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據李皓說,他在北京談過惟一一次戀愛。那個剛烈的內蒙女子,讓他還未破處便飽嘗“家庭暴力”,不到兩個月他便逃之夭夭,換工作,連手機號也換了。這事兒沒任何旁證,根據他的一貫為人,我信了他。在其後整整六七年時間裡,除了出於禮儀的握手、公交工具裡身不由己的隔著褲子意淫以及那個強買強賣的“霹靂嬌娃”,他連女人的手都沒再摸一下。這事也沒旁證,也姑且信他。李皓曾嘗試找一個北京工人階級的女兒做老婆,可是這年頭,別說工人階級的女兒,就是農民階級的女兒都把目標對准了資產階級或買辦階級啦。李皓的終身大事就這麼一直耗著。
李皓的家人不答應了,他老爹無數次嘮叨,李家的香火不能斷在他這一代上。多次嘮叨無效後,忍無可忍的家人發動了一切能夠發動的關系為這個三十來歲的獨子介紹對象。以前他們向別人推銷兒子時總說:“我兒子在北京工作,火車來火車去。”
別人當場拒簽:“咱村在北京修房子的建地鐵的當保姆的做小姐的一大把,都火車來火車去。”
自從李皓到那個聯合國涉華項目做翻譯後,他們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同了:“我兒子在聯合國工作,給外國專家當翻譯官,飛機來飛機去。”
這句話很短,但幾個關鍵詞的能量就像齊天大聖的咒符一樣將他們鎮住了。很快,李皓家比村長鄉長家都熱絡。老兩口選來選去,擇優錄取了二十七歲的鎮醫院醫生邱杏花——既能生娃,還能掙錢,還能給家人治病,一本萬利。邱杏花積了十天假來京,名為旅游實為“驗貨”來了。我和楊星辰責無旁貸地充當起陪客兼說客角色。
李皓精心倒飭(注:倒飭,北京方言,指修飾,喬裝打扮,下同。)一番,讓楊星辰開著他的“馬自達”去西客站接人。我上車時提醒楊星辰:“記住,這是李皓單位的車,你只是個同學兼車夫。”
“放心吧,咱是聯合國牌照,牛逼大了。”楊星辰發動引擎。李皓糾正:“別胡說,聯合國和領事館的車都是黑色牌照,連外企都是。”
我們舉著牌子在出口等,幾乎到人流最後,才有一個戴眼鏡大背包的嬌小女子從一個背角汗流浹背怯生生地走過來說:“我是邱杏花。”
趕緊扛包的扛包,遞水的遞水。小鎮長大的邱杏花看上去頗為清秀和質樸,和李皓擱一塊,頓成美女和野獸之勢。李皓手足失措語無倫次,要不是今天戴著隱形眼鏡,眼珠子就掉下來啦。一上車,楊星辰來了個火力偵察:“小邱第一次來北京嗎?”
“嗯。”
“那咱先去全國人民都向往的地方。”李皓發出指示,楊星辰唯唯諾諾:“喳——”
我故作擔憂地問李皓:“快下班了,單位還用車嗎?”
李皓大咧咧地:“沒事兒,外國專家出差還沒回來,今兒個這車就歸我啦。”
楊星辰對副駕座上的我擠擠眼睛,嘀咕道:“還好專家明天就回來了。”
“馬自達”駛過天寧寺橋,繞過西便門橋北上復興門立交橋,然後轉入西長安街向東直奔天安門而去。汽車在天安門繞了一圈,並深入前門大柵拉一帶晃悠一圈,折回長安街,朝建國門四川駐京辦而去。一路上,李皓以一個老北京的口氣介紹著沿途著名街道和龐大建築群:“這就是電報大樓。”
“這是西單。”
“這是新華門,裡面就是中南海——黨中央國務院就在裡面。”
……
和任何初到北京的外省人一樣,邱醫生對這個帝國般龐大的都市有些驚慌失措,我們的過度熱情沒消弭反而放大了她的局促。我和楊星辰拐彎抹角考察了邱杏花一番,得知邱杏花也屬上進青年,除了當上了縣裡優秀醫務工作者,還考上了在職研究生。
登記“來京目的”時,那個還記得我的女服務員開玩笑:“又來瞻仰偉大領袖遺容啦?”
“這次來看活的。”我鄭重其事地指旁邊的李皓和邱杏花解釋說,“千裡相親,肯定得見大活人。”
李皓咧著大嘴笑,邱杏花窘得恨不得逃路而逃,隨後輕車熟路來到附設的餐館。喝了兩杯涼啤酒後李皓鎮靜下來,不時談起一些和老外共事的奇聞軼事,時不時冒出幾個GRE級別的詞匯,以下馬威的方式來打消在形象和學歷上的雙重自卑。我和楊星辰及時莫名驚詫,以自己的愚昧無知反襯出他的學識淵博和下流倜儻。
“最重要的是Detail(細節)。”李皓繪聲繪色地講完和美國專家托馬斯共事的插曲,強調,“Devilisinthedetails.(魔鬼在細節中。)”
“嚴重同意。”我附和道,“我這人為啥狗攬十泡屎泡泡攬不淨,就是我找不著Detail。”
“惡不惡心,咱在吃飯呢!”楊星辰責備我,附和李皓,“李總高見!老外確實嚴謹,和他們做生意深有體會。”
李皓提高聲調糾正道:“豈止嚴謹,簡直就是死板,Toopunctilious!(太死板,拘泥形式)”
“啊——?Punc—tilious這個詞你都知道啊?”我眼睛瞪得就像一對魚丸子。
“別人和聯合國專家共事,這些小Case不懂行嗎?”楊星辰白我一眼。
“那是那是,Apieceofcake.(小菜一碟)”我低頭啃著茄餅吸溜著川北涼粉咕噥著,“不懂就裝唄。”
李皓意猶未盡:“不但死板,簡直AspunctiliousasaSpaniard.(像西班牙人一樣死板。)”
“Spaniard?這又有啥來頭?”我一付被雷狀。
“Spaniard就是Spanish,西班牙人。”
“你直接說Spanish不就得了嘛!”我趁勢給他墊背,“欺負咱文盲啊。”
“不甚了了了吧?”李皓看我就像看一個老抄他作業的後進生(當年確實也如此),“這是一句諺語,固定用法,而且Spaniard指的是土生土長的西班牙人,這句話意思是比那些土著西班牙人還呆板,就像你比北京土著還會瞎掰,比山西人還冒酸氣。”
“不對啊,西班牙人屬於拉丁族,熱情奔放,咋會死板呢?你看看斗牛士,死板嗎?”我迷惑片刻,做恍然大悟狀,“也對,斗死了就翹板板了(注:翹板板,四川方言,指死亡,完蛋。),簡稱死板。”
一片哄笑中,李皓有些氣急敗壞:“你這就是鑽牛角尖,就是死板!就是Stereotpye(成見)!”
“呵呵,這個問題下次可以和西班牙專家Discuss(商榷)一下。”楊星辰解圍。
“那,外國人對中國有成見嗎?”一直洗耳恭聽的邱杏花終於提出惟一問題,緊張如課堂提問的小學生。
“有啊,太多啦!”李皓激動得手舞足蹈,“最大的成見就是——他們老覺得咱中國人沒HumanRights(人權),平時不說,一有機會就露出尾巴。”
“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啊!”楊星辰罵。
我循循善誘:“那你咋辦?”
“Bullshit!(廢話)——對不起我說髒話了。”李皓打打自己嘴巴,接著說,“當然給他們解釋啦,你是Developedcountry,咱是Developing(發展中國家),時態都不一樣。咱肚子才填飽,談啥人權?——我挨過餓,你他媽洋大人挨過嗎?再不行就斗爭唄。咱有沒有人權關你洋大人屁事,老子打兒子礙你鳥事啊,吃飽了沒事干,資產階級假人道!你要真關心我的人權,給我發張Greencard(綠卡)得了,別玩虛的。”
“Yourock!(牛逼,有種!)”我和楊星辰先後向愛國憤青伸出大拇指,異口同聲。
邱杏花也用崇敬的口氣說:“好愛國啊!”
魔鬼的確在細節中,飯後小憩時,李皓拿出在當時稀缺的IBM筆記本電腦,展示他和聯合國專家們的合影。當我留意到邱杏花羞澀而充滿敬意地看著對面春風得意侃侃而談的大尾巴狼時,便意識到這件陳年舊貨終於脫手了。果然,當我和楊星辰演雙簧似的將李皓誇成不可多得的、由國家棟梁級上升到聯合國頂梁柱的、一出門就可能被恐怖分子或外星人劫持的人才時,她又羞又急,“呵呵”“嗯嗯”一陣後:“我們還是先了解一下吧。”
“好好了解,——一定要深入哈。”我一臉壞笑。
飯後,我們陪著李皓的准媳婦逛王府井。東方廣場開業了,建築宏偉大街寬闊車流洶湧燈火輝煌行人光鮮浮華逼人。望著這浩繁宏大的場面,邱杏花又露出一些怯來。我和楊星辰則輪番搖捨鼓唇,見縫插針,對這一對准新人進行了沒原則的吹捧和拔苗助長的拉郎配,恨不得直接將兩人五花大綁塞入洞房了事。倆人被逗得紅光滿面呵呵大笑,為偉大首都平添了一份喜慶和繁榮。
周末,我和楊星辰夫婦趕到李皓位於東四中國美術館附近的新“家”一聚。和六裡橋的居所相比,李皓新居住大為改觀。幾人輪番下廚,奉獻出一桌精彩紛呈的盛宴,樂得李皓眉開眼笑唾沫橫飛。余下一段時間,李皓鞍前馬後,兢兢業業地兼任了主人、導游、護花使者和出納的角色,超額贏得了鄉村女醫生的芳心。一切皆有可能,愛情的種子還沒有播下,就發芽了。
2
日韓世界杯小組賽是和房東一起看的,他連越位都不知為何物還喋喋不休現場解說,弄得你恨不得踢他兩腳。余下小組賽去楊星辰家看,半決賽和決賽時李皓“夫婦”和我捨近求遠去了玉淵潭公園看。
這裡氣氛濃厚多了。超大屏幕前的場地被改造為巨大的露天酒吧,但凡可以擺下沙灘椅和桌子的地方都密密麻麻擺滿了,但凡可以插一腿的地方都擠滿了靈長類兩腳直立動物。四周被賣燒烤、酒水和各種下酒小菜的食品攤包圍。我們去得早,找了個好位置。不料在看巴西德國決賽時,氤氳迷濛中忽然狂風大作電光閃閃,下起陣雨來。盡管我們帶著傘,還是被斜飄橫飛的大雨淋成了落湯雞。氣溫驟降,渾身濕透的我瑟瑟發抖。這緊要關頭,沒人退縮,猶如生理高潮,不等崩潰的那一瞬,即使槍口頂著你的後腦勺,你也不會退卻。回“家”後我開始咳嗽,頭昏眼花渾身發冷,裹著厚被子也無濟於事,吃了些感冒藥絲毫不見好轉。
我掙扎著去醫院,以“三無”人員的身份掛了號,等了兩小時才見到醫生。她顯然不願意在我這個沒醫保的外地人身上浪費時間,病情還沒說完,處方就開好了。我還想問兩句,就叫了下一位,站在背後的便急不可耐地坐在那張臀熱尚存的凳子上。我毫無胃口,兩天顆粒未盡,熬了生姜紅糖湯喝下也無效。我眼淚汪汪地在床上躺著,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這顆星球上,致人死命的疾病上千種,小小流感就可以拿去你的小命;奪人性命的意外死亡上萬種,喝杯水都可以嗆死你。單身者更是危機四伏,據說死亡率高出非單身者幾十倍。我不寒而栗。看著楊星辰的幸福家庭、李皓的歸宿,再想起溫雅的規勸,我想我真的需要一個女人了。
像我這樣的“坐家”,鮮有社交機會,去婚介所太丟分,街頭發情似的泡妞,又隱含著極大風險。大病初愈,我便開始在網上游蕩,盡管我的上網技術比“菜鳥”好不了多少。我去各大網站聊天室一串,簡直就像踏入“養雞場”,花裡胡哨的情色暱稱下,形形色色服務方式、赤裸裸的貨色描述價格電話,應有盡有,不知疲倦地滾動字幕播出。
有“覓素質男”的。一聊,對方說,素質男就是事業成功,肯為女人花錢。剛委婉批評兩句,立馬迎來劈頭蓋臉辱罵,老娘憑啥讓臭男人白玩什麼的。有“覓紅顏知己”,其實就是包二奶或包二爺,明碼實價,倒也誠實。有“家人急病急需五千以身答謝”的,在所有網站聊天室都看到同一暱稱的人鍥而不捨地干這事。
“美女想醉”發來照片,果真清純美女,欣然前往後海赴約。這女子和照片比有出入,還算入眼。看她情真意切,終於被誘入一黑酒吧。一坐下,這女子頓失婉約,猛點猛吃。說話躲閃,電話不停,尿頻尿急。我及時清醒,虎口脫險。雖然只損失了三百多,我可不願當凱子。觀察好地形,找來半塊磚頭朝酒吧玻璃扔去,只聽“光啷”一聲脆響,拔腳跑向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哥們,沒事吧?”司機看著慌亂的我問,知道緣由後直誇我干得好,“這幫王八蛋,盡干缺德事兒,換了我,先奸後砸。”
上網一查,方知這叫“吧托”,互聯網興起後的新型犯罪。別說找老婆,找網戀,能夠找到一夜情,就TMD純淨水啦。我發現人氣很低的“英語角”純以英語學習為目的,惟一的淨土,就扎下來了。用英語聊天不啻一個既休整又復習的好機會,而且男女搭配,學習不累。
“Sunshine(陽光)”水平有限,常犯低級語法和拼寫錯誤,忍不住給她糾正,時間長了就煩了。無奈她態度謙遜,纏著我聊。閒談之余相互有些了解,這是個北京女孩,公司文員,按她的說法,她讀書不用功,勉強混了個大本,終於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一個月後,Sunshine在西單“肯德基”請我吃“謝師宴”。
3
甄小羽的出現令我眼前一亮。哈韓族妝扮,乍一眼像韓日留學生。她小我整整一輪,小巧玲瓏,曲線豐滿,白如年糕,鼻小嘴翹,頭發卷曲。她京腔京韻,伶牙俐齒。尤其長得很有喜劇色彩,一雙丹鳳眼,一對酒窩,總是笑瞇瞇的,對得起她的網名。
我搶著買了單,她喜出望外。除英語學習外,海闊天空地閒聊,頗為開心。關於私生活,相互了解不多,但都知道對方“一個人”。甄小羽善解人意地說:“別著急,您還在忙事業呢。”
第二次見甄小羽,迅速提升接待規格,由“肯德基”改成“老家肉餅”,第三次升格為“仙蹤林”台灣茶餐廳,邊蕩秋千邊吃喝,好玩兒。小羽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半是感激半是調侃:“呵呵,我的級別越來越高了啊,啥時能吃到省部級去?”
“我們的宴席才剛剛開始呢,下次去哪吃,你說了算。”我豪邁地說,小羽一臉驚喜:“還有下次喃?”
“當然,就怕你不來吃呢。”
“我要吃‘比薩’,我要吃水煮魚——‘沸騰魚鄉’的,我要吃‘俏江南’,我要吃‘Friday’……”小羽樂得眼睛瞇成一線列舉著,“慢慢來,好吃的太多了,你不怕把你吃垮嗎?”
還好沒提“順峰”“王府”啥的,我開玩笑:“堂堂中國,還怕你吃垮啊?多大的胃啊,水牛似的。”
“呵呵,本小姐就是人小胃口大、錢包小脾氣大那種。”
“太好了,就怕你不吃。”我想起羅胖子那封自薦信,自個一笑,停看菜單,瞄了她一眼,“革命就是請客吃飯,愛情也一樣。”
小羽臉一紅,無語。聽說我住得很近,飯後小羽提出去我“家”看看。我很窘迫:“我哪有啥家啊?就一螞蟻睡覺的地方,叫穴居或蝸居還差不多。”
小羽堅持去看看,我沒辦法。進入小區,她頗為好奇。正要上樓,忽然一個紙包凌空降落,先擊中了小羽的頭,又反彈到我身上。塵土飛揚,小羽嚇得尖叫,我也一看地上的紙包,是廢紙廢布條什麼的。我趕緊幫她拍拍頭發上的灰塵,又像一架找不到蚊子的高射炮,對著空中破口大罵國民素質,沒反應。
“算啦,別罵啦,再罵就是你沒素質啦。”小羽勸我,我僥幸地說:“幸好是紙和布,要是花盆可怎麼得了。首都人咋也這樣啊!”
“得啦,你咋就斷定是北京人呢?現在外地人海了去了。”小羽反駁道,我反問:“那你又憑啥說是外地人干的呢?”
“干嘛啊?抬槓啊?”小羽有些不悅,我就打圓場:“算啦算啦,就算請福爾摩斯來也查不清啦。為何不把這個紙包看成繡球呢,繡球砸中你和我。”
小羽臉一紅:“這就叫阿什麼精神來著!”
進屋後,小羽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陣,說想洗個頭,我就幫她燒水兌水,還幫她沖洗。正洗著,房東回來了,一驚一乍地。回屋後,小羽隨手拿起電腦桌上的書,瞄了一眼:“啥書啊這是?這人咋沒穿衣裳啊?”
“一本破小說。”我支支吾吾,並伸手去拿,小羽閃過了,翻開扉頁一看,驚愕道:“啊——?這人怎麼看著像你啊!”
“是嗎?”我故作驚訝,伸過脖子看,“可能像我吧。現在都喜歡模仿,一不留神就擺出我這種大眾情人的Pose(姿勢)。”
小羽退後幾步,對照我仔細瞄了幾眼,說:“不是你我從這窗戶上跳下去,敢情——您還一作家吶!”
我只好承認:“姑且算我吧。”
“這事兒還有姑且?這寫啥的?”小羽饒有興趣地翻起來。
“一個流氓小知識分子的處處碰壁,身體閒置,精神荒蕪。”
“啊,這麼倒霉吶?”小羽露出不解,“不對啊,知識分子是社會良心,怎麼到您這兒成流氓啦?”
“流氓的本意就是無產者,是一個社會身份,演化成道德詞匯是後來的事了。這兒是本意,你叫我流氓我挺自在的,這帽子戴著舒坦。”
小羽似懂非懂的樣子,很欣賞似的看著我,發表她的見解:“不過現在道德敗壞的知識分子也很多,我們都管教授叫‘叫獸’——嚎叫的叫,野獸的獸。”
“你遇到過這種——嚎叫的野獸嗎?”
“遇到過。”小羽一臉囧相,五官擰巴(注:擰巴,北京方言,此處指不平整,褶皺。),別有一番風味。
我忙追問緣由。
“其實是我一考研的同學,她的導師就是一個‘叫獸’。”小羽繪聲繪色,那導師以自己生日為借口,讓覬覦已久的女考生到他家為她過生。為讓他驚喜一場,女生率十數名同學藏到“叫獸”臥室,然後電話通知“叫獸”直接去臥室,“有驚喜”。該“叫獸”心花怒放地去敲門,當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女弟子發出一聲尖叫。小羽像電視上“幸運250”主持人一樣問我:“女生為何尖叫?請回答,答對了加10分。”
“被門碰頭了?”
“No.”
“夾手了?”
“No.再給一次機會。”
我瞇眼拍腦想,放棄了。小羽大笑,破題了:“笨啊!現場只有‘叫獸’沒穿衣裳!跟你這書封面一樣。”
“別瞎比較了。”我故作驚訝,“老流氓也太急了吧?你們咋辦?”
“咋辦?我們上去先是左勾拳,又是又勾拳,再來一陣連環拐子腿。稀裡嘩啦辟辟啪啪把老流氓撂趴下啦。”小羽一陣擺劃,擠眉弄眼,笑得我淚腺失控腰子疼。我抹著眼淚湊趣道:“最後來個‘海底撈月’。”
“回老大,他是太監,無月可撈。”小羽糾正。我抬槓:“太監也耍流氓啊?”
“他不像李公公蓮英而像安公公德海,淨身沒淨干淨。這就叫斬草不除根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小羽說評書似的抑揚頓挫,最後雙手一攤,有板有眼。我笑得眼淚和鼻涕同流合污,一塌糊塗。
“本故事純粹根據一手機短信杜撰,如有雷同,請勿對號入座!”小羽腦袋揚起,手一舉,一收,謝幕了。
我贊歎:“唉。你去演小品,宋蛋蛋立馬退休。”
“呵呵。”小羽立即收斂微笑,煞有介事地對我點點頭,“我和蛋蛋有得一拼——不,蛋蛋和我有得一拼。好多人都這麼說呢。可是——你怎麼拿如花似玉的小女生去跟徐娘半老邋裡邋遢的柴火大媽比魅力指數呢?你是何居心?”
“開玩笑開玩笑。以後我來寫小品,你來演吧。”
“這事兒,就這麼定啦。”小羽要和我拉鉤,我伸出手指:“好,精誠合作,含淚分贓。”
“好。”小羽話鋒一轉,“甭說笑話了,說說,這書寫的就是你吧?”
我閃爍其詞:“你覺得真就真,你覺得假它就假,真假都在心裡。”
“哼,玄玄乎乎,說得跟佛似的,說等於沒說。拿回去看看吧。”小羽把書放進包裡,在網上瀏覽了幾分鍾,告辭。路上,我開始游說小羽做我女朋友,她瞪眼看著我笑:“老大,您也忒饑不擇食——不——忒狗急跳牆了吧?”
“你看——抬頭五線譜,滿臉是音符;低頭一地光,疑是額上霜。歲月不饒人啊!”我一臉滄桑,拉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小羽直愣愣看著我,被嚇著的樣子。我很嚴肅地說了一句廢話,“我是認真的。”
“看你這麼認真,我也得認真考慮一下啊。——你都這麼老了。”她一聲歎息,忽然撲哧一笑,“不過我真有點戀父情結啊!沒傷著你吧?”
“沒事,本人的臉啊,比八達嶺也少不了幾匹磚,再說我本來就老了嘛。”我故作坦率,“不過看誰比了,和你比我老了,但和華仔、潤叔這幫人比年輕多了;和那些大尾巴狼相比,壓根就是半成品,第五縱隊——不——第五梯隊都輪不到我呢。”
“還挺自信的吶。”
“江湖險惡,世道不古,我這樣的人再不厚顏無恥一點,咋生存啊?”我訕訕地說,“啥時間答復啊,三天行嗎?一周吧。”
小羽笑起來:“你真是屬猴子的啊,猴急猴急的,當這是小屁孩過家家呢。”
“你這麼一美女,我不急行嗎?你看看,就這一會,多少人打量咱們,干嘛啊這是,解救被拐少女呢?”
“心急吃不了——”小羽調皮地說,緊急閉嘴,“後面就不說啦。”
“那好吧,好好考慮考慮吧。”我故作瀟灑,“反正越快越好,我要是被別人拐賣了連夜進洞房你哭都來不及了。”
小羽笑著掙脫我,跑上公汽,在車上她笑盈盈地向我揮手,還將手伸出車窗,五指快速聚攏分開幾次,這手勢還是頭次見識。
此後一周小羽和我通過幾次電話,每次都大談我那本書,她堅持那流裡流氣的主人公就是我。我強調不過使用了第一人稱。她又刨根問底那幾段感情描寫和性描寫是不是真的,我堅決否認,小羽忽然引用偉人名言:“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咋寫得跟真的似的?”
我啞口無言,半晌才擠出一句:“我也是從公公那兒找到靈感——純屬意淫。”
小羽被逗得哈哈大笑,純粹一小屁孩。當我問她“我們的事”考慮得咋樣時,她說:“我還在想呢,原以為遇到了一個小痞子,結果是個老流氓,對付老流氓我更得小心了。”
小羽一口一個流氓,既讓我尷尬莫名,又令我心花怒放。知音總是相逢晚啊。
4
周末傍晚,小羽來找我。天氣冷起來,我躲在“華堂”商城玻璃旋轉門後望著昏暗的街景,內心一片柔軟。忽見一個藍白小點從人群中閃出來,穿過人行橫道,急匆匆走過來。果真是甄小羽,她穿著淺藍發白的夾克、米色休閒褲和旅游鞋,頭發被扎起來向後甩去。她背著小背包,手裡拎著一個大袋子。我趕緊出門揮手,看見我,她又興奮地將五指快速聚攏分開幾次,算是打招呼了。我看見她像歡快的小鹿越過橫欄向我跑來,嘴巴上叫著我的名字。我一臉佞笑迎上去,接過大袋子問:“啥寶貝啊?”
“秘密!”小羽調皮地說,一把搶回去,又塞給我,“算了,你看吧,反正給你的。”
我摸了摸,軟軟的,滋滋的,鴨絨枕頭!驚叫:“咋給我買這玩意?多少錢,我給你。”
“干嘛啊?我說好是送你的。”小羽先責備我,又興高采烈地說,“拿出來看看,喜歡嗎?”
我說:“大街上拿個枕頭出來像啥話,摸摸就知道很好。鴨絨的吧?”
小羽點點頭,一付愁眉苦臉淚眼盈盈:“看你真可憐,連個像樣的枕頭都沒有,還作家呢。”
我突然鼻子發酸,眼睛濕潤。那套在“十字星百貨批發市場”買的簡易床上用品已經猥瑣不堪,尤其那個枕頭,走形走得跟狗腸子似的,還發出古怪的氣味,不知道來自什麼巧奪天工的替代物。一年多腦袋就擱在一堆垃圾上,惡心死啦。我也想過換一換,就是沒去。小羽說:“睡覺枕頭最重要了,枕頭不好會做噩夢的——你又不寫恐怖小說。”
“你對我真好。”我順勢說,“咋感謝你呢,請你吃一頓吧。”
“今兒我請你吧。”小羽說,不容我爭執,她急著說,“你都請我好幾次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再說——今兒我發薪水啦。”
“你才工作,發幾個錢啊?”我說。小羽眉飛色舞:“一千七百九十塊呢!”
“巨款啊!”我做大驚小怪狀,“這老板也太摳門了吧?給個整數也好聽點。”
“就是嘛!扣這扣那扣的,不過請你撮一頓還是綽綽有余的。”
“那好,我就配合你——非禮一下吧。”我一臉壞笑。
“臭流氓。”小羽笑罵,挽起我的胳膊,走向一家“比薩”店……
房東不冷不熱地打招呼,進了我的房間,小羽馬不停蹄地收拾房間。她先將電腦桌和餐桌整理完畢,然後打理凌亂的小床。小羽一手捂嘴,一手拿起破枕頭,放入垃圾袋裡,不停用手扇動鼻子前的空氣,做哇哇嘔吐狀:“臭死啦臭死啦!閣下這房間,豆腐拿進來是豆腐拿出去就成‘王致和’(注:王致和,北京著名臭豆腐品牌。)啦。”
“還奶酪呢,說話損不損啊?”我開始整理書刊。捏著鼻子將床單移走後,小羽從背包裡拿出干淨的小床單鋪到床上,得意地說從家裡偷來的。我說我可不敢窩贓,讓她拿回去,她眼一愣,“咋啦?偷也是偷自個的。”
床單是一堆卡通豬,小羽指著一大一小倆豬仔,笑嘻嘻地:“這個是你,這個是我。”
我笑:“這下好了,狗窩變豬圈啦。”
“有這麼好的豬圈嗎?哼!”小羽整理完畢,意猶未盡地看了看說,“可惜被子太大,不好偷,下次吧。”
“我去買吧,不致於買不起。”
“能省就省吧。”收拾好房間,小羽迎接了我的擁抱躲過了我的親吻,走了。我躺在潔淨干爽柔軟和留著小羽美妙體味的床單上,看著調皮的小動物圖案,淹沒於溫暖和感傷。
小羽到家後給我來了個電話,劈頭就問:“知道我為啥願意跟你好嗎老流氓?”
“我很帥吧。”
“啊呸!蟋蟀的蟀。”
“還不夠帥啊?帥得都驚動黨中央聯合國啦。”
“啊呸,還有臉嗎?驚動城管還差不多。”
“那我很酷。”
“內褲的褲吧。”
“我很聰明。”
“也就一棵蔥,大蔥都不算,就一小蔥。”這丫頭可不和我客氣,見我沒詞了,她就像揭開一個謎底似的,“真實的原因是——你很丑,可是還算溫柔。”
“鄙人就一赤腳紳士,對誰都溫柔,你咋就意志那麼薄弱哩?”
小羽坦白了:“就是在你為我洗頭的那一剎那,我被打動了。從小長大,除了媽媽和理發店的,還沒人給我洗過頭呢,覺著這老男人還挺溫柔的,一個人,真可憐。”
溫水洗頭,能不溫暖嗎?我以為我的神游症發作了,確信後歎息:“搞了半天,敢情對我是同情啊。”
小羽振振有詞:“同情、友情、感情、愛情、親情是幾個層次,你現在已經越過第一階段啦。”
“愛情尚未成功,本老流氓仍需努力。”我自嘲道。
“老驥伏櫪,還志在千裡吶。”她就像革命後生鞭策一個意志消褪的前輩。
雪兒像松鼠,武彤彤像食人魚,燕子像燕雀,康妮像帶刺玫瑰,溫雅像白鶴,和她們相處我都力不從心,小羽則像梅花鹿。她極有親和力,耍個小性子,更顯小鳥依人。和極為世俗化的雪兒比,更為性情中人,盡管也嘴饞,圖個小財,壓根扯不上拜金主義啥的。她話裡常夾槍帶棒,都是出於北京小妞的秉性和對一個外地進步青年的殷切希望,還正好迎合了我話癆和斗嘴的積習。如果開夫妻店、說對口相聲或玩“二人轉”啥的,小羽無疑是我的最佳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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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就像赴國宴一樣興高采烈地去見小羽。我們先逛了好幾個價廉物美的商場:雅秀、天意和動物園,給對方買了一些小禮物。去書店,我查了查圖書的銷售情況,依然不溫不火。小羽買了一大堆禮儀培訓業務書籍和英語資料。中午在西單吃清淡的日式火鍋。看了一場電影。晚餐吃老北京雜醬面館。暮色中向我“家”趕去。
公汽上,小羽搶到一個坐位,在“尊老”“愛幼”之間爭執了好一會,我愧然入座,小羽坐在我的腿上,一付成就感:“這樣好了吧,尊老愛幼都兼顧了。”
密不透風的公汽上,小羽拉著我的雙手從她腰肢環繞一圈,讓我前胸緊貼著她後背。日漸寒冷的空氣裡,我們極力向對方傳遞一絲幽微的熱量。首都人很有覺悟,不乏鄙視我們的,眾目睽睽下,我差點頂不住了。
暖氣還沒通,一進屋,小羽就脫去外衣和鞋子鑽進被窩,又向裡面挪動。我們摟著低聲說說笑笑,暖和起來,免不了一些親暱。進一步動作,被制止了,她瞪眼驚恐地指指門外。我聽見近在咫尺的客廳電視裡的打鬧聲、杯碟碗筷的磕碰聲以及房東一家人的交談聲。我對小羽詭秘一笑,起身打開電腦,放出音樂,回頭一看,小羽對我伸出了大拇指。
城市每一個促狹空間裡,人類的親暱充滿了緊迫感和歷險感。我毛手毛腳地剝光她,就像總也剝不干淨的一瓣新蒜;她咯咯地笑著,調皮地抵抗著,刺蝟似的縮成一團。好一陣折騰,她居然提議“剪刀拳頭帕子”游戲,誰輸誰先脫,這讓本來就充滿了歷險感的親密接觸更加心驚肉跳。沒辦法,只好采納,小羽總耍賴,害得我笑不得哭不得罵不得。幾輪下來,終於相繼從棉織物、絲織物、毛織物和各種顏料構成的層層枷鎖裡掙扎出來。
小羽身材小巧而勻稱,皮膚白皙、稍欠細膩卻極有彈性。胸部挺拔,乳暈粉紅。她的毛發區濃密而柔順,形成一個美妙而危險的黑色倒三角區。這時的小羽由頑皮而緊張,由緊張而迷離。她緊閉雙眼,紅暈泛起,她的胸口突突地跳躍,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下起伏,她急促的鼻息掃過我滾燙的臉頰。我屏住呼吸,急不可耐地和她合為一體……音樂時而婉轉時而疾勁,我們時而柔似抽絲如履薄冰,時而動如脫兔疾如勁風,終於在欲生欲死之後跌入生死未明的失控深淵,快樂在拼命的遏制和放縱中終於歸於平息。這緊張的過程中,我一直擔心房東過來敲門讓我嘗嘗她做的燒熗骨啥的。
突然小羽淚眼婆娑,低聲抽泣,嚇了我一跳。她眼淚汪汪,袒露她不是處女了,我忽然想起武彤彤。我安慰她,我不是處男也有半個世紀了。
“瞎說。”
“這事不要提了。”
“怎麼啦?難道你沒處女情結嗎?”
“我沒有,我另類!我鄙視這個。”
小羽驚詫地看著我,我壓抑著聲音忿忿地說:“忠誠是對等的。動不動就處女情結,你TMD有處男情結嗎?你TMD算啥啊,皇帝老兒還是老財主啊?這世界上我最鄙視的就是這類男人,性功能差還霸道,精神上永遠東亞病夫,都想把他們給閹了喂狗去。”
“小聲點!”小羽一把捂住我的嘴,“你咋這麼激動啊?你連你自己都鄙視嗎?”
“有些,我毛病也不少,但我沒必要非得在裝A和裝C之間耍手段。以後別盤問我的情史了,問也別問——當然我基本是清白的,以後別提這事了。”
小羽螃蟹一樣抱緊我:“老流氓,你真不是個——東西!”
當天晚上,小羽給家裡打電話,謊稱在同學家,沒回去。
清晨醒來,小羽無限憐憫地看著我:“咋睡覺老是蜷個團啊?就像胎兒緊緊偎依著媽媽,擰都擰不過來。”
“無所歸依嘛,這是流浪漢的標准睡姿。”
“從現在開始,你就不是流浪漢了。”小羽說,咯吱我,“起來吧老公,咱玩去。”
“這就叫上啦!”我得意忘形哈欠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