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救世主 第三十三章
    1

    深圳樂聖音響公司的生產基地地處深圳工業園區,距公司總部所在地9公里,由揚聲器生產線、音箱生產線、音響技術研究所和職工食堂、宿舍四部分組成,生產區與生活區僅一牆之隔,大多數員工都是來自四川、安徽、河南的打工妹。由於格律詩事件導致停產,廠區內一片冷清,只能看到保安巡視的身影。

    樂聖公司音響技術研究所設在揚聲器生產車間的頂樓,此時林雨峰和趙青正在消音室裡看音響技術人員測試一款尚在研發中的頂級閨房音箱。所謂「閨房音箱」,顧名思義就是特別針對大家閨秀生活品味和女性審美的音箱,外觀設計小巧、精緻、華貴,音質上不追求恢弘震撼,而是追求純淨、淡雅、飄逸。

    一曲《遺落在塞納河的夢》正在播放,趙青的手機響了,這在此時的消音室裡無疑是一種噪音,他馬上走出去到室外接聽電話,消音室裡的人繼續測試音箱。

    一曲終了,一名工程師說:「儀器測試指標不錯,聽感上好像緩衝還欠一點,還是顯得有點直白,不夠含蓄。」

    林雨峰儘管面臨著停產、訴訟這些煩心的事,但他畢竟是在商海裡摔打出來的人,已經習慣了商業圈裡的磕磕碰碰,找不到那種大喜大悲的感覺了。今天他的心情不錯,聽完了工程師的音質評價之後,說:「中高頻沒根,站不住。這不像喇叭的問題,是容積不夠,箱壁太薄也是個原因。現在是呆而不厚,飄而不逸。」

    另一位年輕的箱體設計員問:「董事長,我這款紅色木紋弧度板還可以吧?」

    林雨峰沒有正面回答可不可以,而是笑了笑說:「這外觀設計你得掌握一個法則,給女人的東西你得突出沒文化的文化、沒品位的品位,就是彰顯、說明她有文化品位。給男人的東西呢,你就得突出不流俗的俗,得有嚼頭。」

    年輕的技術員佩服地說:「董事長,您這是美學的哲學呀。」

    林雨峰隨之一句:「拍馬屁,當心我給你小鞋穿。」

    技術員說:「我知道,女人得突出張揚、搶眼。」

    這時,剛接完電話的趙青走進來,說:「董事長,有點情況。」

    林雨峰隨趙青出了消音室,走到十幾米外的走廊玻璃窗下停住。

    趙青說:「格律詩公司來人了,一個是董事長歐陽雪,一個是總經理葉曉明,現在就在接待室,方秘書正接待他們。他們是昨天上午接到的起訴書,來談和。」

    林雨峰微微一怔,格律詩公司僅在接到起訴書的第二天就趕到深圳求和,這已經到了失態的程度,他不乏輕蔑地說:「這麼快?」

    趙青會意地一笑,說:「格律詩希望庭外調解,開出個大概價碼,可以按商業摩擦的不愉快道歉,拿出10萬元做為道歉禮金。」

    林雨峰說:「10萬?買根棒棒糖合適了,丁先生也不嫌寒磣。」

    趙青問:「怎麼答覆?」

    林雨峰說:「這還用考慮?送上門的機會,得作作秀。」他看了看手錶,現在的時間是下午3點15分,然後略微思索了一下,接著說:「你先去應酬一下,約定明天上午9點雙方代表在公司會議室正式談判,然後去找幾家媒體,明天現場採訪庭外調解情況。通知公關部準備幾份合適的禮品,給記者每人送一份。」

    趙青有些疑惑地說:「格律詩這不是不打自招嗎?這裡會不會有什麼圈套?」

    林雨峰說:「有圈套也得接招兒,難道他們登門道歉還能證明咱們理虧不成?就算是商業摩擦,擦傷的醫療費也得付嘛。」

    趙青說:「論損失,就是把格律詩通吃了也不夠填窟窿。10萬元,差距太大了,根本沒有可談的平台,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故做姿態?

    林雨峰說:「怎麼都肉麻,所以作作秀打發他們回去。」

    決定了這件應對格律詩公司求和的事,趙青馬上去佈置工作了,林雨峰又回到消音室繼續與音響技術人員討論關於閨房音箱的產品開發問題。

    2

    歐陽雪從小到大很少離開過古城,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北京,是為了考察、借鑒特色餐館的經營模式。這次來深圳她是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住星級酒店。或許她不乏這種消費的經濟能力,卻實實在在沒有萌生過這種消費的念頭。

    在這座以淘金、圓夢和現代感聞名的城市裡,她覺得每個人都是那樣行色匆匆,每雙眼睛都充滿了尋尋覓覓,很難說清那究竟是一種自信的活力還是一種生存的焦慮,這讓她慶幸自己有一份可以駕輕就熟的營生,從而享受一份近乎奢侈的從容。

    例行了與樂聖公司的預備接洽,雙方約定明天上午9點在樂聖公司總部會議室舉行正式談判,歐陽雪和葉曉明乘出租車離開樂聖公司返回入住的粵秀園酒店。這是一家位於商業區的三星級酒店,葉曉明的房間在6樓,而歐陽雪的房間則開在了12樓。

    出租車到了粵秀園酒店,兩人下車,歐陽雪並沒有進酒店的意思,只是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問道:「葉總,快到晚飯時間了,你怎麼安排?」

    這個「你」怎麼安排顯然是表示「我」已經有安排,葉曉明自然明白,說:「晚上我隨便吃點什麼,你要有事你去忙,我得再準備準備明天的談判。」

    歐陽雪說:「談判的事我一點不懂,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次難得來趟深圳,來之前我在網上查了幾家特色餐館,想去看看。」

    葉曉明說:「行,你忙,我先上去了。」

    葉曉明回酒店,歐陽雪在酒店門口要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剛剛起步,司機問道:「小姐,您去哪裡?」

    歐陽雪說:「贛菜酒家。」

    出租車行駛了不到20分鐘來到贛菜酒家,餐館門前停滿了汽車,歐陽雪在離餐館還有30多米遠的地方下了車,走到近前一看,贛菜酒家的門面右側一字排開擺著3口兩米多高的大瓦缸,一看便知是以江西的瓦罐煨湯為招牌菜的餐館,從門面的裝飾到餐廳裡的桌椅餐具都體現著正宗的江西民間習俗。網上的文章裡介紹說,贛菜酒家的原料都是每天從江西空運過來,以保證贛菜風味的純正。

    歐陽雪在餐廳選了一個位子坐下,要了一個瓦罐煨湯,一個贛南荷香滷肉,主食要了一個南昌炒米粉。其實她不是為了吃什麼,是以一個就餐的理由呆在這裡,觀察別人的經營理念和服務特點,大到就餐環境的創意,小到服務員的每個動作細節。她認定自己除了開餐館什麼都不會幹,所以對餐飲業心存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是感恩。這個行業允許她可以從擺地攤賣餛飩到開麵館、開酒店,允許她從一個很低的門檻逐漸發展。

    她嘗了一口瓦罐煨湯,味道鮮香淳厚,確實不錯,比起古城那幾家所謂的瓦罐煨湯似有天壤之別。她一邊慢慢悠悠地就餐,一邊細心四處觀察,過了20多分鐘沒喝幾口湯,也沒吃幾口菜。她不敢吃飽了,得留點肚子應付下幾家餐館。

    然而,她卻在不知不覺中走神了,畢竟她是格律詩公司的董事長,畢竟格律詩公司出了大事,畢竟她是來深圳與樂聖公司談判的。

    儘管她對「求和」的成敗與否並不關心,因為那不是她可以關心的事,她從加入公司的動機和條件就已經決定了這一點。但是求和成敗以外的事卻不能不讓她有所思考,一種隱隱的預感不時地從她心底滲透出來,這種預感告訴她,丁元英與葉、馮、劉三人已經走不了多遠了,一個明顯的跡像是,他們已經完全排斥了丁元英。這就意味著,她與這三位股東也走不了多遠了,因為丁元英是她的股權代理人。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葉曉明接到起訴書後既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丁元英,也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她,而是先與馮世傑和劉冰商量出一致意見之後才來通知她這個所謂的董事長。

    她在想,按照葉、馮、劉三人的邏輯,這場官司只要打起來,打贏打輸都是死,惟一的出路就是避免訴訟發生。那麼,如果這次求和不成呢?

    她似乎已經看到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3

    第二天上午8點50分,葉曉明和歐陽雪如約來到樂聖公司總部,在樂聖公司公關部經理的引領下步入會議室。一進門,葉曉明和歐陽雪都同時怔住了——會議室裡不僅有樂聖公司的談判代表,還有幾家媒體記者,記者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談判代表的人數。幾道令人眩暈的鎂光燈閃爍之後,葉曉明和歐陽雪入坐談判席。

    樂聖公司的談判代表是董事長林雨峰和總經理趙青,職位規格和代表人數與格律詩公司一樣,這給人一種誠懇和謙卑的印象,充分顯示出樂聖公司作為東道主和強勢一方對於一個小公司的尊重。林雨峰和趙青都是經常出入商業場面的人,對於攝像機、閃光燈和麥克風之類的東西早已經習以為常了,舉止和神態都是那樣從容、得體。

    葉曉明和歐陽雪哪裡見過這種陣勢,面對著攝像機和麥克風,談判還沒開始就已經背負了談判主題之外的心理壓力。或許是由於期望值和關注程度的不同,葉曉明的神態顯得更侷促一些,而歐陽雪在緊張之中則更有一種懊悔和慍怒。

    歐陽雪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問道:「趙總,請這麼多記者是什麼意思?」

    趙青平靜地解釋道:「這場訴訟是中國音響業第一例反不正當競爭案,在社會和媒體都引起了廣泛關注,尤其業內人士和音響發燒友更為關注,這很正常。」

    林雨峰一點沒有音響界風雲人物的架子,客氣地說:「歐陽小姐、葉先生,歡迎你們能到本公司來,我們開始吧。」

    葉曉明沒想到林雨峰會參加談判,那是一個傳奇人物,一個讓他無法觸摸的高度,而現在他是以對手的身份與這個人平等地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談判,無論談判結果如何,這對於葉曉明而言無疑都成為了一種標誌。

    葉曉明拘謹而懇切地將他事先準備好的開場白講了出來,說道:「林先生,做為普通發燒友和樂聖品牌的前代理商,我對您和樂聖公司都非常敬仰,首先我要感謝樂聖公司曾經對雅風音響行和格律詩公司的支持,謝謝!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客觀上已經造成了我們兩家公司的摩擦,我對本公司的過失感到不安,對貴公司表示道歉並願意做出適當補償。」

    趙青說:「敬仰一詞於林董事長和本公司都不敢擔當,請葉總收回。我注意到葉總的談話裡用了『我』、『過失』和『補償』三個詞,我們認為,我們是同格律詩公司談判,而不是您個人。如果貴公司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不正當競爭,那就談不上道歉和補償。如果貴公司認為自己的行為是不正當競爭,那就不是補償的性質,是損害賠償的性質。我們可以接受道歉和賠償,但是我們不能接受不明不白的道歉和賠償。」

    葉曉明懊悔不已,他的發言本來是要用「我們」二字,一緊張把「們」字漏掉了,這就成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笑話。他想解釋一下漏掉的「們」字,卻又怕越描越黑,也許還不如忽略過去得體。更讓他無以應對的是,對方一下就將問題推到了非此即彼的極端,此也不是,彼也不是,一點不留迴旋的餘地。

    葉曉明只能選擇沉默。

    趙青平靜地說:「好,我們先擱置爭議,繼續討論下面的問題。我們先假定『補償』這個詞的含義不確定,那麼貴公司準備怎麼量化這個補償呢?」

    葉曉明答道:「10萬,這是我們所能承受的極限。」

    趙青淡淡一笑,說:「葉先生,我理解你們的心情,我們也寄希望於談判,但是我們不能忽略談判平台的承載力。我們很遺憾,彼此距離太大了,大到使我們提出談判條件成為無意義。因此,我們有些認識上的偏差還需要由法律去矯正。」

    趙青的話就等於宣佈:談判破裂。

    葉曉明在心裡暗暗自語:這事是哈巴狗紮了個狼架勢,現在真被人家當狼打了。他為這次談判做了一些準備,比如怎樣致開場白營造積極基調,怎樣通過對方的身體語言獲得各種信息,怎樣避免陷入僵局……然而眼前的一幕告訴他,他的準備純屬多餘。

    歐陽雪覺得自己坐在那兒就像一個被人愚弄的小丑,這時她才意識到同意「求和」是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想到大哥當初為什麼找她用一個空頭名字,就是為了控股權、決策權和否決權。如果是人人都能看明白的事,那就不需要請高人了。大哥在決策之前預見不到這場訴訟嗎?不可能。大哥從一年前就開始為音響展示會儲備音箱,一定有他的考慮。現在死與不死只是葉、馮、劉三人和樂聖公司的判斷,至少大哥還沒判斷。

    即便是死,既然求和與不求和的結果都是死,那又何必這麼窩窩囊囊地死?臨死前喊兩句口號好歹也是個氣節。

    歐陽雪把目光落在了樂聖公司的最高權力人物林雨峰身上,鎮定地說:「林先生,你們的觀點是出於肯定能打贏這場官司,我認為不一定。想想看,如果你們敗訴了呢?那麼現在的談判對你們就有價值。」

    「敗訴?」林雨峰自語了一句,從容地站起來,從容地走到窗前指了指窗戶,以紳士的語調和做派說了一句不太紳士的話:「如果公理都不在了,我就從這兒跳下去。」

    緊隨林雨峰的是記者的攝像機鏡頭、閃光燈和麥克風,音響界風雲人物語出驚人,而誰都知道林雨峰所指的「這兒」是巴比倫大廈9樓的窗戶。

    林雨峰一語鎖定了這場作秀的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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