不上。

    有了這些想法,陳默比較平時裡更警覺了一些,這才發現,上班的時候,大家眼睛的交流似乎都帶著有一種不可言傳的味兒。鍾聰的神情是穩重,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向前則是詭秘,好像生怕別人從他臉上剌探出情報來。沒有傳言的副主任徐克儉則顯得很平靜,似乎對未來也是胸有成竹,據說路由之已經向他承諾自己離任之前一定給他安排一個好的去處,有職有權,所以對同事們調動的傳言也不怎麼上心。至於龍雲他們,眼裡有的就只是羨慕了。

    最可憐的是彭立功,這個老夫子近段時間桌子上已經不再攤著那些線裝書了,整天魂不附體,像一個夢遊者似地打探消息。有一天,他還特意來到陳默的辦公室,問道,陳主任,你聽到什麼風聲沒有,關於我的?陳默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就說,彭主任,都是些小道消息,你那麼敏感幹什麼?陳默這麼說的時候,心裡不禁覺得自己有些殘酷,但他還能怎麼說呢,彭立功是那樣的一種人,他們很早就進入了黨政部門工作,卻始終對官場規則不得要領;缺乏做官的天賦,卻偏偏又對仕途特別在意,做著有朝一日仕途發達的夢。彭立功聽他這麼說,臉上的表情黯然到幾乎就要哭起來了的樣子,長歎一聲,說,罷了,誰叫咱們是寡婆子睡覺,上面沒人呢,這個社會,我是看透了。說著,跌跌撞撞地走了。

    陳默自認為自己的定力不錯,雖然遠未達到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程度,也算是久經滄海了,然而事關自己的前程,卻仍然不能平靜。尤其是對路由之的那句話,實在令他費解,又不好去問張嘯,縱然張嘯對他是信任有加,可開口問自己的前程,畢竟不是君子所為。陳默一邊胡亂翻著報紙,裝著看報,一邊心裡思索著,突然想找一個人商量一下,就想起了李一光。李一光久歷官場,對官場規則諳熟於胸而且運用自如,有些事確實要多向他請教。這麼想著,突然就想起來,李一光好久沒有給他打電話了。

    從何必業那裡,陳默知道李一光經常去張嘯市長那裡,誠如他所料,李一光迅速得到了張嘯的欣賞,已經升任酉縣縣委副書記了。李一光幾次來找張嘯,都沒有打他的電話,陳默就覺得心裡有一些酸酸的,好像自己被拋棄了。但想想李一光的為人,又覺得他不應該是那種過河折橋的人,應該是有些忙了吧。

    猶豫了半天,陳默還是拿不定主意,要和誰來討論這事,來楚西市近一年了,相識的人多了起來,到頭來數一數,卻沒有一個可以托付衷腸的知己,心裡不禁有些自憐,果然是官場無知交呀。

    正想著,電話鈴響了,龍雲接了電話,連聲說,好的好的,在哪裡,明都大酒店,好的,我馬上來,謝謝老哥沒忘記我。陳默就知道,龍雲是有飯局了,像龍雲這樣的年輕人,把飯局看得很重,好像是飯局多了,自己好有面子似的。果然,龍雲掛了電話,說,陳主任,有個飯局,和我一起去?陳默說,你去你去,我守辦公室。龍雲說,沒辦法,推都推不掉,那我去了啊,要是領導問到我,給支吾一下。陳默說,放心,只是別喝高了,萬一領導有緊急公務,醉了不好。龍雲說,放心,我少少抿兩口應付就是了。

    龍雲走後,陳默拿起電話,給馬寧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響了幾聲彩鈴,通了。陳默說,馬寧,你在幹什麼呢,這麼久不打我電話?馬寧說,我在編稿子呢,一次深海船釣的專題策劃,我哪兒敢隨便打你電話啊,怕影響了你的國家大事。陳默笑罵說,馬寧,你狗日也學得陰陽怪氣幹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這麼說話,這哥兒們就完了呃。馬寧連忙道歉,說,開玩笑呀,你這個人怎麼連玩笑都不會開,怎麼樣,當了快一年公僕了,順當嗎?陳默說,還行,上次那事,謝謝你提醒哦,你是我的狗頭軍師。馬寧那頭就喊,打住,你胡說什麼,誰是你的軍師了,還狗頭?陳默說,上次要不是你叫我去釣魚,我可能還要像傻兒師長的口頭禪,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哩。馬定那頭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陳默,個人崇拜就是你這樣搞起來的,我哪有那麼神,我是真心實意叫你享受一下釣魚的樂趣,絕對沒有什麼用心呃。

    東扯西拉了好一會,陳默看四面無人,就壓低了聲音,說,馬寧,兄弟實在有解不開的謎要請教老兄,請老兄的錦囊妙計。說著,就簡略地把張嘯上次說的壓擔子,坐冷板凳和路由之的筆桿子論說了一下,問道,你看這事,有個什麼道道在裡面,我應該採取什麼策略?

    馬寧那頭就沉默下來,好像是在思考。好久,馬寧說,陳默,你是張市長帶回去的,這是你的優勢,也是你的劣勢,優勢就不說了,你也知道。劣勢呢,別人會把你看成張市長的親信,如果黨政統一,你的事好辦,如果黨政不夠統一,只怕夠戧。張市長所以說冷板凳,我考慮他也不太有把握,雖然是市長,但畢竟一元化領導,市委書記不點頭,他也不好玩霸王硬上弓不是?

    陳默心裡嗡了一聲,說,你分析得有道理,馬寧,問題是我該怎麼辦?

    馬寧說,這就不好說了,你乾脆撥算盤珠子,見子打子吧,還是那句老話,保持平靜,無為而治,坐而待機吧,千萬不可盲動。以後要注意走一走市委書記的路子,尤其重要的是打消他以為你是張市長的人的顧慮。

    陳默說,坐而待機?是坐而待斃吧!路書記的顧慮,我這一時半會的怎麼打得消?

    馬寧說,事在人為,即使不可能全部打消,打消一點是一點。總之,在左右逢源,夾縫求生。

    陳默笑了起來,說,也只能這樣了。

    接下來,兩個人又說了一些別的,突然,馬寧問道,陳默,你和張園怎麼樣了,你們還聯繫嗎?陳默沒想到馬寧突然來那麼一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說,我們本來就沒什麼。馬寧說,陳默,我想你不會不清楚張園對你的情意,這個妹子實在難得,雖然是個城裡姑娘,卻不俗氣。陳默說,我知道,但我對她確實沒有感覺。

    馬寧沉默了一會兒,說,陳默,這你就是在敷衍我了,我還能看不出你心裡想些什麼?這麼說吧,你是不在楚西市有了別的人?

    陳默說,是,她叫舒芳。

    馬寧說,你放棄了張園,我知道是為什麼,當然我不能判斷你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但你既然選擇了從政這條路子,放棄張園可以避嫌,也可以使張市長放心使用你,從這一點上說,你是對的。我只是覺得,也許你將來會後悔。

    陳默無語。馬寧又說,如果你決定了,我奉勸你趕快結婚,就在最近。

    為什麼要那麼急?

    馬寧慢悠悠地回答說,如果你決心從政,就必須這麼做,這與體制無關,但與習慣思維有關,通觀全國,有年輕的縣長副縣長,甚至有80後的縣市委副書記,有未婚的縣長副縣長和縣市委副書記嗎?

    陳默默了一下神,還真沒聽說過,看來馬寧的心是夠細的。

    最後,馬寧問道,陳默,還記得我們大學的同學沈小艷嗎,當初參加競選海城小姐的那位?

    陳默說,校花呀,記得的,她怎麼了?

    馬寧說,她也在楚西,你們沒見過面?

    陳默大吃一驚,說,她也在楚西,我怎麼不知道?

    馬寧說,她前年離婚了,就去了楚西日報社當記者,筆名叫冷火,你真是耳目閉塞。她向我打聽過你,我告訴她你回楚西市了,她沒有找過你?

    陳默說,目前還沒有,回頭我再和她聯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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