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甲寅年,不悲不喜,日中空,盛世,吉。
康熙丙辰年,不衫不絲,月懸柳,美人,煞。
甲寅到丙辰只是三年。對於史書只是一瞬,對於一地、一家、一人卻能發生太多的轉變。有的該死的沒死,有的不該死的死了。有的因為遇見一個壞人家破人亡,有的因為碰上一個好人峰迴路轉。但確實沒人料到,小小的漳州府裡,會在三年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沒法用言語形容的詭異高手。此人如流星般劃破武林的長空,見佛殺佛,見鬼殺鬼,特立獨行,飄渺孤鴻影。等到人見人怕,如日中天之時,卻又突然不知所蹤。唐代李白曾賦詩自吹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後人考證純屬虛構。但這個人物卻實實在在幹過這個勾當,還留下了一套名揚天下的拳法。這樣一個大人物居然還是個女的!成名時還年輕得有些過分。這可是達摩創少林,三豐建武當以來,江湖絕無僅有之事。乾坤顛倒,牝雞司晨,這不是惹得天下都失去了秩序嗎?有人叫她蛇蠍蕩婦,有人叫她東海獨煞,還有人叫她五枚師太,也有人乾脆說她不是個人,覺得她是妖、是怪、是菩薩——但總之,她終歸就是出現了,如日月並於空般怪異而耀眼。有的人空長百年仍似鴻毛,有的人只是一瞬便如泰山。
當然,甲寅年時,她還只是個嬌嬈的女孩子,在他爹爹林山石眼皮底下搗些小亂。
林山石懶洋洋地躺在院子的籐椅上,曬著太陽,喝著一壺鐵觀音,想到自己春秋鼎盛,就已經有了四個徒弟、三畝良田、兩頭牛和一間帶著小院子的房子,覺得人生至此,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林家上數三代,都住在閩南一個山村子裡,這麼多年百十號親戚,只有他能仗著一身白鶴拳混到漳州府裡住,還娶了一個破落地主家的小姐。能在這府城裡站穩腳跟,可是件大不容易的事,僅僅這條巷子,地價幾年裡就漲到了六兩銀子一方,這在鄉下可以買一畝好田了。想到這裡,林山石嘴角微起,兩眼含笑,掩不住的得意。他覺得除了少一個兒子外,啥都不缺了。等晚上黑乎乎的時候,還要跟老婆練練「臥虎功」。
林山石半瞇著眼從籐椅上站起身來,回想起小時候在南少林做俗家弟子時吃的那些苦,再望了望門外的兩頭黃牛,那些苦就統統變成樂子。他覺得除了要謝師父讓自己功夫扎實外,能得到這一切一定還有祖宗蔭庇,於是就急忙走到大堂中間,給祖宗牌位上了一炷香。牌位上面自然是觀音菩薩,稍低點的地方寫著林氏先祖林沖之位。林沖可是一位大英雄,八十萬禁軍教頭,說書的說他都說了幾百年了,能做他的後裔是何等的榮光?林山石抬頭仰望,看見林沖兩個黝黑的大字,頓時滿腹豪情,手臂不運氣都有了一股子力,血像被煮熟了一樣。只是磕頭時隱約有些不安,因為十年前,林山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宗究竟是誰,家裡窮,祖譜早就丟了,這是請了一個溫州的譜匠,花了好幾兩銀子才重新修好的。
譜匠問:「你祖宗是要林沖還是要林和靖?」林山石沒有聽說過後一位,就選了林沖了。譜匠點點頭,道:「嗯,選林沖還要多一兩銀子。」
說來也怪,自從把牌位擺在自己家中間,戰戰兢兢地上過幾次香後,林山石就基本上覺得自己祖宗八成就是林沖了。所謂的不安雖然也有,但是隱約的,所以自然也是一閃而沒的。
徒弟們陸續來到了院子中央,現在是冬天,正是練拳的時候。如果林山石還有什麼野心,那就是把南少林鶴宗的這門白鶴拳法傳下去了。滿清入關以來,朝廷禁武,不少功夫都失傳了。這門拳法可不能在自己手裡丟了。假如徒弟們能再在閩南的江湖上弄出點動靜來,那我林山石就真是不枉此生了。
想到江湖,林山石怔怔出神,這個江湖到底在哪裡?他也不是很清楚。朝廷禁民間練武,也多年不開武舉,出個縣都要縣引,這盛世裡雖也少不了流氓賊寇,但都是衙役捕快去抓的。武林中也多年沒有出現過什麼神功秘籍,連自己的「娘家」南少林也整天在家燒香念佛,據說唯一準備幹的事情是準備收善男信女的門票。在四大皆空的佛門聖地賺錢,想想都覺得不僅荒誕,簡直喪盡天倫。林山石想,如果在亂世,如果有機會,自己也是一位好漢吧?假如真有個梁山,自己投還是不投?望著這麼大的宅子和那兩頭牛,林山石心裡頗有些躊躇。
這時,肥豬康道:「師父,這鶴祖三戰我都打了幾千遍了,為何還是沒有松彈勁?」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肥豬康的背上,喝道:「功夫就是工夫,工夫就是光陰,那就是用時間熬出來了。你缺的何止松彈勁?這吞吐浮沉,剛柔緩急,明暗二勁,寸勁節力哪個你做到了?作為大師兄,除了一身蠻力你還學了什麼?」
肥豬康不敢再說話,汗涔涔地下。
林山石歎了一聲氣後,又柔聲道:「這名門正派的功夫最不好練。你是我第一個弟子,將來怎麼都要掌管門戶的。千萬不要急。這客家豆腐可不是著急就能一口吞得下去的。」說罷親自給弟子抹了抹汗。
林山石再往左邊望去,鬼腳猴徐精穩穩地跳上了梅花樁,雙手化為九個圓圈,徐徐向前逼去。只見他招式未了,便在空中翻了一個漂亮的觔斗,最後單腳落在梅花樁上,腳只是輕微的一晃。鬼腳猴高興地沖師父笑了笑。林山石怒罵道:「猴子!讓你站樁半年,你總是不下苦功,貪這花拳繡腿,這少林寺的功夫有捷徑可走嗎?這招鶴翔九天,差一絲差一毫,打出來的味道就都變了。你跳這麼高,踢這麼高,腳下又沒有樁法的根基。不是等著被人摔嗎?腿不過膝,這麼簡單的拳諺你都敢忘了?」
鬼腳猴迅速跳下梅花樁,一邊點頭,一邊幫師父扯了扯後襟,討好地對師父道:「師父息怒,我的功夫反正怎麼也不可能比得上師父了,我尋思著,不如多跳跳,練好輕功。以後跟我八舅老爺做捕快抓賊時,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林山石聞言火冒三丈,正想反手一個耳光,可是回頭看著徒弟滿臉的笑容,又無可奈何地收了八分力氣,只惡狠狠地道了句:「你——爛泥扶不上牆。」
鬼腳猴一本正經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道:「師父罵得對,我要力爭成為能上牆的泥巴。」林山石語塞,不理他獨自跳上八仙桌,對著肥豬康與木頭癡道:「上來,喂手。」
肥豬康和木頭癡齊聲道是,雙雙跳上了八仙桌。肥豬康剛挨了罵,有心在師父前展現一下自己在松彈勁上的功夫,於是一躍而上,人在半空看見師父正盯著他,一時慌忙把「氣浮靈霄」錯用成了「氣沉丹田」,喀啦啦一聲巨響,桌子就被碩大的他踩碎了一大塊,肥豬康四腳朝天跌在地上,狀若八戒下凡。
林山石一臉鐵青,心想自己一世英雄怎麼找了這樣一個豬一樣的大弟子。當下也不理會肥豬康的叫疼,一隻手和木頭癡比劃起來。木頭癡是個武癡,投入門內已有五年,為了學這白鶴拳,磕頭都磕了幾百個。林山石心軟就收了他,可他的悟性可真像木頭一般。五年了,還是靠兩隻手臂的僵力前後揮動,絲毫沒有白鶴的靈動,卻很有些王八的韻味。林山石只好囉嗦道:「講第一千遍了啊木頭,白鶴拳用的不是手臂的力氣,是身子旋轉和丹田的內氣。只是通過手臂傳過去,所以我們的手臂不叫什麼手臂,叫橋。手臂是力氣的『橋』,只是通道,不是力氣本身……對,對……又錯了……又錯了。」林山石心裡發煩,一招「鶴旋身動」借力把木頭癡扔飛了幾丈遠,自己還站在八仙桌上生悶氣。
這幾個徒弟,一個蠻,一個浮,一個蠢,看來誰都練不好白鶴拳。四徒弟閭丘丹逸倒是塊好料,可偏偏還是個書生,以後考了功名是要做文官的,怎麼也不會流連於江湖。看來這白鶴拳光大於武林,是很難的了。自古以來,文貴武賤,這事沒有什麼好說的。林山石只是暗暗傷心起來,可惜了,自己沒有個兒子。
林山石罵道:「你們這些東西,一個比一個沒用。你看看丹逸,你們還是做師兄的,他才只練了兩年多,現在已經練到『雙手如練,渾身如鐵』了。你們呢?師父教你們時沒有偏心眼吧?你們這群東西,以後別砸了南少林的牌子。」林山石正說得青筋畢露,口水橫飛,頓時聲音就下去了,臉也轉為笑容。弟子們不回頭也知道,師娘來了。
鬼腳猴首先跳了過去:「師娘,這衣服我來洗,你只管放著。妹妹現在怎麼樣?」
袁氏怒目圓睜,也不理猴子,將衣服拿到身後,對著林山石翻了個白眼:「這是多少張八仙桌了?家裡有多少家當可以糟蹋的?要練功夫在大堂裡練不就行了,一定要跳到桌子上。」
林山石跳下了桌子,見徒弟都在前面,也就冷著臉道:「這鶴門的功夫祖祖輩輩都是在梅花樁與八仙桌上練的。這樣練出來的才叫功夫。」
袁氏嗔了一眼:「功夫,功夫,你眼裡就只有功夫。練成了又有什麼用處?是可以吃啊,還是可以穿?你去看看米缸裡還有多少米?正經事不知道做,天天在這胡鬧。」
鬼腳猴馬上道:「師父,這個季度的束修也該交了,明天我就找爹尋些銀子來。」
肥豬康也道:「哦,我明天扛半隻肥豬過來,這八仙桌我晚上過來——賠。」肥豬康本來是想說修的,看了看滿地碎木頭,知道已經修不了了,暗暗有些懊惱。這桌子是不錯的雞翅木做成,並不便宜。家裡本也不贊成他過來練這勞什子功夫,肥豬康想到回去挨罵是難免的了,於是有些求救似地望了望師父。
林山石抬頭看了看天上,本來都沒想到這一點。婆姨一出來,就覺得這桌子本來就該徒弟賠,你挨你母親的罵,總比我挨婆姨的罵好——但這話卻又怎麼也說不出口。
袁氏看了看木頭癡,又看了看廚房的米缸。鬼腳猴推了推木頭癡,木頭癡馬上跪下道:「師母,我家裡沒有錢。先欠著,等我練成了白鶴拳,就去閩遠鏢局走鏢。到那時,全部還過來孝敬師父師母。」
林山石看了看老婆,一腳踢在木頭的背上,當然沒有用什麼力氣,大聲叫道:「師父的白鶴拳,那都是大風刮來的吧?」一邊說,一邊捶著徒弟。
袁氏道:「行了。別演戲了,木頭癡。你不用交銀子了,我只是看不慣你這麼窮還跑來練這不關營生的東西。你娘的病好了些了吧。我廚房還有點龍眼干,等會拿去給你娘,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肺癆了。你以後少來練點拳,多去賣點苦力。也讓你娘能好好治病是不?對了,你來練武圖什麼呢?」
木頭癡道:「我……我……我就是喜歡。」
袁氏道:「真跟你師父一樣一個武瘋子!丹逸練功我不反對,窮文富武,是至古以來的規矩,你花這麼多時間練這沒用的東西就有些喪志了。對了,丹逸那孩子呢?」說道閭丘丹逸時,袁氏語氣也柔和了很多:「要是我家那個瘋丫頭能有丹逸一半沉穩,我也就放心了。一個女孩子……」袁氏看了看一院子的武夫,覺得在他們面前說自己的女兒不怎麼好,也就歎了口氣停住了。
肥豬康道:「哦,四師弟去廣州府考舉人了。只怕還得兩個月才回漳州。」
袁氏點點頭,拿著衣服往河邊走去。師母一走,空氣頓時輕盈起來。四師徒馬上躍上了梅花樁一遍一遍喂起招來。突然房屋樓上窗戶被整扇卸開,一個明眸善睞的女孩子大剌剌地橫坐在窗沿上,吃起青棗,咯咯地笑著。肥豬康往上面望了一眼,這姑娘梳著靈蛇髻,一張瓜子臉,兩汪杏兒眼,談不上多明艷卻說不出的玲瓏。她一襲碧玉羅裙,不著羅襪,白嫩嫩的兩隻腳在空中飄蕩。肥豬康知道這是師父的閨女,自己的小師妹,師父喚她做希娣,寵得無法無天。好在她年紀還不算大,否則一個姑娘家家,就這樣裸著雙腳,還不羞死?話說回來,師妹其實也不算小了,十四還是十五了吧,這樣好像也不太對吧。肥豬康不敢多看,回頭繼續打起拳來。鬼腳猴徐精則偷偷地望著小師妹的裸足,發了一陣子呆。
希娣嬌盈盈地叫道:「悶死我了。爹爹!娘走了吧?哼,想鎖住我。門上加三把鎖又有什麼用,難道我不會跳窗嗎?我這『白鶴繞竹』練得可好了。」說完輕飄飄地就從二樓飛了下來。
四師徒都不去理她,顯然已經見怪不怪。林山石假裝生氣道:「希娣,胡鬧。等你娘回來了,看見窗戶被你卸了,還不卸你胳膊。」
女孩子笑道:「爹爹,等我娘回來了,我馬上跳回去,把窗戶修好就行了唄。我釘子錘子都準備好了,你當我像大師兄那麼笨嗎?跳個八仙桌都跳碎了,哈哈。」
肥豬康臉上訕訕的。論輕功,這個輕巧的小師妹還真比他強不少。林希娣見他臉紅了,非常高興地衝過去,一把拉開他的衣服,抓住他胸前的兩塊肥肉,揉了一個圈又一個圈。邊揉邊道:「白麵粉,搓麵團,蒸個饅頭過災荒。」
這個兒戲從師妹七歲玩到現在,以前也都不以為意。但現在突然覺得,師妹好像大了不少,肥豬康有些不好意思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略側過一點身子,把衣服整了整。希娣怔了怔,人的長大也就一瞬之間,她也依稀覺得這樣是不太好,臉也微微紅了一下。旋即裝哭道:「爹爹,肥豬康不讓我搓麵團。」鬼腳猴哈哈大笑,只覺得這小師妹好玩極了。
林山石抓了抓頭髮,柔聲道:「胡鬧,這麼大的人了。真當自己永遠是娃娃不成?永遠有爹爹疼著不成?再過一兩年都要嫁人了,你表姐也就大你幾個月,都有身孕了。」希娣一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林山石搖了搖頭,抱緊女兒,道:「也罷,也罷。你上梅花樁來,爹爹再教你幾招,免得嫁出去受欺負。」
希娣馬上破涕為笑,一個白鶴翻身飛上了梅花樁。林山石心裡清楚,自己這個女兒受欺負什麼的絕無可能,她不欺負別人就阿彌陀佛了。但因為一直遺憾沒有個兒子可以傳下白鶴拳,也就每次都把她當成兒子教拳了。父親認真地喂起手來。女兒悟性很高,也熟練地拆起招來,有時功力不夠接不住爹爹時,居然就用一些稀奇古怪自創的招式彌補過來。林山石最見不得別人亂改少林拳法,若是徒弟們這樣打出來,差一分一毫也免不了一頓臭罵。但是女兒打來的,也就睜隻眼閉只眼當成享受了。有時候還覺得女兒挺聰明,手勢改動一些便有另一番滋味,當然心裡還是道:改拳終不是練武的正道。
一炷香後,父女跳下梅花樁,鬼腳猴趕忙給師父沖滿茶,轉身對著希娣呵呵笑道:「妹子,你中秋時就吵著給自己取名字,取好了沒有。」
林山石道:「胡鬧。女孩子取什麼名字,反正嫁人了就叫某家林氏不就行了?」
希娣道:「才不要了。什麼希娣,希了這麼久,也沒希到一個弟弟。爹爹你就把我當兒子養算了,我不嫁人了。我可說了,在我成年之前,娘要是生不出小弟弟來給我玩,我就要找今同客棧阮先生要個名字去了。」
林山石急道:「誰說希不到弟弟。你別亂說,更別亂改,把這八字給改了——等你真及笄了的時候,你去叫阮先生賜個名吧——女孩子取什麼名,讓人笑話!」
希娣不去理爹爹,轉身一招猴子偷桃,想抓住鬼腳猴的下面,鬼腳猴早有防備,輕鬆閃過,嬉笑道:「你又來這招?猴子的桃你也要搶嗎?沒天理了啊。」林山石一見女兒胡鬧,強忍著笑,抓住了女兒的手,怎麼也不鬆開了。
外邊響起鈴鐺聲,只聽小巷裡袁氏埋怨道:「誰在地上放了一排鈴鐺,差點摔跤了——希娣。」希娣聞聲一翻手腕,一招「童子拜佛」甩開爹爹的手,輕輕一躍攀住窗戶口,爬上了閨房。
林山石蹙著眉頭叫了一聲好,暗道:「這童子拜佛的用法沒有教過給這丫頭啊,她怎麼就用它來反擒拿呢?不愧是我林家的血脈,甚是聰明。只是老天無眼,沒有讓她帶個把兒。」
袁氏進門把盆子一放,冷著臉對肥豬康道:「你們都走吧。希娣呢?她去哪裡了?」幾個弟子一聽,就知道小師妹又不知在外闖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禍,麻利地跑出門外。
袁氏冷著臉,道:「希娣你給我下來。」
希娣嬌聲道:「娘,我被鎖住了,下不來。」
袁氏蹬蹬衝上樓,道:「你幹了什麼好事?」
希娣道:「沒有啊,我好乖的,一直在家做女紅。你看這孔雀開屏,就是女兒繡的。」袁氏一看,這哪是孔雀開屏,分明就是野雞交尾。
袁氏哇哇大哭,拿著雞毛撣子在空中虛晃,道:「娘的一輩子心血啊。你說,你還讓不讓娘順心!」
林山石護住希娣道:「沒什麼大事就算了,希娣不擅長繡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值得三天兩頭的罵人了。趕明天找個武林中人嫁了唄。沒那麼多講究。」
袁氏一拳打在林山石的胳膊上:「呸,嫁給武夫有什麼出息,你還想害兩代人啊。你知道你把她教成什麼樣子了!你知道你女兒幹了什麼?羞先人啊。」
林山石一聽嚴重了,道:「她幹什麼了?」
希娣很無辜地托著腮幫,眼珠子輕輕一撇,道:「沒有啊,爹爹,娘亂罵人。」
袁氏喘著氣道:「你的裹腳布呢?啊?你的裹腳布去哪了?」
林山石一聽明白了,幫腔道:「嗯,閨女,不是爹不疼你,不裹腳是不行的。這祖宗的規矩怎麼都要守著。爹爹知道你怕痛,但再不裹,可就真沒救了。以後一雙大腳,哪個像樣的人家還敢娶你。」
林希娣道:「我偏不,裹了腳好多功夫都不能練了。我這輕功就毀了。那鶴門的拳法不就失傳了嗎?」
袁氏指著林希娣道:「你也老是練拳、練拳,那是女孩子練的嗎?你說,你把裹腳布扔去哪裡了?」袁氏氣得咳嗽了起來,半晌後望著林山石道:「她把……把自己的裹腳布全部掛在江東橋上了。」
林山石不拘小節之輩,也聞言一震。這漳州府大半宋末移民,多為中原冠冕之後,最是講究禮法森嚴。一個女孩子家,把自己三寸金蓮上的裹腳布掛在漳州府最繁華的古橋上?這也太驚世駭俗了。這傳出去還要不要臉?
林山石變了臉色道:「有這事嗎,希娣?」
林希娣道:「冬天太冷了。那大橋欄杆上石刻的小老虎也該冷了,我是給它披上些衣服。」
林山石猛地揚起了巴掌,希娣毫不畏懼,側仰著頭斜瞪著他,還翹起了嘴巴。林山石只好把手輕輕放下,對著袁氏焦急道:「那你收回來了沒有啊?這丟林家的祖宗啊。」
袁氏道:「我哪裡有臉啊,江東橋上圍了大群的人,都是些無賴痞子,登徒浪子,議論著誰家的女人這麼不要臉,還有人拿在鼻子前嗅了嗅。你說,你讓我怎麼敢去拿?怎麼有臉拿?我還是死了吧,就一個女兒還教成這般模樣。」
林希娣道:「什麼叫登徒浪子?他們憑什麼說我不要臉?」
林山石摟過發抖的妻子,氣樂了,道:「好了,好了,女兒還沒有明白事兒,我晚上去橋上收回來燒掉就是了。希娣也該乖乖聽話了,等及笄後,就要許個婆家了。你也不小了,別每天舞刀弄劍的。」說完了之後,心裡有些懊悔,也怪自己,一直把她當男孩看,傳她這麼多功夫,心都野了。
殘月如燈,染得牆角臘梅似雪。
兩人回到房間,袁氏剛吹了燈,林山石就把她壓在身下,一番「臥虎功」後,袁氏道:「為什麼總是懷不上孩子?要不你找個妾吧。」
林山石正迷迷糊糊,道:「好啊。」
袁氏聞言大嗔,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丈夫的腋下的小肉,只是輕輕一擰,就讓林山石嗷嗷小叫。這一招揪小肉,雖然無門無派,是婦人尋常手段。但任你有千般功夫,萬般手段,少林也好,武當也罷,通通無用武之地。袁氏道:「你想得美,想娶小妾,你買得起那麼多醋嗎?」
林山石道:「我哪敢啊。要不是想把這白鶴拳傳下去,有沒有兒子其實也沒多大事。這天下姓林的多了,就我那村子裡,六個叔伯也都有後人。只是這鶴宗本就是少林很小的拳種,傳到我這一代只有我一人練全了。師父已老,傳不下去罪孽就大了。」
「你就不想有個後——假話吧。」袁氏說完之後就偎在男人懷裡,柔聲道:「我的爺,你還是別找小妾了。這才過了多長的好日子啊。再說哪個女人像我對你這樣實在啊,你那麼窮的時候,我都跟著你。你老了還是要我照顧你的。你就吃得慣我做的五花肉滑——對了,咱爹叫你去做古一糧倉的總教頭,你想得咋樣了?」
林山石愣了愣道:「算了吧。少林高手給權貴看門護院,這事做不得。況且又是朝廷的糧倉,做個這樣的差事,官不算官,吏不算吏的,還得迎來送去,給旗人點頭哈腰,我大好男兒也做不來。」
袁氏嗔道:「你金貴。這可是十九兩銀子的俸祿啊,春秋兩季按時發給。都跟縣裡的黃主簿差不多了。我爹可也是托了關係的。聽說八卦拳周駝子、太極門陳爺都準備找關係領這差事。你真的不去?你不是還想再置五畝田地,接你師父過來養幾天老?這多干幾年,就不差銀子了。」
林山石有些心動,就道:「十九兩,真這麼多?」
袁氏道:「那還有假?古一糧倉是朝廷在閩浙最大的糧倉了,駐守江南的綠營和鑲藍旗都靠這吃飯。那是朝廷直接派人管的,還能假了去了?」
林山石沉默了會,道:「師父說過,少林弟子不去看家護院。」
袁氏歎道:「隨你吧。女人反正是嫁給猴子滿山跑——怎麼就懷不上了,要不你再加把勁?」
林山石歎氣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趕明兒去觀音廟再拜拜。等有個兒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閨女練武了——這算什麼事啊。」說完後,就懶懶地招招手,讓婦人趴在了自己身上。
希娣在房裡正覺無聊,就想找爹爹撒個嬌,讓爹爹跟娘求情不要裹腳,這真要裹上腳了,功夫廢了不說,連下個閨樓都不行。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房間裡黑燈瞎火的又還偏偏有動靜,一時好奇加上自己胡鬧慣了,就輕輕在窗前弄出一個窟窿,半瞇著眼睛,想看看爹娘背著自己都在幹些什麼。遂望見爹壓在娘的身上,覺得大為驚訝而且佩服,心想爹爹功夫已經夠高了,居然半夜三更還在練臥虎功。可是看久了又覺得不對,娘又不會功夫,爹幹嘛不跟我練偏要跟娘練?而且臥虎功是打熬腰部力氣的基本功,也沒聽說過兩個人疊起來搖啊搖的啊?娘還發出這麼奇怪的叫聲,難道白鶴拳還有內功心法?等到娘趴到爹爹身上時,希娣突然感覺自己被雷電擊中了,朦朦朧朧地明白了好多,身子一陣戰慄。希娣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覺,手和腳突然就軟了,心像掉進了冰窟裡,身子卻一陣滾燙。她認定自己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壞事,躡手躡腳地走回房裡。整晚都睡不著,閨房裡的味道一夜間變得陌生起來。她把被子緊緊地夾在腿間,突然想到,如果閭丘丹逸也這樣疊在自己身上,那該多麼古怪啊……希娣橫豎睡不著,在「小白」枕頭上,烙烙餅一樣翻滾了一陣子。起身找涼水時,終於想到爹爹說的那句話來——「等有個兒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閨女練武了。」頓時一身冷汗,心裡沒著沒落,覺得自己整個兒就要沒有了。
翌日,清晨,陰冷,風煙蕩,霧靄沉沉。林山石接到師門的飛鴿傳書,南少林鶴宗將於太姥山決出門內十大高手。參加比武者交三兩銀子食宿費。
袁氏推開窗道:「小時候聽長工說過,麥怕清明連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這麼大的霜,只怕明年會有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