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三十八章
    1

    室友王磊和朱虹雲吵得不可開交,鬧到要分手的地步。一點也不出乎意料,他倆在一起本已讓人費解。無論從哪方面看朱虹雲都很平庸,卻自視甚高。她衣著不菲談吐粗俗,三分矯揉造作的溫柔嫻熟,七分不可救藥的喜怒無常。朱虹雲回家比王磊早,累得腰酸背痛的王磊卻常面對冰鍋冷灶,只好去餐館。她大手大腳地花著男友的錢,卻對他頤指氣使。朱虹雲家就像無底洞,不是修房子買化肥就是姐姐結婚侄兒上學要麼就是家人動手術,王磊沒完沒了地填。畢竟沒結婚,王磊有時在我面前倒苦水,小羽也覺得過分,曾考慮把白娟介紹給他。

    他們是經人介紹的,王磊一直很消極,架不住朱虹雲狂轟濫炸。後來王磊似乎聽天由命了,連房子也買了。半年前王磊帶朱虹雲飛回老家一次,短短幾天,家裡就對這女子頗有看法,要王磊慎重考慮。他征求我的意見,我一付機會主義嘴臉:“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

    他們本有一輛舊桑塔納,王磊剛按揭買房,節前又添置筆記本電腦和攝像機,現金並不充裕。按王磊的意思,先買房,結婚了再買新車。這女子為了回家顯擺,非要一步到位,王磊擰不過,買了“廣本”。這女子愛喝酒,常酒後肇事,每次都叫在公司裡忙得焦頭爛額的王磊去救駕,賠錢、賠理還挨罵。

    王磊高高大大,卻黏黏糊糊的,是我見過的惟一東北病虎,憋久了還是爆發了,要分手,甚至幾天夜不歸宿。“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效之後,朱虹雲跑到王磊公司去鬧了幾次,再去就被保安阻截了。她在大廳裡蹲守,王磊只好從大樓直下地下車庫搭同事的車逃之夭夭。朱虹雲這才慌了,拽著我和小羽給王磊做轉化工作。

    人心都散了,這工作實在不好做。果然,王磊回來了,卻悄悄找房了,也要我發布轉租信息。我其實很喜歡王磊做室友,他沉默寡言為人謙和,還精通電腦。楊星辰送的那台得了慢性哮喘的電腦,我花了不少冤枉錢修理,直到王磊入住。我問他房子車子咋辦,他說房子是他的名字,車子是朱虹雲的名字。王磊說車子不要了,她自己去還月供吧,首付的四萬多就當丟了,長痛不如短痛。他痛苦地搖頭:“她掙那倆錢,不夠繳房租的,喝西北風去吧。”

    我開玩笑:“她可以住車裡啊,當房車使。”

    盡管我和小羽對他很同情,還是好言相勸,但見他態度已決,也不好多說。回屋,小羽很傷感:“感情太脆弱了,說沒了就沒了,我們不會哪天也這樣吧?”

    “只要你別瞎折騰就不會的,前車之鑒啊。”我說。

    “你要瞎折騰我也人間蒸發了。”

    “你蒸發我也只有干瞪眼。”

    小羽氣呼呼地:“哼,現在看出來了,你一點也不在乎我。”

    “那我咋辦?我總不能把你腳鐐手銬控制起來吧。”我說著,將她的手腳緊緊鉗制住,小羽一邊掙扎一邊說:“你綁了我的身,綁不了我的心。”

    “瞎說什麼啊,洗洗睡吧。”我把她松開,她嚷起來:“這周該老公給我洗臉啦!”

    我給小羽洗臉時,她溫柔得如同陽光下喂飽了的小綿羊。

    半月後,幾個搬家工人在王磊帶領下匆匆搬走了他的家當,為了擺脫朱虹雲,工作也換了。朱虹雲回家一看傻眼了,打王磊公司電話,被告之此人已離職。打通手機聲淚俱下,王磊寥寥數語就掛斷了。朱虹雲突然習慣性地拽住我,就像拽住一個救生圈,要我幫幫她。我和王磊在電話裡戲說了一陣,就像醫生下達死亡通知書一樣沉痛宣布:“愛情搶救無效,請節哀!”

    朱虹雲怨婦一樣癱坐在床上,喃喃自語:“他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想開點吧,天涯何處無大款,人間處處是貪官。”我安慰她,“他一個‘挨踢’人士走就走唄,挨踢的時候還在後面呢,受損失的是他,一邊哭去吧。”

    幾天後,朱虹雲和一朋友開著“本田”過來搬家,我和小羽把她們送到樓下。朱虹雲拽著摟著小羽哭哭啼啼,警告我們不要步其後塵。看著那輛亮錚錚紅彤彤的轎車緩緩而去,我說:“不像喝西北風的人啊。”

    那兩天,小羽長吁短歎,我也黯然神傷。

    很快,另外一對“小夫妻”入住了,都是名校剛轟出來的畢業生,情真意切地和我討價還價,我心一軟,他們得逞了。

    2

    返京後,我帶著大包小包四川土貨,和小羽拜訪了她的三個家,在那裡做著吃。聊了四川之行,還談到了手頭的工作。聽說我接了個不錯的合同,都替我高興,望我早點解決入京戶口問題。小羽對面試公司不滿意,繼續投簡歷,我則緊張修訂稿件,終於在二月底交了稿。壓根就沒想到天寶介紹的這筆生意黃啦,十萬元泡湯啦!

    交稿後幾天沒消息,打電話,很客氣說出版社在看。轉眼入三月,再聯系,又提出莫名其妙的修改意見。我憋著氣改了,又說這個事情要“放一放”,我有不詳預感,追問原因,支支吾吾不明就裡。天寶打探到根本不是書的問題,而是幾個古董“戰略性”分歧,他們壓根就不做出版了。

    天寶對他們的出爾反爾也很氣憤,交涉了幾次一點轍也沒有,建議我和他們有理有節有利地磨下去。天寶抱歉地說他退出,如果協商成功他一分不要。找了幾次,都躲著我。我只好在電話裡和他們磨,難免發點脾氣。這個程總剛開始一口咬定是書的問題,被我揭穿,支吾起來。我苦口婆心勸他尊重別人的勞動,他突然惱羞成怒:“我也是付出了成本的!”

    “你付出了啥成本?”我愣了,莫非我還倒欠他的了?

    “我花時間調查你的背景,我花時間和你談了大半天,這些都是成本。”程老板振振有詞,“我——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

    最後一句差點沒把我震暈了:“一頓飯?四個人吃了一百一十塊錢的那頓飯?”

    “難道不算成本嗎?”

    “你TMD吃過飯嗎?”我怒不可遏了,“這事跟你沒完!”

    “那你想咋樣?”

    我亮出了底線:“要麼出書要麼給些賠償,咱不說賠償,總得給點補償吧。”

    “不可能的。”他斷然拒絕,我慌不擇路:“我TMD告你去!”

    “呵呵,你去告啊,先看看合同吧。”程老板發出了紹興師爺般的笑聲,掛了電話。我這才翻開合同一看,等同於赤裸裸的“二十二條軍規”:稿子必須滿足書商的要求,但解釋權在於書商。就像嫖客是否付嫖資,取決於妓女是否讓嫖客滿足,但解釋權在嫖客手裡。這惡心事兒早經歷了,沒閒工夫和他們白耗,趕緊和其他社聯系,很快簽了合同,首印兩萬五,版稅百分之九,聊勝於無。

    按當初的預想,扣除給天寶的三萬塊,拿七萬塊,股市裡揮淚割肉,也可湊齊那筆錢了。贖身為北京人的計劃被懸空。這事對小羽的打擊顯然比我大,她斷然從剛干了一月的公司裡辭職,要自己創業。我剛發作,就被她噎住了:“就憑您那點可憐巴巴的收入,咱猴年馬月才買得了房結得了婚,還不說戶口問題?”

    我躺在床上悶悶不樂,半晌,小羽爬過來問我啥毛病,我不吱聲,她咯吱我。剛被拿住把柄又被擊中軟肋,我被迫發出苦悶的笑聲,直到答應談談她的創業計劃——開網上商鋪。

    “主打女生時尚用品,現在不是哈韓嗎?服裝啊小飾物化妝品玩具CD舊圖書紀念品什麼的,低價進高價拋。”小羽津津樂道,又指著“家”裡亂糟糟的書刊CD說,“您的這些破銅爛鐵也可以變廢為寶了——”

    “說白了不就是網上練攤嘛。”我不以為然,小羽糾正:“才不是呢,你練攤還得先進貨,賣不掉就只好揮淚甩賣或者砸手裡了,咱是只做廣告不進貨,有人要了才進貨,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咱就當一倒爺。”

    “你不是倒爺,你是倒妹——不是倒霉啊。”我笑著,“你自己建網站?那個很費錢,要維護,要年檢。”

    “我傻呀?我就在‘尋寶’網上開個自己的網頁,我學過的,自己做,幾乎沒啥費用。”

    “那麼容易都發財了。”我冷笑,小羽很生氣:“你不試試哪裡知道啊?”

    “要多少資金?”我接觸到了實際問題,小羽一下來勁了,從包裡拿出一小本:“就一台電腦,一台掃描儀,一個數碼相機,周轉資金幾乎不要。報告老公,我已經算好啦。數碼相機已經有了,就算啦。還有上網的路由器,也就一二百,沒准白送一個呢。總共——九千塊,加上周轉資金,也就一整數。”

    我心想這倒不貴,有事做總比瞎折騰好,就饒有興趣地問:“經營場地呢,你總不能在咱家,我可不想和你整天腦門碰腦勺的。”

    “姥姥家。”

    “他們同意嗎?”

    “我創業,他們肯定支持,現在就是需要老公的——實際支持了。”

    “跟打麻將似的,贏了歸你,輸了歸我,這生意好。”我笑起來。

    “贏了歸咱倆。——這也是為了咱早點安家立業嘛。”小羽說,我沒吱聲,眼睛有些濕潤了。小羽又說,“這樣吧,咱們一九開,你出九千。人家金融危機了嘛。”

    “三七開。”

    “二八開,我只有這點了嘛。”

    “成交!”我說,小羽立馬伸出手指和我拉了拉:“不許反悔,馬上兌現。”

    還好有筆錢沒來得及扔進股市。在小羽的攛掇下,我去銀行提現,小羽做午飯。飯後先去“百腦匯”看了看,又去了選擇更多的中關村。

    3

    商場銷售人員的熱情見怪不怪,但中關村電腦市場的導購讓人崩潰。你才一進門,立馬被圍得團團轉,容不得你不開口。你才戰戰兢兢表示了一下意向,立馬被東拉西扯。那陣勢跟打劫相比,少了一把火銃或管制刀具什麼的;跟五馬分屍相比,也就少了幾個馬力。難怪朱虹雲見誰拽誰,職業病啊。

    耐著性子迎著白眼,貨比三家,一樓看到六樓,看一家看另一家。按小羽的配置要求,即使不享受他們送路由器、MP3或移動硬盤什麼的,帶的錢還差兩三千,主要是液晶顯示屏太貴,當時最便宜的也要三千多,要不就要降低配置。跑遍了中關村的電腦和數碼市場,大同小異。

    下班高峰來了,這一帶更顯繁榮和混亂。沙塵暴、煙塵和霧靄混合在一起,天色越來越黯淡混沌,即使華燈怒放,也被氤氳挾裹了。午飯還沒吃的我和小羽在“海狗”看“大西洋”之間的北四環立交橋旁商量。我說量力而行,在不加錢的前提下折中考慮,小羽說一分錢一分貨。我磨磨唧唧如同噪音一樣的鼓噪終於讓她勃然大怒,壓抑很久的憤懣總爆發了,她突然頭一扭,橫穿馬路,嚇得我伸手去抓,被狠狠甩開。一溜汽車開過來,我大驚失色,攔腰去抱她,愣不知她哪來的那股勁,一下掙脫了。我抓住在蒙城為她購置的紅大衣,她索性一轱轆連大衣也脫了就朝馬路對面跑去。三廂巨型公共汽車一個急剎,小羽晃了一下,消失在車背後。

    我嚇傻了,低頭看車轱轆,沒事。司機伸出腦袋罵了幾句開走了,一溜汽車緊挨著開過去,縫隙間不見小羽。我也瘋子似的橫穿馬路。人如大海,車如潮湧,始終不僅小羽蹤影。行人以異樣的神情看著抱著紅大衣的我瘋子一樣來回奔跑。我給她打手機,鈴聲在我懷裡的大衣口袋裡響起。

    二月底的北京春寒料峭,還沒斷暖氣,小羽只穿著薄襯衣,不名一文。我必須馬上找到她。我匆忙跑上“海狗”大廈前過街天橋,那裡有多路公汽站,又是制高點。光線愈暗,寒風乍起,我站在天橋上看著腸梗阻一樣蠕動的車龍和蟻穴潰散後無序湧動的黑色腦袋渾身發抖心裡發毛。我擦擦蒙上塵埃和霧氣的鏡片,使勁揉揉眼眶,再鼓起眼睛四處搜尋,終於看見洶湧人流裡一個小白點忽隱忽現,細看果然是小羽。

    我慌忙奔向她,她瑟瑟發抖,不停咳嗽,清鼻涕也流出來,見我若無其事地往前走。我試圖給她穿上呢大衣,她一邊走一邊掙扎,終於穿上了。我一聲不吭地給她送上紙巾,她一聲不吭地清理臉上。旁人看著我們,猶如看兩個不明生物。一聲不吭走到公汽站,我說打車回“家”吧,小羽不理我,我說了幾次她才噎了我一句:“你真有錢!”

    上車後被擠成夾心肉餅。我一手抓住吊環,一手摟住小羽的腰搖搖晃晃。小羽目光凝滯,一言不發,任憑眼淚如斷線珍珠流下來,成了車上一景。幾個看我的IT精英型民工,眼神裡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譴責和鄙夷,活像我是個暴殄天物的惡獸。

    一直到北太平莊才找到座位,小羽深埋在我的腿上,微微抽泣著。搖到安貞橋,她說她去姥姥家,下車了。一路上我心如死灰。整夜無眠,我是不是太操蛋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過兩千來塊錢的事兒嘛。次日我還在床上反省,小羽來了,不說話,收拾她的東西。我有些慌亂,攔她,她說:“分手吧。”

    “你毛病吧?”

    “你才毛病呢。”她又熱淚盈眶了,“我不知道為啥要跟你在一起。”

    “啥意思啊你?”

    “你說啥意思?”她把衣服塞進一個提包,氣呼呼地說,“你這人吧,自私,不浪漫,窮酸,還擰巴(注:擰巴,北京方言,此處指固執,死腦筋。)。”

    我奪過她的提包,開始狡辯:“我自私?有點,更准確地說那叫自戀,你不自戀嗎?我窮但一點兒也不酸,我知道這不光榮,可我不是在努力嘛?”

    “你努力,你的確很努力,都是費力不討好,有啥效果?被別人耍了還不知道。”

    “合同不是又重簽了嗎,也沒白費功夫嘛。”

    她哼了一聲,指指赤裸的我:“老大,能不能先穿上衣服褲子?京廣、嘉裡裡邊看著你呢。”

    “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看個鳥啊!就算看了又咋啦?自個家!也就這點自由了。——還有啥罪狀來著?”

    “擰巴,不浪漫。”

    “我擰巴?一根筋?那是意志頑強。”我開始摟緊她,在她身上磨蹭,“我不夠浪漫但我散漫。這罪名大了去了,你倒是教教我吧。”

    “躲開!”她掙脫我,罵道,“你只知道性,不知道情。”

    “這是密不可分的!”我義正詞嚴,“你拿我當牲口啊?”

    “就是。你說說,我們認識快三年了,你給我送過一枝花嗎?”

    我心裡一咯登,嘴上卻大笑:“就為這事兒啊?啥記性啊,你忘了我是怎麼在大街上傻乎乎地拿著一捆花追你的,還把狼給招來啦。我沒跟你算賬呢,還跟我臭來勁了。”

    她撲哧一下:“那是你粉絲送你的,你看你多牛啊,拿著二手玫瑰來糊弄女朋友,您——好意思嗎?”

    “還耿耿於懷啊?”

    “我犯得著嗎,除了惡心沒別的。”

    “你等著啊。”我把她按坐在電腦旁,打開電腦,“你先上網,等我一會。”

    “臭流氓,你干嘛?”小羽一邊掙扎一邊打開網頁。

    我草草穿上衣服下樓去。槐樹街雖小,卻應有盡有,街頭就有個鮮花店,雖然和女人街大暖房花圃相比天壤之別,卻也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玫瑰就擺門口。

    我先去餐館訂餐,再去花店。紅玫瑰成色不錯,花瓣上還有露珠,老板說剛送過來的。我買了十九束,連裝飾正好兩百塊。想起“家”中口糧已經告罄,到糧店買了一袋東北大米,外加幾把掛面一瓶醬油。我將五十斤重的大米扛在肩上,一手扶著,其余的一手摟盡,氣喘吁吁搖搖晃晃地爬上六樓。

    “這農民伯伯是誰啊?”開車後的小羽一臉驚愕,接過沉沉的袋子,我再卸下大米。我拍拍手說:“咋樣,這夠浪漫了吧——這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都要硬。”

    小羽看著怒放的玫瑰,又看看灰撲撲興致勃勃的我,哭笑不得:“您真是個農民啊!”

    “今天才知道啊?農民咋啦,農民最懂生活,啥時播種,啥時澆水,啥時除草啥時施肥啥時收獲,北京話怎麼講來著——門兒清。”我嬉笑著說。小羽嗅了嗅玫瑰,高高興興找來一只瓶子,盛進水,將玫瑰插進去。我洗漱完畢,雙手搭在小羽肩上:“我知道你為啥給我來這一手,還不是為了中關村的事嘛,有話直說嘛。”

    “嘴巴都磨破了,起泡啦。”她撅起嘴皮,果然起泡了。我頗為愧疚,一拍腦門:“昨天老公糊塗,現在是難得糊塗。”

    “啊,你同意啦?”她驚喜地問,我點頭:“吃了午飯就去。”

    “老公你太好啦。”小羽破涕為笑,“吃午飯還早了點吧?”

    “那就先吃你吧。”我擁小羽入懷,小羽掙扎:“流氓!拉下窗簾!”

    我剝開她像剝開一個筍子……小羽和我並列站在鏡子前,我們看著自己一絲不掛的鏡像,猶如看著兩個生物標本。我說別看了,愛看鏡子的人都自戀成癖,顧影自憐。小羽擺弄著身子:“看看你老婆,豐乳細腰翹臀,皮膚白白嫩嫩,日本豆腐似的,哪兒去找這麼火辣的身材?”

    我涎著臉說:“我們這配置性價比最高。”

    “就臭美吧。”小羽說,拍拍我的腹部,“不過你這把年齡,沒肚腩倒還不錯,現在的Office(辦公室)男人,那體型,整個兒一河北鴨梨。”

    我攬過小羽,滑向床邊:“這也有你的功勞呢!”

    “流氓!”小羽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金魚,被放進了水池,快活地撲騰著。

    4

    雪兒的突然到來我有些意外,想想她遠道而來還是見見吧。為避免誤會,沒對小羽說。雪兒暫住鼓樓她表妹媛媛那裡。雪兒比在蒙城更打扮入時了,川妹子的白嫩皮膚、水靈眼睛和小巧玲瓏煞是惹眼。先在鼓樓周邊逛了逛,又去逛前門大柵欄。她不時無意識地挽我胳膊,均被我有意識地松開了。逛了一陣,找了一家餐館。

    一坐下來雪兒就說:“說請你客說了好幾年了,居然來京請了,先說好我請客啊。”

    “你請啥客,我是地主嘛!”我說,“你的茶樓呢,生意還可以吧?”

    “讓人守著,小店,沒指望賺啥錢。”她說,又搖搖我的手,像很多剛來北京的南方人那樣說別點多了,“北京菜太難吃了,簡直浪費錢啊!”

    我讓她過目菜單,她擺擺手說算了,將菜單轉遞服務員,隨意問:“那你來京啥目的呢?”

    雪兒撲哧一笑:“笑死我了,好像我是來北京搞破壞的。”

    “好不容易輪到我來充大個了。”我笑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罪犯。”

    “你也拿自己當北京人了。偉大首都,我來看看不行嗎?”雪兒笑,又反問,“你女朋友咋樣?”

    “她挺好,加班,忙。”

    “你們快結婚了吧?”我點點頭,雪兒欲言又止,嘿嘿地笑,“你——?”

    “有話就說,有那個就——”

    雪兒頓了頓,小心翼翼:“你現在——生理、心理都沒問題了吧?”

    “你還記著這個呢?”我呵呵笑著,“現在都成問題了。”

    “不會吧,守著那麼靚的北京女孩。”她一臉納悶,我揮揮手:“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有小孩了吧?”

    “沒有,他沒那個能力。”雪兒脫口而出。我有些吃驚,她撲哧一笑,“他和你是反的——和你以前啊,你現在我哪知道?他是心理沒問題生理有問題。”

    “不可能吧妹妹!”我叫起來,看看四周,又壓低聲音,“原來你嫁了個閨閣之臣啊!”

    “你說啥,龜公?”雪兒一頭霧水,我笑:“還龜公呢,司馬遷知道嗎?”

    “中學生都知道。”

    “他受啥刑?”我一臉壞笑,雪兒紅暈泛起:“跟我有啥關系啊?”

    “司馬遷自稱閨閣之臣,自謙之辭。”我口無遮攔。我看見雪兒臉上晃過一絲尷尬和痛苦,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就問,“沒看過醫生嗎?”

    “醫院都看遍了,偏方都試完了,A片都看麻木了,沒治。”雪兒一臉無奈,我做抱打不平狀:“這不是損人還不利己嗎?你——都沒驗個貨啥的?”

    雪兒忿忿地說:“他是為了結婚而結婚的,壓力太大,根本沒給我驗貨的機會。”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我同情地說,“也夠冤的,可以退貨嘛。這話我說過分了,這是你們的私事。”

    “沒事,都這麼說。我和他早就互相尊重主權互不干涉內政了。”她無所謂的樣子。

    再提到“來京目的”,雪兒閃爍其詞,說看看有啥機會。表妹勸她去賣房,她還是雪兒帶入這個行業的呢。媛媛才來北京三年就買房了,還順帶把自己也給推銷出去了,嫁了一個有正當職業的北京人。

    “這個城市什麼樣的故事都可能發生,有的很精彩,有的很無奈。”我深有感觸,“女人有優勢啊,美女更有威力了,你表妹現在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我呢,她一直沒我好看。”雪兒說,又趕緊補充,“不是自誇啊,大家一致認為。”

    我看著煥然一新的雪兒:“你也比以前好看多了,以前沒長開,現在像熟透了的櫻桃,知性女人味道。”

    “是嗎?”這評價雪兒非常受用,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雙肩,上看看一綹劉海,下看看豐滿的胸脯,“作家說話就是不同。”

    飯後我搶著買了單,陪她去逛西單,買衣服。這一帶商鋪密集,人頭攢動。電車汽車音像店的音樂、建築工地的機械聲和游客的大呼小叫,農貿市場似的。一些店鋪外站著統一著裝的導購員,以整齊劃一的鼓掌聲和吆喝聲攬客,震耳欲聾。這獨特的推銷法把雪兒嚇了一跳。相比而言,王府井店家雖然賊貴,安靜得多。

    忽然我被一只手從後面拽住,差點一個趔趄,我正要發作,一看卻是朱虹雲。原來她和新男友在這裡開了一小店。她給我指了指店內一中年男子說那就是她老公,和王磊相比,此人堪稱猥瑣。我拿她開涮:“都當老板了,亂拉人的毛病還是不改啊?咋不去當城管啊?”

    “我咋亂拉人了?拉的就是你。”她呵呵大笑,看著陌生的雪兒,很是吃驚,再次拽著我走了幾步,質問我,“你膽子不小啊!這女的誰啊?”

    “什麼大驚小怪的,老鄉,大老遠地,我不該接待一下嗎?”

    “我不是多疑,就提個醒兒,珍惜現在擁有的,省得失去了才後悔莫及。”朱虹雲說,悵然若失。我連點頭,她又說,“你和小羽該結婚了吧?”

    “快了快了,我們開始看房了,就是太貴。”

    “太好啦,到時候請我啊!”朱虹雲說。她忘不了拉雪兒的生意,對她推薦的幾款新裝雪兒似乎有點興趣,我難得做回順水人情,就進了她的店。雪兒買了兩套時裝,朱虹雲打了點折,看見是雪兒自己掏錢,沖我一笑。剛成交朱虹雲就去拽下一個人,對我一笑:“又該笑我職業病了吧?”

    “沒關系,沒關系。”我鼓勵她,“這年頭,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拉吧,不拉白不拉拉了不白拉,拉的就是機會!”

    朱虹雲笑著餓鷹捕食似地跑過去。

    “這女人真潑辣!”離開後雪兒說。

    “形勢逼人時勢造人。”我說,“她瀟灑的時候你沒見著呢。”

    雪兒果然留在北京重操舊業,和她表妹一起當了售樓小姐。

    5

    小羽的姥爺突然住院,不大不小的手術。小羽說我們無論怎麼也得表示表示,我問一千塊夠了嗎,小羽說他們不缺那點錢,醫藥費全部報銷,送五百就可以了,一點心意而已。我堅持送一千,她姥姥堅決推辭了:“這錢就留給你們結婚吧。”

    小羽姥姥身體不好,家裡人都上班,周一到周五我和小羽去守夜。手術期間,全家人都守著。小羽姥爺恢復良好,除了下床上廁所需要我攙扶並舉著輸液瓶,其他基本可以自理。余下幾天,我讓母女倆回去了,不定期來看看。小羽姥爺更需要個聊天的,我這個話癆頗讓他開心。幾天熬夜下來,有些頂不住了,他都談到細胞核那個層次了。好在十天後,老人家出院了。

    小羽這邊剛搞定,新入住的一對又給我添惡心。我招租時有個潛規則,非上班族不租,經常出差的更好。當初他們說已有工作,看上去挺老實,就租給他們了。

    沒想到一來就扎下了,女的還找了個臨時工作,男的整日上網。門一關影響不大,沒多計較。隨後他們客人越來越多,常夜不歸宿,打地鋪。半夜倒沒啥異常。考慮到我們同為北漂,放了一馬,無非是費點水費氣費。

    這個呆子,每次上衛生間無論大小便一律忘記沖馬桶。常常是大清早的,你迎著窗外明媚霞光,帶著支離破碎妙不可言的殘夢,睡眼惺忪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來到衛生間,准備徹底放松後迎接新的一天;這時,你看到的卻是……明目張膽地擺在那裡,成心跟你示威似的。這一下,你一整天看啥啥不順眼,干麼麼不順手,吃嘛嘛不香,還有比這更TMD惡劣的事兒嗎?

    交涉幾次,他滿臉通紅地抱歉,當天就忘了。每次提醒每次悔恨,每次信誓旦旦又重蹈覆轍。如果這小子已經起床算運氣好,你就憋著讓他來處理他的歷史遺留問題。但這是個夜貓子。你就只好捏著鼻子幫他清理戰場,再敞開門窗通風,讓北京嚴峻的空氣污染再降低若干指數。

    頂級大學機器鍛造出來的高材生,就這麼一生活不能自拔生理不能自理的廢物。好在他女友兼作了他的護士保姆和老媽,要不哪天這哥們大庭廣眾之下來個大小便失禁什麼的,肯定創造出橫跨生物學、生理學和醫學的科學奇跡。

    這個湖南女孩一再給我解釋,他男友啥都好,就這毛病,一直這樣,沒治了。她忍了忍但沒忍住似的小聲告訴我:“他還有比這嚴重的呢,他有幾次大街上走著都失禁了。”

    果然不是臆想啊。那時我正寫一本雜文集,心情煩躁,說話總陰陽怪氣夾槍帶棒。我說:“他是在探索宇宙秘密呢,還是在思考人類命運?當初陳景潤猜想哥德巴赫也不過走路撞個電線桿子。哈金你知道吧,當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他坐著輪椅歪著腦袋斜著嘴也沒聽說把持不住。你男朋友真是卓爾不群啊!”

    “是啊,我也想不通啊!”她以自嘲的口吻說,“以前聽說名校男生生活不能自理,我想也就不會做飯洗衣疊被子啥的。哪想到他還有這——麼一特長啊!”

    “你是老婆媽媽護士一肩挑囉。”我笑笑,女孩苦惱地笑:“可不是嘛,都這麼說,誰讓我給攤上啦。”

    根據她的一些描述,我說這病和心理有關,但主要還是生理。後勤問題處理不好,後患無窮。她說看過醫生,也說不清。

    “又一個疑難雜症!這世界都有病。”我歎氣。

    我給小羽說了這事兒,她捂著嘴巴:“甭說住一塊,聽著就惡心死了,趕緊讓他們走吧,有多遠走多遠。”

    這正合我意,於是在他們住滿一月時,我就給更有權威的女孩說,除了離開他們別無選擇,剩余房租全退,外加搬家費。女孩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就知道會這樣,這樣的事情發生過N次了。不怪你們。”

    我建議他們最好住一居室,不影響他人。他們租不起,找了個地下室,搬走了。男孩唧唧歪歪的,女孩挺好,走之前將房間衛生間打掃得干干淨淨。

    這一對走後,我沒續租房間,而是忽悠我媽到北京來住兩個月。十多年前她和老爸到過一次北京。天氣不錯,也正好想見見小羽家人。為了不影響我敲鍵盤,我媽還約了倆老太太,都是早年朋友,十多年前移居重慶了。我媽先到重慶玩了一圈,從那兒一道來北京。

    我和小羽去接站。我暫時移居小房間,把床墊搬到大屋,加上那一架大床,三人住綽綽有余。她們有充足的時間游玩,所以除了出門,就是輪番獻廚藝,讓我盡享口福,小羽也常被我媽叫過來解饞。在我和小羽的安排下,小羽的父母和姥姥分別宴請了我媽,我媽也在我“家”回請。大家相處愉快,屢次談到我和小羽的婚事。

    我問小羽創業進展如何,她說一切有條不紊。我看了她設計的網頁,像模像樣的。除了那些小女生用品,還有一些書和CD——她自己的,以及從我這裡拿過去的。所有商品都拍照或掃描後上傳,價格面議。

    6

    我媽在京期間,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家權威文化研究機構的秘書長老張親自打來的,他說看了關於我那本書的評論,特地讓秘書買來一看,感覺不錯,約我一見,有個活動想讓我參加。

    老張著作等身名副其實學者一個,紅光滿面貨真價實官員一尊,而講起話來哼哼哈哈又頗有幾分江湖大哥的氣概,還帶一漂亮女助手。在這個時代,老張顯然屬於贏家通吃如魚得水不管姓資姓社悶聲發大財的那一類。我們在“凱賓斯基”大酒店大堂卡座見面,老張執意點了千兒八百的飲料果盤,邊吃邊聊。老張一誤以為我是個老朽,二誤以為我是某機構學術腐敗帶頭人,見我年紀輕輕“三無”人員一個,感慨一番,言歸正傳。下周有一文化論壇在夜郎省某馳名酒鄉舉行,希望我以專家組成員前往。包往返機票、五星級賓館、當地主要旅游景點游覽,還有數額不祥的出場費和禮品,所有發言稿整理出刊出書。聽起來挺不錯,我問都是些啥專家。

    “二十多個,都是學術機構或大學的。”老張說,隨口報出幾個名字,如雷貫耳。老張還強調,一個退下來的副總理級別的前國家領導人也出席,這陣勢夠嚇人的,我怯生生地說:“這都是在電視上才可以仰望的,我算哪根蔥啊?”

    “這個不全在資歷和年齡,我們需要你這樣一個自由學者,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老張解釋道。我這個京漂流浪漢也搖身一變成學者啦!我提心吊膽地問:“能放開說嗎,不會說完直接從後門帶走吧?”

    女助手忍俊不禁,老張爽朗大笑:“小戈說話真逗,這個文化論壇,跟政治毫無關系,你想被帶走還沒戲呢。請你去就是讓你放開說,傳統文化有精華也有糟粕嘛。”

    我是被人拿去當炮使了,但一想到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開炮,還有賞,再說,夜郎省那赫赫有名的景點還沒去過呢。這差事不錯。老張很高興,當即讓助手記下我身份證號碼預訂機票,還說可以買我一百五十本書,開好票,送到他們單位,一部分留給職工,一部分帶到會場。女助手善解人意:“幸好還沒去書店買,從你這兒拿你也可以多賺一點,北漂族挺艱難的。”

    小羽興高采烈地把我送上機場大巴。在機場見到了一些大尾巴狼,但最重要的沒見到,他們被簇擁著通過貴賓通道直接登機進入頭等倉。出了夜郎省會機場才見陣勢不小,地方官員來接機,還來了幾輛警車和摩托開道殿後。車隊呼嘯而去,一路不停地開到當地最好賓館。我都懷疑產生幻覺啦。

    在豪華間裡休息一小時,晚餐極豐盛,幾個最大的大人物就在大包間另一桌,我也有幸上去和他們碰杯,近距離瞻仰了他們不同凡響的稀疏白發和光輝燦爛的老年斑。飯後,老張叫上我和幾個專家到附近逛了一圈,這偏遠省會城市,比想像中繁華得多,環境也不錯,滿眼綠色,空氣清新。次日早餐後,威風凜凜的車隊在鬧市晃悠一圈,再駛向那個名聞遐邇的酒鄉。

    車隊在綿延不斷的竹筍或饅頭狀山峰組成的迷宮裡穿梭。夜郎之地地無三裡平,天無十裡晴,剛才還是朗朗乾坤風和日麗,瞬間就是霧靄沉沉大雨滂沱。中午時分趕到烏江邊,在一家很有特色的魚鮮酒樓就餐。人滿為患,無數人為一飽口福遠道而來。當地官員早已為“北京來的領導”預訂了最好的包廂,一邊品味地道美味,一邊臨窗眺望深黛色蜿蜒幽深的烏江峽谷。

    終於有機會和部級學術泰斗緊挨著坐下來。九十一歲的他坐輪椅,動作吃力,頭腦還清醒。他的秘書是個豐韻猶存的中年女士。泰斗要出恭,老張和我攙扶著他進去,他撐著我顫顫巍巍地撒完尿,久久不能扣上紐扣,我不得不榮幸代勞。廁所太擠,三人無法動彈,我干脆一把將他抱起來轉身出了廁所,猶如懷抱超級國寶如履薄冰,顯然,國寶的體重遠遠不如他名聲和地位有分量,在我懷裡像個頑皮小孩呵呵地笑。

    入座後他要求我坐在他旁邊,女秘書坐另一邊。他簡單問了問我的情況,當我提起我的老家,他說好啊,天府之國啊。問了我的年齡,他笑,你還沒生出來,我就進牛棚啦。

    我說看過他的著作,請教了幾個曖昧的歷史問題,他居然從延安時期談起,連他和偉大領袖在窯洞裡的幾次談話以及建國後的實踐也搬出來,以示他的遠見。一桌子人吸吸溜溜地吃,恭恭敬敬地聽。我說:“您老真是老資格啊!”

    大人物很高興,指著他的生活秘書說:“她跟了我幾十年了,現在都是司局級干部啦!”

    女秘書很矜持地笑,我差點沒說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糊塗話來,我又想起康妮去過幾十個國家的老爸,原來不過一秘書級別嘛。

    老張也請教了一個泛文化問題。泰斗突然提高聲調,大聲譴責一當紅文化大師,說那人文革時就不是個東西瘋狗一條,歷史知識半壇子醋,很多常識都錯了,比吳晗張春橋姚文元差遠了。他突然指著自己的臉皮,說那人一點點臉皮都不要了。我們都想聽個明白,泰斗卻淺嘗輒止,只顧低頭吃喝。泰斗吃喝很費力,嘴巴合不攏,王八湯漏了一胸脯,泰斗成了漏斗。秘書熟視無睹,我樂得再次為國寶承擔起擦漏補缺的義務。

    當空氣的酒糟氣越來越醇厚時,我意識到酒都到了。一下車,中國常見的那種恢弘場景出現了:彩旗飄舞,橫幅招展,鼓樂喧天。除了當地大員、老總和媒體記者,居然有學生軍樂隊。我再次產生了幻覺。

    這座城市不大,卻憑借高貴而神秘的液體,成為這個省最富裕的地方。房地產的狂飆不會放過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這個古老的城市已經沒有古跡。

    接下來三天論壇,照例是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圓滿的大會,個個發言都像圓潤的瓷器滴水不漏,未必經得起敲打,卻好聽又好看。我上場冒雜音時有些心虛,轉問坐在主席台的市長:“我是來唱白臉的,請問市長先生,我若違反了吃了別人的嘴軟的潛規則,放一陣大炮,散會了還給我開飯嗎?”

    會場裡一片笑聲。市長見慣了大場合,風趣地說:“不但要開,而且還要開小灶。”

    不像是“雙規”啊,好,那就放炮吧。引起一些騷動,記者要了我的聯系方式,約我再聊。幾個文學青年還私下給我送來幾瓶“貓台”,交了朋友。余下三天,我們先參觀了就近的十多家名牌酒廠、赤水河上酒廠采泉處、紅軍四渡赤水河戰斗遺址和號稱世界上最大的酒類博物館,還去遵義會議遺址和黃果樹瀑布參觀。著名的夜郎廣場據說還沒完工,沒去。

    專家官員老板記者以及我這個社會活動家個個都酒精考驗。來到酒鄉,頓頓“貓台”,把盞言歡言無不盡。這神奇的液體一喝就高潮,再喝就高潮迭起,接著喝亢奮綿長飄飄欲仙,卻TMD咋喝也不醉。難怪被達官貴人們奉為神液。

    體制內的專家們和我這個體制外的混混貌合神離互不欣賞,有一點卻心心相印:出場費和禮品何時兌現?終於在臨行前一晚,來了幾輛面包車,每人收到十五瓶貨真價實的好酒,最好的一瓶是窖藏二十年的“貓台”,在精致禮品盒,當時零售價一千六,現在已達萬元。還有幾本紀念畫冊和一紅包,紅包裡厚厚的,還沒數我就准確地估出了數字——一萬大洋。酒鄉人實在熱情,幾輛面包車驅車幾百公裡,連人帶禮物送到省城火車站托運處大門口。

    飛回北京不久,酒鄉政府和專家組還在釣魚台國賓館舉行新聞發布會,陣勢更大,我這個“三無”人員再次被請到這個神秘的地方去充大尾巴狼,連我推薦的雜志主編於江湖夏一帆也跟著吃好喝好,兼拿紅包和禮品。

    酒很快托運上門。我給愛喝酒的老蒲送了兩瓶。小羽家拿了兩瓶,最好那瓶按我媽的意見帶回四川准備娶媳婦時喝。余下的我留著自己慢慢打發,偶爾來一口,做料酒,或調制泡菜。

    我媽離開北京前,小羽家人和她再見了一面。關於我和小羽的婚事,因為預期收入沒到位,大家建議先買房,戶口事情以後再說。小羽媽媽說,如果我和小羽有了小孩,根據現行政策,孩子就天然是北京人。我松了一大口氣,這下好了,做不了北京人,做北京人他爹得了,你總不能不待見北京人他爹吧?

    小羽除了折騰她的生意,開始搜集樓盤信息,我把剛領到的兩本書的稿費連同剛掙的紅包悄悄投進了股市,不料正趕上新一輪暴跌,老的資金繼續深套,新資金不到一周就跌去了百分之二十還多。我開始真正為股市裡的錢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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