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雖然夏季的炎熱還沒有完全褪去,人們畢竟已經感受到了秋天的來臨,藍色的天空深遠而遼闊,空氣中少了潮濕滯重的水份,變得清爽了。
宋一坤的辦公室裡,由於夏英傑買的音樂光盤和江薇送來的捐款儀式錄像帶,電視機旁便多了一台影碟機和一台錄像機。
早晨,宋一坤起床後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先看辦公桌上的檯曆。他翻過昨天的一頁,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一。記事欄上是他的紅色鉛筆字跡,寫著:上午十點在國際飯店中型會議廳舉行發佈會,宣佈格拉普爾飯店的建築工程中標者和裝飾工程中標者。
其實,不用看日曆他也知道今天要幹什麼,為了這一天,他已經準備很久了。葉紅軍派江薇送來的調查資料使他對這兩家的既定中標公司的背景從推斷演變成根據,僅從擺脫格拉普爾公司的目的而言,他已經勝券在握了。這張牌收藏在他的腦海裡,他將在最關鍵的時刻打出去。當然,不是打給希爾或雷諾,而是打給這兩個人背後的人物。
這個世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忙於生存,而他卻屬於為數極少的那類人。他不敢妄言自己是在捍衛什麼,他只是走在歸宿的路上,為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撫慰。沒人能說出他的靈魂支離破碎到了什麼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麼渴求解脫。
吃過早餐,他吩咐馮秘書去協助公司辦公室的人做會前準備工作,自己回到辦公室。偌大的公司如果還有一個吃閒飯的人,那就是他宋一坤了。格拉普爾公司從一開始就建立了一種微妙的權力結構,總經理希爾是酒店行業的專家,而他的職責則是從中國的政治體制與經濟體制之間的關係中謀取最大的投機利益。
辦公室裡靜悄悄的,開會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不會有人打擾他。他打開錄像機,再一次觀看馬坊村小學捐款的現場錄像。
錄像並不是從頭播放的,畫面一出來,正好是馬坊村的村長在主席台上講話,所謂主席台,其實就是並排擺放的幾張課桌,中間坐著省級領導,兩邊坐著縣、鄉級領導、宋寶英和江薇也在主席台上。會場裡整齊地坐著馬坊村小學的全體師生,周圍站著的是附近的村民和學生家長。這所小學有史以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喜慶,每個人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村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皺紋。他穿著一件短袖背心,不斷地揮動著手臂,用他習慣了的表達方式說:「我代表馬坊村,代表老師和娃娃們,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縣領導和鄉領導對我們的關懷……」
或許是由於村長從來沒有機會接觸省一級的官員,大腦裡自然沒有儲存這道程序,所以他把省級領導給忘了。
宋一坤看到,姐姐已經顯老了,身體更加削瘦了,卻顯得更精神、更慈祥了,姐姐的眼睛似乎正在注視著他。他猛地打了一個冷噤,渾身浸出一層虛汗。即使是在電視裡,他的眼睛也不敢與姐姐的目光對視。在他的心目中,最讓他敬重也最讓他害怕的,就是這位如母親般的姐姐。他趕快把目光逃開了,下意識地關掉錄像機。
他無力地躺到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慢慢地抽,藉以平息心裡的不安。他的思路漸漸回到了工程招標的事情上,眼下再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了。
受格拉普爾公司委託,江州工程設計院對參加建築工程競標的十三家建築公司進行評審,江州輕工業學院對參加裝飾工程競標的二十一家裝飾公司進行評審,分別評出三家人圍公司供格拉普爾公司最後決策。其中,兩家既定中標公司由於得到了意大利方面暗中提供的內部資料,所以順利人圍。這兩家公司分別是:
武漢英科建築工程有限公司
珠海雅妮裝飾工程有限公司
這兩家公司有許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外資企業,註冊人都是八十年代末移居海外的華僑,都是高級幹部的子女。所不同的是,他們僑居的是不同的國家。
據葉紅軍對官方報刊消息做出的整理統計,意大利一家國際集團公司先後與中國數家大型企業簽定合同,向中國出口通訊。
製藥。石油化工等方面的設備,出口金額將近九億元人民幣。
如果孤立地看,一切都將是正常的。但是,葉紅軍從既定中標公司註冊人的家庭背景與主管那些大宗貿易的實權人物之間找到了聯繫。所謂既定中標,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關於招標,格拉普爾公司象徵性地召開了一次董事會,但不是討論競標公司,而是確定招標工作全權負責人。無疑,董事長成為當然的決策者。
其實,宋一坤在拿到入圍的六家公司名單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最終的兩家中標公司。他的選擇方法很簡單:首先排除既定中標公司,然後選擇因評審分值高而名次在先的公司。
希爾對招標工作採取了不介人、不過問的態度,這不僅僅因為那是宋一坤與雷諾之間的事,他從沒有懷疑這項工作會出現什麼問題,他甚至配合宋一坤的保密措施。
宋一坤親自檢查了打印好的空白《決定書》,還有鋼筆、印油和公司印章,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然後去會議廳。
會場裡,六家人圍公司的代表都來了,還有江州工程設計院的代表和江州輕工業學院的代表。除了少數記者之外,其餘的人都是格拉普爾公司的幹部,包括希爾和王海。
發佈會由公司辦公室主任王海主持。兩個評審委員會的代表分別發言,介紹了評審過程和評審結果。之後,宋一坤發言。宋一坤走向發言席,環視一下會場,鄭重地說:「先生們,我代表江州格拉普爾公司宣佈,格拉普爾飯店的建築工程中標公司是——江州市第五建築工程公司;裝飾工程的中標公司是——北京天麗裝演工程有限公司。合同的簽字儀式定於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晚七點,在國際飯店會議廳舉行。」
接著,宋一坤在兩份《決定書》中標公司一欄的空白處分別填寫上中標公司的名稱,寫上日期,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公司印章,將兩份生效的《決定書》分別放進文件夾裡以示鄭重,親手交給中標公司代表。
希爾震驚了。
兩家既定中標公司的代表震驚了。
會場裡響著熱烈的和不熱烈的掌聲,有人激動,有人失望,有人沉默,也有人提前退出會場。宋一坤對一切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平靜地等到主持人宣佈發佈會結束。
宋一坤清楚,下一個節目就是希爾來向他發難了。但希爾需要時間,需要匯報情況接受指令之後才能有所動作。
果然,在發佈會結束後的整整一天裡宋一坤再也沒有看到希爾的身影,彷彿這個人從公司裡消失了。然而宋一坤的決定是無可更改的,公司方面已經按程序與中標公司討論合同文本了。公司裡除了總經理希爾之外,沒人感覺到有什麼不正常的跡象。
這一天,宋一坤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皮革廠新址的工地上度過的,晚飯他請秘書、司機等人到夜市大排檔吃四川火鍋,之後就一個人關在房間聽音樂,聽夏英傑在羅馬給他買的《教父》曲子。
音樂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流淌,有不安的律動,有哀婉的傾訴,時而像遠古的咒語深邃莫測,時而像寬闊的大海豪放豁達。
宋一坤沉浸在音樂裡,彷彿在聽一位白髮老人講述生命輪迴的故事,眼前浮現出親人、情侶和朋友們的身影,他的靈魂被音樂帶到了一個遙遠而蒼涼的淨地。
不知什麼時候,門鈴響了。
宋一坤知道,來人一定是希爾。他關掉影碟機和電視,打開門,只見希爾冷漠地注視了他一眼,步入客廳坐下,德國翻譯隨即將門關上。
希爾的神態充滿鄙夷,他用輕蔑的口吻說:「宋先生,我非常驚訝,您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你撒謊。」即使是在憤怒的時侯,希爾也維持著他那無懈可擊的紳士風度。
翻譯將希爾的語言準確地轉達給宋一坤,包括希爾的語氣、表情。
「這個結論有失公正。」宋一坤坐下,平靜而嚴肅地說,「雖然我並不高尚,但我不撒謊。」
忠於職守的翻譯同樣將宋一坤的語言、語氣和神態全額轉達給希爾。
希爾當即指出:「你在北京答應過雷諾先生。」
宋一坤則道:「我有必要說明,我對雷諾先生講的原話是——我對這件事負責。現在仍然負責,包括它的後果。」
希爾啞然了,恍然間品出了其中的意味,眼睛裡的鄙夷也隨之急劇褪色。他沉思了片刻,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是意識形態問題,相信今晚你不是來和我討論哲學的。」宋一坤的語氣很友好,就像兩位朋友在談心,們這並不妨礙他要表達的內容。他說:「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尤論雷諾先生身後的人物是誰,我都會給他一個交待,我不會介意他們要求的任何方式和地點。所以,我請你直截了當表明來意。」
「請你到維也納述職。」希爾說,「為此,我制定了一個你到歐洲考察的計劃,我對全部準備工作負責。你所要做的,就是登上飛機。時間大約在二十天之後。」
「沒有別的要求嗎?」宋一坤問。
希爾說:「為了避免事態擴大,為了更多人的安全,希望你能保持沉默,將問題局限在最小的範圍內解決。」
「我同意。」宋一坤表示。
希爾說:「今晚的談話比我預想的要順利,我希望這是正人君子之間的對話,承諾與人格等值。」
宋一坤說:「僅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可以把我看成是正人君子。」
希爾從沙發上站起來,欲告辭了,說:「你把一個上層不能接受的事實推給了他們,這很嚴重。但我必須得承認,你對公司是負責任的。」
「謝謝。」宋一坤與希爾握手。
宋一坤親自簽定了兩份合同書。這一筆,不僅積澱著他對人性的體驗與思考,也標誌著他對自身的背叛。
九月二十九日晚,格拉普爾公司的十幾位高層幹部設宴為宋一坤赴歐洲考察餞行。午夜,宋一坤一行六人乘兩輛轎車駛離江州。除了司機之外,前往北京送行的是希爾和馮秘書。希爾的翻譯將陪送宋一坤到奧地利。
在宋一坤看來,這些人與其說是送行,倒不如說是押解。
王海因工作需要不能陪同宋一坤,而孫剛將陪同宋一坤考察。奧地利的洛尼卡公司負責接待宋一坤並安排考察活動。
三十日上午九點汽車駛進北京。按照宋一坤的要求,司機先將車開到了鄧文英的「東方人時裝公司」。宋一坤清楚,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
東方人時裝公司的辦公機構設在一座寫字樓裡,司機將車停在大院,宋一坤下車向別人打聽,然後上了三樓,在時裝公司經理辦公室找到了鄧文英。
鄧文英雙手放在辦公桌上,拿著一支鋼筆,對宋一坤說:
「來了兩輛好車,大家以為是什麼人物來了。沒想到,從車上下來的是你。」
宋一坤站在門口說:「我來和你商量一下小馬的事。」
鄧文英讓辦公室的人都迴避了,請宋一坤坐下,說:「前些日子江小姐來看過小馬,帶了不少禮物。小馬在我這兒挺好,我把他當成親弟弟。如果你要對小馬重新做安排,我不同意。」
宋一坤說:「當初,小馬是我臨時托付給你的,但那不是長久之計。我收留了他,就必須對他負責。我並沒有說要把他帶走,我是來徵求你的意見。」
鄧文英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說:「一坤,在四年的時間裡你身邊發生了兩起轟動全國的大案,江州農行案件林楓判了死刑,雲陽公司案件方子雲自殺了。我納悶兒,你就那麼清白?」
宋一坤無言以對。
鄧文英嘲諷地說:「一坤,給社會留棵好苗子吧。」
宋一坤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痛,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他想了一會兒,要求道:「讓我見他一面。鄧文英說:「他還年輕,經不起你那種陣勢的誘惑,還是不見的好,別讓他有那個念頭。當初你說你身邊的聰明人太多了,小馬不適合那種環境。我看現在,你身邊的聰明人更多了。」
這樣談下去已經沒有必要,而鄧文英的意見也是宋一坤可以接受的。他覺得自己應該知趣一點,趕快離開這裡。他在起身告辭時斟酌著詞彙說:「如果有難處,請隨時聯繫。」
假設的難處,是指鄧文英照顧小馬有難處?還是指小馬在鄧文英這裡生活有難處?宋一坤不便明說。而宋一坤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無法再聯繫了。所謂「隨時聯繫」,顯然是指他周圍最可靠的人,更多的成份是指夏英傑和葉紅軍。但是這一點,宋一坤更不能明說。
鄧文英沒有在意這句不能不說,又不能明說的話,她只將宋一坤送出辦公室就止步了,臨別時說:「下次來看小馬請你家常一點,別讓你的洋車、洋鬼子把小馬嚇住了。不瞭解你的人,還以為你是存心擺譜呢,多沒文化。」
「知道了。」宋一坤應了一句,轉身下樓,心想:不會有下次了。
他沒能見到小馬一面,這似乎是天意,連上蒼都在暗示,他是一個眾叛親離的人。
離開東方人時裝公司,宋一坤一行直接去機場了,在候機大廳裡等候了兩個多小時。他和希爾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與大家談笑風生,談公司裡的軼聞趣事,談格拉普爾飯店的前景。
十一點三十五分,宋一坤隨著旅客登上飛機,他的身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知道他的孤獨和淒涼。陪伴他的,只有他手臂上搭著的那件風衣,那件風衣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上海夏英傑用自己的錢給他買的。那天,夏英傑來接他出獄。
似乎一切該了結的事都了結了,惟有夏英傑讓他一直放不下。他斷然拒絕她打來的每一個電話,甚至不給她一個最後見面的機會,只幻想他的冷漠與隔絕能給她一線生機。
冷漠,是他呵護心愛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了。
維也納下著細雨,風很涼。這座聞名世界的城市無論對別人意味著什麼,但對宋一坤卻只能意味著兩個字:清算。
能在異國他鄉見到宋一坤,孫剛感到特別的親切和激動,竟不知用什麼樣的語言表達,只是緊緊地握住手捨不得鬆開。而前來機場迎接宋一坤的三位洛尼卡公司的代表則是彬彬有禮,純粹是商人的客套。
由於宋一坤的住宅還只是一幢空房子,無法居住,所以被安排到十四區的一家飯店裡。等宋一坤的房間打開之後,洛尼卡公司的人沒有進去,站在門口與翻譯交談了幾句,然後翻譯對宋一坤說:「宋先生,我已送你平安到達維也納,完成了我的工作。以後的日程公司已經做出了安排,孫剛先生會告訴你的。公司為你準備了晚宴,晚飯後將舉行工作會談,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有車來接你。」
「謝謝。」宋一坤說。
隨後,翻譯與洛尼卡公司的人一起告辭了。
宋一坤關上門,脫下風衣,然後是他的固定程序:取出自帶的茶葉泡上,點燃一支煙坐到沙發上去。
孫剛有很多久別重逢的話要說,有很多事情要匯報。但他瞭解宋一坤的性格,不講多餘的話,更不聽海闊天空的情感抒發,而他自己又不善言辭,所以就等著宋一坤發問,問什麼答什麼。
然而,宋一坤卻只是喝茶、抽煙,什麼也沒問。這種沉悶的氣氛與人們習慣的場面很不相符。
孫剛耐不住了,說:「坤哥,要不要我先把考察活動的目程安排匯報一下?另外……」
「不忙,其它的事明天再說。」宋一坤做了一個手勢,說:
「我可能對時差有些不適應,而且晚上還要舉行工作會談。你先回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清清腦子。」
宋一坤似乎很不盡人情,但是多年的交往,孫剛已經習慣了。於是說:「好吧,我明天早上來看你。」
孫剛告辭了。
就宋一坤而言,已經不需要孫剛再匯報什麼了,所有實質性的問題都裝在他的腦子裡,而孫剛所能知道的事情,太無足輕重了。
他對意大利人安排「述職」時間如此之緊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他所需要的,確實是靜一靜,保持一種穩定的心態,保持一種清醒的頭腦。
晚七點,電話鈴響了,宋一坤拿起電話一聽到對方用漢語說:「宋先生,接你的車已經到了,停在旅館門口、是一輛卡迪拉克轎車。」
宋一坤放下電話走出旅館,門口果然停著一輛卡迪拉克轎車,後車門開著。他對守在車門旁的人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上了車。
十幾分鐘後,汽車開進了一座大院,在樓前停下,一個男人將宋一坤帶到一間客廳裡,關上門走開了。
這間客廳有一百多平方米,內部裝飾高貴、莊重,流淌著占羅馬的文化氣息。客廳的中央是一張很大的乳白色圓形石桌,四周足淡黃色的沙發,與頂燈的柔和光線渾然成為一體。
客廳裡只有三個人,在環形沙發之外不太顯著的地方坐著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而站著的兩位宋一坤認識,一位是雷諾,一位是翻譯。
雙方沒有握手,雷諾以手勢請宋一坤入座,二人在環形沙發裡坐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雷諾冷若冰霜地對宋一坤說了一段話,隨後翻譯道:「我很遺憾,我們是以極不愉快的心情第二次見面了。儘管如此,我們仍然要為沒有準備晚餐表示道歉。經授權,我作為代表與你討論我們共同關注的幾個問題。」
於是,兩個人的談話在翻譯的中介下開始了。
雷諾說:「在足球場上,被出示紅牌的人是要被罰出場的。按照傳統,背叛的人將被處死。」
宋一坤沉默不語。
雷諾說:「看看你的賬本,我們給你的與你回報給我們的,那是一筆多大的赤字。你怎麼收場呢?」
「那要看適用什麼規則。」宋一坤沉靜地說:「如果是紳士的規則,我做的事情由我負責。如果是野蠻的規則,我周圍的人其安全和財產受到威脅,那麼,同樣的規則也適用於另一方。」
雷諾說:「我不認為你對我們之間的力量對比缺乏常識。」
雷諾的語言很有特點,他用「對比」一詞顯然是出於禮貌,他的本意是要求對方開誠佈公地講出應變對策,其中又兼容了承認客觀的成份和提示、威脅的成份,其精確程度,多一分就嫌露骨了,有失風度,少一分就嫌偏題了,喻意不明。
宋一坤說:「根據我們對報刊消息作出的統計,貴方向中國出口了將近九億人民幣的設備。以交易雙方權力人物在各自國家的地位、影響,加之雲陽公司案件在中國的影響和你們跨國公司在國際上的影響,這個內幕有可能從經濟事件演化為政治事件,我們都會因此受到國際輿論的關注而有幸成為名人。」
意大利人對這種局面顯然有所預測。雷諾沉默了片刻,冷言道:「真是一張好牌,你應該用它把自己也包進去。當然,你也不必介意這個世界上還活著幾個鄙視你的人。」
「我介意。」宋一坤說,「我的原則是,不欠別人的。」
「很好,我欣賞這種負責任的精神。」雷諾說,「你不在了,你們在格拉普爾公司的股份如何處置?」
宋一坤說:「虛的一筆劃掉,實的全部退出。」
雷諾說:「計算你們在地產上的實際收入,扣除六百萬元人民幣的啟動資金和四十二萬美元的轉移資金,你們持有15%的實股,而其中的12%是屬於王海、孫剛二人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別人?」
宋一坤說:「如果王海和孫剛的資金繼續留在公司裡,將來他們有可能連雙襪子都得不到。你們不需要他們,但有可能以最文明的方式遷怒他們。」
「那麼,」雷諾問,「誰來接收股份?」
宋一坤答道:「這項工作將由葉紅軍負責。如果你們放棄等值收購的機會,這些股份就要以10%的升值做為轉讓條件公開面向社會轉讓。深圳天達公司董事長周立光表示,如果有機會,他願意摻股江州格拉普爾公司。我確信,一旦發佈消息會有更多的公司願意加盟大牌公司,從而使股份的增值幅度上揚。當然,這就打亂了江州公司的結構,如果你們可以忍受這一條的話。」
雷諾再次沉默,他靜靜地注視著宋一坤,心裡在感慨著什麼。過了許久,他以自語的聲調說:「我們不付出代價,要處罰你;我們不惜代價,也要處罰你。如果你活著,會使一些愛面子的先生感到不舒服。而我個人無法理解的是,你既然要拯救自己的靈魂,為什麼不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公佈於眾?你的懺悔和正義感究竟對你能起多少支配作用?」
宋一坤說:「我這種人,走到這一步就到頭了,前後都沒有空間了,扛什麼旗都自卑,只能就地沉下去。」
「是的,」雷諾說,「你的前後各有屬於自己的哲學領地,你不可能在兩種勢力、兩種利益之間生存,沒有這種空間。」
宋一坤問:「我能否認為,我們之間達成協議了?」
「我想是的,」雷諾說,「我們接受無震盪的解決方式,承諾夏小姐及其他人的安全,你們的股份全額、平穩退出。至於你的事情,我們會在適當的時候通知你,你可以按計劃繼續你的歐洲考察。」
雷諾站起身,朝老人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位一直默不做聲像局外人一樣的老人此時抬起左手輕輕揮了一下,雷諾會意,離開客廳,關上門。
翻譯說:「宋先生,請到那邊坐。」
宋一坤換了一下座位,按翻譯的手式坐在老人的對面,翻譯則坐在老人身邊。
老人仰靠在沙發上,好像剛睡過一覺,還沒有完全睡醒,眼睛無力地只睜開一道縫,而這道目光卻是清醒的、鋒利的,似乎能穿透一切。他說了些什麼,聲音很平淡,節奏也很慢。
翻譯吃了一驚,那表情分明是在問:為什麼?但他是不敢問的,只能如實翻譯道:「我宣佈,你和雷諾之間的協議作廢了。我們不處罰你,你現在可以走了,我承諾你是安全的,你的朋友也是安全的,今後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宋一坤突然像頭上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糟了,他呆呆地望著老人,不知所措,他感到失重了。
經過一陣死一般的沉寂之後,老人的目光從宋一坤的臉上移開,淡淡地說:「除非上帝真的降臨,沒人能把你破碎的靈魂再拼湊起來。你是來求死的,因為自殺不體面。在我這裡,平衡與解脫之間,你只能拿走一樣東西。如果你選擇解脫,就不要再對我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欠我的。年輕人,不要太貪心了。」
一向沉穩、冷靜的宋一坤此刻卻感到臉上發熱了,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尷尬、窘迫。而同時,一種淋漓的痛快也陡然而升,猶如與高手下了一盤棋。
原來還有些微妙的賬目,現在明晰了。宋一坤悲哀地在心裡感歎:上帝,太苛刻了。
宋一坤乞求般地說:「先生,我懇求您賜給我一個解脫的機會。」
老人點了點頭,說:「這個世界不缺有才幹的人,而缺有精神的人。就這一點而言,你還可以。念你還像條漢子,我答應你的請求。」
「謝謝。」宋一坤感激而又禮貌地與老人握手。
宋一坤賴以生存的心理結構已經四分五裂了,他無路可走,最終借助他人之手,以一種還算體面的方式解脫了自己。
據德國漢堡一家電視台報道:中國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董事長宋一坤一行六人抵漢堡進行商務考察,十月七日晚,宋獨自在街上散步時遭到歹徒持刀搶劫,搏鬥中來被刺身亡,身上錢物被歹徒搶劫一空。
三個月後,從羅馬傳來消息:僑居意大利的青年作家夏英傑女士在寫完最後一本書《詩人方子雲》的當日,因服用過量安眠藥死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