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漢率手下人返回「百樂門」,已是傍晚時分,這次,保鏢沒再阻攔他們。
葉漢直奔辦公室,梁培蹺起二郎腿在老闆椅上看報紙,似乎專候葉漢找他。
「梁培,你不要太過分了!」葉漢的一腔怒火,化作這一句話。
梁培拿開報紙,用眼睛望著葉漢,四目就這樣對視了很久,梁培喉頭動了動,終於開腔:「葉先生,你這是幹嗎?」
葉漢似乎已看穿了梁培的本來面目,此刻他深深感受到陰險比兇惡更可怕、更可恨,咬牙道:「你不要裝蒜,看一看我手下的模樣,你還有人性嗎?」
梁培很能沉得住氣,乾咳一聲說:「剛才我在報上看到一條消息,日本人查獲到少數抗戰分子利用賭場做聯絡處,怎麼,『864號』也遭殃了?」
葉漢咬牙道:「梁培,你不要演戲了,你收購『864號』不成,就有意把我留在這裡,暗中與日本人串通,下此毒手,你太狠毒了!」
梁培雙手一擺:「到了這步田地,什麼解釋也是多餘的,由著你懷疑好了,反正我梁培是清白的,不曾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
這個時候,葉漢突然產生強烈的念頭——衝上去把梁培打個半死……可這是人家的地盤,梁培身邊的保鏢十分魁梧。葉漢只好說:「你……太卑鄙了!」
梁培仍然慢條斯理地說:「儘管你生我的氣,我也不計較,出於對同鄉的關心,還得提醒葉先生:在日本人面前,還是忍讓為好,惹急了,莫說砸店,就是殺人也只當一件小事。」
葉漢覺得再沒必要在這裡呆下去了,從肺部深處吸上一口痰,擲地有聲,然後扭頭走開。
回到「864號」,一部分員工從四方八面回來;一部分員工失去信心,在中午就已黃鶴一去。葉漢令大家收拾殘局,能修能用的設施留下,報廢的當垃圾清掃,並好言勸慰手下,要他們安下心來,「864號」一定要開,損壞的東西馬上要傅老闆送錢過來補添。
狗仔、邱老六等人也不知葉漢用什麼方法重新開放賭場,等第二天葉漢領他們去拜訪傑克·拉萊,才明白他是想利用法租界保護自己。
傑克·拉萊已知道「864號」的遭遇,見了葉漢搖頭聳肩說:「太可惜了,葉先生的賭場正呈現好的勢頭,就遭此不幸。」
葉漢道:「傑克先生說得很對,中華民族雖然善良純樸,但一小撮敗類要壞起來的話,比哪一個國家的人都壞。比如梁培,他若公開反對我在愚園路開賭場倒罷了,誰知他表面裝好人,暗地裡卻用心險惡,讓人防不勝防。」
傑克·拉萊說:「用你們中國話說,這就叫『笑裡藏刀』,從維護自身利益上講,我不認為笑裡藏刀是壞的行為,美國人也願意這麼做,只是不會而已;這正是貴國人最聰明的地方。到了這一步,我勸葉先生也實際一點,像梁先生一樣,找一位靠山。」
葉漢點頭道:「我來找你,正是此意,望傑克先生指點指點。」
傑克·拉萊望著葉漢:「你的意思是找法國人?英國人?或是日本人?」
「你認為找哪個國家好?」
傑克不假思索道:「就目前上海的形勢而言,無論法租界還是英租界,都屬於寄人籬下,最可靠還是找日本人,若能跟日本憲長山佐拉上關係,『864號賭場』幾天之後就可重新開放。」
「山佐?他不正是梁培的後台麼?我和梁培不共戴天,怎麼可以找同一位靠山?」
傑克·拉萊笑道:「葉先生在這問題上怎就不開竅?找山佐最好,這人我很瞭解,喜歡女人,你手下不是有大把蘇、杭美女麼?送幾位給他,包你成功。他和梁培的關係也不外乎女人和金錢的關係,他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求他,大不了他在你和梁培中間做一個折衷,准許兩家在愚園路開賭,不就等於報了梁培一箭之仇?」
「這辦法好!」旁邊的邱老六失聲叫道,「阿漢,馬上請傑克先生去找山佐,憑我們的賭場經驗,要擊敗梁培易如反掌,到時阿漢你就成了大老闆,我們也跟著風光。」
狗仔也表示贊同。
葉漢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傑克·拉萊。
傑克說:「葉先生,你的兩位手下都同意了,你呢?我和山佐還算有點交情,一般情況下他不願聽梁培的話,而願意買我的賬。這說客我可以去當。」
葉漢終於搖頭:「謝謝傑克先生的好意,不過,讓我去投靠日本人,那是萬萬不行的!」
傑克、狗仔、邱老六一齊望著葉漢。
葉漢垂下頭:「日本人侵佔了祖國的領土,屠殺我們的同胞,姦淫我們的姐妹……只要是中國人,如果他還有良知的話,都會牢記這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葉漢算不上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還沒有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壯舉,但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也沒有泯滅人性,我怎麼可以把自己的姐妹送給日本人蹂躪,去換取一點點好處?不,我做不到!」
葉漢說到最後,情緒激動起來,雙眼淌下淚水。狗仔、邱老六也不自覺垂下頭來。
傑克·拉萊讚許地點點頭:「想不到葉先生還真是條漢子,使我想起自己的祖國如果也處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心裡也不會好受……」
葉漢長歎一聲,仰起頭,任淚水從雙頰流下:「真的,我這一生吃盡了打工的苦頭,內心比誰都更渴望發財,渴望有自己的賭場,自己做老闆——這幾乎已成了我終生奮鬥的目標。我也知道,只要現實一點,像梁培一樣傍一位日本人,生意就會一帆風順,超過盧九,超過傅老榕,甚至超過梁培也不會是一句空話——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我不能,在國家與個人,民族尊嚴與自身利益面前,我只能選擇前者!」
場面一下子沉默下來。
葉漢見他們不說話,準備告辭:「我原來打算請傑克先生幫我疏通英、法租界的官員,能使賭場繼續開下去,既然不行,那也不勉強,好吧,打擾了。」
傑克亦不相留,起身道:「我也願意幫忙,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葉漢一行出到門外,風一吹,大家似乎都清醒了。
邱老六最先嚷道:「阿漢,你不肯求日本人,賭場也開不下去了,那兄弟們靠什麼過日子?」
葉漢狠狠橫了邱老六一眼:「我寧願領著兄弟們要飯,也不會學梁培認日本人做乾爹!」
1938年秋,葉漢在上海愚園路開辦的「864號賭場」營業才幾個月,就被日軍憲兵部派人搗毀查封了。上百名從業人員等了一段時間,見毫無轉機,都開始動搖了……
葉漢經多方努力,終是回天乏術,不得不遣散一部分僱員。恰在這時候,曾經帶人來搗毀賭場的憲兵小隊長抱來一塊招牌對葉漢說:「奉上級旨令,從明天開始,准許『864號』重新開業!」
消息一傳開,沒走的從業人員一片歡呼雀躍。葉漢卻如墜雲霧,大惑不解。
葉漢正要向小隊長打聽原委,狗仔勸道:「漢哥,只要他們准賭場開業,就是一件大喜事,其餘的你就甭問了。」
「不!」葉漢說,「沒有天上掉下來的銀元,說不定這又是別人的陰謀!因為,自從賭場被查封後,梁培賊心不死,放風說只要葉漢回心轉意,仍可以讓我每月領幾千元工資,經營『小百樂門』。」
第二天,憲兵小頭目開來一輛軍用吉普,要從「864號」帶走5名杭州姑娘,葉漢不解地望著狗仔。
狗仔低下頭,不時看一眼邱老六。
司機在駕駛室不耐煩地按動喇叭。邱老六不得不說道:「阿漢,日本人是我叫來的。我答應賭場凡有新鮮女人都請山佐嘗鮮……」
葉漢總算明白了,一口痰一上喉嚨,啐向邱老六:「何不把你親妹妹也獻給日本人?」
邱老六抹去臉上的痰,說:「阿漢,兄弟們很快就撐不下去了,如果不向日本人求和,真落到要飯的地步,我可不願幹!」
吉普車上的喇叭按得更急了,葉漢扔下邱老六,跑過去向小頭目抱拳說:「太君的對不起,花姑娘的不願意,都跑光了。」
「小頭目」咿哩哇啦罵了一通日本話,重重地關上車門,冒一道青煙走了。
這時邱老六又跑過來:「阿漢,日本人是不好惹的,現在騙了他,絕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賭場員工們明白原委後,知道這家賭場是絕對開不下去了,紛紛要求散伙,向葉漢索要盤纏。
大勢已去,葉漢忍痛遣散員工,每人發放100元路費,最後只剩下從澳門帶來的10餘人。但現款只剩4000元了。
這些人回家路程遙遠,一點點錢根本不夠回去,葉漢安慰他們:「有葉漢在,絕對不會讓弟兄們餓死!明天,把剩下的賭具變賣,願回澳門的發給路費,願跟我在上海的更歡迎!」
邱老六第一個提出:「我要回去,澳門還有老婆孩子。」
接著又有幾個人要求回去,葉漢都一一答應。樹倒猢猻散,葉漢只能仰天長歎。到最後願跟他留在上海的,只剩下狗仔。
中午,吃過午飯,葉漢讓邱老六等人守住賭場,自己準備和狗仔一起去傑克那裡聯繫轉賣一批尚未打爛的「吃角子老虎機」。
還沒出門,只聽到警笛聲起,一隊日憲警車向這邊開來。葉漢情知不妙,下命道:「弟兄們快逃命,日本人來了!」
向前逃是不行了,幸好後邊還有一條小街巷,眾人一窩蜂向後擁。翻過一堵五六尺高的圍牆,大家在牆根下喘氣,只聽得「864號」先是一陣密集槍聲,而後是「劈裡叭啦」砸東西的聲響……
這條小街四通八達,十餘個本來就要散伙的人為了逃命,又成為一個整體。他們一直逃出愚園路,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葉漢趁機對大家說:「弟兄們,我們所有財產就剩4000元了,現在最首要的大事是先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來,然後再研究今後怎麼辦。」
所剩的錢不多,10餘人開銷大,眾人一致建議先找一家低檔的旅館住下。葉漢遂在虹口區選了一家名叫「如歸」的小客棧。客棧由一棟普通民房改成,磚瓦結構,上下兩層樓,約有20餘間客房。居住在這裡的人大多是小商販、窮困學生及偶爾落腳的野鴛鴦。
每間房約六七平方米,安了上下兩張床,餘下的空隙供客人行走。葉漢開了兩間房,每間房睡4人,多餘兩人和其他旅客共住一間。葉漢是頭兒,困難時期理所當然吃虧在前,他與狗仔住在和其他旅客共租的房間裡。
房租不貴,一人一晚只須五毛錢。條件之差也是可以想像的。房間裡瀰漫著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初進來時無法忍受,適應後也不當一回事了。葉漢和狗仔後來,睡上鋪。床剛好只能睡兩個人,還不能動,一動睡邊上的就有掉下來的危險。
上床後等被窩熱了,臭蟲、跳蚤、虱子就開始蠢蠢欲動,接著大舉進攻,全身癢得難以入眠……半夜時分,下鋪的才回來,說了幾句話就上床休息,一會便傳來呼嚕聲,那香甜勁真讓人嫉妒。
葉漢說:「下面的肯定在這裡住了很久,和這些爬蟲都成朋友了。」
狗仔說:「也不盡然,下等人生下來就是和臭蟲、跳蚤為友的,到哪裡都能適應。等我們把4000元錢花了,也和他們一樣,不再怕臭蟲了。」
葉漢說:「這種地方住一段時間也未嘗不好,吃了苦,才會去奮鬥。」
「漢哥,我受不了,不睡了,去那邊串串門,順便也討論日後該怎麼辦。」
此話正中葉漢下懷,兩人遂起床,走出房間。
邱老六他們也同樣睡不著,各坐在床上捫虱聊天。邱老六在被褥縫裡翻尋,一邊還哼著那首「嘴角吟詩手捫虱」的小調,一見了葉漢便停了下來,說:「阿漢,弟兄們剛才一致認為,我們是奉老闆的命令千里迢迢來上海開賭的,今日落到這步田地,天災人禍,不全是我們的錯,估計傅老榕也不會責怪。弟兄們說,不如大家住在此地,派一個人先回去報告,帶錢過來,以解眼下之急。」
葉漢覺得有理,點頭說:「也只有這辦法了,大家說,派誰回去最好?」
邱老六自告奮勇:「這任務交給我得了,由阿漢寫封信,說明原委,再加上我的口頭解釋,傅老榕不會見死不救的。」
狗仔說:「你不能回去,萬一你去了不再回來,我們怎麼辦?」
邱老六板起面孔道:「狗仔,你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我邱老六會是那種人嗎?」
葉漢知道邱老六歸心似箭,派他回去也落個成人之美,說道:「那就派老六回去好了,我們相信你,千萬快去快回,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問題。」
邱老六高興道:「那當然,回去一拿到錢,當然第一件事就是救弟兄們。」
見眾人沒有異議,葉漢從內衣裡抽出一支自來水筆,在一張「駱駝」牌香煙紙背面給傅老榕寫了一封短信。
葉漢把信給邱老六收好,又從4000元中分出600元給他當路費。
大家坐等天明,送邱老六去吳淞碼頭,恰有一艘往澳門的葡萄牙貨輪準備開船。
葉漢等人與邱老六告別,不覺又饑又困,遂找了家小店一人吃了一碗餛飩,一起回「如歸」客棧休息。
下鋪的兩位客人還沒起來,狗仔過去佔了邱老六空下的位置。葉漢爬上床的響聲驚醒了下鋪,一位說:「通哥,我餓了,能不能想點辦法?」
另一位有氣無力地說:「能,不嫌酸從我身上割一塊肉去。」
「嫌酸倒不是,只是你身上也沒什麼肉了,於心不忍。」
「那我也沒什麼法子,最後的幾塊錢昨晚上已經輸光了。」
葉漢正要入睡,聽得下鋪有一個人的聲音特別熟悉,一下子睡意全無,想要聽一個究竟。
「通哥,聽說以前和你做對的葉漢也來上海來了,在愚園路864號開了一家賭場,我們何不去那裡試試運氣,說不準能贏一筆錢。」
葉漢一骨碌爬下來,下鋪睡著的果然是譚通,禁不住叫道:「譚通先生怎麼是你?」
譚通認出葉漢,也吃了一驚,然後把頭別向一邊。
葉漢從包裡取出一張鈔票遞給譚通的同伴:「去買兩份飯菜來,別餓壞了。」
譚通見同伴真要接,叱道:「阿牛,你幹啥?!」
葉漢誠懇地說:「譚先生不必介意,等你有了錢再還我也不遲。」
譚通情緒激動道:「見我這般下場高興了是不?」
葉漢說:「我不也同樣?譚先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一切從頭開始。今日相會,看來我們是很有緣分的。《水滸》裡的好漢常說,『不打不相識』,越打越能成好朋友。」
叫「阿牛」的愣愣地盯著葉漢,很久才說:「葉先生,你不是在愚園路開賭場麼,怎麼也到了這地方?」
葉漢歎道:「一言難盡,這年頭只有壞人才能發財,我的賭場被日本人查封了。」阿牛似乎明白什麼了,點頭說:「葉先生說的極是,這年頭壞人才有好日子過。我和通哥原來在杜月笙的賭場幹得好好的。日本人佔了上海後,杜先生去了香港,『百樂門』老闆梁培很賞識通哥的能力,要請我們,可通哥嫌他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寧願餓死也不肯替漢奸做事。」
葉漢聽了阿牛的介紹,對譚通肅然起敬,伸出一隻手說:「譚先生,就衝你的民族骨氣,葉某人認了你!」
譚通猶豫良久,終是敵不過葉漢的誠心,也伸出了手——這一對賭場上的敵手,因為民族的尊嚴,握在了一起……
葉漢這才注意到,譚通再沒昔日那副神采飛揚的形象,他的頭髮和鬍子十分零亂,面容枯瘦,顴骨高高地隆起,那菜色的眼睛明顯是因為營養不良……
「阿通,」葉漢改變稱呼,「你不是有『聽骰』絕技麼,怎會落到這步田地?」
譚通垂下了頭。
阿牛替他解釋說:「我們剛離開杜月笙的賭場,靠『聽骰』,還能過上好日子,後來因為拒絕了梁培,這小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法,骰子再也聽不出了,骰寶只能全憑運氣。更可惡的是,梁培還把他的手法告訴了所有賭場。幾年下來,我們的積蓄全輸光了。」
葉漢咬牙切齒道:「梁培這狗漢奸,我不會放過他的。等傅老榕送錢過來,打發了我的手下,我再跟你聯手破他!走,為我們今日的幸會去酒店撮一頓。日後就跟著我,我有一口飯,就分半口給你們。這位阿牛兄弟是哪裡人?」
「廣州荔灣。」阿牛自報家門道,「全名叫陳子牛,本是水果小販,後來混跡江湖。前些年在澳門與異幫火並吃了虧,與兄弟們失散,流落街頭,幸得與通哥相識,便一直跟著他。」
葉漢點頭道:「你如今再次落難,想不想再去找過去的弟兄?」
陳子牛搖頭歎道:「音訊已斷了很久,也不知他們現在何處,茫茫人海去哪裡找?」
葉漢又轉向譚通:「譚先生對今後有何打算?」
譚通總算開了口;「原說好等掙夠一筆盤纏,再跟阿牛一起回澳門,尋找他的朋友,可現在……」
葉漢見譚通十分窘迫的樣子,也不再追問,一起在附近的酒店點了十幾個菜。譚通也不在意,先要了五大碗米飯,幾下子吃完了,才慢慢和葉漢喝酒、嘗菜。
酒至半酣,葉漢道:「譚先生、阿牛,我們已派人回去拿錢了,到時也勻一部分給你們,希望能找到阿牛的朋友。」
譚通連連搖頭:「這不行,無功不受祿,加之我譚某人從不食『嗟來之食』。」
葉漢不悅道:「什麼『嗟來之食』?我是借給你們,待日後我回了澳門,是要索還的——而且還會要利息。」
譚通本是位重情義的人,見葉漢如此,感動得眼睛潮了。
以後,譚通和葉漢吃住在「如歸」客棧,坐等邱老六回來。從狗仔等人的口裡,譚通得知,葉漢很重兄弟之情,出門在外,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兄弟們才願意跟著他,只可惜時運不佳,到現在仍未闖出個什麼名堂來。無形中,譚通對葉漢有了瞭解,從內心更加敬重。
話說光陰似箭,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一個月過去。邱老六離開時說過,最多一個月無論如何要返回上海。
以後的日子,葉漢一干人等開始在焦急的等待中度日如年。望穿秋水,總算盼來一信。當「如歸」客棧跑堂交過信,葉漢迫不及待地拆看:
阿漢及眾兄弟如鑒:
老六自離開上海,不敢一日不掛念諸位,回來後即向老闆稟報。老闆不語,老六又苦苦哀求。無奈老六人微言輕,傅老榕鐵石心腸,不為所動。他的理由是阿漢會「聽骰」,不信會落到慘痛地步。經最後努力失敗,老六隻好如實相告。老六無能,家資微薄,亦無力支助,愧哉愧哉!
邱老六奉上
眾人從葉漢的表情裡猜出結果。葉漢把信傳給狗仔,讓他們逐個細看……
現在總共還剩2500元,望著沮喪的手下,葉漢說:「不是我葉某人不安好心,這事早就該提出來了,現在就剩下這點錢,充路費也不夠,住下去也撐不了多長時間,不如做賭資,去梁培的骰寶台搏一搏!」
到了這種時候,也只有如此,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葉漢身上。
陳子牛擔心道:「上海的骰寶很不好聽,通哥都連連吃了敗仗,才落到現在的下場,萬一連這點錢都輸了……」
譚通說:「葉先生的天分豈是我能相比的,這一點應該相信他,大家不必懷疑。」
葉漢掃視一眼眾人,見他們不再有異議,喉節動了動,說道:「這些日子大家跟著我受苦了,一個月前你們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骨瘦如柴,只剩一張皮包骨……這種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了,跟我走,把房退了,先住進高級旅店,再去贏錢!」
窄小的房間裡響起一片叫好聲,然後大家跟著葉漢走了出去。
葉漢用500元錢在虹口飯店訂了一個套間,時間為一個星期。又花500元讓大家換了行頭,理了發,配上領帶,像模像樣地在街上行走,擁簇葉漢去賭錢。
葉漢的主攻目標當然是梁培的「百樂門」。
愚園路1002號「百樂門舞廳」。
夜晚,「百樂門」霓虹閃爍,大門口人流進進出出,生意十分興隆。這種景像是粱培通過卑鄙手段擠走葉漢之後才出現的。一來到這裡,各位心裡就憋著一股氣,恨不得把梁培吞下肚去。
兩扇鏤花大鐵門敞開著,外面站著兩排塗脂抹粉的女人。狗仔一見到女人,全身就起了勁,才記起自己很久沒有那個了。大廳裡是兩排全副武裝的保鏢,置身這種處境,葉漢感到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澳門大破譚通的輝煌時候。
骰寶在二樓,進門前,譚通提醒大家:「聽骰的要害是環境必須安靜,大家要維護好秩序,勸阻賭客吵吵嚷嚷。」
「百樂門」的骰寶台與澳門相比大同小異,但愛好骰寶的賭客沒有澳門多,每張台最多只圍了五六個人,有的才兩三個人。葉漢向手下遞了個眼色,10餘人便全部圍在一張人少的骰寶台前。荷官有點意外地望著他們。
葉漢先不急著參賭,從台上摸起一隻骰盅,見是光滑的玻璃底墊,於是放下心來。
搖骰的荷官是個男青年,他在人群中發現了譚通,便明白這夥人是來扳本的,沖葉漢笑了笑說:「可以開始了?」葉漢面無表情地望了荷官一眼,把手裡的骰盅放回台,又換了另外一隻,熟練地把盅蓋揭開,又把固定在底座上的半圓形玻璃罩卸下,仔細觀察底墊,並用手摸摸、敲敲,證實確是玻璃的,於是重新裝好,遞給荷官:「就用這隻。」
荷官接過,臉上掠過一絲嘲弄的笑,乾咳一聲,準備搖骰。
全場鴉雀無聲。
葉漢坐在正對荷官的位置上,把全部精神集中在耳朵上,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荷官手中的骰盅……
荷官開始搖骰,骰子和骰子、盅沿在相互碰撞……似乎它們每翻動一次都被葉漢的耳朵讀得清清楚楚……骰盅「蟬鳴」茲茲,乾淨利落,葉漢與譚通對視一眼,他們都聽出,按正常「聽骰」,這是「一點」和「二點」與骰底磨擦發出的響聲,那麼,在上層的點數該是「六點」或「五點」,買「大」可賺。
由於譚通在這裡屢戰屢敗,輸光了老本,葉漢不敢輕舉妄動,猶豫片刻,他在「大」字上押了50元。
「買定離手又拭開。」荷官掀開盅蓋,唱骰道:「一、一、二,四點開小。」
譚通望著葉漢,可葉漢臉上卻出現一種少有的輕鬆,暗忖:這把戲正是我早先玩過的,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有人玩!
荷官收好籌碼,第二鋪開始。
這時候,荷官看葉漢的眼神已經有點蔑視了。
葉漢強忍著,只把精力集中在耳朵上。骰子在盅內滾動,這回的響聲又是清脆悅耳,按正常情況,該押「大」,既然剛才是相反,那麼,這一次押「小」可穩操勝券。
荷官示意葉漢可以下注。此時,葉漢總共還剩1500元錢,除留下300元做生活費,其餘都買了籌碼。
在眾目下,葉漢頗具大將風度地把1200元籌碼全部押在「小」上。
荷官似乎已看出這夥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見葉漢如此玩命,愣著了,可能是本能的良心發現,乾咳一聲勸道:「還是分兩次押注吧,現在還來得及改。」
葉漢冷笑道:「不用你操心,賭輸了我們心甘情願去要飯。」
葉漢的話使手下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狗仔道:「漢哥,還是分兩次下注罷,萬一輸了,我們還有回『如歸』客棧的錢。」
葉漢哼道:「人生如賭,好壞盡在一搏,沒有什麼值得反悔的,開!」
荷官斂起笑臉,熟練地掀盅,唱道:「四、四、五,十三點開大。」
全場一陣慘叫。
此時葉漢已輸紅了眼,從兜裡摔出200元錢,叫道:「再賭一鋪!」
狗仔急了,撲過來爬在錢袋上,哭叫道:「漢哥,不能再賭了,留點錢吃飯吧!」
葉漢擂著骰寶台沖荷官吼叫:「不要理他,給我換成籌碼,盡地一煲(粵語,拼完拉倒之意)!」
狗仔見勸不住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