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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8月5日下午2點,中國音響界第一例反不正當競爭訴訟案在北京正式開庭審理,法院第四審判庭國徽高懸,審判長高坐法台正中,審判員分坐兩邊。原告深圳樂聖音響有限公司由法人代表趙青總經理、訴訟代理閻希成、蔣漢臣律師三人出庭,被告北京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由董事長歐陽雪和總經理肖亞文兩人出庭。
此案由於媒體的前期炒作以及商業倫理、音響價格走勢、伯爵公司高價收購、敗訴既跳樓等諸多熱點,已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法庭旁聽區座無虛席,有來自16家新聞媒體派出的記者,有音響業內人士,有社會問題研究機構的人士,也有音響發燒友。庭審情況,北京星際有線電視台法律頻道向北京地區進行現場直播。
此時,在距離法庭12公里之外的北京梅林宮飯店,還有一個人正獨自坐在豪華套房的客廳裡通過有線電視關注著庭審進展,這個人就是此案的核心人物——林雨峰。
他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裡,面前的茶几上擺著一瓶冰鎮的可口可樂、一包香煙和一隻玻璃煙灰缸,電視裡庭審的聲音夾雜著房間裡中央空調微弱的響聲。他靜靜地看著電視裡庭審的場面,旁聽區的座無虛席和諸多新聞媒體的參與讓他感到寬慰,他對訴訟結果已經不放在心上了,他所期待的是真相大白,是通過庭審把幕後的丁元英推到媒體評論的前台。法庭裡惟一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坐在被告席上的僅僅是兩個20多歲的女子,格律詩公司連個律師都沒請,這其中既有人數、性別、年齡、專業的不對稱,又有強弩之末與四兩撥千斤的不對稱,這使樂聖公司的陣容既成了兩個女子的陪襯,又受到了丁元英的輕視。
電視裡,法庭調查階段正在進行——
原告代理人蔣漢臣律師正在發言:「被告以違反勞動法、環境保護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相關規定為手段獲得產品低於正常的生產成本,以偽造商品產地的方式對商品質量作引人誤解的虛假表示,從產品的生產階段就已經存在不正當競爭,那麼延續到市場的也必然是不正當競爭。被告以低於成本價銷售以樂聖旗艦套件為主要組件的格律詩音箱,勢必會使不明真相的消費者誤以為樂聖公司的產品暴利,以至產生反感和排斥,致使樂聖將不再是最受發燒友信賴的品牌。被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已經造成樂聖公司生產銷售系統全面陷入癱瘓,嚴重損害了樂聖公司的經濟利益和品牌形象,必須依法承擔侵害責任。」
接著,蔣律師向法庭出示證據:
蔣律師出示的證據裡除了音箱生產廠家、音箱製造行業專家、音響行業協會、技術檢測部門分別出具的23份成本評價意見書和一份由樂聖公司計算的格律詩音箱最低成本綜合評估報告,更重要的證據是原本由被告提出的證據,一份是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一份是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關於公司宗旨的決議》,還有一張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音響機架生產過程錄像光盤。
蔣律師經過審判長的准許,當庭播放了農民生產過程錄像,然後發言道:「為了說明事實真相,我們就不能不提到一位表面上似乎與本案無關的重要人物,那就是格律詩公司和王廟村生產基地的總策劃人丁元英。我們欽佩丁先生與格律詩公司扶貧的善舉,但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這種生產方式沒有土地、廠房的投資,沒有安全保護、環境污染和各種社會保險的成本,沒有休假,沒有福利,沒有老人和孩子的概念……這種所謂的扶貧就是讓我們的農民兄弟不惜犧牲家園和健康而在那種惡劣的條件下廉價出賣勞動力,以換取格律詩公司得以實施不正當競爭的本錢,無異於奴隸式的剝削、搾取,這種成本對於法制與文明的工業化生產根本沒有可比性。」
法庭現場是兩台攝像機同時拍攝,鏡頭不斷地轉換、變化。林雨峰一邊專注地看著蔣律師發言,一邊更加專注地觀察記者和旁聽群眾的表情反應。蔣律師的發言情緒激憤、措辭嚴厲,列舉了有關法律依據,闡明了原告主張。當蔣律師提到「總策劃人丁元英」的時候,記者和旁聽群眾都程度不同地呈現出詫異和探究的表情。
根據法庭調查順序,下面將由被告方格律詩公司的當事人闡述觀點。
肖亞文畢竟是警官大學刑偵系畢業而又有一些社會閱歷的女人,心理素質穩定。她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應訴提綱鎮定地發言道:「審判長,各位法官,剛才原告代理律師已經向法庭陳述了事件經過,我就不再重複了。在此,我向法庭陳述如下幾點意見:一、凡是商業競爭都具有排他性,因此我對本公司合法競爭的排他性不做辯解。二、原告訴稱我方偽造商品產地的說法沒有事實根據,如果從王廟村訂購箱體就算商品產地,那麼樂聖旗艦套件占格律詩音箱63%的成本,其音箱產地就可以標識深圳嗎?沒有法律根據。三、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否存在隸屬關係不是由哪個人口頭認定,是要以事實為根據,事實上是兩者之間的關係完全是獨立法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係,是市場經濟的商務互動關係。」接著,肖亞文向法庭出示了如下證據:
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喇叭、箱體、接線柱、標牌、包裝箱等音箱組件進貨發票
北京格律詩音箱成本明細表
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
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關於公司宗旨的決議》
古城王廟村與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箱體的訂購合同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音響機架生產過程錄像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經營執照、個體工商戶證詞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成本核算表、生產成本原始記錄
……
原告和被告雙方經過法庭陳述和出示證據之後,法庭調查的焦點很快明晰了。訴訟雙方都清楚,事實不一定勝於雄辯,事實得益於雄辯。法院追求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相一致,但是追求與實際之間本身就存在距離,法院通過證據最終認定的是法律真實。
審判長說:「原告之所以訴稱被告偽造商品產地及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隸屬關係,其證據作用是為了證明被告在產品生產階段就已經存在不正當競爭。現在本案的焦點問題是:一、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否存在隸屬關係?二、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的生產方式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請雙方就這兩個焦點問題提出證據和辯論意見。」
肖亞文說:「審判長,我請求法庭准許我方的證人出庭作證。」
審判長說:「准許。」
於是,王廟村個體工商戶四個證人進入法庭證人席,這四個人分別是:記錄1996年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的王廟村小學教師趙麗靜、王廟村基督教教會包裝場王曼、王廟村板材加工場李鐵軍、王廟村漆面加工場吳志明。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或許由於緊張,或許是法庭的空調在這麼多人的屋子裡已經不足以達到製冷降溫的效果,他們的臉上都浸出了細小的汗珠。
電視台趁法庭對證人進行身份確認和證人義務、法律責任提示的例行程序空檔,不失時機地插播一段商業廣告。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取代了王廟村6個證人的畫面,廣告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沒完沒了似的。林雨峰也趁電視插播廣告之際喝了一口飲料,點上一支煙,身體靠到沙發上稍事放鬆。
廣告之後畫面切換到法庭,來自古城王廟村的四個證人逐一當庭作證——
第一個作證的是王廟村小學教師趙麗靜,她說:「我是教師,對村裡的生產情況不是太瞭解,我只證明1996年那份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的記錄是我親手寫的,當時他們在會上說什麼我就記什麼,後來每個開會的人都在會議記錄上簽了名字。」
蔣律師問:「為什麼要做這個會議記錄?」
趙麗靜回答:「我不知道,可能丁哥的意思是留個憑證,證明大家當時都同意了他提的那個干法,避免以後有人埋怨,事後埋怨這種事在農村不稀罕。」
第二個作證的是王廟村板材加工場李鐵軍,他說:「歐陽找俺幾個來北京當證人,讓俺告訴法院俺和格律詩公司是啥關係,俺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咋說。你要說沒關係吧,那公司借給俺錢買設備,買生產材料;你要說有關係吧,俺就沒有跟公司搭過邊兒,公司只跟包裝戶簽合同,包裝戶才跟俺簽合同,俺只和打磨戶簽合同。俺從包裝戶接訂單和訂金,自己買板子下料,再賣給打磨戶,打磨戶把膩子打磨好了就賣給漆面加工戶,漆面加工戶拋光好了就賣給包裝戶,就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賣下去,全都是現金交易。」
李鐵軍的證言像一段繞口令,讓許多人聽著都忍不住笑了。
第三個作證的是王廟村基督教教會包裝場王曼,這是一個20多歲的姑娘,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信徒,她先在胸前劃了一下十字,這才說:「我向主起誓,我說的都是實話。王廟村的包裝戶就是基督教會,要說公司跟包裝戶有啥關係,除了公司借給包裝戶收購產品的資金之外,就是和公司簽訂合同的關係,教會基本上都是婦女,掙個包裝費。」
蔣律師問:「什麼產品?產品和包裝上有沒有你們的生產標識?價格是誰定的?」
王曼回答:「最開始沒啥價格,幹完以後一核算就有價格了,時間一長價格就越來越清楚了。產品不一定,有機櫃板子,有音箱的空箱子,合同訂啥俺就做啥。商標沒有,咱這又不是成型的東西,都是按合同做的半成品零件。其實說白了,就是公司幫助王廟村的農民建了一個生產體系,公司要想把錢收回來,就必須得給農戶訂單。農戶也知道這個道理,你把價格抬上去了,公司的產品賣不出去,農戶也掙不到錢。」
蔣律師冷不丁問道:「公司給你們開多少工資?」
王曼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愣了一下,納悶地回答:「沒人給開工資,農戶掙的都是利潤的錢,幹不好的有時候還賠錢。」
肖亞文立刻向審判長說:「抗議!原告律師是在誘導證人。」
審判長說:「抗議有效,請原告代理律師注意。」
蔣律師馬上歉意地說:「我收回剛才的問題。」
第四個作證的是王廟村漆面加工場吳志明,他說:「他們幾個把該說的都說了,我也不知道該說啥了,再說也還是那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憑良心說俺王廟村的農民都不想讓公司輸官司,再咋說人家公司也是扶貧,公司垮了俺就沒訂單,俺還欠著一屁股債可咋辦哪,俺也不想坑了公司,人總得有點良心吧?」
蔣律師問:「公司不管你們,誰來控制成本、質量?誰來監督勞動效率?」
吳志明說:「監督啥,那不是給人打工,那是自己的生意,你想偷懶、想浪費隨便,一道一道工序都是連本帶利的現金交易,出了問題你賣不出去就算窩手裡了,一賠就是連本帶利的賠,關別人啥事?誰也不會去做這冤大頭。」
蔣律師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那種生產方式違反了勞動法、環境保護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規定,是違法行為。你們很苦,包括你們的孩子和老人,你們有權要求自己的合法權益,有權要求合理的勞動報酬,你們不是誰的奴隸。」
吳志明一聽就來氣了,說:「你這人咋說話呢,農民種地算不算生產?農村哪家的孩子不到地裡幹活兒?我咋從來沒見有人管過,那就不是使用童工了?都別說那好聽的,俺村是貧困縣裡的貧困村,能有個活兒干就不錯了。城裡咋啦?到城裡就能跟城裡人一樣了?還不是照樣干最髒最苦的活兒,到頭來連工錢都不給,還不如俺現在這樣呢。俺就信丁哥說的那句話,別把自己太當人了,吃人家吃不了的苦,受人家受不了的罪,做人家做不到的成本和質量。除了這,再說啥都是假的。」
蔣律師問:「你們是只接受格律詩公司的訂單還是其它訂單都接受?如果樂聖公司或其它公司也向你們訂購箱體,你們能接受嗎?」
吳志明說:「那俺巴不得呢!只要是俺能做的,俺都接,越多越好。丁哥從一開始就跟俺說這個道理,俺也是為了將來能多接活兒這才拚命的,要不然圖啥?」
蔣律師早在開庭前就已經把格律詩公司的證據研究得精透,此時明知向證人問不出什麼結果,但是還得這樣問,不能放過一絲一毫的機會。
證人作證之後退席,庭審繼續進行。
審判長問:「訴訟雙方除了現有的證據,還有沒有新的舉證?」
蔣律師說:「我有問題需要向原告當事人歐陽雪提問。」
審判長說:「准許。」
蔣律師說:「我在向歐陽小姐提問之前先向法庭讀兩段1996年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先把一個基本事實確定下來。」
這兩段記錄是:
第一段記錄:歐陽雪發言:我參加這事就三個原因:一是大夥兒請大哥操持這事,我相信大哥;二是這事有扶貧的性質,是積德的事;三是我出的那些錢是我能賠得起的數。我出一百萬,但是有個條件,公司的大事咱們可以商量,但日常管理我做不了,一是不懂,二是沒時間。如果大家同意我這個條件,我就算上一個。
第二段記錄:丁元英發言:從現在起,格律詩預備公司就存在了。我向公司談兩個硬指標,一是明年3月註冊公司、申請音箱專利,二是明年6月要發到歐洲十套頂尖級工藝的音箱和配套的機櫃、音箱腳架。這兩個硬指標不存在爭取、盡量這些彈性詞,而是必須。圍繞著這兩個硬指標你們該準備專利資料的準備資料,該向農戶下訂單的下訂單。農戶這邊有三個硬指標,明年3月必須註冊個體工商戶,明年4月必須完成發往歐洲的產品。明年6月必須得有批量的產品進入北京市場。為此,農戶添置設備傳授技術該幹什麼幹什麼。馬上要入冬了,這個冬天是不要命的冬天。
蔣律師提問道:「歐陽小姐,格律詩公司在你加入之前的醞釀階段就已經確定了扶貧的性質,包括已經確定的生產方式和經營方式,用你的話來表達就是大哥操持這事。你作為格律詩公司51%股份的控股股東,一不懂技術,二不懂管理,三沒有時間。我請問,你後來是通過什麼方式履行董事長的職責?丁元英在會議上說,我向公司談兩個硬指標,這兩個硬指標不存在爭取、盡量這些彈性詞,而是必須。他還說,農戶這邊有三個硬指標,農戶必須如何如何。顯然,丁元英不是在和誰協商,是在下達命令。我再請問,股東和農戶有沒有可能違抗丁元英的命令?公司和農戶在丁元英的手裡是不是一盤棋?」
歐陽雪答道:「第一個問題,公司有大事我會找大哥幫我拿個主意,就是丁元英。第二個問題,股東和農戶不可能違抗命令,因為是他們請大哥幫忙的,是他們給了丁元英命令的權力,包括我。你請人家幫忙就要聽人家的,不然就別請。我感覺,公司和農戶在丁元英手裡是一盤棋,他既得考慮農戶的前途也得考慮公司的前途。農戶如果只是打工的就沒有長遠前途,也就沒有做一番事業靠市場生存的積極性。公司的產品如果完全被農戶控制,公司就不安全,公司必須得保持一種靠市場也能訂購配件的選擇。所以,丁元英讓農戶和公司既從產權上獨立又在市場上聯繫,不然只會越扶越貧,還得把公司搭進去。」
蔣律師說:「剛才農戶說到城裡幹活連工錢都不給,還不如這樣。我們不否認社會上有這種現象,但這並不表示因為彼更違法而使此就合法。客觀存在與法律允許是兩個概念,社會上違法犯罪每天都在發生,不等於因為存在就可以允許存在。由於諸多方面的原因,農民兄弟缺乏對複雜事物核心規律的判斷以及自我維權意識,我們可以理解,也感到很痛心。如果沒有格律詩公司的組織策劃和資金支持,就沒有王廟村這些專門針對格律詩公司產品生產的個體工商戶。如果沒有公司的訂單,這些個體工商戶就無法生存。格律詩公司實際上是以市場經濟的方式達到行政管理的目的,因為農戶沒有選擇,本質上還是隸屬關係。」
肖亞文反駁道:「市場經濟的依存關係不等於資產權利的隸屬關係,如果對方律師認為兩者屬性等同,請你拿出法律依據。扶貧不是給予,不是慈善,是向農民輸入一種市場經濟的生存觀念,建立市場經濟的生存方式,丁元英先生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才從產權的根本上讓農戶獨立。王廟村窮是客觀條件,過去幾十年輸血式的扶貧為什麼越扶越貧?就是因為農民在等救世主。丁先生用產權獨立的方式告訴農戶,從來就沒有救世主,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靠農民自己。轉變了觀念的農戶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正是我們黨一慣倡導的艱苦奮鬥的光榮傳統。」
蔣律師不假思索地說:「反對!過去是給黨干,現在是給自己幹。」
肖亞文立刻對審判長說:「反對!審判長,我認為原告代理律師不可以把黨的利益與貧困農民的利益相對立。」
審判長立刻說道:「反對有效,法庭提請原告律師注意自己的言辭。」
蔣律師懊悔自己犯了一個不高明的錯誤,只得再次歉意地說:「對不起,口誤,我收回剛才的那句話。」
肖亞文說:「原告律師出於推定格律詩公司不正當競爭的需要而無視事實主觀認定公司與農戶是隸屬關係,已經背離了以事實為根據的法律原則。如果原告認為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的生產方式構成了不正當競爭,第一要拿出法律依據,第二要明確起訴對象。」
蔣律師說:「貴公司從1997年拿到樂聖旗艦套件到1998年一直在生產,卻沒有一對音箱進入市場,全部集中在音響博覽會一次低價售出,其用心路人皆知。貴公司把低成本的好處過濾走了,把不是人的境遇和違法的麻煩留給農民了,這就是貴公司所謂的扶貧?可悲的是,貴公司拿到了好處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肖亞文說:「本公司無意昭示扶貧的意圖,原告律師指責本公司是剝削搾取,那麼請你告訴我什麼才是真正的扶貧?我向你懺悔,向你學習。」
什麼才是真正的扶貧?這個問題一下子把蔣律師給問住了。
閻希成身為深圳明華律師事務所所長,也是事務所的首席律師。在此案最初的訴訟計劃裡他本來沒有參加,只是案情發生了逆轉之後他才決定介入這個案子。從開庭到現在他一直沒有發言,冷靜觀察分析庭審變化。他注意到肖亞文一直緊緊抓住「法律依據」這個法律空白的法寶,如此無休止地爭辯下去將對原告的主張越來越不利,反而會成了格律詩公司扶貧善舉的義務宣傳員。庭審進行到這個程度,他覺得是該他說話的時候了。
他向正欲開口的蔣律師做了一個阻攔的手勢,從容地站起來,說道:「審判長,各位法官,坦率地說,我作為一名律師從接到這個案子就沒敢對勝訴抱有幻想,首先是因為法律的空白,中國的法律還沒有哪項條款能觸及到生產階段的不正當競爭。其次是因為起訴對象的空白,真正的被告應該是格律詩事件的幕後策劃人丁元英先生,而我們這位丁先生恰恰不具備訴訟主體的條件。所以,我們無法從法律真實的角度去證明王廟村農戶與格律詩公司的隸屬關係,即使證明了隸屬關係,也沒有法律依據證明不正當競爭。」
閻律師的話引起了旁聽區的一陣騷動,有人相互低聲議論,有人嘴裡不自覺地發出嘖嘖的歎息聲,記者的照相機紛紛對準肖亞文辟里啪啦一陣拍照,似乎審判已經有結論了,肖亞文作為可能勝訴的被告當事人無疑代表了太多的法律與道義欲說不能的思考。
騷動過後法庭又恢復了平靜,閻律師繼續發言:「我們欽佩丁先生扶貧的慈悲,我們也看到了,丁先生是怎樣懷著一顆慈悲的心去利用法律空白、從窮人身上獲取能量、蒸發訴訟主體、過濾法律和社會責任。丁先生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逼迫樂聖公司屈從,獲取樂聖的套件和銷售網絡,王廟村的箱體和生產基地。樂聖公司走出困境的惟一出路是依托現有的格局與格律詩合作,從既得利益裡分出一塊蛋糕給王廟村,沒有選擇,只能屈從。丁先生給王廟村發了一回善心,就從樂聖公司割掉箱體生產給王廟村,就分享別人的銷售網絡,樂聖公司的直接損失就是600萬。這叫什麼?這叫殺富濟貧!強盜能搶多少?搶完了得殺頭坐牢,丁先生心懷的慈悲比赤裸裸的強盜更惡劣!」
肖亞文氣憤地站起來說:「抗議!這是惡意貶損他人名譽,且與本案無關。」
審判長看了看閻律師,語調複雜地說:「抗議有效,請原告代理律師注意言辭,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內容。」
閻律師答道:「好的,我改正。」然後繼續發言道:「在Hi-Fi音響市場,樂聖是為數不多的能與洋貨抗衡的民族品牌,就這麼被同胞兄弟從背後捅了一刀。格律詩事件並不在於它自身有多少能量,而在於它引爆了能量,在於它修改了競爭規則。一旦這種行為被法律和社會默許,那就無疑向社會傳遞了一個信息:我可以這樣競爭。各行各業凡是適合這種生產方式的產品都會捲入這種惡性競爭,我們看到的將是這樣一幅畫面:一邊是洋人對中國的產品實施反傾銷,一邊是國人在自己的窩裡惡鬥。」
肖亞文起身反駁道:「反對!這是用泛民族主義取代法律。法庭現在是依據法律對本案進行庭審,而不是依據本案去評判法律。」
一直保持沉默的樂聖公司總經理趙青終於開口了,他站起來說道:「肖小姐,市場價格競爭的法則是,有人叫牌,你就得跟著下注,沒有選擇。資本往成本低的地方流動是經濟規律,發達國家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都往貧窮國家遷移,就是因為廉價勞動力。如果法庭的判決證明我們對法律和道義有誤解,我向你們懺悔,向你們學習。」
看到這裡,林雨峰心裡默默自語了一句:「夠了。」隨即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當著法庭的眾多媒體,蔣律師、閻所長和趙青的發言先後把丁元英的面目揭露無遺,已經達到了這場訴訟的預定目的,而且為爭取勝訴做了最大可能的努力。他同意肖亞文的觀點,法庭現在是依據法律對本案進行庭審,而不是依據本案去評判法律。
格律詩公司勝訴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丁元英鎖定的東西。判決後即將出現的媒體評價也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他林雨峰鎖定的東西。但是,這些已經成了既定事實的結果現在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退掉客房,去正天集團向韓楚風打聽丁元英的地址。
林雨峰要見識見識這位不曾謀面的對手,彼此做個了斷。
2
炎熱的夏天,太陽像燒紅的火球一般烤著大地,林雨峰一出梅林宮飯店就感到蒸騰的熱浪席捲而來,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像要被烤裂一般隱隱作痛,他打開車門,汽車座椅被曬得滾燙,車裡瀰漫著一種特有的混合氣味。他上車先打開空調,然後開車上了大路。
林雨峰沉靜地開著車,腦子裡還在縈繞著庭審的場面,心裡有一種解脫的輕鬆感。汽車行駛了30多分鐘來到正天集團總部大樓,鑲嵌在總部大樓正面的「正天集團」四個巨大的金字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耀眼的金光,大樓門前的廣場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幾個身穿制服的保安在來回巡視。林雨峰左右觀察了一下,在大廈旁邊找了個地方停車。
進入正天集團總部大廈,裡面的清涼與外面的炎熱恍若兩個世界,林雨峰在一樓大廳的平面索引圖上得知總裁辦公室在三樓,於是直接乘電梯到了三樓,整個樓層靜悄悄的,門上的標牌顯示著會議室、會客室、辦公室等等。他來到總裁辦公室門前,第一道門開著,這是一套寬大的、分為裡外兩間的辦公室,外面是秘書辦公的地方,一位身穿職業套裝的女子正在操作電腦,一看就知是總裁辦公室秘書。
秘書見有人進來,停下手裡的工作起身禮貌地問道:「先生,有事嗎?」
林雨峰說:「我要見韓楚風先生。」
秘書歉意地說:「對不起,韓總正在開會。」
林雨峰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請你通報一下,就說樂聖公司的林雨峰求見。只要你告訴他林雨峰這個名字,他一定會見我。」
秘書猶豫了一下,說:「請您稍等,我這就去給您通報。」說完她出了辦公室,來到走廊盡頭的會議室,輕輕推開門進去。
會議室裡正在開會的全是正天集團的高層領導,室內瀰漫著濃濃的煙霧。秘書走到韓楚風身邊低聲說:「韓總,樂聖公司的林雨峰先生求見。」
韓楚風微微一怔,說:「請林先生到我辦公室稍等,我馬上就來。」
秘書出去後,韓楚風合上自己面前的文件夾,說:「這事你們再討論一下,我去處理點事情。」說完站起來出了會議室。
來到總裁辦公室,韓楚風和林雨峰握了一下手,說:「林先生請坐。」
林雨峰坐下說:「想必韓先生知道我的來意。」
韓楚風說:「林先生是音響界的知名人物,元英是我朋友,你們那場官司又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林先生來應該是跟元英有關係的事。」
林雨峰說:「我想去古城跟丁先生當面談談,把這些不愉快的事做個了結,但是我不知道丁先生在古城的地址。」
韓楚風說:「你稍等。」然後從辦公桌上拿了張信箋把丁元英的電話號碼和詳細地址寫下來交給林雨峰。
林雨峰接過信箋看了看,問道:「為什麼告訴我?」
韓楚風說:「林先生是有身份的人,這是我對林先生起碼的尊重。如果你覺得我不會告訴你,你就不來了。」
林雨峰心裡突然感覺到很不是滋味,他想到韓楚風可能會把丁元英的地址告訴他,但是韓楚風對他至少會有敵意的防範,沒想到韓楚風這麼直爽,心想:他們到底是不是朋友?如果是,韓楚風就一點不考慮丁元英的安全嗎?於是問道:「你不擔心嗎?」
韓楚風淡淡一笑說:「我不告訴你,你就找不到他了嗎?我告不告訴你都不影響我對這位朋友負責,除非我不存在了。」
林雨峰頓時有一種被人俯視的刺痛感,也對韓楚風產生了幾分敬意。他嘴角隱隱流露出一絲複雜的微笑,說:「你可以打電話通知丁先生,我這就去古城找他。」
韓楚風說:「元英是明白人,應該知道你早晚要去找他說道說道。我要通知他,無非是讓他有個應對,這對你對他都不尊重,還是讓這事保持它本來的面目比較好。」
林雨峰心裡一震,收起信箋站起來說:「那我就告辭了,謝謝你。」
韓楚風也跟著站起來送客。
林雨峰走了幾步忽然轉身說:「如果不介意,韓先生可以解釋一下你那輛寶馬730汽車的事嗎?當然,你可以不解釋。」
韓楚風笑笑說:「那是我跟元英打賭輸的車,朋友間的一點談資。至於打的什麼賭,得等到我不做正天總裁的時候才能抖摟。」
這是一次短暫的會面,韓楚風將林雨峰送出辦公室,轉身返回會議室。
3
林雨峰離開正天集團總部大樓,獨自開車前往古城。
北京到古城市的高速公路上,林雨峰的車速一直保持在100多公里的時速,晚上8點鐘到達古城。他早已把手機關掉了,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繫。過了古城公路收費站之後他在路邊停下車,打開後備箱,在夜色中從雜亂的工具箱底部掀起一層皮墊,摸出那支史密斯-韋森CS45手槍,回到車裡用毛巾把手槍擦乾淨,放進那個黑色公文包裡。
進了市區,他一路打聽著來到嘉禾園小區,在小區門衛辦過進入登記手續,按保安的指點駛到丁元英住的樓前,拿上黑色公文包鎖上車門直上三樓。
摁動門鈴,門開了,一個文弱書生般的男人出現在他眼前,這個男人臉色呈現著一種病態的憔悴和蒼白,只是在他疲憊的目光裡依稀可見一種少有的銳利和從容。林雨峰不可能知道,此時的丁元英正深陷在失去芮小丹的極度痛苦裡不能自拔。
丁元英打量了一下陌生人,問道:「請問你是……」
林雨峰答道:「樂聖公司,林雨峰。」
丁元英禮貌地說:「是林先生,你好,你好,請……」剩下的那個「進」字還沒等他說出來,一隻黑黝黝、冷冰冰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腦門。
林雨峰關上門,用槍頂著丁元英,眼睛環視著房間。空調的涼風徐徐吹來,吹散了沸騰的電熱壺冒出的蒸氣,顯然丁元英正在獨自喝功夫茶。
林雨峰充滿殺氣的目光盯著丁元英臉,戲弄地說:「怕死嗎?」
丁元英說:「豈止是怕死,生老病死都怕。」
林雨峰用槍逼迫著說:「坐回去再喝最後一杯茶,權當我給你喝行刑酒了。」
丁元英坐回沙發,關上電熱壺加熱開關,繼續泡茶。
林雨峰從丁元英臉上找不到一絲的恐慌,擺弄茶道的手不抖不顫,嫻熟自如,似乎不是置身於槍口下,而是置身於無人之境。
丁元英倒上一杯茶,端起。
林雨峰站在一邊,把槍口頂在了丁元英頭上。
丁元英喝完這杯茶,放下杯子,又去倒第二杯茶。
林雨峰的槍沒有響,卻是冷冷地說:「我看你不像怕死的樣子。」
丁元英淡淡地說:「生老病死,有誰因為怕就躲過去了?」
林雨峰坐下來把槍放到茶几上,說:「你比強盜都壞,我不缺殺你的心,但是我不像你那麼痞性,我給你機會,容你選擇。你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料定了我不會殺你?答對了我免你一死,答錯了你也死個明白。」
丁元英說:「你不缺殺我的心,缺一個殺了我還不影響你自我評價的理由。如果我說料到了,你就用開槍證明我判斷的錯;如果我說沒料到,你就用開槍證明我撒謊的錯。」
林雨峰沉默了,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煙點上一支,目光凝視著丁元英的眼睛。他一口一口地抽煙,一團一團的煙霧從他口中吐出,在房間裡升騰、飄散,隨著煙霧的升騰、飄散,房間裡的氣氛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似乎緩和了,似乎離血案更近了。
此時此刻,面對這樣一個一臉憔悴的男人,林雨峰從心裡再一次感歎殺富濟貧設計的精緻,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時間與空間的協調、看似平庸而大智若愚的招數……就這麼在不知不覺裡融為一個期望的結果,這需要多麼嚴謹的思維和對繁雜事物的精確判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棋差一著,那是一種只有雄性文化底蘊的人才能體驗到的刺痛。
林雨峰輕蔑地問:「殺富濟貧,真能救了貧嗎?」
丁元英說:「不能。」
林雨峰追問道:「說說,怎麼個不能?」
丁元英平靜而淡漠地說:「殺富富不去,救貧貧不離。救主的文化唯救主可說,救主不是人,是道,得救不是破了戒的狼吞虎嚥,是覺悟。格律詩的扶貧是不治之治,說扶說救都是虛妄,賴著痞性胡說,充其量也是個現代版的灰姑娘,跟你們樂聖化點緣而已。」
林雨峰鄙夷地道:「這就是你最不地道的地方,什麼都知道,還什麼都干了。你污辱法律、奴役農戶、敗壞市場風氣,你毀掉了一個響噹噹的民族音響品牌,從你身上哪兒還能找到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應有的社會責任和道義,你又算得了什麼英雄好漢!」
丁元英無言以對,只能沉默不語。
林雨峰拿起手槍,從槍裡退出兩顆子彈放到茶几上,居高臨下地說:「我來古城,是要見識一下你是何許人。這兩顆子彈本來是給你的,你留著。你死不死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讓你太自以為是了,我要讓你知道我看不起你。你慢慢懺悔去吧,別指望我在你設計的屈服條約上簽字,向你這種人屈服我感到羞恥。」
說完,林雨峰把槍收進黑色公文包裡,起身而去。他已經達到了來古城的目的,不但見識了丁元英是何許人,也貶損了丁元英的精神,獲得了心理上的滿足。臨出門的時候,他轉身向起來送客的丁元英扔下一句話:
「你記著,我埋到土裡也比你多一口氣。」
4
古城之行,林雨峰了卻了一樁心事。
那輛黑色尼桑風度轎車該加油了,他自己也是一天沒吃東西,此時也餓了。出了嘉禾園小區,他找到一家加油站把油箱加滿,在街邊的一個小吃大排檔吃了一碗既不算京味也不算陝味的手工撈面,然後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他沒有回北京,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行駛。這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多鐘了,他一邊抽著煙一邊駕駛,清涼、自然的晚風吹進車窗,既沒有夏日的炎熱也沒有空調冷風的呆悶,悠然自在。
抽完那支煙,這時候他打開了手機,信息欄上顯示出一串趙青的電話號碼。他正要給趙青打過去,手機鈴響了,又是趙青的電話,於是他趕緊接聽:「趙青嗎?我是雨峰。」
趙青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天!你怎麼回事?」
林雨峰笑笑說:「我正出古城,剛會過咱那位丁先生。」
趙青松了一口氣,說:「我想你也是去古城了。怎麼樣?何許人哪?」
林雨峰說:「小子還可以,算個人物。」
趙青說:「這邊當庭宣判了,樂聖敗訴。」
林雨峰哈哈一笑說:「這麼慘?連個擇日宣判都沒混上?行啊,也踏實了。」
趙青問:「你怎麼把客房退了?」
林雨峰說:「我不回北京了,(又鳥)公山是有名的避暑勝地,我到山上溜躂溜躂。你先把閻所長他們打發回去,然後和司機一塊兒飛武漢,順便視察一下武漢公司的工作,咱們在武漢會合,讓司機從武漢把車開回去。」
趙青一聽就急了,說:「(又鳥)公山離古城七八百公里,你一個人開車不行。這樣,要麼你立即調頭回北京,我帶兩個司機出北京一路迎你。要麼你把車開到鄭州住下,我和司機最遲明天中午趕到鄭州,我陪你去(又鳥)公山,閻所長他們交給志偉打點。」
林雨峰泰然而家常地說:「嗨嗨,我怎麼聽你話裡有話,想哪兒去啦?我就是有點心情不好,失眠睡不著覺,咱是人哪,還沒成仙嘛。你讓我折騰折騰,散散心,折騰累了痛痛快快睡上一覺就過來了。說好了,武漢會合,我掛了。」
趙青急忙說:「別掛,別……」
林雨峰掛斷通話,關掉了手機。
這輛黑色尼桑一路高速行駛,見車就超。右車道路面常常比左車道有較大損壞,行駛在上面很顛簸,一些大貨車就佔著左車道行駛,任你怎麼閃燈鳴喇叭就是不往空著的右車道上避讓,林雨峰就頻頻從緊急停車帶超車,如果是平時他的司機開車,這種違章超車他絕對不會允許。就這樣急駛了5個小時,他在夜裡兩點多到達鄭州黃河大橋。
8月的黃河正值汛期,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林雨峰把車靠邊停在黃河大橋中段的緊急停車帶,下車走到護欄旁,將那支史密斯-韋森CS45手槍扔進黃河。為了把這支槍從深圳帶到北京,他事先把槍藏到工具箱裡,硬是派兩名司機輪換開車行程2700公里到北京,而面見過丁元英之後,既然不宜打死他,這支槍也就沒用了。
處理掉手槍,林雨峰駛出黃河大橋。他估算了一下,距離(又鳥)公山還有300多公里,於是過了黃河橋收費站又加了一次油,繼續沿107國道南行。
時而走高速公路,時而走國道,兩側只有劃一的護欄、防眩板和各種標誌,極易導致視覺和心理疲勞,人在極度疲勞的情況下駕駛,也極易發生暫時性的大腦空白。林雨峰本來就沒有長途駕車的經驗,完全是憑借一種特定的心態支撐著大腦的興奮。他開啊開啊,終於在早上7點多的時候駛入大別山,從駛離北京開始算起,他已經連續行駛了1000公里。(又鳥)公山越來越近了,而他給自己設計的生命終點也越來越近了。
他知道訴訟之後等待著他的都是什麼,股東、債主、公司幹部……方方面面的人都來跟他做工作,然後是樂聖去與格律詩接洽,然後是談判、妥協、簽字畫押,無論你是扭扭捏捏還是半推半就,其結果都早已經被人注定了。
他是樂聖公司的董事長、大股東,他無法躲避,但是他實在不願去面對這些了。他也不想讓人看出來他是自殺,他所設定的死,只是由於疲勞駕駛所導致的一次意外事故。
(又鳥)公山是大別山西端的一個支脈,因形狀酷似雄(又鳥)挺立而得名,是中國著名的四大避暑勝地之一,自古就有「三伏炎蒸人欲死,清涼到此頓疑仙」的美譽。這裡層巒疊嶂、溪泉流湧,猶如一幅令人陶醉的畫卷詮釋著人間仙境的真義。
大別山的盤山公路像一條帶子似的纏著山體蜿蜒而上,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懸崖。那輛黑色轎車由於長途跋涉幾乎看不到原來的本色了,已經完全被灰塵覆蓋。這時候的林雨峰實在太睏了,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不知為什麼,他腦海裡恍恍惚惚浮現出小時候常聽的一首歌: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他在心裡蒼涼地感歎:人,原來是可以被憋死的。
林雨峰看了看腳下的山崖,心裡說:就這樣吧。方向盤一偏衝下山崖,接著是汽車翻滾跌撞的響聲,接著是谷底閃起一團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