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0月26日早上7點30分,葉曉明和劉冰按約定來到玫瑰園小區大門口等著與芮小丹交接汽車。這個小區是古城為數不多的高收入階層住宅區,此時正值上班時間,一輛輛各種牌子的中高檔轎車魚貫而出。葉、劉二人只知道在此從芮小丹手裡接車,但並不知道要接的是什麼車,所以對每輛出來的車都要看看司機,把人看得眼花繚亂。
當一輛掛著北京牌照的黑色寶馬行駛過來的時候,劉冰放鬆了注意力,本能地覺得不可能會是這輛,可偏偏就是這輛車讓他看到了芮小丹的面孔,他心跳突然加快了,用胳膊碰了碰葉曉明,驚訝地說:「天,我沒看錯吧?是寶馬!」
說話間汽車開到他們面前停下,劉冰等芮小丹剛一下車就略顯拘謹說:「芮小姐,今天我們幾個都去王廟村開會,丁哥怕歐陽小姐一個人來回不安全,就坐她的車去了,讓我們來接這輛車。」
芮小丹禮貌地朝他們一笑,隨和地說:「不用小姐小姐的,叫我小丹就行了。車子昨天已經洗過了,手續都在車裡,你們可以開走了。」
劉冰說:「你開,先送你上班,呆會兒我到車少的路上先熟悉熟悉車況。」
芮小丹沒有推辭,說了聲:「行,那你們就捎我一段。」於是上車繼續駕駛。
劉冰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一邊留心看芮小丹操作,一邊提一些司機遇到沒開過的車型比較關心的問題,諸如轉向燈的操作設置、儀表盤的功能設置、自動遙控啟動等問題。
芮小丹解答了幾句,然後說:「你開開就熟悉了,我也很少開這車,就是從北京開回來的時候一路熟悉了一點。」
葉曉明在後面笑著說:「劉冰,開這車可不能像你開出租車的時候橫衝直闖啊。」
劉冰說:「那是。」
汽車不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公安局門口,芮小丹下了車就去上班了。
劉冰接過來汽車緩緩地開動了,慢慢加速,很快就找到了駕駛的感覺,興奮地說:「我的天,就跟抓在地上一樣!想不到我劉冰還有開這種車的命。」
葉曉明也感歎地說:「真穩哪,跟世傑那輛破吉普就是不一樣!」
劉冰把車開到一條道路寬闊而車輛稀少的路上放開車速跑了幾趟,熟悉了這輛車的提速和制動性能,然後就朝王廟村駛去。路上,他困惑地說:「我看行車證上並不是丁哥的名字,丁哥這人窮不窮富不富的,你說他到底是什麼人?圖什麼呀?」
葉曉明若有所思地說:「丁哥這些天沒少去王廟村,現在突然又冒出來一個歐陽雪,這陣勢我也吃不透了,他到底是要幫咱們呢還是要幫王廟村?到底是王廟村為咱們所用了還是咱們為王廟村所用了?」
劉冰說:「他就是幫王廟村,也得圖個什麼呀。」
葉曉明不假思索地說:「扶貧哪,那可是金邊兒細瓷兒的功德。人家玩什麼?玩的就是人堆兒裡的不一樣。」
他們一路聊著不知不覺過了40多分鐘,汽車駛進王廟村的時候,街道上的村民紛紛下意識地投來異樣的目光,劉冰在一種非常愜意的心情裡把車開到了馮家小院的門口,門口停著馮世傑的吉普車,卻不見歐陽雪的紅色桑塔納車。
馮母聽到汽車的響聲從院子裡迎出來。
葉曉明問:「大媽,他們都在這兒嗎?」
馮母親和地跟他們打招呼,說:「他們剛來就走了,說是在國正家開會。」
葉曉明說:「大媽您忙,我們去國正家。」
馮母問:「知道地方吧?村西頭。」
葉曉明說:「知道。您忙吧。」
周國正家住在村西頭,旁邊有個不大的水塘和一個麥場。現在是深秋季節,麥場上晾曬的都是花生、芝麻、玉米之類的秋季農作物。水塘裡已經沒有水了,乾枯的水塘變成了一個大坑,下大雨的時候成了村裡排水的好去處。劉冰開車到村西頭拐進胡同,果然看見歐陽雪的紅色桑塔納車停在周國正家旁邊的麥場上,他把車停在桑塔納車右側保持兩個車門的距離,以免開車門時磕碰了寶馬。汽車剛一停下,很快就吸引來了玩耍的孩子和幾個村裡的年輕人。
2
周國正家的院子裡擺了許多小凳子和一張低矮的老式農家飯桌,飯桌上擺放著兩個暖瓶和十幾個玻璃茶杯,丁元英的煙和打火機放在飯桌的一角。院子裡該來參加會議的人都來了,有歐陽雪、馮世傑、李鐵軍、吳志明、劉大爺,還有一個文質彬彬、衣著樸素整潔的本村姑娘。此時周國正和劉大爺正和丁元英談著什麼,其他人都站在周圍聽著。
周國正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說:「把這棵樹伐掉,(又鳥)窩拆了,在這兒搭個棚子。爐子放到這邊,焦炭、鐵錠堆到東牆。劉家屯有個半噸的舊爐子閒著沒用,人家願意九百塊錢處理給咱,我去看過了,拿過來做點隔熱處理就能用,保住機櫃腳釘、定位片、音箱架子和接線柱的生產肯定沒問題。爐子吊架咱自己做一個,不費啥事。」
劉大爺說:「有了咱自己的翻砂廠和車床加工,那成本一下子就降下來一大截。車床咱不一定要買新的,根據咱產品的質量要求能用就行,能省不少錢。」
丁元英問:「翻砂和車床這兩塊需要幾個人?」
周國正回答:「平時有我和我媳婦兩個人就行了,我爹也能過來幫幫忙,就是開爐的時候人手少了不行,到時候找他們幾個來幫忙,幹完了請他們吃頓飯,農村的家庭翻砂廠都是這個做法。翻砂這一塊兒用工不能和噴漆比,他們手工打磨這一塊用人多。」
劉大爺說:「車床這一塊兒除了我之外最少還需要三個人,一是這活兒工序多,切削、打眼什麼的得同時做。二是我年紀大了,盡量多帶出來幾個徒弟。」
這時,葉曉明和劉冰進來了,大家相互之間打了個招呼。
馮世傑問:「怎麼這麼晚才到?」
劉冰解釋道:「送了趟小丹上班,又去熟悉熟悉車,就耽誤了。」
丁元英說:「人到齊了,大家都坐,咱們開會了。」
大家各自找凳子圍在飯桌旁邊坐下。那個文質彬彬的本村姑娘找了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拿出鋼筆,打開文件夾放到兩腿的平面上。
丁元英坐下說:「咱們人太多,大媽家裡的院子小坐不下,這個會就在這兒開了。前些日子咱們把各種零零散散的條件都撮到一起過了過篩子,從大家的分析上看存在做點事情的可能。所以,咱們把這次會議叫做以組建北京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為議題的預備股東擴大會議,預備股東會議為什麼要擴大?因為公司與農戶的關係需要大家知根知底。今天的會是拍板的會,會上說什麼都行,會下說什麼都不行,咬了牙印就要算數。今天咱們專門請了王廟村小學的趙麗靜老師做會議記錄,會後每個人都要審閱、簽字,咱們將根據這個會議記錄起草公司章程、制定工作計劃。」
趙麗靜靦腆地站起來向大家點點頭示意,重新坐下準備記錄。
丁元英說:「基於生成公司的背景和條件,公司將不以盈利為惟一宗旨,公司致力於王廟村的脫貧致富,將把自身的發展與拉動王廟村的經濟聯繫起來。但是這一條不允許寫進公司章程,將以第一個公司決議的形式確定下來,不允許把扶貧用做商業目的,因為社會對公司的好感也是商業好處的一部分。」
劉冰當即就嘟囔了一句:「天,做好事還得偷偷摸摸的,連落個名都不行嗎?」
丁元英說:「這不是一個道德境界問題,是市場生存的法則問題。這種好感不僅僅是我們強行攤派價值觀,也不僅僅是腐蝕我們自身的競爭力,更說明我們不是靠產品征服市場而是靠作秀混跡市場,這種違背商業屬性的人文評價最終將葬送這個公司。」
吳志明舉了一下手示意發言,然後站起來先沖大家憨厚地笑笑,說:「既然會上說什麼都行,會下說什麼都不行,那我就提個問題。公司借錢給農戶添置生產設備,咱知道這是公司為咱好,咱也從心裡感激。可就是有一樣,咱農村是啥條件,人家城裡是啥條件,咱技術、設備、人才、資金,哪一樣能跟人家比?這要是生產出來的東西賣不出去,農戶借的那些錢可咋還哪,那不是越扶越貧了嗎?你就算是賴賬,那公司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呀。」
丁元英回答:「只要農戶掙不到錢就沒有能力還錢,這是硬道理。公司選擇了這種方式當然就選擇了這種風險,不願意承擔這種風險的股東現在還有機會退出這種風險。」
葉曉明站起來問道:「丁哥,我冒昧問一句,那股東的前途在哪兒呢?」
丁元英說:「僅就這個公司而言,你們的前途就在這兒,就在王廟村。」
周國正的媳婦在一邊捂著嘴「嘻嘻嘻」笑了起來,立刻招來了眾人好奇的目光。周國正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低聲訓斥道:「這是開會,幹啥呢你!」
周國正媳婦索性不捂嘴了,笑著說:「我知道是開會,可就是憋不住想笑。你說咱這窮村自己還不知道前途在哪兒呢,咋還叫人家城裡人到這兒來找前途?」
一直沒吭聲的李鐵軍也開口了,說:「就是,咱王廟村有啥呀?」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丁元英身上,那麼多目光交匯在一個點上,匯成了一個碩大的問號,人們的心態已經不僅僅是局限在尋找答案,更是在尋找信心和希望。這正是丁元英所期待大家提出的核心問題,也正是這次預備股東會議為什麼要「擴大」的用心所在,會議完全在按照丁元英的思路和節奏進行。
丁元英習慣地點上一支煙說:「王廟村家家有房子,有院子,有剩餘勞力。咱們把轉變觀念這些不容易摸著的詞都放到一邊,一竿子到底。現在王廟村就差一樣東西了,公司之所以敢在王廟村下決心,是相信王廟村有這樣東西。」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啥東西?啥東西呀?
丁元英說:「不怕吃苦受累。」
吳志明不以為然地說:「這叫啥東西呀,咱莊稼人要是怕吃苦受累,那不早餓死了?城裡那些掏苦力的髒活兒累活兒,哪一樣不是咱農村人去幹的?」
丁元英把飯桌上的暖瓶放到地上,將杯子移到一邊,從煙盒裡抽出四支香煙,先用兩支擺了一個平行的形狀,兩支煙的間距大概有十幾公分,說:「生存法則很簡單,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條線,能是一條線,兩者的間距就是生存機會。」他又把另外兩支煙放在原來兩支煙的外側,間距擴大到20多公分,說:「如果咱們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咱們就比別人多了一些生存機會。市場的生存競爭非常殘酷,勝負往往就在毫釐之間,兩敗俱傷你比他多一口氣,你就是贏家。」
周國正這時插言道:「忍的這條線咱沒問題,可是能的這條線就不一定了,咱一幫農民都能生產出來的東西,人家先進的技術設備更能生產,咱拿啥跟人家競爭?」
丁元英說:「根據咱的條件,咱不能和人家現代化的生產方式硬碰,得揚長棄短,拾遺補缺,學會夾縫裡面求生存。咱們選擇的產品必須具備幾個特點,一是面向高消費階層的高品質產品,社會總需求量有限,不足以承載現代化工業流水線,達不到盈利的最低批量生產基數。二是勞動密集型產品,一般的投資規模無法形成工業流水線生產。三是比較容易掌握和傳授的技術,是人都能幹,不是跟人家比技術,是比工夫,比勞動力資源和勞動力成本。四是可以分解加工的產品,每個農戶都能利用家裡的房屋和院子進行生產,不受場地條件的限制,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咱們在家裡拼的就是不要命。這個市場夾縫雖然很窄,但是成就王廟村和幾個發燒友是足夠了。」
劉大爺點點頭說:「聽你這麼一講,是有點道兒了。」
周國正也似乎明白了一些,說:「是這麼個理兒呀。」
丁元英收起煙放進煙盒,接著說:「咱們是在務農的基礎上不出家門搞生產,生活、生產和務農一體化了,最大限度地開發利用農戶的房屋、場地和閒置勞動力,沒有基建和土地投資的包袱。生產體系旺銷時可以快速啟動,淡季時可以停產、限產,沒有一般企業停產消耗的包袱。咱們不但得讓產品在品質和價格上有競爭優勢,而且得讓整個生產體系具有很強的承受市場波動的抗擊打能力,這樣咱們就有可能比別人多一口氣。」
吳志明一拍大腿說:「就是呀,咱本來就是靠種莊稼吃飯,它就是停產、限產又能把咱咋的?還能讓莊稼飛了不成?」
劉冰說:「要死人家先死,人家死了咱就不用死。說白了就是這,你死我活。」
馮世傑跟在丁元英身邊一直沒說話,這時也感慨地說:「機櫃、音箱和音箱架子的重頭戲都在漆面處理上,全靠打磨上的功夫,真成一張砂紙打天下了。」
這時的會場氣氛已經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沉悶了,漸漸活躍起來,大家的眼睛裡都有了一種信心,下邊的竊竊私語也多了。馮世傑拿起暖瓶把十幾隻杯子逐一倒上水,先給最年長的劉大爺一杯,接著給丁元英和歐陽雪面前各放一杯,然後再給大家分發。
周國正媳婦問了一句:「以後咱要掙很多錢了,還靠這個干法嗎?」
丁元英喝了一口水說:「有了好條件,大夥兒就會琢磨更好的干法,那是後話了。」
李鐵軍問:「淡季的時候生產停了,那公司咋辦?誰養著?」
丁元英解釋道:「公司與農戶不是隸屬關係,不是僱傭勞動關係,不存在誰照顧誰、誰施捨誰的問題,純粹是債權債務關係,是公司與農戶之間平等法律地位的、平等互惠互利的商業合作關係。從法律關係上說,農戶不一定必須把產品賣給公司,公司也不一定必須經營王廟村的產品,這取決於雙方的利益需要和良好的人文背景。公司的風險係數肯定會大於農戶,這就要求公司必須以不斷開拓市場和完善服務來抵禦市場風險。」
李鐵軍明白了,點點頭鬆了口氣說:「哦,原來不是讓農戶攤派。」
這句話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哄笑,馮世傑笑著說:「這攤派都攤成神經質了。」
丁元英也隨著大家笑了,笑過之後說:「公司與農戶協調立場、統一認識的事咱們就先扯到這兒,下面該談股東出資的事,那得股東表態,就沒我什麼事了。」
四位股東相互看了看,還是馮世傑先發言了,說:「我是王廟村的人,這事也是我找丁哥來幫忙的,我實打實有多少拿多少,算上那輛車作價五萬,我總共出十七萬。」
馮世傑的話音落下,會場上鴉雀無聲。
歐陽雪見葉曉明和劉冰沒有馬上發言的意思,就舉了一下手示意發言,說:「我參加這事就三個原因,一是大夥兒請大哥操持這事,我相信大哥。二是這事有扶貧的性質,是積德的事。三是我出的那些錢是我能賠得起的數。我出一百萬,但是得有個條件,公司的大事咱們可以商量,不過日常管理我做不了,一是不懂,二是沒時間。如果大家同意我這個條件,我就算上一個。」
接著,劉冰舉手發言,他窘迫地看了看大家,說:「我就有三萬塊錢,都出了。」
葉曉明說:「我也沒啥錢,算上那些店裡的貨底我出七萬。貨底的事我跟丁哥和世傑都說過,他們也同意,能調換成樂聖旗艦套件的調換成套件,能調換成斯雷克功放的調換成功放,其它不能調換的就在公司調試音箱用,貨底總共作價兩萬。」
丁元英說:「出資的事都表態了,下一個議題是股份和分工的事,你們誰談?」
馮世傑拿出一個記事本打開看著說:「股份和分工的事這幾天沒少和曉明他們商量,今天就算定了。歐陽雪的股份是51%,葉曉明20%,劉冰13%,我16%。按這個計算,歐陽雪為葉曉明墊資18.4萬元,為劉冰墊資13.51萬元,為我墊資3.32萬元。歐陽雪是董事長,負責融資和決策,沒有具體管理的分工。葉曉明是總經理,負責全面管理工作。我和劉冰就別副總了,具體工作根據不同階段由葉曉明分配,讓幹啥就幹啥。」
周國正媳婦又小聲嘻笑了一句:「要全是老總,就一個兵都沒了。」
丁元英說:「從現在起,格律詩預備公司就存在了。我向公司談兩個硬指標,一是明年3月註冊公司、申請音箱專利,二是明年6月要發到歐洲十套頂尖級工藝的音箱和配套的機櫃、音箱腳架。這兩個硬指標不存在爭取、盡量這些彈性詞,而是必須。圍繞著這兩個硬指標你們該準備專利資料的準備資料,該向農戶下訂單的下訂單。農戶這邊有三個硬指標,明年3月必須註冊個體工商戶,明年4月必須完成發往歐洲的產品,明年6月必須得有批量的產品進入北京市場。為此,農戶添置設備、培訓技術該幹什麼幹什麼。馬上要入冬了,這個冬天是不要命的冬天。」
李鐵軍一拳捶在手掌上激動地說:「干吧!這時候不拼還等啥?」
周國正也說:「就算是拚死了,也比這半死不拉活的強。」
然而,就在大家群情激奮的當口,劉冰忽然說:「丁哥,我有個問題。歐陽小姐能給公司投資我們都很感謝,我說的話沒有半點針對歐陽小姐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丁哥為什麼不直接投資?我們還是覺得丁哥投資心裡踏實。」
丁元英淡淡一笑說:「不論我現在有沒有錢,也不論我以後在不在古城,單從資本的意義上說,丁哥的錢和歐陽小姐的錢有什麼不一樣嗎?」
大家心裡誰都明白,但是誰都不會說出來,都抿著嘴笑。周國正唯恐心直口快的媳婦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人,所以眼睛一直盯著媳婦,硬是把媳婦逼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葉曉明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就笑笑說:「其實劉冰沒別的意思,就是丁哥為這公司忙活了半天反倒沒丁哥什麼事了,看不出丁哥圖什麼,心裡不踏實。」
劉冰連忙說:「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丁元英像老朋友嘮家常一樣說:「我能在這兒說話是你們給我的面子,你們請我說我就多句嘴,你們不請我說我就閉上嘴。我的作用是把你們撮合到一起,建議一種市場經濟的生存觀念。說到圖什麼,先假定我是騙子,然後你們摸摸口袋裡有沒有值得騙子惦記的東西,如果沒有,咱們就放心了。扶貧是個好名字,但是扶貧的不是我,是你們,是你們的人和你們的資本。我圖什麼呢?你們請我說話,說明我的話對你們有用,我就臭顯能能了。」
一句「臭顯能能」把大家說得都笑了。
丁元英說:「如果大家沒有人再提問題,咱們就可以散會了,散會前每個人都看看會議記錄,如果記錄屬實就簽上名字和日期,咱們就根據這個制定章程了。」
趙麗靜把三張記錄交給丁元英,不好意思地說:「寫字太快,有點潦草。重點內容都記下了,不是很全,寫字的速度跟不上說話。我的名字已經簽上了,讓他們再看看。」
丁元英看了一眼說:「挺好。謝謝你,謝謝!」然後把記錄遞給劉大爺,說,「劉大爺您歲數大,您先看。」
劉大爺說:「看啥呀,這還能有假?」說著跟趙麗靜要過鋼筆,在記錄末端的空白處極生疏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接著,其他人有的看看,有的沒看,依次都簽了名字,把最後的那頁記錄的空白處寫得密密麻麻,簽字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次會議內容的見證。
葉曉明最後一個簽字,簽完字把記錄交給丁元英,有意無意地笑著說:「丁哥一來,我們哥兒幾個的前途就有救了。」
吳志明隨即補上一句:「王廟村的前途也有救了。」
丁元英是惟一沒有簽字的人,他隨手把記錄交給歐陽雪,不易被人察覺地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有了這種想法,就已經沒救了。」
葉曉明和吳志明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甚至還以為這是丁元英愛聽的一句話,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只能尷尬地望著丁元英。
丁元英站起來說:「散會前,咱們特別針對這個有救沒救的事再絮叨兩句。咱們翻開歷史看看,你從哪一行哪一頁能找到救世主救世的記錄?沒有,從來就沒有,從來都是救人的被救了,被救的救了人。如果一定要講救世主的話,那麼符合和代表客觀規律的文化就是救世主。這話在這兒講有點轉文了,具體到咱們當下這事,就是認準市場,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受別人受不了的罪,做別人做不到的成本和質量。這個,就是你們的救世主。扶貧的本質在一個扶字,如果你根本就沒打算自己站起來,老天爺來了都沒用。好了,散會。」
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就此結束。
3
散會之後時間就接近中午了,丁元英考慮到維納斯酒店中午上人的高峰需要歐陽雪回去照顧生意,自己也要回去起草《公司章程》,就和歐陽雪先一步離開了王廟村。
歐陽雪駕車出了村口,問道:「大哥,由著他們買設備,資金會不會失控呢?」
丁元英說:「設備不能當錢花,農戶生產、公司銷售,利潤雙向透明,坑跑了你們或負債過高都不符合農戶的利益,葉曉明和馮世傑他們會比你更關心這個問題。」
歐陽雪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會開飯館,對別的生意一點不懂。」
丁元英把車窗搖下一道縫,點上一支煙說:「會議記錄放好了,將來有用。你回去把抵押借錢的文件做好,只把擔保人和債權人該簽字的地方空著就行。這個會下來農戶就動起來籌劃設備了,很快會有一個用錢的高峰期。」
歐陽雪說:「馮世傑他們的錢加起來有20萬,可以先應應急。」
丁元英笑了,說:「你的錢不打頭陣,賬上一分錢也跟不進來。」
歐陽雪明白了,點點頭說:「人家得探探虛實,也在理。」
從這句話以後停了好久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歐陽雪只顧著開車,丁元英不聲不響地抽煙,誰也沒有在意這種沉靜。丁元英那支煙快要抽完的時候忽然覺察到了這個情況,他把煙頭放進汽車煙灰缸裡,推上煙灰缸問道:「怎麼沒聲了?」
歐陽雪說:「等著大哥訓話呀。大哥,中午小丹不在,你就在店裡吃點吧,想吃什麼就讓廚房做去,吃完飯我把你送回去。」
丁元英說:「不用,我一去就耽誤你照顧生意,你把我送到小吃街就行了,我去吃碗山西剔尖兒,再來碗不要錢的麵湯,比吃你們的大餐自在。」
歐陽雪笑了笑,沒再堅持,說:「大哥,咱們是閒聊,你要是不嫌我囉嗦,我跟你絮叨絮叨我和小丹的事。」
丁元英說:「能說的你就說。」
歐陽雪說:「以前我和小丹兩家住鄰居,兩家都是一個女兒,也都是父母離婚,有點相似的地方。但是……這一但是就不一樣了,我是父母兩頭都嫌我累贅,母親去哪兒了到現在都不知道,父親又娶了個新老婆,我就成了兒歌裡唱的那樣,就怕爹爹娶後娘啊,有了個弟弟比我強啊,弟弟吃麵我喝湯啊……」說到這裡歐陽雪禁不住笑了起來,彷彿是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而這笑裡又隱含著幾分心酸。
丁元英沒有笑,繼續抽著煙。
歐陽雪笑過之後接著說:「那時候我喜歡到小丹家去玩,因為我一去小丹的母親就給我拿好吃的,後來她們出國了。我12歲那年離家輟學,跑到馬道街的一個小飯館給老闆娘磕了八個響頭,腦門都磕出血了,老闆娘不落忍給了我個擇菜掃地的活兒,晚上飯館的幾個板凳一對就當床了。後來我自己擺餛飩攤兒,開小吃店,一天到晚拼了命地掙錢,就為在人堆兒裡也能有個模樣。」
丁元英點點頭說:「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歐陽雪說:「我和小丹算有緣分,本來她家裡是讓她去上海讀高中,可她不願意跟她父親在一起,就回古城讀寄宿學校。當時我的小吃店就在寄宿學校附近,有一天店裡來了幾個同學吃飯,我聽到有人叫小丹的名字,上去一問,還真是她,這才知道她是一個人在古城,以後我就常去看她,學校的伙食很單調,我就經常做點好吃的給她送去。」
丁元英說:「原來你和小丹還有這麼一段。」
歐陽雪看著前方的路,提速超過了前面的一輛農用機動三輪車,然後問:「大哥,你知道維納斯酒店是怎麼開起來的嗎?」
丁元英說:「我只知道酒店的投資裡有一部分資金是玫瑰園的房屋抵押貸款,其它的不清楚,但至少小丹的母親同意這件事,因為房屋抵押貸款繞不開房屋產權人。」
歐陽雪說:「當時我有個在黃金地段開酒店的機會,就是缺資金,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北京找小丹,小丹跟她母親做工作促成了房屋抵押貸款。本來這錢說是借的,我是怕做賠了還不了錢才把她硬拉進股東,當時小丹正在讀大學,根本沒有經商的心思,我跟她說得天花亂墜,其實心裡一點都沒底。小丹心裡什麼都知道,可就是不捅破這層紙,一直給我留著面子。這事過去好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
丁元英說:「小丹和她母親能這樣做,也是緣於對你有信心。」
歐陽雪說:「我忘不了這事不是因為小丹幫了我,是因為她尊重我,是因為她讓我知道我也可以有面子。我為什麼拚命掙錢,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沒面子。我沒親人,也沒什麼文化,不管小丹將來是留學還是當律師,我都希望她別退出這個店,有個事連著我就有個伴兒,遇事有個商量心裡就有個著落。」
歐陽雪語氣平靜地敘述著,那種平靜更讓人感覺到一種蒼涼和感動。丁元英這時才真正理解了歐陽雪為什麼會對芮小丹的去留問題如此敏感,因為那已經超出了一般朋友意義的友情和理解,那是一種精神和親情的需要。
歐陽雪說:「我很佩服小丹,一點不嬌氣,膽子大主意也大,如果從辦事上你根本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小丹但凡貪慕點虛榮,憑她家的條件不會是現在的這種日子。」
丁元英說:「就因為她膽大主意大,所以她的將來不會讓我去打算。」
4
預備股東擴大會議結束之後,大家在麥場送走丁元英,然後圍著寶馬車七嘴八舌議論一番,快到吃午飯的時間才漸漸散去,葉曉明、馮世傑、劉冰3人回到馮家。馮母已經把飯做好了,是烙餅、小米稀飯和幾個炒菜,3人圍坐在堂屋的飯桌旁邊吃邊聊。
馮世傑從柳條饃筐裡拿了一塊烙餅咬了一口,笑著說:「真沒想到蹦出一輛寶馬,劉冰開上這車到大街上兜一圈兒,這譜擺大發了。」
劉冰擺擺手說:「我是開車的,葉總是坐車的,是葉總的譜擺大發了。」
葉曉明低頭吃飯,沉思了一會兒問:「世傑,今天做會議記錄是怎麼回事?」
馮世傑說:「我也不知道,丁哥讓找個人做記錄我就找了。」
葉曉明思忖著說:「折騰了半天,人是咱古城的人,錢是咱古城的錢,丁哥還是沒出一分哪。咱們要是按他說的去做,真做砸了誰擔責任?說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現在反倒成了他光腳咱穿鞋了,玩得真高。」
劉冰立刻警覺地問:「那……咱的資金什麼時候到位?」
葉曉明想了想說:「歐陽雪是大股東,是董事長,咱辦事得多看著點她的臉色,咱們跑得太靠前會不會讓董事長不高興呢?」
劉冰說:「咱讓丁哥把這輛車入股進來,這車就算不是新的,也得值個幾十萬吧。」
葉曉明說:「暈!就算輪得著你坐,入了股咱就得把車錢分攤出來,你是坐得起還是養得起?用丁哥的說法,這叫強行攤派高消費。再說,這車並不是丁哥的名字。」
馮世傑說:「曉明……」
劉冰立刻用手指敲敲桌子笑著說:「叫葉總。」
馮世傑也笑了,點點頭說:「葉總,咱這麼猜疑合適不合適?咱們到底是請人家幫忙還是成心找個冤大頭坑一把?別管丁哥從哪兒拉來的資金,總之是拉來了。歐陽雪是好糊弄的嗎?糊弄個十萬八萬的還可以,100萬哪,擱誰身上誰不得掂量掂量?至少她得相信丁哥是實實在在幫咱們幹事。就說這輛車吧,這車要是咱的咱捨不捨得這樣拿出來用?」
劉冰剛喝下一口稀飯,放下碗說:「就是,就是。」
葉曉明抬眼看了看劉冰,不滿地說:「就是什麼?今天你當著那麼多人說只有丁哥投資心裡才踏實,你以為別人都聽不出來嗎?」
馮世傑說:「算了,算了,說點正事。那依你之見咱還幹不幹了?」
葉曉明納悶地說:「這叫什麼話,有點疑問就不幹了,干了就不能有疑問?我見丁哥第一面就看出來他是高人,不然怎麼會有今天的局面?」
馮世傑說:「那當然,所以選你當總經理。」
葉曉明也覺察到這樣閒扯下去沒多大意思,就問:「世傑,你在村裡泡幾天了,你估計農戶買設備需要多少錢?」
馮世傑說:「我跟他們幾個合計了一下,台鋸、立銑機、旋床、車床、拋光機……加上翻砂、噴漆、跑電路這幾塊,怎麼也得20萬出頭了。」
葉曉明說:「這事得嚴格把關,對農戶報上來的單子咱們得到商家親自看貨,親自談價格,既不能貪圖便宜買爛貨,也不能花冤枉錢不實用。」
馮世傑說:「這事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葉曉明接下來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咱們辦公司,你的店怎麼辦?」
馮世傑說:「我和表弟商量好了,把店承包給他,這兩年他在店裡幹得不錯,業務也熟了。你放心,我絕對一門心思搞公司,我知道哪頭輕哪頭重。」
葉曉明喝完碗底的稀飯,放下碗筷拽一節餐巾紙擦擦嘴,笑道:「誰是高人?其實丁哥並不是高人,我更談不上,真正的高人是馮世傑,丁哥也是世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王廟村要真是脫貧致富了,沒人會記得丁哥,他也不可能為這點事呆在古城。世傑可是本鄉本土的功臣,報紙上吹乎吹乎,那就紅了。」
劉冰急忙插言道:「沒準兒還能混個鄉長當當呢。」
馮世傑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指著繚繞的煙霧笑著說:「我已經被你們吹得像那股煙兒一樣飄起來了,我要是當了鄉長,給咱們弟兄一人批兩畝地,咱也蓋個鄉間別墅住住。」
劉冰陶醉地說:「我蓋鄉間別墅的時候得按最Hi-Fi的標準親自設計一間聽音室,擺一套八台後級的純甲類膽機,專門在外面牆上掛一台變壓器,邀請道上的大燒家來切磋,來一個震死一個。那時候有錢了,不用工作,衣食不愁,就是聽聽音樂、會會朋友,高雅得不得了,一進唱片店老闆就知道爺來了,只有咱看不上的,沒有咱不敢買的,談古典、談大師沒咱不知道的。」
葉曉明看看手錶說:「你醒醒吧,該出去操練了。」
劉冰伸手按住葉曉明,餘興未盡地說:「別別,再暢想暢想,多過癮哪!」
葉曉明和馮世傑都禁不住「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