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王 第十四章 兩地戀情
    1949年秋,葉漢離別江門重返濠江。邱老六、簡坤,以及聞訊趕來的鄢之利、狗仔,都到碼頭迎接。

    葉漢與鄢之利、狗仔擁抱在一起,高興過後,邱老六安排葉漢住進國際酒店。

    滄海桑田,闊別10多年,變化是巨大的。葉漢一踏上澳門這塊土地已感覺到了,但他並沒有多想這些,他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前途。因此,一進房間第一句話就問:「老六,傅老榕什麼時候來見我?可不能再像當年一樣玩什麼把戲!」

    邱老六、簡坤說了一陣解釋寬心的話離去。葉漢看看房間的豪華設施,滿意地點點頭,心也踏實了,開始陪狗仔、鄢之利說話。

    狗仔書名叫羅治國,「狗仔」是爹媽給他起的小名,窮人家的孩子缺吃少穿,希望像狗一樣賤,容易長大成人。自從他在上海離開葉漢後,回到澳門本想再在賭場幹事,但簡坤不喜歡他好色和愛貪小便宜的習慣,不給予方便。本來陳子牛是想拉他入幫的,狗仔膽小、怕死,賭場幹不成,黑道又不願幹,干苦力更吃不消,正窮困潦倒時,突然時來運轉,結識了一位政府要員,得到了一份肥差,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葉漢問起他別後的經歷,狗仔不無得意道:「那一天我身上只剩下一個麵包錢,『饑寒起盜心』,我想總不能餓死,去偷點什麼吧。就這樣我摸進一戶富人家,富人全家剛好午睡,正高興,一條比我還高的狼狗站起來衝我大吠一聲,嚇得我魂飛魄散,幸好狼狗是上了鐵鏈的。什麼也沒偷著,心不甘,總該撈些什麼,四下裡張望,沒有什麼好拿的東西,只有一支釣桿做得十分考究。心想釣幾條魚也好,於是拿了釣桿到水灘釣魚。那天太陽很大,灘上有位葡萄牙老人也在釣魚,釣了一會兒,老人就盯著我的釣桿發呆,問我從哪裡弄來。原來我偷的釣桿就是他家的!心想這下完蛋了,誰想老人問清情況後不但不責怪,還送500元錢給我吃飯,釣桿也送給我,但要求我每天中午都來老地方陪他釣魚。嗨,天下的好事叫我全碰上啦,你猜這葡萄牙老人是誰?」

    鄢之利搶過話道:「他是伯多先生,澳門財政廳廳長,他要給你官做了。」

    狗仔點頭道:「正是這樣。他要我去政府做官,我說我沒喝過多少墨水,幹不了。後來他發現我幫他買香煙、火柴知道吃回扣,就摸著我的頭說:『你可以跑買辦,我派你去監獄食堂做總管。』就這樣,他把原來的食堂總管炒了魷魚,讓我頂上。他說我當總管最合適,每星期六要到財政廳領伙食錢,見面的機會多,可以常在一起。漢哥,這葡國人可好了!」

    鄢之利對葉漢擠眉弄眼,葉漢心裡明白,但為人一世各有所好,只要自己不感到厭惡,也不強人所難就不算壞事。

    一會兒,狗仔又道:「不過,我跟他在一起也不是很自在的。我喜歡玩女人,從他那裡弄了錢再滿足自己,也算是一種活法,做人哪有完全不委屈自己的?對了,漢哥,如果你回來做了賭場老闆,我當然要回到你身邊!喲,光知道說話,忘了伯多先生在等我呢,漢哥再見。」

    羅治國離去後,鄢之利把門掩上,在葉漢的對面坐下:「葉老闆,你這次回來的情況,邱老六都對我說了。據我個人分析,傅老榕可能不會答應你的條件。」

    葉漢歎道:「這一點我也考慮過。不過,這一次我是決意把自己吊起來賣的,大不了一走了之。」

    「去哪裡?大陸?香港?或外國?」

    「大陸很快就要解放,不能搞賭;香港政府一貫主張禁賭;至於澳門,我最後目的當然是回澳門,但要籌集一筆錢。你知道,以前我去上海也是為了籌錢。」

    鄢之利想了想,說道:「我岳父在越南西貢,那裡開賭場能掙錢,我也跟你一起去。當然,最好不要走這一步,傅老榕如答應你的條件就不必考慮這一步了。」

    葉漢歎道:「但願如此。」

    鄢之利陪葉漢用了餐,天已經黑了下來,沖完涼,鄢之利建議道:「葉老闆,這國際酒店的女人還有些特色,不妨去看看。」

    葉漢雖不是苦行僧,但也不是風流浪子,事情未定下來,是沒有心思的,但又拗不過鄢之利,只好跟著下去到一樓妓院。

    此時正是妓女拉客的高峰期,膚色不同國籍不同的女人一個個袒胸露腹,搔首弄姿賣弄風情。鄢之利自然與眾妓女十分熟絡,他一出現便被團團圍住你摸我扣,淫聲四起。

    葉漢明白這是鄢之利有意向他顯示優越。

    正感到百無聊賴,葉漢突然發現站在牆腳不動的女人正直愣愣看他,細看之下覺得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了過去:「小姐,叫什麼名?」

    「阮妮。」

    「阮妮?你是越南人?」葉漢這才看清楚這女人雖十分面熟,但還是能認出她的越南血統。

    阮妮點點頭:「我母親是越南人。」

    「可以陪我嗎?我想帶你出場。」葉漢咽嚥口水。

    阮妮搖頭:「上班時間不可以,你能等到午夜後嗎?這是我們酒店的規矩。」

    葉漢吸了口氣,說道:「不必了,本來我沒有心情,看到你,使我想起過去的一位朋友——真的,你很像她。」

    阮妮莞爾一笑,這笑十分甜美,葉漢不禁為之一動,啜聲道:「太像了,她叫瓊枝……」

    阮妮搖頭:「我不認識她。對不起,先生,如果你不需要特殊服務,我該走了。」

    葉漢呆呆地望著阮妮離去,想起在江門時邱老六說過瓊枝已生有一女,莫非就是她?太像了,而且還是越南人!葉漢早就猜出瓊枝是一位越南姑娘,交往時,因她對此事諱莫如深,一直不便細問。

    葉漢從女人堆裡找出鄢之利,把他拉到房間問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應該知道,因為她是女人!」

    鄢之利如墜五里雲霧,說:「難道所有的女人我都會認識?你把我當公用男人了——像公豬那樣神通。」

    葉漢領教過鄢之利的幽默,但此時他沒有半點笑的心情。認真道:「這位女人也是位大眾情人,叫瓊枝,過去在陳濟棠的姨太太莫秀英手下做事,後來又隨傅老榕來到澳門。」

    鄢之利笑了起來:「原來你問她,她不是跟你有過一段情?怎麼,又想她了?別不好意思,男人嘛,不好色能叫男人?不過,瓊枝早已過時了,她有位女兒,你應該找她女兒。」

    「是阮妮?」

    「想不到你鼻子挺靈的嘛,才來幾個鐘頭就和她有了,滋味好嗎?」

    「老鄢,你正經點好不好!」葉漢一臉認真道,「請你告訴我,瓊枝去了哪裡?」

    「回越南去了。」鄢之利不再打趣,表情嚴肅起來,「難怪瓊枝一直掛念你,原來你對她如此癡情。」

    葉漢聽瓊枝回了越南,心涼了半截,坐在床沿上發呆。

    鄢之利歎道:「瓊枝是位苦命的女人,原是越南西貢人,十幾歲隨父親在廣西販賣煙土,遭桂系人盤查。白崇禧見她有點姿色,留在身邊,經常帶到外面去。1934年,桂系與粵系密謀倒蔣時,陳濟棠看上了瓊枝,白崇禧當一件禮物相送。陳濟棠本欲納她為妾,知道她是越南人後就打消了念頭,派她幫助莫秀英打理賭場,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與傅老榕認識的。」

    葉漢聽罷,如夢初醒,歎道:「難怪她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有幾次我提出她的名字很像越南女孩,她很不高興。老鄢,瓊枝為什麼要離開澳門,這位阮妮又是什麼來歷?」

    鄢之利盯著葉漢道:「為了你,她才離開澳門的。」

    葉漢吃了一驚:「為了我?」

    「是的,你臨走時說過很快會返回澳門,要她與上層結交,到時為你競投賭場開路,有沒有這回事?」

    葉漢點頭:「我是這樣吩咐過。」

    鄢之利鼻子一哼,罵道:「你這個狗男人,太不負責了!你走後人家老老實實照你說的去做,無償與澳門有關政府官員結交,關係打通了,可你遲遲不回來,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她望穿秋水,青春就這樣浪費了……慢慢她年老色衰,不再討男人歡心,而你一直不見回來,她只好飲恨離開澳門回西貢老家。」

    聽到這裡,葉漢已淚如雨下,痛心疾首,想不到為了他的一句承諾,瓊枝竟付出了一生的幸福……他仰起淚臉:「老葉,這位阮妮到底是哪位男人的孩子?她今年多大了?她為什麼不隨母親一起回越南?」

    鄢之利搖頭:「這屬於她母女的隱私問題,我搞不清楚。阮妮就在樓下接客,你自己問她去。」

    葉漢拭去淚,轉身朝樓下走。妓院裡,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有了生意,只剩下幾位色衰的非洲黑妞,她們圍過來挑逗葉漢。葉漢找不到阮妮,問她們道:「阮妮在哪個房間?小姐,請你們一定要告訴我!」

    拉不到生意的妓女們不無妒意地推開葉漢,生氣道:「什麼阮妮,我們不認識!」

    葉漢無奈,只好寄希望於來日。

    第二天,葉漢早早來到妓院,卻找不到阮妮,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向妓樓經理打聽,才知道阮妮已經被其他男人贖身出去了。

    葉漢悵然,這數日裡他幾乎天天在尋找阮妮,同時還盼望傅老榕召見他。現在尋找阮妮無望了,而傅老榕仍沒有動靜。簡坤、邱老六雖時常來看他,但問起傅老榕何時回來,都用「快了」來搪塞他。

    就這樣,葉漢在國際酒店住了半個月後,鄢之利過來問他:「葉老闆,你怎麼還住在這裡,公司沒給你安排住處嗎?」

    葉漢知道鄢之利在打趣他,憤然道:「傅老榕真不是個東西,現在還賴在香港沒回來。」

    鄢之利不認識似的上下打量葉漢,搖頭道:「我左右看你都不像白癡,怎麼說出這種傻話來?我告訴你,傅老榕根本沒有離開澳門,這間房子也是邱老六和簡坤私人替你掏錢訂下的!」

    話說葉漢從江門來到澳門,邱老六和簡坤向傅老榕匯報,就在這一剎那,傅老榕又後悔了,裝做沒聽到,大聲道:「老六、簡坤,你們不去賭場往董事局跑幹嗎?」

    邱老六膽小,不敢吭聲,這些年他就是靠夾著尾巴做人才獲得傅老榕重用的。

    簡坤見邱老六縮頭烏龜似的,乾咳一聲重複道:「老闆,葉漢已經過來了,住在國際酒店。」

    傅老榕瞪了簡坤一眼,說:「知道了,葉漢不是兩位的朋友麼?住酒店的錢你們替他墊上,算是你們接待他。」

    簡坤忍不住了:「老闆,葉漢是你同意請他回來的,怎麼現在又變卦?」

    傅老榕從老闆椅上坐起:「我沒說不用他,他想回公司做事,讓他主動找我。」

    簡坤、邱老六面面相覷。

    傅老榕乾咳一聲:「老六,你出去。」

    邱老六於是誠惶誠恐地退出。董事局偌大的辦公室裡,就剩下傅老榕和簡坤面對面坐著。

    「簡坤,你剛才的表現令我很不滿意!」傅老榕氣咻咻道,「有外人在場你不可以當面頂撞我。現在沒有外人,我才是你姑爹,有什麼話你可以講了。」

    「老闆——不,姑爹,葉漢現住在『國際酒店』,等你去見他呢。」

    傅老榕扶了扶眼鏡,眼睛射出深不可測的光,看了簡坤半晌才說:「你知道老闆一般喜歡什麼樣的手下?」

    「老實聽話,工作賣力,沒有個人野心……」簡坤低下頭,「不過這些話都是你說的。」

    傅老榕點頭:「你說得對。所以,葉漢這傢伙怎麼看也不像個好馬崽。他恃才傲物,目無尊長,好出風頭,野心勃勃,很不安分!」

    「可是,姑爹已經叫他來了呀,言而無信會失去威信的。」

    「我要他來,是讓他在賭場打工,可以安排他在邱老六手下做事,他肯嗎?」

    簡坤此刻對傅老榕有了明顯的反感,說道:「目下賭場面臨新的問題,邱老六和我都沒有解決的能力,必須由葉漢出山才能解決。姑爹既然要用他,怎麼安排他在昔日的下屬下面幹事呢?古人云:『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姑爹,你這樣翻來覆去,任何熱心腸也會變冷,就算你勉強收下他,日後也是一個禍根!」

    「算你說對了!」傅老榕道,「當初我支開他去上海,就是擔心留他在身邊礙手礙腳,現在也是因為同樣道理才臨場變卦。你是我的親戚,相信你也不願意泰興公司將來姓葉。解鈴還須繫鈴人,你不必再哄他了,就直言我在澳門,隨時等他主動找上門來!」

    簡坤從董事局出來,一肚子委屈,又感到沒臉面見葉漢,遂請鄢之利出面,把前後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葉漢在國際酒店住了半個月後,已不再耐煩,聽了鄢之利講的情況,憤怒地把房間裡的茶具、熱水瓶砸爛。當時,大陸已經解放,葉漢只好去了香港,投資開了一家茶樓,憂悶度日。

    澳門這邊,因人口急劇減少,賭場生意日淡,舉步艱難。

    泰興公司架子拉得很大,從業員工千餘名,日常開銷龐大,傅老榕不從長遠利益著眼,採取裁員方式應急。

    被裁的員工失去生活來源,遷怒傅老榕,組成一股勢力,天天入賭場搗亂。三大賭場的主管一日數次報告賭場混亂情況,令他心急如焚。

    這時候邱老六、簡坤再次力薦葉漢,傅老榕考慮再三,認為也只有此法可扭轉局面。

    1950年9月間,簡坤奉傅老榕之命前往香港請葉漢。

    葉漢冷笑道:「這一回我不會再上當了,我葉某當然有辦法挽救賭場,但必須他傅老闆親自出面來請,否則我是不會過去的。」

    簡坤面露難色:「傅老闆現在年紀大了,被人恭維慣了,凡事總愛擺點架子,恐怕……」

    葉漢沉下臉罵道:「丟他老母,我葉某在江湖闖蕩半輩子,在賭界也算是有頭有臉,多少人想巴結我還輪不上呢。他在我面前擺這種臭架子有資格嗎?告訴他,他不來請,這事免談!」

    簡坤央求道:「葉先生,你不滿意他,總得看我們的面子。如果泰興公司倒了,我們這些人去哪裡混飯吃?」

    葉漢「哼」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傅老榕是什麼東西,當初葉某大破『聽骰黨』,力挽狂瀾,使泰興公司在澳門站穩腳跟,老傅不僅毫無表示,還把我充軍到上海,最慘的是老子落難,他見死不救!他欠我的太多了,連這點面子都不肯給嗎?」

    簡坤想了想:「要他親自來香港請,可能拉不下面子,這樣吧,為了我們,也為了你自己,你讓讓步,要他寫封信來如何?」

    葉漢把一口痰用衛生紙包好,扔在紙簍裡,抹抹嘴說:「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老傅真有再用我的意思,你回去叫他寫封信來。」

    簡坤話一出口,又有點後悔了,又改口說:「打電話可以嗎?」

    葉漢連連擺手:「打電話不行。電話中說過的事,到時候他又說沒說過;寫信是硬傢伙,白紙黑字,他想賴也賴不了。」

    簡坤回去向傅老榕稟報,傅老榕又猶豫了,認為這是葉漢在要挾他。信先壓下不寫,把精力全部集中在賭場上,如果能扭轉局面,當然就不必請葉漢了。

    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賭場一亂起來,就牽出一系列的問題,如:其他黑社會組織混水摸魚;固定賭客顧慮人身安全不敢光顧賭場;盧九等舊派勢力開始蠢蠢欲動,籌劃東山再起……

    四個月後,傅老榕一咬牙,給葉漢去了一封信。

    葉漢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回一趟澳門,以自己為「籌碼」,與傅老榕賭一「鋪」。

    1951年初,葉漢再次回澳門。這一次終於受到了傅老榕的禮待,一踏上澳門碼頭,簡坤駕著傅老榕的專座——一輛漂亮的名貴房車——來接葉漢。

    房車奔馳在大街上,簡坤邊駕車邊高興地說:「葉先生,你賭贏了,老闆這回真下決心召你回來啦!」

    葉漢問道:「你先載我去哪裡?會不會又是你私人掏錢租酒店給我住?」

    簡坤紅著臉道:「你別提了,上次你幹的好事,發脾氣砸東西,害得我和老六各賠了好幾千。這次我不會再當災了,有本事你多砸些!」

    房車直接把葉漢送到泰興公司的「旗艦」——中央酒店,傅老榕事先已通知酒店主管,安排葉漢在一個接待貴客的套間住下。

    葉漢掃視豪華典雅的房間,心裡總算有了踏實感。彷彿賭「骰寶」時聽到「骰子」清楚的滾動聲——傅老榕派房車接他,包括安排在這裡住下,都是好的預兆。

    簡坤見葉漢露出滿意的形色,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葉先生,我給你安排一個精彩的節目!」

    葉漢一愣,抓住簡坤:「什麼『節目』?是不是又向我推銷你玩膩了的女人?」

    簡坤扮著鬼臉,掙脫葉漢:「先不告訴你,等會你就知道了。」

    簡坤離去不久,門鈴響了,葉漢懶懶道:「請進。」

    門開處,一位絕色女子亭亭玉立於葉漢身前……葉漢失聲叫道:「阮妮,怎麼是你?!」

    阮妮沖葉漢莞爾一笑,揚著一塊「請勿打攪」的牌子往門外拉手上一掛,把門關死,一邊脫衣,一邊朝葉漢走來……

    葉漢吃了一驚。阮妮明眸一動,露出皓齒:「葉先生不喜歡我嗎?」

    「喜……喜歡……可是我是長輩呀!」

    阮妮「撲哧」一笑:「葉先生誤會了,這是我的分內工作——凡住豪華套間的客人,一開始就能享受一個小時的按摩推拿。」

    葉漢鬆了口氣,尷尬地笑了笑:「免了吧,我不需要,請你在我對面坐坐,我想和你說說話。」

    「幹嗎要坐對面?難道葉先生就有那麼封建?我不會強迫你的。」

    「不不不,我、我和你媽……」

    阮妮一臉的調皮消失了,很規矩地在葉漢對面坐下,低頭玩著手指說:「你和我媽的事我都聽說了……」

    「你……今年多大?」

    「21歲。」

    葉漢又吃一驚,他1938年離開,到現在剛巧過了22年時間,莫非……葉漢嚥下一口痰,萬般慈愛地問道:「你父親呢?」

    阮妮望著葉漢,搖搖頭:「媽沒和我講。」

    葉漢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很久才問:「你以前並沒有見過我,你是怎麼認識我的?」

    阮妮玩著手說:「我媽說,葉叔叔的耳朵……所以,去年在國際大酒店我一眼就認出你來……」

    葉漢點點頭:「後來我又找過你,你去哪裡了?別人說有人為你贖身,這是怎麼回事?」

    阮妮抬起頭,撲閃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望著葉漢,很久才說:「我媽媽年老之後,無以為慰,深染毒癮……她欠下一大筆債,是高利貸……」

    葉漢追問道:「後來你賣身替她還債,是不是這樣?」

    阮妮點頭:「那一年我才十三歲,第一次接客什麼也不懂……」

    說到這裡,她已淚盈雙眼:「葉先生,做女人很苦,年輕時招蜂引蝶,人老珠黃時誰也不理,我媽媽就是在這種情景下吸毒害自己,所以,我不能再走媽媽的路,和一位對我有情有意的男人相好,今後,我的一生就托付給他,為他生兒育女……」

    「就是為你贖身的男人?他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阮妮點頭:「他對我是真心的。他叫簡坤,比我大20多歲。男人年紀大可靠,我們會相處好的。」

    葉漢鬆了口氣,放下心來,他瞭解簡坤,知道他心不花,對感情還是專一的,便又問道:「你媽媽在越南,是不是將來準備接她回澳門?」

    阮妮搖頭:「不知道。我們現在最要緊是賺一筆錢,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簡坤的錢都花光了,為了我。」

    葉漢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問道:「如果有機會,你願不願意回西貢與你媽媽團聚?」

    阮妮破涕為笑:「當然願意,可是哪來這樣的機會?」

    葉漢認真道:「這就要看你們母女有沒有緣分。我這次回來是有條件的,如果傅老榕不肯答應,我可能會去西貢開賭場,到時一定把你也帶上。」

    阮妮苦笑道:「但願不要如此,要不,你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我媽說,你一輩子的願望就是……」

    「當然,我也希望這一『鋪』能贏,」葉漢亦苦笑,「不過,既然是『賭博』,輸贏就只能選其一,全看我的運氣或造化。」

    兩人正說話,門鈴響了,進來的是簡坤,他告訴葉漢,傅老榕說,上午的時間不多了,下午三點見他。

    「你好好休息吧,下午三點鐘我再來叫你。」簡坤最後望著葉漢說。

    葉漢見簡坤欲走,忙道:「不行,我不能去那裡,叫老傅自己過來!」

    簡坤沉吟片刻,說道:「好吧,我盡量爭取他來。不打擾了,再見!」

    簡坤出門時,與阮妮眉來眼去,葉漢叫住他:「簡坤,你和阮妮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她是位好姑娘,今後不許你欺侮她。」

    「不會的,」簡坤紅著臉說,「我一把年紀了,只要阮姑娘不嫌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簡坤離去後,阮妮告訴葉漢,她媽媽離開澳門的主要原因是身體不好,澳門開銷大,怕拖累女兒。

    兩個人又說了一陣話,中餐由服務生送到房裡來。

    用完餐,葉漢和阮妮分床而睡。待阮妮睡熟之後,葉漢輕輕爬起來偷看,認真地研究她有哪些地方和自己相像……直到門鈴再次按響,才一骨碌爬起來。這次是傅老榕來看他。

    傅老榕由邱老六與簡坤陪同。

    套房的小客廳裡,葉漢與傅老榕行了見面禮,然後隔著茶几,相向而坐,邱、簡分別坐在傅老榕兩邊。

    葉漢注意到,分別十幾年,傅老榕老了很多,頭髮斑白眼袋下垂,皺紋深刻,手背上還有了老年斑,但身架還是那麼高大魁梧,眼神從鏡片後透射出深邃的威嚴,雖說早已是澳門巨富,衣著還是過去的老樣子:上身是中式布扣對襟衣,套在絲綢長衫上,戴的也還是十幾年前那副老式圓框眼鏡,給人的印象,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大清遺老」。

    坐定後,各自喝了一口茶,傅老榕單刀直入:「葉漢,你對現在的泰興公司有何看法?」

    葉漢早已成竹在胸,但不願意一下子全部倒出來,反問道:「你說的是哪一個方面?」

    傅老榕皺了皺眉頭,對葉漢沒有稱他「老闆」有點不太自在,說:「當然是整體上的。」

    葉漢把一口痰吐在地毯上,再一腳蹭掉——以此宣洩多年來積壓在心裡對傅老榕的不滿,清清嗓門道:「既然是談整體看法,首先得從目前談起。我雖然沒有直接看過你的賭場,但我估計到,針對勝利後的生意蕭條,你會採取裁員的辦法,對吧?」

    「是這樣。」簡坤代傅老榕回答。

    葉漢冷笑道:「這是最不明智之舉。職員們兢兢業業為你賣命,到了這時候一腳踢開,不管是誰,心理都不會平衡。生活無著,當然要回來搗亂,會直接影響賭客興趣,在生意大滑坡的時候發生這種事,豈不等於火上澆油?」

    葉漢看了一眼傅老榕,繼續說:「而且,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就算沒有眼前的麻煩,『泰興』的前程也是堪憂的。據我初步瞭解,泰興的弊端在於經營作風老舊,管理方式古板,很多賭博品種已經不合現在賭客的口味。現在是什麼年月?居然還在搞什麼沙蟹、鋪票!新品種諸如回力球、吃角子老虎機、賽馬車、百家樂、二十一點為什麼不搞?再者,賭場從業人員素質太差,穿戴過時,跟清朝相比只差後腦勺上沒根辮子。」

    傅老榕不停地皺眉頭,扶扶眼鏡說:「還是你年輕比我入潮流。」

    葉漢又朝地毯上吐一口痰說:「要吸引客人就得不斷創造新招數,凡是流行時新的玩意都要及時引進,最好是時時刻刻走在別人前面,凌駕在時代潮流之上,緊緊地牽著客人的鼻子走!依我看,眼下的澳門賭場,還不如十幾年前的上海灘!如今澳門什麼國家的人都有,條件得天獨厚,只要我們在賭博品種上做到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就能吸引人!」

    傅老榕道:「如今澳門人口銳減,花樣再多,去吸引哪個?」

    葉漢冷笑道:「澳門的賭客,70%來自香港,可交通不方便,來來往往就那麼幾條破船,跑一個單程要將近三個鐘頭,如果你捨得花錢購買一批快船,客源少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你早這樣做了,哪還有今天的被動場面?」

    葉漢說得頭頭是道,傅老榕亦感到有些道理,但他表面一直不動聲色,直至葉漢停下來不再往下說,才語氣平靜地問:「如此說來,你真有辦法把澳門的賭業搞得紅火起來?」

    葉漢自信地點點頭:「我有這把握。」

    傅老榕扶扶眼鏡:「你具體怎麼做?」

    葉漢神秘地笑了笑,然後認真說:「你可以把賭場全部交給我,什麼也不用管,不出半年,保證旺起來!我可以立下軍令狀。」

    傅老榕嚥了口唾沫,點頭說:「那好,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回公司上班,起一個計劃。」

    葉漢歎道:「幾十年來,我走南闖北,雖浪有盛名,卻一事無成,至今身無居所——」

    「這事好商量,」傅老榕說,「只要你能把中央酒店、十月初五街和福院新街三大賭場搞旺,我保證給你豐厚的薪水,另外送一套海濱別墅。」

    葉漢直言道:「老傅,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不再打工,要分幾成股份給我。」

    傅老榕眉毛挑了幾下,仰起臉:「具體分多少?」

    「兩成怎麼樣?你和高可寧各佔四成。」

    傅老榕沉默地注視著葉漢,邱老六、簡坤亦靜心等聽結果,小客廳裡出現了僵局。

    葉漢歎了口氣,做出讓步道:「分一成好不好?我話已經挑明,我不再打工,萬一不行,我也沒辦法了。」

    傅老榕沉吟良久,最後說:「按理,你提出的條件不算過分,但我事前沒有準備,你也知道,泰興公司不是我一個人做主,增加入股人的重大事情還得董事局研究決定,所以,現在不能直接答覆你。你確實是一位奇才,雖不常住澳門,但分析問題頗為透徹,這一點,我一直賞識你,也希望你能為公司再立新功。好吧,暫談到這裡,有消息會及時通知你。」

    葉漢為了不失風度率先起身:「我這就回香港,允許你們慢慢研究,一年半載的我也等得起。」

    傅老榕隨後起身:「你不必走,我是第一股東,召集會議還是有權的,回去後馬上研究,晚上就會有明確答覆給你——我會派簡坤來通知你的。」

    傅老榕、邱老六、簡坤離去後,葉漢如釋重負,此時的心情可與「停骰」那刻相比,局勢已定,只差「掀盅蓋」那一環節了。

    阮妮這時從臥室出來,她醒來很久了,但不便出來打擾。

    葉漢給她沏了一杯茶,問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阮妮點頭,在葉漢對面落座。

    「你認為我能贏這一『鋪』嗎?」

    阮妮搖頭:「不知道,這年頭人和賭技一起水漲船高,不到最後掀蓋誰也猜不透。」

    葉漢點點頭:「你說得很對,和你媽一樣聰明。如果她是男人,是不會落到這般下場的。對了,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這一『鋪』無論輸贏,我都要和你媽在一起:贏了,我接她回澳門;輸了,去西貢找她!」

    阮妮突然偏過身去,偷偷地哭起來,葉漢大惑不解:「小妮,你這是怎麼啦,不喜歡我和你媽在一起?」

    阮妮回過頭用手絹拭淚,啜聲道:「不……我在替媽高興,她的眼睛沒有看錯,葉叔叔確是位有情有義、可以托付終生的好男人,可是她、她……」

    葉漢急問道:「她怎麼啦?」

    「可惜她沒有這福分。」

    葉漢一驚,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搖著阮妮的手:「小妮,你告訴我,你媽媽到底怎麼啦,你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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