緇煦市文聯主席周沖之是個老詩人,八十年代的時候寫的一些詩歌曾經聞名一時,被稱為反思文學詩壇宿將。周沖之詩寫得好,性情卻頗古怪,迂腐泥古,冷峻得有些不近人情。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當上這個文聯主席的,而且一當就是十多年,屁股坐得穩當得很。東方長青想,周沖之這種性格,可能和他寫的詩有關係,反思文學再怎麼看都有種「*」遺味,雖然是反思「*」,但還是用的控訴和批判的調子,批判來批判去,人的性格就不免要被扭曲,變得肚量狹小而且好鬥了。周沖之之所以長期穩穩當當地坐在文聯主席這個位置上,彷彿政壇上的一個不倒翁,其實也是有訣竅的,一是文聯本來就不是一個重要的位置,不在領導的眼裡,二是周沖之性格執拗,領導也不敢輕易去惹他,甚至還要哄著他,這些人,惹著了,就粘你一身臭。他大小還是個詩人,名聲在外,如果他在外面臭上你一句只怕半輩子洗不乾淨。
對這樣的人,東方長青是不敢隨便的,更不敢直接就打電話。東方長青去找周沖之之前,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周沖之年輕時的詩歌翻了一些出來,熟讀了幾天,有了充分的準備後,才給市文聯辦公室打電話,提前約了一下。對於這樣的恭謹,周沖之老先生果然很高興,一見面就拉著東方長青的手說:「東方局長,文聯和文化局是兄弟單位嘛,還預約什麼,你有什麼事,只要打個電話就行了。」
東方長青笑著說:「周主席詩壇宿將,德藝雙馨,長青今天特來登門求教。」周沖之不由得就高興起來,說:「東方局長也寫詩?」東方長青說:「偶爾為之,沒事時塗鴉幾筆,寫點古體詩,自娛自樂,只是水平太差,不敢拿出來見人。」周沖之道:「東方局長過謙了,當今從政的人,醉生夢死,還有幾人談詩?說起來,我還真是羨慕古人品行高雅,詩書傳家。東方局長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緇煦市政界上的熱門人物,還能有此雅興,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東方長青只是笑,說:「就是因為自己水平太次,所以來請您老給指點一下,還請您老不吝賜教啊。」
周沖之扶了扶眼鏡,笑著說:「不謙虛地說,我對古體詩還是有些研究的,東方局長有此雅興,我們不妨相互切磋,共同進步。」
東方長青就把自己準備好了的古體詩拿了出來,這首詩故意在平仄對仗上露了一些明顯的問題,也有些夾文帶白的,以便老夫子能一眼看到瑕疵。果然,周沖之看了一會兒,就把這些問題指出來了,先提出了平仄對仗的問題,然後指出了東方長青詩中白話太多。周沖之道:「東方局長,論說你的詩確已達到一定的境界了,起句奇崛,承接自然,意境也較為深遠。只是,詩者雅事,你詩中白話似乎多了一點,俗言俚語,固然也是可以入詩的,如王維和白居易的詩,也頗多鄉間俚語,但卻不宜太直白。」
東方長青就五體投地起來,說:「周主席高論呀,我寫這首詩的時候,也有感覺,卻說不出來,經您一席評論,得失判明,令人信服。還要煩請您老給動筆修改才好。」
周沖之得意揚揚,說:「詩為心聲,發於心誦於口,而流於筆端,東方局長既然信得過老朽,我卻也願出這把力,不是好為人師,是知音難求呢。」
當下兩人從詩歌談開去,東方長青就把準備的周沖之的詩隨口背誦起來,讚不絕口,說:「周主席的詩,我是初中一年級時就讀過了,現在還能背誦一些。您作為撥亂反正後反思文學的詩壇宿將,真有一種鬥士的勇氣和力量。」
周沖之聽了,越發高興,說:「原來東方局長從小就愛好詩歌,難怪下筆不凡。你說得好啊,詩人本來就有鬥士的勇氣,屈原、宋玉,到李白、杜甫、辛棄疾,都有一種鬥爭精神呢。」
兩個人越說越投緣,周沖之說著,不斷地把板凳往東方長青身邊挪,最後就變成促膝而談了。東方長青說著,就有意把話題引到當前的詩歌狀況上去,說:「周老師,我感覺啊,我們緇煦市的文化氣氛還不夠濃厚,詩歌在緇煦市邊緣化太嚴重了,這是個不正常的現象呢。」
周沖之就激憤起來,說:「豈止不夠濃厚,簡直就已經沒有什麼文化氛圍了,物慾橫流,人心不古,已經沒有人注重詩歌的教化作用了。」
東方長青憂慮地說:「周老師,我們是文化部門,重振文化,尤其是重振詩壇,我們有義務,也是我們的職責啊。我想,文聯牽頭,我們文化局擁護,還是要舉辦一些詩歌活動,通過活動來活躍緇煦市的詩壇,您說呢?」
周沖之立即擁護,說:「行啊,東方局長,我也正有這個想法,只是,經費可不好要,現在文化部門要錢,比上天還難啊。」
東方長青說:「經費的事,我來運作一下吧,我有一個計劃,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還請您老給參考一下。市委陳信之書記愛好古體詩,寫的也不少,我考慮我們兩家一起給他組織召開一次研討會……」話還沒說完,周沖之就大笑起來,說:「陳信之那詩是什麼詩嘛,打油詩,這種詩怎麼開研討會,拿出去丟緇煦市的醜呢。」
東方長青也笑,說:「要說陳書記的詩呢,確實也難入您老的法眼,只是,我們做事不就圖個意義嘛,當年乾隆不也喜歡寫詩嗎,詩也不怎麼樣。您老博古通今,一定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矣』的古話,給陳書記開研討會,名義上是為他,其實還是為了提振一下我市的詩壇氣氛。」
周沖之這才恍然大悟,說:「佩服佩服,東方局長,你還真不愧是政壇明星,這種圍魏救趙之計,還真虧你想得出來。這樣吧,這事可行,只是,經費那個方面你得辛苦一下,我可不想去求財政局那些人,牛肉臉難看。」
東方長青大笑,說:「周老師還說我,我看您更是算計無遺啊,我去找錢打到文聯賬上,這筆賬算得夠精明……也罷,我就當一次您的馬前張保,只是,聯繫教授學者,寫論文,編輯研討會小輯這些,可得仰仗您老了。」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免有些內疚,心想這老先生要是知道自己的真正動機,只怕對自己已是十分的不齒了。
周沖之滿口答應,說:「這些我來支吾,詩壇和評論界我還認得些人,我這張老臉出面,只怕他們也推辭不去。」
見周沖之答應得爽快,東方長青大喜。想了一想,又覺得不穩當,這老泥古是個不開竅的樹蔸,平常交往的怕也只能是一幫泥古不化的老東西,萬一這些人來一個實話實說,論文裡把陳信之的詩評得體無完膚,這好事就要辦成壞事了。想著,就笑著說:「周老師,這事就靠著您的名氣了,只是,我這裡有一個要求,還望您俯允。」
周沖之說:「請講。」
「不瞞您老前輩,長青之所以提出辦這麼一個研討會,也有一個小小的個人想法,就是要撈一點名氣,這事要成立一個組委會,組委會主任一職是個虛名,您老就讓給我了吧。」
東方長青直言相求。周沖之哪裡知道他心裡揣著的小九九,當下大笑起來,說:「這沒問題,說實話,周某不才,在全國也有一點小名氣,倒是不在意這點小名的。你還年輕,這個名對我無益,說不定對你倒是有用的,這個組委會主任就由你來當好了。」
東方長青又說:「辦這次研討會,也是一次學習的好機會,我還有個要求,您收集到的論文,都給我過目後再交會議宣讀,也讓我向大師們學學。」
周沖之說:「行行,我年紀大了,確實也看不完這些東西。」
東方長青目的達到,高興地說:「這樣我們就說定了呀,我回去就把方案拿出來。」說著就要告辭,周沖之談詩正談得興奮,卻不肯放他走,說:「難得今天遇到知音,東方局長你公務再忙,也不在今天吧。再聊一會兒,我請你吃飯,文聯和文化局,都是一個文字,窮死這一頓飯還是要吃的。」東方長青無奈,只得繼續和周沖之聊著詩歌,最後由周沖之請客吃了晚飯才散了。
陳信之詩歌作品討論會的方案很快就確定了,主題叫「緇煦情懷」,主題是東方長青定的,有些不倫不類,但也只能那樣了,東方長青知道陳信之的詩其實也就是介於詩和順口溜之間,要說藝術確實是談不上,陳信之自己恐怕也是知道這一點,用情懷二字,內涵也就更寬了,也就不局限於詩歌藝術的討論了。
有了方案,經費卻一直沒有落實。東方長青就決定去給陳信之匯報一次。陳信之對情懷二字很滿意,說:「長青啊,我們這些老人,確實是對緇煦市有一種很深的感情,這情懷二字,確實道出了我幾十年來對緇煦市的感情,艾青的詩寫道:『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真是心靈的寫照啊。」東方長青笑著說:「陳書記,我們舉辦這麼一次活動,主要是想以這次研討會來宣傳您對緇煦市經濟社會各項建設的貢獻,並以此為契機,激發人民群眾熱愛家鄉、建設家鄉的激情。」
陳信之笑得更慈祥了,說:「是啊,改革開放了,走出去的人多了,群眾見過外面的大世界,有些人就覺得自己的家鄉太落後,不愛自己的家鄉了,開展熱愛家鄉、建設家鄉的教育很有必要啊。你準備這次活動怎麼開展?」
東方長青早有準備,說:「這正是我要向您匯報和請示的。這次研討活動,我們準備分幾部分來進行,一是組織與會專家學者參觀我市的風景區和城市建設示範工程,既能讓他們看到我們優美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景,又能讓他們親身體會到我市這些年來經濟社會的飛速發展,這也是一個對外宣傳的機會;二是研討活動,屆時請您先就詩集的寫作做一個發言,然後是專家學者們宣讀論文,座談,會後還要發簡報,把這些專家學者的發言整理發表。會上,文聯還擬給您頒發人民詩人的榮譽證書;三是後續工作,後續工作比較複雜,我考慮了一下,主要有幾個方面要做,一個方面是要和各報社、雜誌社聯繫,把這些論文公開發表出來,第二就是研討會論文的結集出版,擬首印一萬冊,先在我們市裡征訂並發行。目前專家學者都已經請到了,論文也寫了不少,我正在看。主要的問題是經費問題,我們大致做了一個預算,研討會所需經費約為二十五萬元,申請撥付經費的報告我也帶來了。」
陳信之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東方長青,見他把報告遞過來,就說:「報告不要給我,我不管錢嘛,還是遞給張曉明常務副市長的好。」
東方長青一聽,就把報告收了起來,說:「書記您的詩集,我通讀了一遍,收益很大呢,不瞞您說,我也喜歡寫點古體詩,對現代詩倒是不太感興趣,總感覺現代詩沒有古體詩的意境,白開水似的。」陳信之一聽,哦了一聲,驚奇地看著東方長青道:「你還寫古體詩?」
東方長青就顯得不好意思起來,說:「信筆塗鴉罷了,入不了您的法眼的。」
陳信之來了興趣,說:「不錯不錯,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古體詩、懂得古體詩的人不多了,我向來提倡,領導幹部要一專多能,要對我國的傳統文化有所研究,特別是詩,是中國文化的精華,從《詩經》開始,唐詩宋詞,漢賦元曲,流傳千年,不是憑空流傳的。現在的幹部素質啊,是有問題的呢,出言粗鄙,舉止荒唐,面目可憎。這是缺乏了文化素養的結果啊,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又說三日不讀則面目可憎,這話都不錯的。」
東方長青敬佩地說:「您歸納得太對了,書記,你的一席話讓我頓開茅塞,有恍然大悟的感覺。看來,我們平常說自己忙,沒時間讀書,是給自己找一個偷懶的理由呢。」
陳信之很高興,說:「長青同志,看來讓你當這個文化局長,沒有選錯人啊,不但懂得文化,還很有悟性,是可造之才呀,難得難得。」東方長青說:「書記您過譽了,長青懵懂了三十多歲,只恨沒有導師指引,終究難成大器。長青斗膽向您提一個請求,請您給我當個導師,在學習、工作和生活上時時敲打敲打我,使我能有些許長進。」
陳信之大笑,說:「古時候文人墨客都要給自己找一個老師,這其實也是我們中華民族謙虛好學的表現。說起來,我從小的志向,倒不是當什麼官,而是當一名大學教授,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栽得桃李滿天下,不失為一件快事。卻不料陰差陽錯,進了政界,這顆心一直沒有泯滅呢。長青啊,你既然喜歡古體詩,日後不妨常來我這裡,導師不敢當,相互學習還是可以的嘛。」
話說到這裡,兩人的關係突然間就像親密了不少,當下東方長青把去東北考察文化體制改革的情況,以及緇煦市文化體制改革的方案做了一些簡略的匯報,說:「陳書記,文化體制改革的難點,說起來是破除舊體制的問題,但歸根結蒂,還是文化產業化的問題。我們準備以市中心的荷花區春蕾電影院為試點,開展土地置換,建一座高檔的大型劇院,同時,整合全市的文化資源,成立演藝公司,以大劇院為載體,實行企業運作。方案我們已經拿出來了,也報給林學敏副市長和江水長副書記審閱,我想請市委常委會專題聽取一次我們局關於文化體制改革的匯報,以便推動這項工作。」
陳信之聽得很仔細,說:「這事水長同志已經跟我提過了,文化體制改革我們是全省的試點,要搞好不能搞砸。搞好的標準是什麼呢?我看就是一條,就是出精品,出人才,出效益。市委常委會專題聽取文化體制改革匯報的事,我和方仁心市長、水長書記他們再銜接一下,看什麼時候開,總之我是支持的。」
談完了工作,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陳信之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陳信之向東方長青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就接了電話,電話聲音很大,說:「陳書記,莽子鬧著要請客,說是要匯報一下財政工作,我答應他了,吃財神爺一頓如何?」
東方長青就聽出來,打陳信之電話的是常務副市長張曉明。張曉明是陳信之一手提拔的,十多年前陳信之還是緇煦市下面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時,張曉明就是縣委辦公室主任,陳信之升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後,就把張曉明直接提了縣長,後來又接著任縣委書記。陳信之當上了市長,張曉明就當上了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這樣亦步亦趨,可見二人的私交不淺,因此張曉明在私下場合給陳信之打電話,也就比較隨便一點。
陳信之聽到張曉明這樣說,笑道:「莽子的飯可不好吃哦,要付代價的。」電話裡張曉明就笑,說:「還不是想借修辦公樓的機會給單位幹部職工撈點小實惠,他那棟樓的修建報告,我看就批了算了,反正他們自己發動幹部職工籌資佔了大頭。」陳信之開玩笑似的笑著說:「莽子這個財政局長,不會也是財務人員出身吧,算盤珠子撥得那麼精?吃頓飯就想買通我們啊,不管他,先吃他再說吧。」
放下電話,陳信之就笑著對東方長青說:「長青同志,等下財政局莽子局長請吃飯,張副市長也去,你也一起去吧。」
東方長青說:「我去怕不好吧,領導們談事,我在場算什麼?」
陳信之就笑,說:「領導也不是事事都怕別人聽見嘛,現在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嗎,叫什麼增強透明度,吃頓飯也沒什麼保密的。」
東方長青想到經費報告的事,心想正巧碰到一塊兒了,免得到時候一個一個地找,不容易。常務副市長張曉明和財政局長鄭莽子都是行事上比較強勢的人物,個性也張揚,很有些官場得意的味道,對找他們要錢的冷門局長們,沒幾個好臉色的。於是就說:「行,我去給您擋擋酒。」
隨著陳信之從市委大院出來,東方長青就感覺到很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有驚奇的,有猜疑的,有羨慕的,也有的目光中含義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的,東方長青自己都有一些飄飄然起來了。東方長青暗暗罵自己淺薄,心裡卻想,權力二字,無影無形,給人的震撼力卻是如此之大,只沾了一點邊,就成為人們注目的對象,要是身處權力中心,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陳信之的車開過來了,陳信之回過頭來,問東方長青帶了車沒有,東方長青的車其實放在遠處,卻回答說:「司機把我送過來後,局裡要用車,開回去了。」陳信之親切地說:「坐我的車吧,我們一起去。」東方長青就跑過去給陳信之開了車門,用左手護著車門上方,待陳信之坐好了,才輕輕地給他關上車門,自己也上了車。
不一會兒車就到了神州大酒店,張曉明和鄭莽子早已經等在大門外了,陳信之的車剛一停下,鄭莽子就顛兒顛兒地跑過來,給陳信之開了車門,說:「陳書記,我可是望眼欲穿啊。」
陳信之不慌不忙地下了車,把鄭莽子長長地伸出來的手握了一下,說:「你鄭莽子請客,我不能不來啊。就是有一點,怕你們的酒。」
鄭莽子連忙說:「這次不喝酒,這次不喝酒,其實您老海量,只是喝得太實。」陳信之就笑,說:「看來你們平時喝酒在弄鬼啊,欺負我人老眼睛差?」鄭莽子就笑,說:「陳書記你是大人大量,我們怎麼敢和你比酒量。」說著,見東方長青從車上下來,愣了一下,也伸過手來握,說:「東方局長,好久不見了。」東方長青說:「鄭局長,我今天也來蹭你一頓飯啊。」鄭莽子說:「歡迎歡迎,什麼我的一頓飯,都是陳書記的飯,他是緇煦市的當家人嘛。」
東方長青一聽,不由得佩服鄭莽子的機智,心想這人說話這麼圓滑,不露痕跡就拍了陳信之的馬屁,這樣的修煉只怕不是一日之功可以完成的。陳信之聽說,笑指鄭莽子道:「越說越離譜了,怎麼都是我的飯?」鄭莽子笑著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您老是緇煦市父母官,我們是給您打工,當然也是吃您的。」陳信之就越發笑了起來,說:「莽子同志,今天我把東方局長叫來,是專門來對付你的,今天可不能不喝酒呀。」
張曉明也走了過來,和陳信之握手,說:「陳書記,我是被莽子綁架來了,沒辦法,就把您也捎上了。」陳信之笑說:「他敢!好大膽子,常務副市長是他綁架得了的?」東方長青見他們言語間非常親熱,不由得就有了一種被冷落的感覺,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去和張曉明打招呼:「張市長您好!」
張曉明這才轉過臉來,說:「東方局長也來了?」
陳信之笑著說:「我請來的保鏢。」
東方長青賠著笑不答話。當下跟著陳信之、張曉明和鄭莽子進了酒店,在服務員的引導下進了包廂,剛一坐下,服務員就送上濕熱毛巾,抹了一下,菜就開始上了。陳信之笑著說:「果然是來吃飯的呀,這麼利索。」鄭莽子笑著說:「特意請陳書記和張市長來吃一頓飯,我難道還敢擺什麼鴻門宴不成?」說得大家都笑了。張曉明從旁笑著插話:「我說鄭莽子,你小子可逃不掉陳書記的照妖鏡,說說吧,你那棟財政局的宿舍大樓,怎麼搞?」
鄭莽子笑笑,說:「張市長,你什麼時候聽說財政局要修宿舍大樓了,公房改革都好多年了,我可不敢去觸這根高壓線。我們是準備修一棟財政培訓中心大樓,項目正在往省裡報。不過,我們財政局人多,幹部職工都有個想法,覺得那麼大一塊地皮,只修六七層浪費了,大家就想自己集資,往上面再加幾層,這也是公私兩利的事。」
陳信之就笑,伸出一根肥大的手指指著鄭莽子說:「假公濟私吧,你以為天下人就你鄭莽子聰明。」
鄭莽子連忙賠笑道:「陳書記英明,什麼事都瞞不過您老。」
陳信之大笑,說:「雖然有點假公濟私的嫌疑,但也似乎說得過去,這樣吧,你們變通一下,修了也就修了,只是,個人籌資部分,一定要弄好啊,不然,出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東方長青在一邊默默地看著鄭莽子的表演,不由得感慨萬千,心想看別人辦事,真是太容易了,談笑間就把事情搞定,彷彿不費力似的。其實,這所謂的單位幹部職工個人集資建房,個人確實也要出一部分的,甚至房產部分要私人全額負擔,但地價、電梯、一切附屬設施卻都是項目拿錢,這樣建起來的個人集資房,一平方米比市場上要便宜兩三千元。
當下,陳信之又說:「我就知道,你鄭莽子宴無好宴的呢。」說著,又指了東方長青道:「還有東方局長,你們哪,都是把我往火上烤呢。」
張曉明和鄭莽子就笑著盯著東方長青看,東方長青明白過來,就嘿嘿傻笑著,對張曉明說:「張市長,我又挨領導批評了。」說著,一邊從包裡掏出要錢的報告來遞給張曉明,一邊裝著委屈的樣子說:「其實我也是為了提振下我們緇煦市的文化風氣,就請領導理解理解。」
張曉明滿腹狐疑地展開報告,看了一下,笑了起來,說:「陳書記,您是錯怪了東方局長呢,這怎麼是拿您往火上烤,東方局長有他的考慮嘛,我們市的文化風氣是要好好提振一下了呢。再說,您的詩我也讀過不少,都是讚美我們緇煦市優美的自然環境,歌頌我們緇煦市的改革成就的,比那些酸文人無病呻吟的歪詩強多了。」又對東方長青說:「東方局長,我說你這預算,只怕也太小氣了一點,二十五萬元,這研討會能開出個什麼檔次?」
東方長青一聽,簡直就有些喜出望外了,說:「張市長批評得對,我們思想開放不夠,打預算的時候有些保守了,我叫局裡重新打一個,立即送來。」
陳信之在一旁彌勒佛一樣笑著,對鄭莽子說:「也怪不得長青同志啊,文化單位清水衙門,平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怎麼開放得起來,你們以後多支持他一點吧,不能忽視文化工作啊,經濟工作半邊天,文化工作也要佔半邊天的。」
鄭莽子就笑,說:「東方局長今天是拿到了尚方寶劍了。」
東方長青笑著,說:「這可不是我告的狀啊,陳書記明察秋毫。」說著,出了包廂,躲到一邊給王小毛打電話,叫他另外再打十萬元的報告,立即打的送到神州大酒店來。打完電話,回到包廂,服務員已經把酒斟好了。大家開始喝酒,有了剛才亦莊亦諧的一番話後,氣氛已經很融洽了,東方長青心裡高興,卻不敢太喝醉,一心盼著王小毛趕快把報告送來。
半個多小時後,王小毛才把報告送來,東方長青把兩張報告都遞給了張曉明,張曉明接過去後,東方長青馬上拔出水筆,擰開了筆帽遞過去。張曉明看都不看,把報告摁在飯桌上龍飛鳳舞地簽了字,也不退給東方長青,直接就給了鄭莽子,鄭莽子也不推辭,接過筆簽了,三十五萬,一分也沒有少。報告簽好了,東方長青讓王小毛帶走了,才放心地喝酒,到最後,不禁也有些迷糊起來,心裡卻還明白,三十五萬元,給文聯二十五萬,文化局還可以落下個十萬。就是文聯那二十五萬,開一個詩歌研討會還會有不少剩餘,文化局還可以從中間劃走一些的。
陳信之的詩歌作品研討會如期召開了,開得很成功。
正如東方長青預料的,周沖之請的那些詩人、評論家和教授中,果然有許多泥古執拗,不知變通的角色。讀完那些評論文章時,東方長青不由得生出後怕來,有幾個個性孤傲的老頭子把陳信之的詩談得一文不值,極盡嘲笑譏諷之能事。東方長青想,虧得自己對事情早有預料,早有準備,規定了每一篇論文都必須經過自己這個組委會主任審閱,不然,恐怕還真的要好事變成壞事呢。還有一些人在貌似推崇的文筆下,骨子其實表達了一些不屑。對於那些極盡嘲諷的人,東方長青乾脆就不要他們參加。對於後者,東方長青組織了幾個寫手,把文章進行了修改,讓假推崇變成了真推崇。在選擇發言人的問題上,東方長青更是動了腦筋,篩選了再篩選,還親自和預備發言的人見面,做好思想工作,許以高報酬,以免在這些人上了台後心血來潮信口開河,說出讓陳信之不高興的話來。東方長青再三交代工作人員,凡是到了台上有可能胡說的人一個也不許上。
研討會開兩天,會議地點放在神州大酒店,可見級別之高。第一天議程是組織與會者遊覽緇煦市的水光山色,用兩台豐田中巴拉著大家遊玩,陳信之書記沒有參加。晚上陳信之書記帶著在家的市委常委到賓館一一看望與會的專家教授,陳信之和大家一一握手,對各位專家學者表示了感謝。第二天的討論會上,陳信之做了一個發言,介紹了自己多年來詩歌創作的歷程,發言材料是宣傳部的筆桿子寫的,按照東方長青的授意,發言材料把重點放在緇煦市多年來的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中,著重抒發了陳信之對家鄉的熱愛和建設家鄉的豪情,寫得很動情,也很動人。陳信之讀得也很動情,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東方長青就想,看來陳信之很聰明,知道自己的詩並不怎麼樣,因此在感情上投入了,也就把另一面給掩蓋了。
研討會結束時,會議還給每一個寫有論文的專家學者都發了兩千元的補助,宣讀評論文章的發五千元,與會者都派發了幾百元的紀念品,於是皆大歡喜。《緇煦日報》還辟出專版,報道了「緇煦情懷」研討會的實況。
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陳信之因為高興,到每桌給大家敬酒,喝了不少,有些醉了。臨上車的時候,拉著東方長青的手說:「長青同志,你把我灌醉了,罰你送我回辦公室吧。」東方長青一愣,不由得心中一喜,說:「長青有罪,把您給灌醉了,我送您回辦公室。」
上了車,和陳信之坐在後面的座位上,陳信之慈祥地笑著,突然用寬厚的手拍了拍東方長青的手背,說:「長青同志,後生可畏啊。」陳信之說得很突兀也很模糊,東方長青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就笑著說:「都是領導栽培的結果,長青慚愧。」陳信之說:「好好幹吧,是金子,在哪兒都會閃光的。」
到了陳信之的辦公室,已經下班了,市委大院靜悄悄的。司機和東方長青扶著陳信之上了樓,進了市委書記辦公室,陳信之對司機說:「小侯,你去休息吧,我和長青同志聊一會兒天,要走的時候再叫你。」司機答應了,給兩人泡好茶水,掩上門走了。
東方長青說:「陳書記,您可真是海量啊,今天喝的不下一斤呢,還不見您怎麼醉。」陳信之笑,不說酒,而是說:「長青啊,你那個文化體制改革的方案我看了,不錯,操作性很強,是你主持制定的吧,可見你的能力也很強啊。」
東方長青謙虛地說:「主持是我主持的,可方案卻是大家共同來制定的,長青不敢貪天之功。」陳信之大笑,說:「你很謙虛嘛,這很好。你到文化局一年多了,工作的起色很大,成績也很突出,這些市委市政府都看在眼裡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啊。最近市委將召開一個常委會,專題聽取你的匯報,研究文化體制改革的問題。」
東方長青說:「謝謝書記的關心,我一定把這項工作抓好,只是,這項工作涉及面很廣,比如許多項目的報送,還要通過發改局、計委那邊。」
陳信之說:「這些事,到時候市委會考慮的,你不要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兩個人聊著,不知不覺間,外面的天暗下來,已經是晚上了。陳信之始終親切地注視著東方長青,顯出一種信任和欣賞,彷彿父輩在慈愛地看著孩子。這目光使東方長青覺得無比的溫暖、親切。東方長青於是言談舉止更加恭謹起來,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都盡量地顯得不疾不徐,沉穩有度。兩個人又交流了一下古體詩,東方長青把自己的幾首小詩拿了出來,請陳信之斧正,說:「陳書記,這是我寫的幾首小詩,一直帶在身上想找個機會請您指導的,算是我交的作業吧。」
陳信之慈祥地一笑,把小詩接過來放在辦公桌上,說:「放在這裡吧,我以後再看。長青啊,如果我沒說錯,你今年應該是三十七歲吧?」
「是的,書記,您的記憶力真是令人羨慕。」東方長青回答。
「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陳信之感歎著,欣賞地看著東方長青,就像突然發現了一塊璞玉似的,目光中滿含著驚喜。東方長青用感激崇敬的目光看著陳信之,潛意識裡隱隱覺得,冰冷的官場大門,正在為他緩緩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