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1月5日,星期天。這一天是農曆小寒,白晃晃的太陽當空照耀著,把溫暖的陽光灑在大地,這是冬日裡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連棲身在光禿樹枝上的麻雀都顯得比平時活躍了,跳來跳去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給這蕭瑟的冬天增添了幾許生氣。
午飯過後,丁元英在家裡開著電腦和激光打印機處理著各種有關王廟村農戶生產經營的文件,都是按農戶的要求,根據各個農戶提供的口頭記錄內容而分別起草的文件,有合夥企業章程、家庭產業股東權協定、家庭安全生產條例、農戶之間的各種訂購合同、各種工序價格表……等等,茶几和沙發上到處是打印紙。
這時電話響了,丁元英拿起電話一聽是歐陽雪。
歐陽雪在電話裡拘謹地說:「大哥,我在樓下,可以上去嗎?」
丁元英說:「上來。」
片刻,歐陽雪上來,丁元英打開門說:「怎麼這麼客氣了?」
歐陽雪摘下長圍巾放到沙發上,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成這樣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買了輛新車,剛掛上牌子,今兒天氣特別好,我帶大哥坐新車出去兜兜風?」
丁元英有些詫異:「哦?買新車了?」
歐陽雪到電腦房間坐下,說:「3月份要註冊公司了,以後少不了常去北京。本來我是想賣了股票再換車,那輛普桑買的時候就是二手車,又開幾年了,已經破得不成樣子。」
丁元英整理著不斷從打印機裡出來的文件,說:「你買車,不用跟誰解釋。」
歐陽雪說:「是因為……那輛舊車小丹要了,作價4萬,以後的車就歸個人了。小丹開那個車,我總覺得有點……有點……我說不大清楚,就那個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說:「個人條件不同,沒什麼。你要帶我兜風就兜到村裡,我這兒有些文件要給農戶送過去。」
歐陽雪說:「這是我分內的事,兜不兜風都得去。這就去嗎?」
丁元英說:「呆會兒,等這幾份文件出了。」
歐陽雪點點頭,拿出一張名片遞上去,說:「大哥,這件事可能你已經知道了,劉冰給自己印了一盒名片,聽說一天的工夫就發了幾十張,見誰都給,劉主任這個稱呼現在己經叫開了。咱們公司還沒有註冊,也沒有辦公室主任的編制,他連個招呼都不跟誰打就這樣做,我是有點擔心,大家一起共事這才剛剛開始就出這事。」
這是一張非常精緻的名片,無論紙張還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著劉冰的名字和公司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經定稿但還尚未起用的藍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說:「這事在你們開會的時候可以提一提。」
歐陽雪說:「劉冰開著那輛寶馬到處晃悠,有時候葉曉明工作用車都找不到人,劉冰報賬的汽油費和手機費都特別高,馮世傑和葉曉明他們對這事挺有意見,只是礙於面子側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車是誰的也沒個說道,你覺得咱這小公司放一輛寶馬車合適嗎?」
丁元英說:「不管是誰的,先用著。北京那種地方,少不了得有輛車撐撐門面。」
打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裝到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裡,然後和歐陽雪下樓去王廟村。樓下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廣州本田2.0轎車,外觀比普通桑塔納時尚了許多。車裡有一股新車裝潢特有的氣味,必須要打開點車窗通風,儘管天氣很好,但時下畢竟是嚴冬,車速帶起的風打在臉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車進入鄉間,行駛在一條只容兩輛車交錯而過的窄路上,歐陽雪放慢速度。路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正趕上這裡趕大集,平時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頭攢動,非常熱鬧,原本就不寬的街道兩邊擺滿了賣菜的、賣小吃和各種日用品的攤子,汽車緩慢地向前一點點挪動,用了20多分鐘才通過這段道路。
2
冬天是農閒季節,但是王廟村這個冬天卻沒有閒著,最直觀的景像是:蹲在牆根下曬太陽的人少了。
汽車開進那座雖然經過修修補補卻仍然顯得破落的院子,只見木工作坊門口停著那輛寶馬轎車。離木工房20多米遠的教堂門前停了許多自行車,也站了不少人,陣陣眾人一起祈禱的聲音從教堂裡傳出,顯然教會在搞活動,臨近村的基督教徒都來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公司的幾個人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管誰來王廟村都得先到木工房報個到打個招呼。
木工作坊現在雖然還叫木工房,但是已經完全沒有了木工房的含義。自從在王廟村搞了公司加農戶以後,這個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吳志明成了噴漆專業戶,周國正成了翻砂專業戶,李鐵軍成了下料專業戶,這裡的幾台簡易木工機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詩公司承租下來,做了葉曉明他們設在王廟村的辦公室,一間用來測試音箱,一間擺了三張小床用來休息,還有一間是開會、辦公的地方。
歐陽雪沒下車就看見木工作坊的門鎖著,於是一轉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國正家,因為周國正家的院子裡冒著濃煙並躥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開爐。
來到周國正家,院子裡的那棵樹和(又鳥)窩不見了,靠著西邊的院牆搭起了一個大棚,面積大約佔整個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鋪著約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著一排排已經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來澆鑄的小孔有的用東西蓋著,有的已經澆鑄了。有幾個沙形由於鐵水溫度極高而裂開了,裂縫中竟有絲絲青色的火焰躥出來。
翻砂的鋼爐就架在露天,在鼓風機的催動下爐火熊熊地燃燒著,爐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鐵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紅白熾的鐵水。馮世傑和劉冰負責用磅秤將生鐵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國正要求的時間和數量填入爐子,周國正兩手握著一根鋼釬控制爐子裡的熔化,一邊大聲指揮著其他人,村裡的幾個年輕人早已端著澆鑄用的長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兩個壯漢將一根碗口粗的圓木槓(禁止)鋼爐一個特製的圓孔中,用力使鋼爐傾斜,通紅的鐵水從出口流出來倒入大勺子裡面,幾個人迅速將鐵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澆鑄孔裡。這端勺的功夫也並不簡單,澆鑄的時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氣還得有熟練的技術。
大家圍著爐子幹活又累又熱,個個渾身是汗,有的敞著懷,有的乾脆把棉衣脫了就剩下一層毛衣。大家見丁元英和歐陽雪來了,一邊忙著一邊打招呼。周國正的媳婦趕忙送過來兩個小板凳,然後又端來兩杯開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交給周國正的媳婦,說:「這是翻砂的合同範本,做好了。」
周國正的媳婦接過翻砂合同範本說:「謝謝丁哥。」
馮世傑也敞著懷,臉上被煤煙熏得黢黑。趁爐子裡暫時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條筐往丁元英和歐陽雪旁邊扣著一扔,一屁股坐下隨口說:「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麼來了?本來我們幾個都說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兒去呢。也沒啥要緊的事,就是想過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頓了一下,所問非所答地說:「累死了,你死了嗎?」
馮世傑一愣,訕訕一笑說:「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說:「以後不許說『累死我了』這句話,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說,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還剩最後一口氣。但是有個條件,說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誰都沒想到丁元英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都愣住了。劉冰看了看丁元英,猶豫再三還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丁哥,你比資本家還狠哪!」
周國正的媳婦接了一句:「劉主任,怎麼跟丁哥說話哪?」
一個端勺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說:「劉主任暈了,這關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說:「想幹成點事就記住兩句話,別把別人不當人了,別把自己太當人了。就這點規律而言,天下烏鴉一般黑。」
馮世傑點點頭說:「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這才回到剛才的話題,說:「農戶要的文件做好了,我來給他們送文件。歐陽也在這兒,有什麼事呆會兒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馮世傑說:「好,呆會兒到木工房碰頭。這邊再出一爐就收工了,曉明在鐵軍家下音箱的料,這會兒差不多也該下完了。」
馮世傑和劉冰出來送丁元英,在門口看見了歐陽雪的新車,劉冰說:「哇,嶄新嶄新的車呀,還是董事長厲害,說買就買了。」
馮世傑說:「董事長再厲害,也沒你劉主任的寶馬厲害。」
歐陽雪笑笑沒說什麼,等丁元英上了車,一踩油門去了噴漆專業戶吳志明家。
吳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廟村幾個專業戶裡面積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圍牆,跟別人家一樣,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邊是一間廚房和新蓋的幾間噴漆房。東邊是一個棚子,下面停著一輛農用機動三輪車,旁邊的木頭支柱上拴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黑狗。他們家整個就成了一個小型噴漆廠,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牆上掛著的、地上擺在長凳子上的全是打上膩子的板子,走路都得處處留神。院子裡一片繁忙景象,幾個姑娘、媳婦聚在一起一邊打磨著上好膩子的板子一邊說著家常。
吳志明的媳婦坐在院子當中的小樹墩上用砂紙打磨上過膩子的音箱外殼,這是個非常細緻的活兒,對質量的要求很高。她非常耐心地一點一點用砂紙打磨著,不時還用手感覺一下光滑度。她的雙手已經被這樣的勞動風蝕得粗糙不堪,手指上的凍瘡裂著血口子,手上、臉上和頭髮上蒙了一層干膩子粉塵。
趴在地上的黑狗聽到門口有腳步聲噌地站起來叫了幾聲,吳志明的媳婦抬頭見是丁元英和歐陽雪來了,忙放下手裡的活兒招呼道:「丁哥來啦,歐陽也來啦,進屋坐吧。志明正在屋裡刷倒膜漆,我去叫他。」
丁元英說:「不用了,我還得去劉大爺和鐵軍那兒送文件。這四份是志明要的,一份合夥企業章程,一份家庭股東權協定,還有工序價格表和合同範本。」說著,他把四份文件交給吳志明的媳婦。
說話間,吳志明聽見聲音已經從噴漆房裡出來了,摘下套袖和口罩走過來笑著說:「聽見你們說話我就趕緊出來,歐陽也來啦,這大冷的天你們跑啥呀,文件讓他們帶來就行了。」
歐陽雪說:「你這兒用的怎麼全都是女工啊?」
吳志明憨厚地笑著,搓著雙手不好意思地說:「打磨這活兒適合女的幹,她們也能給家裡多掙點錢。女的便宜,幹活細,又比男的好管,就是速度慢一些。」
歐陽雪又問:「她們天天都來你家上班嗎?」
吳志明答道:「這幾個天天來,還有幾個是把板子帶回家去打磨,那樣她們就能自己掌握時間了,反正我這裡是計件算工錢的,干的活兒多就多掙錢,干的少就少掙。」
歐陽雪說:「嫂子這麼冷的天幹這活兒,你也不給嫂子戴雙手套?」
吳志明的媳婦笑呵呵地說:「會上不是說要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嘛,戴手套根本幹不了這細發活兒,人家噴漆的不收,俺這活兒就白幹了。」
吳志明笑笑說:「俺家也實行計件工資,她只要不耽誤做飯看孩子,掙的錢都是她的私房錢。質量要求都一樣,老婆不合格也不中。」
吳志明的媳婦說:「話都說不囫圇,老婆咋不合格啦?」
吳志明笑道:「都合格,都合格。」
丁元英說:「你們忙,我去給劉大爺和鐵軍送文件。」
劉大爺家住臨街,那台CA6150車床和一台小型車床就安置在臨街的三間房裡。車床這一塊是格律詩公司在王廟村扶持農戶的最大一塊資金,除了車床還添置了台鑽、切割機、電氣焊等輔助設備,劉大爺收了兩個學徒工,主要加工翻砂專業戶的半成品,有機櫃腳釘、機櫃定位片、音箱腳架底盤、托盤等等,也承接一些市面上的零活兒。
歐陽雪把車開到車床加工門市停下,和丁元英一起下車。只見門口擺了一片切割機、電氣焊的小設備,一個徒弟蹲在地上焊鐵門,劉大爺在操作車床給音箱腳架的鋼管套絲,另一個徒弟操作台鑽往機櫃定位片上鑽孔。
丁元英一下車,隨便碰上什麼人都會和他打招呼,他儼然已經成了王廟村的一員。歐陽雪看著他給劉大爺送文件,忽然心生感慨。她知道他在古城一直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現在他三天兩頭呆在王廟村,有時候還住在村裡,這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很難用理性把這種不同的兩面在同一個人身上聯繫起來。
丁元英像嘮家常似的跟老人聊了幾句,臨走時說:「大爺,接線柱套絲別忘了把鍍金的量算進去,如果現在正好,鍍上金就擰不動了。」
劉大爺說:「幹一輩子了,咱知道這個。曉明也囑咐過幾次,你就放心吧。」
來到下料專業戶李鐵軍家,老遠就聽到尖利刺耳的噪音。
下料的院子裡搭了一個大棚,大棚底下是台鋸、線鋸、立銑機、粘合壓力機等設備,台鋸、線鋸開板子揚起的粉灰和立銑機揚起的粉灰瀰漫在空氣中,機器的轟鳴裡夾雜著一陣陣尖利刺耳的聲音,幾個幹活的人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口罩,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和木屑。開好的密度板整齊地摞在一邊,經過立銑整形的密度板分類摞在另一邊。巨大的噪音、飛揚的粉灰和一個個像土人一樣的操作工構成了一幅王廟村獨有的生產場面。
李鐵軍停下手裡的活兒摘掉口罩大聲問:「丁哥,啥時候來的?」在這種巨大噪音裡說話,聲音小了根本聽不見。
丁元英大聲說:「我剛來。這是下料的幾份文件,你收好了。」
李鐵軍接過文件看了看,先去放到屋裡。
一個背對著他們正在操作立銑機的人聽到說話回過頭,原來是葉曉明,他也是落了一身粉灰,穿著一身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農村大棉襖,如果不摘掉口罩從正面看根本認不出來。他放下手裡的活兒向丁元英指了指大門,意思是:到門外說話。
院子大門外隔了一道院牆屏蔽,噪音就小了一些。葉曉明走到大門外摘掉口罩對歐陽雪笑著說:「哎喲,是董事長大人駕到,失敬!失敬!真換車了?雷厲風行啊。」
歐陽雪也笑了,說:「你看,剛想對你肅然起敬,你這話裡就帶刺兒了。」
葉曉明說:「別別,董事長可千萬別表揚,這批料是出口音箱的料,我是對他們不放心才親自下手的,我是擔不起這耽誤出口的責任。」
丁元英說:「世傑說你們要找我,我剛才跟他們說好了呆會兒在木工房碰頭。」
葉曉明說:「鋼琴漆面的音箱昨天裝好了一對,還有一對箱體志明的媳婦正在打磨。音質我聽了比小丹的那對音箱要好,說明板材質量可以,我就把這批音箱的料下了。我這兒還有幾塊板就下完了,換一回衣服很麻煩,你們等我一會兒,咱們一塊兒過去。」
歐陽雪說:「好,我們等你一會兒。」
3
葉曉明下完15對音箱的板材,專門放到一個位置,反覆跟李鐵軍交代必須有他和馮世傑兩人在場監督的情況才可以合成箱體。換過衣服,他和丁元英、歐陽雪3人回到木工房的時候,馮世傑和劉冰已經在那裡等候了,他們先去音響室看音箱。
歐陽雪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對音箱,驚訝地說:「沒想到做得這麼好,我簡直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比小丹的那對音箱漂亮多了,像從流水線上下來的一樣。」
馮世傑笑道:「外行了吧?這種效果只能手工做出來,因為倒膜漆一次只能處理一個水平面,固化風乾了以後才能處理另一面,固化漆面和液態漆面的所有銜接處都在稜角上,非常難處理,機械化流水線絕對做不到。」
葉曉明說:「小丹的音箱是噴漆,這是一遍遍刷的鋼琴漆,一遍遍拋光拋出來的,沒有可比性,那時候是啥設備?現在是啥設備?整個工藝都不一樣。」
丁元英仔仔細細看了音箱的每一處,說:「稜角、接口做得可以,顏色和漆面的飽滿度也不錯,就是拋光還不夠理想,不均勻。」
馮世傑說:「拋光機太大,轉速又高,單靠人抱著音箱拋光很危險,稍不小心人就捲進去了,受力的穩定性也不好。這事我跟劉大爺和志明都說了,設計一個帶軌道的托架,花不了幾個錢,又安全又穩定。」
葉曉明說:「這次就做了兩對試驗性音箱,只要有了拋光托架這個問題就解決了。出口的音箱下了15對的料,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都考慮進去了,這個丁哥可以放心。」
丁元英說:「行,打開聽聽。」
劉冰打開音響,放了一張世界三大男高音的唱片。丁元英分別聽了小音量、中音量和大音量,對音質比較滿意。
馮世傑說:「丁哥,這可是咱們公司的鎮山之寶啊,起個名字吧。」
丁元英問:「音響圈裡慣例的做法是什麼?」
葉曉明說:「都是旗艦、一號什麼的叫法。」
丁元英說:「那就入鄉隨俗,叫格律詩一號。」
看完音箱大家來到辦公室,數九寒冬,空曠的屋裡只生了一個像水桶大小的煤火,冷得像個冰窖。馮世傑給每人倒了一杯開水,不為喝水,就為暖暖手。
葉曉明從抽屜裡拿出一疊文件遞給丁元英,說:「丁哥,本來我們說晚上去找你,也沒啥大事,就是工作上的事跟你匯報一下,有些不明白的事想問問。音箱申請專利的資料都準備好了,公司章程我們幾個都看了,沒啥意見,都簽了字。音箱和機櫃的兩個商標我畫了幾張設計草圖,你定個圖案、標牌檔次和數量,我就讓標牌廠做了。還有個事就是得把你的那套音響拉過來,用頂級器材和不同的推法都推推,做個全面比較。」
丁元英看了公司章程的股東簽名、申請專利的資料和商標設計草圖,說:「音箱必須做全面比較,器材你們隨時可以去搬。音箱專利的申請項目還不夠,必須要把5吋單元和6吋單元極限小的面板設計和黃金組合的面板設計全部申請專利,不能給仿造者留下任何一點機會。音箱的商標設計不能只用格律詩三個字的頭一個字母,咱們不是有影響的大公司,人家看了不知道什麼意思。格律詩三個字的英文字母並不長,手寫一個就可以當商標。」
葉曉明看看大家,笑著說:「丁哥,那就把這個露臉的機會給我吧,我手寫一個,先下功夫練上幾天,沒準兒以後我就跟著音箱出名了呢。」
劉冰說:「那你得聲明不能跟公司要版權,不然我寫,我不要版權。」
葉曉明說:「能有個露臉的機會就不錯了,還要什麼版權?」
丁元英說:「可以,就讓曉明寫了。還有什麼問題?」
馮世傑說:「趁著丁哥、董事長和葉總都在,我先說個事。教會找咱提過幾次了,想從咱這兒找點適合婦女干的活兒,一是能讓困難家庭感受到主的慈愛,二是她們能從工資裡拿出10%奉獻給基督,教會也能增加點經費。現在生產剛剛開始,半成品包裝這一塊還沒啟動,這活兒也比較適合婦女,是不是能考慮一下。」
丁元英說:「包裝這一塊沒有啟動,是因為王廟村根本就不存在成品包裝,只存在半成品包裝。成品包裝必須放在北京,否則就不是北京格律詩公司製造了,而成了北京格律詩公司委託古城王廟村板材加工廠製造,一是不利於市場運作,二是增加了成本。包裝箱在北京就地印製,雙頭絲直接從河北廠家發到北京,不能在王廟村和北京之間來回兜圈子。」
劉冰說:「這事我跟你媽解釋過好幾次了,既然是主的慈愛就讓她們找主去,上帝都全能了還辦不了這點事?咱要是幫了她們就是主的慈愛,那咱不就成了上帝?要是真有上帝怪罪下來,咱指不定會遭啥報應呢。」
馮世傑不滿地說:「你又說這種謬論。」
劉冰說:「我謬論,那你說個不謬的。」
丁元英說:「誰適合干就扶持誰,這是扶持資金的使用原則。如果教會利用自己的組織能把這個事情做好,那就讓她們干去,都是王廟村的人,主不主的那是人家的事。」
歐陽雪說:「我沒意見,只要教會適合干就給她們吧。」
葉曉明說:「我也沒意見,通過。」說完看了馮世傑一眼。
馮世傑馬上站起來說:「那我去告訴她們一聲,板上釘釘了。」說著就出去了。
葉曉明轉換了話題,說:「丁哥,有幾件事我們私下議了議,還是心裡沒底,我歸納了一下有這麼幾條:一是格律詩公司真能靠音箱吃飯嗎?二是我們聽著出口、測評、代理這些詞都跟聽故事似的,真有那麼容易嗎?三是即便真能做到,那得花多少錢哪?四是為什麼一定要趕在六月份操作?再就是音箱有沒有必要申請專利?雙組分是以犧牲效率換取音質和響度,能不能得到業內人士的認同還是一個未知數,如果音箱做不起來,那所有的錢就白花了,反倒是給人家的喇叭、功放做了廣告,咱們成了冤大頭。」
這時,馮世傑已經給教會報信回來了,重新坐到他原來的位置。
丁元英說:「音箱不一定能當吃飯,但它是公司的形象和名片,是你們擠進音響圈的入場券。出口的難易取決於海關商檢,取決於音箱、機櫃的材料是否符合國際商檢要求,只要符合要求,交給出口代理公司辦就行了。測評是一種商業服務,誰花錢都能辦。代理是一個彈性詞,代理關係的成立取決於雙方開出的條件。」
馮世傑問:「咱們能開出什麼條件?」
丁元英回答:「格律詩音箱需要倫敦、柏林、巴黎三個城市做烘托,使用說明書裡需要權威、客觀的測評,需要中、德、英、法四種語言,需要諸如英國總代理這樣的標稱,為此我們準備付出八套音響的代價。另外兩套是我個人購買,與公司行為沒有關係。」
劉冰說:「8套音響,怎麼也得20多萬,樂聖和斯雷克該偷著樂了,本來還沒啥可吹的,這下可有的吹了,咱把人家沒做到的事都做了。」
丁元英說:「樂聖和斯雷克是兩家權威音響公司,不管他們在這上面怎麼做文章,總得先把你格律詩掛在筆頭子上,你一夜之間就能和樂聖、斯雷克稱兄道弟,該知足了。」
馮世傑點點頭說:「對呀,也是這個理。」
丁元英拿出煙點上一支,劉冰也拿出自己的煙,一看煙盒裡已經空了,就習慣地攥成一團隨手丟到煤火旁邊的爐渣上,丁元英見狀把煙遞給他。
劉冰接過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點上,說:「還是丁哥的洋煙好。」
馮世傑說:「也給咱來一支洋煙。」
劉冰又把煙盒遞給馮世傑。三個人一起抽煙,房子裡馬上瀰漫起了香煙的氣味。
丁元英接著說:「為什麼要趕在6月份操作?因為小丹的探親假是兩年一次,5月份以後才有請假條件。辦這事的人需要有護照、簽證,有外語能力,熟悉當地的情況。小丹符合這些條件,趁探親假的機會辦這事比較合適。」
葉曉明說:「是公司委託她去還是她趁探親捎帶著辦?咱實話實說,這也是關係到錢的問題。如果是公司委託她去,那路費、勞務費、食宿、翻譯什麼的也不少錢呢。」
丁元英說:「是小丹捎帶著辦公司的事。」
歐陽雪忍不住插了一句:「葉總,你這樣揣度小丹我覺得不大合適。」
劉冰趕緊打圓場,說:「曉明也是為公司考慮,其實心裡真沒啥。」
葉曉明說:「丁哥剛才分析的都有道理,可我們還是感覺挺空泛的,好像抓不住實際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們對專利、測評、代理的這些事有看法,我們的意思是趁花錢的事還沒有真正鋪開,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踏踏實實做機櫃,逐步向音箱市場滲透。如果是公司決議我們執行,但是我們保留意見,至少我個人持保留意見。」
歐陽雪說:「你們當初找大哥幫忙是出於什麼考慮我不知道,我找大哥幫忙是因為我相信大哥,也因此承擔這種相信的風險,否則我就不知道找大哥幫忙的意義在哪兒了。如果你們需要一個決議的形式,那我就表個態,今天的這個會就是決議。」
劉冰問道:「丁哥,咱們的機櫃真能有市場嗎?」
丁元英說:「只要生產音響的廠家存在著,你的產品就能有市場,除非你不行。」
馮世傑說:「我是有啥說啥,不管咋說我也是王廟村的人,站在王廟村的角度考慮,有時候我也有一種擔心,萬一將來公司靠不住了可咋辦?」
丁元英說:「有人、有槍、有地盤,還愁沒有番號嗎?」
歐陽雪沒想到這個偶然的「聊聊」演變成了一次正式的會議,而且會議的內容多少讓她感到有些不愉快,畢竟一切才剛剛開始,公司內部就出現了較大的意見分歧,這使她不得不對公司的前途產生擔憂。
這時馮世傑說:「丁哥,我們幾個都沒見過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小家子氣,說多說少的你別往心裡去,工作該咋干咋干。」
丁元英說:「過了年就該考慮公司運作了,商業保密的事有必要提一下。在坐的都是生意人,都明白商業機密的重要性,法律上也有明確規定。公司的生產、成本、利潤、資金狀況、經營狀況等等,是公司的最高商業機密。大家議一議,拿個意見。」
馮世傑說:「這種事誰也不會故意說,就怕無意說走了嘴。」
葉曉明看了看劉冰,說:「現在討論的就是無意說走了嘴怎麼辦?要不要負責?」
劉冰也看了葉曉明一眼,說:「你看我幹啥?誰洩密誰捲鋪蓋走人。」
葉曉明說:「我怕你那張吹牛的嘴沒根弦把門。」
丁元英說:「幹什麼事守什麼規矩,如果大家的意見一致,你們起草一份公司保密責任協議,每個人都簽一份,有個章程。」
葉曉明說:「行,這協議我來起草吧。」
丁元英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咱們就散會了。」
歐陽雪說:「散會之前我說一句,就是劉主任印名片的事,希望以後有什麼事能事先跟大伙打個招呼,至少得跟葉總打個招呼。我說完了。」
劉冰小聲嘀咕了一句:「干的干死,歇的歇死。」
4
散會的時候天色已是傍晚,家家戶戶該吃晚飯了,葉曉明他們要去馮世傑家吃飯,歐陽雪也要回酒店照顧生意,大家在木工房門口分手。
丁元英剛要上車,就聽教堂那邊馮母在喊:「世傑,叫住元英,先別走。」話音未落只見她熱情地笑著朝這邊快步走來。
馮世傑說:「丁哥,可能是教會請你去吃聖餐。」
劉冰說:「吃啥聖餐,是想拉丁哥入教,他們都說過好幾次了。」
丁元英問:「誰帶錢了?先給我點。」
歐陽雪一邊從包裡掏錢一邊問:「要多少?」
葉曉明笑笑說:「聖餐哪,那可是上帝賜的。俺吃過,吃一回奉獻個十塊八塊的。丁哥去吃恐怕十塊八塊的打不住吧?」
歐陽雪拿出兩張百元面值的錢遞給丁元英一張,自己也攥了一張。
馮世傑說:「太多了,丁哥給50、歐陽給20就不少,日子還長著呢。」
歐陽雪笑著說:「算了,不能讓上帝再找錢哪。」
教堂離木工房只有20多米,馮母說話間就來到了近前,對丁元英和歐陽雪說:「咱這兒馬上開飯了,吃聖餐有福啊,吃了飯再走吧,一塊兒說說話。」
葉曉明他們三人上車了,上車前葉曉明對馮母笑著說:「大媽,您帶丁哥和董事長去吃聖餐,俺去你家食人間煙火了。」說完他們開車走了。
丁元英把100元錢遞給馮母,說:「大媽,吃飯可以,我不懂這兒的規矩,這錢就交給您了,多了少了您別介意。」
歐陽雪也趕快把錢給馮母。
馮母接過錢對丁元英和歐陽雪莊嚴地各說了一句:願主賜福與你!然後又說:「哎呀你誤會了,不是這個意思。早就想跟你說說話了,一直得不到機會。」
教堂門口的樹上掛著一隻100瓦的臨時電燈,遍地是信徒自己帶來的小凳子、小馬扎,屋裡屋外都是人。教堂外面的窗戶下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子,上方有一個專門供人往裡面投錢的孔。教堂隔壁是一間教會的伙房,平時不用,只在有活動的時候才臨時開伙,有五六個婦女在忙著做飯。
丁元英到伙房看了看,一個小鼓風機在地上呼呼地吹著爐子,一口大鍋熬了滿滿一鍋玉米糊糊菜粥,裡面有菠菜、粉條、豆腐丁,黃澄澄、白生生、綠瑩瑩,咕嘟咕嘟沸騰著,香氣撲鼻子,惹得人忍不住直嚥口水。
有人從教堂裡搬來長條凳子當飯桌,馮母招呼丁元英和歐陽雪圍著長條凳子坐下,不一會兒專門管送飯的人就把熱騰騰的玉米糊糊菜粥和饅頭送來了。每個信徒在進餐前都念叨了幾句祈禱詞,丁元英和歐陽雪就免了這道程序,直接吃了。在這裡吃聖餐並不像電影裡看到的那樣莊嚴,婦女們有說有笑,非常熱鬧。
吃過聖餐,不知什麼時候丁元英周圍已經坐了好幾個人,還有兩個男人,都是40多歲的模樣,其中一個人的膚色和穿戴像是城裡人。
馮母介紹道:「這是劉牧師,這幾個是鄰村教會的人,沒啥事,咱說說話。」
王廟村的一個婦女先說:「元英,你信教吧,信了教你就得救了。」
馮母說:「元英,大媽知道你是好人,真是為你好。俺沒文化,也說不出啥道理,就知道你要是不信主,你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能進天堂,只有信主你才能得救。」
一個中年婦先祈禱了一句:主內肢體平安!然後說:「我現在就給你講道,你聽了以後才能信。咱都洗過澡吧,你發現沒有,不管你咋搓你都搓不乾淨,搓到啥時候都有灰,為啥呢?因為上帝是用泥造的人,只有主能讓咱躲過深淵。教會是耶穌的身體,是道成肉身在地上的延續,在天父面前沒有身份地位、富貴貧賤的世俗偏見,耶穌賜給每一個信他名跟隨他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耶和華是咱的牧者,咱必不至缺乏,反得永生……」她口若懸河地把聽來的、自己理解的和背誦下來的一口氣倒了出來。
王廟村的那個婦女給她遞了一杯水,說:「嫂子,你喝口水,別著急慢慢說。」
中年婦女接過杯子卻並不喝,還是不歇氣地往下說:「你先別說話,你這一說話我就連不上了,還得從頭開始。咱這裡不需要講理,你只要信就行了,信就能得救。知道《聖經》吧?創世紀的時候上帝幹啥呢……」那情形是要從《聖經》的創世紀一直說下去了。
那個男的大概也聽不下去了,擺擺手打斷她的話,說:「嫂子,你這樣講不行,人家大兄弟是有文化的人,你得講道理。」說著,將臉轉向丁元英:「兄弟,我這麼跟你說吧,你信不信有天堂?到時候俺都上天堂了,就你沒去,你心裡啥滋味?」
丁元英只是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
這時劉牧師說了一句:「丁先生,你應該回答這個兄弟的問題。」
丁元英說:「如果是駱駝穿針的天堂,我敬仰他們,因為我做不到。」
劉牧師一怔,下意識看了看丁元英。「天堂」二字解文解意皆是心性,這個問題看似簡單,而正信正解、直心直入的回答卻沒有幾個,多為貌似覺悟的華麗之詞。讓劉牧師心裡為之一顫的是,問者是隨心一問,答者是隨心一答,並無思量。
劉牧師問:「你信神嗎?」
丁元英說:「信,了妄唯真即是神。」
劉牧師思忖片刻,說:「了妄唯真,那神和人是什麼關係?」
丁元英說:「不一不異。」
劉牧師說:「天國遠了,沒人能救得了你,你走吧。」
丁元英起身告辭,客氣地說:「打擾了。」
馮母著急地說:「元英啊,你就信唄!信就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