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曉駿的一對一Mock Interview很快就辦起來了。其實,就是模擬面試,也就是相當於美國簽證咨詢,一個全新的指導留美申請人通過簽證的培訓模式。
第一天的時候,人其實不多,孟曉駿也不在意,人的優勢往往是在行進的過程中得到體現的,而不是一開始。
來咨詢的是個年輕男孩,和孟曉駿十年前一樣年輕,只是少了那股意氣風發。孟曉駿帶著幾分威嚴,坐在咨詢台邊,眼神從金絲眼鏡後邊透出來,冷淡而睿智地說:「我不明白,你被拒簽跟你女友有什麼關係?」
男孩帶著一臉的沮喪和不忿,用帶著控訴的腔調說:「她傷害了我,她去美國才一個月,就跟我提分手。」絕對的受害人嘴臉。
孟曉駿到底年紀增長了,一點也沒有曾經諷刺王陽的那種犀利,只是平靜而認真地說:「許文同學,這說明她沒有騙你,她完全可以一年以後再告訴你。」
許文同學怔住了: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角度來告訴他這件事情的另一個可能。朋友多半都幫著控訴,對立的人多半都在嘲笑,一個跳脫出事件的可以公平審視這件事的人,孟曉駿是第一個。
孟曉駿向來善於把控談話的方向和氣氛,看了一眼手裡的表格,語氣盡量溫和地說:「好,現在我們說回你被拒簽的事。你被拒簽是因為他們認為你有移民傾向,對吧。」
許文一臉不認同,完全的無法接受,簡直都要出離憤怒了,道:「我為什麼要移民?給我移民我都不要。可不管我怎麼講,他們就是不聽。」
孟曉駿瞭然於胸,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反問道:「OK,既然你沒有移民傾向,為什麼你要在申請表上寫,你去美國的目的,是為了增加收入?」
許文依舊沒有明白過來孟曉駿特別提到這一點的用意,甚至是理直氣壯地說:「我說的是實話,證明我不心虛。這有錯嗎?」豈不聞「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許文完全不認為這是不利於簽證的。
孟曉駿根本不受許文情緒的影響,依舊用他那副溫和而冷靜的腔調,慢條斯理地分析:「如果你去美國的目的是為了增加收入,那誰都知道在美國掙錢比中國容易,他們為什麼不能認為你有移民傾向呢?」
為什麼呢?許文再次怔住,從最簡單的常理推斷,確實如此。
孟曉駿讓許文認識到自己申請簽證時的漏洞之後,開始點撥:「如果申請者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去美國的目的不是僅僅為了接受教育,那他的簽證申請就一定會被拒絕。你如果連這個都不知道的話,還怎麼去簽證?」孟曉駿高屋建瓴式的指導,說的往往都是誰都知道卻都被疏忽了的真理。
許文瞬間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垂頭喪氣起來。
「你被拒簽,說明你不瞭解美國。你怪罪女友,說明你不瞭解女人。歸根結底,是你不瞭解你自己。」孟曉駿之所以能在十年前成就「神」的高度,並不全是他的個人優秀程度。他的非凡,在於給人夢想,給人富有哲理的指點,哪怕只有那麼一兩句,都受用無窮。
許文再抬起頭來看著孟曉駿時,眼裡閃著淚花,這是父母都未曾教過的做人道理,如今由一個簽證咨詢老師講來,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孟曉駿微笑著,輕快地加了一句話:「如果我是你,現在就去修改申請表。」簡單的一句話,化解了青年的一時激動,既顧全了面子,又給予了實際指導,一場完美的簽證咨詢,一次受用無窮的指導。
許文站起來,真誠地向孟曉駿鞠躬,說道:「孟老師,Thank you very much.」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再強大的廣告,也不如鄰居的那一句「我用過,效果不錯」。這種口口相傳的隱形廣告,更能起到煽動作用。也就是第二天,孟曉駿的咨詢室外面就排起了長龍。
王陽總能在孟曉駿的咨詢室外看到各種各樣被感動到涕淚交零的學生,抽泣的、激動的,但都無一例外地帶著無限憧憬的眼神,歡欣離去。王陽知道,那都是感動和希望的淚水。
孟曉駿依舊用他那清淡冷峻的聲音喊著:「下一個。」狀態絲毫不受龐大的咨詢人潮影響。
剛剛建立起來的「新夢想」培訓學校,從此有了第三塊金字招牌——孟曉駿的簽證咨詢。
對孟曉駿的指導趨之若鶩的,不單單是學生們。其實,孟曉駿覺得,並不是王陽自己想來的,看著坐在對面的人,孟曉駿淡淡地笑了。這個人,才是成東青百般廝纏,磨著要自己回來的原因,至少也得算導火索。
王陽依舊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蹺著二郎腿,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兩隻手環抱在胸口,心理學上說,這屬於對人的談話有所防禦。
孟曉駿不會在意,就算分別了十年,這仍是他曾經最扛得住刺激的兄弟,當然還是得看門見山。孟曉駿相當認真地說:「王陽,你的看電影教學法很有趣,但是效果慢,不系統。你想過沒有,你沒去過美國,口語卻比我好,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們所有人中唯一泡到美國妞的人。」就算孟曉駿知道這是王陽永遠也不能提起的傷疤,孟曉駿也不想迴避。在朋友自己無法面對的時候,兄弟幫著面對,是最好的選擇。
王陽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不虞的眼神,清晰地表明了他不想別人提起此事。
孟曉駿彷彿沒看見王陽的臉色似的,淡定地追問:「你跟Lucy還有聯繫嗎?」還聯繫嗎?走出Lucy的陰影了嗎?你可以面對你的情傷了嗎?孟曉駿的話含義很多。作為兄弟,尤其是聰明的這個兄弟,當然聽得出來。
王陽簡直要暴跳起來,無比焦躁地驟然發作:「孟曉駿,這他媽關你屁事。你以為你能指導我嗎?」那一瞬間被戳到痛處的氣急敗壞,和傷疤再一次被揭開暴曬在太陽下的羞恥感,讓王陽甚至有打一架的衝動。
孟曉駿依舊淡定,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了抬眉毛,用世外高人的口吻說:「你很清楚,口語的核心是什麼,不是表達,而是思維邏輯。因為你瞭解美國人是怎麼想的,你說話才跟美國人一樣。因為你和Lucy在一起的那些年,其實已經完全接受了他們的思維方式,也掌握了他們的邏輯,你沒走出那段感情,那是因為你一直用Lucy的眼睛在看世界,你如何走得出來?」
王陽一怔,那一瞬的暴怒瞬間冷卻,似乎意識到了孟曉駿話裡的雙重用意。
「你把這些教給學生,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些,別的老師都教不來。」孟曉駿明白,兄弟的談話,雖然可以很直接,但有時也必須只是點到為止,除了面對成東青。
王陽是個聰明人,孟曉駿的話雖然戳到了痛處,可潰爛的瘡疤不戳破了上藥,是好不了的。王陽再無視這個瘡疤,再迴避這個瘡疤,也無法掩飾這是一個瘡疤的事實,也就永遠好不了。
真正回頭審視這段感情的時候,其實收穫良多。
王陽再次去上課的時候,果然有了不同,連帶著上課的掌控力也更強了,自信滿滿。
「有個學生來問我,王老師,我的口語perfect,我的語法accurate,我的詞彙量huge,我平時讀《China Daily》很輕鬆,比讀《北京晚報》還溜,我的英語應該算很好了吧?」王陽笑嘻嘻地說。他的課從來都很輕鬆,今天卻多了一份認真和嚴肅,「我給了他一份《華爾街日報》,《China Daily》同樣報道過的新聞,他卻基本看不懂。」
王陽頓了頓,看著底下學生的茫然,露出瞭然於心的微笑,問:「為什麼?因為《China Daily》雖然是用英文寫的,但是《華爾街日報》才是正宗美國式的思維,要真正學好英文,必須懂什麼是Think in American English,美語思維。」
底下一片夾雜著震撼的恍然大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王陽更加確定了孟曉駿的判斷,腦子裡一瞬間閃過孟曉駿後來說的話:「你應該舉一個形象的例子。」
「如果一個美國人到你家裡做客,他敲門,你開門,看見他,你第一句話說什麼?」王陽繼續上課,看著學生們的熱烈反應,掛上了得意的微笑。
學生們整齊劃一地回答:「Welcome.」
「No!」王陽斬釘截鐵地批駁,「這是中國人的思維。美國人不會對自己家裡的客人說歡迎,他們很直接,沒那麼客氣,只說Come on in,你進去就是了。」這是王陽親身經歷的生活經驗啊,和美國人一起生活過八年的活生生的經驗。
王陽知道,光說這些沒有用,那天孟曉駿一直在反覆引導:「你還能講得更形象嗎?」
王陽知道孟曉駿想讓他說什麼,十分明確。
雖然有些猶豫,不過,大約也確實是時候了,經過那一下午點到為止的談話,王陽終於下定決心回顧過去,也開始和成東青一樣,在課堂上分享起那段過去的時光。
「如果你跟一個美國妞談戀愛,談了4年,忽然有一天她對你說,『Thank you very much for everything』,你該怎麼回答?」問出這句話之前,王陽覺得自己會心痛到無法自已,甚至失態。可真的問出來時,才發現,原來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久到沒有什麼不可以面對的。
「Don-t you love me anymore?」
「Do you leave me?」
「What did I do wrong?」
「Don-t go,stay with me.」
……
一片亂哄哄的回答,一點也不出王陽所料,一如當初傻乎乎的自己。
王陽有些惋惜,為什麼當年沒有那麼一個人來告訴自己,No,你一句話也不要說,轉身就走。否則她會把你比作一件行李。她會告訴你,你太重了,帶上你,她的行李會超重。
「這就是美語思維。」王陽看著講台下拜倒的學生,心裡卻對孟曉駿佩服起來。學生們不會知道,這些,都是孟曉駿的想法。
這就是王陽今後的風格,美語思維教學法。孟曉駿已經為王陽定了調,指引了方向。
成東青來找孟曉駿的時候,孟曉駿只是長久地看著他,卻一言不發。成東青沒來由地陷入了忐忑不安的情緒,唯恐自己哪裡做得不入偶像法眼,屁股下面像是紮了個釘子一樣,一點也坐不住。
等到成東青都快發出一身汗來的時候,孟曉駿終於開了口:「東子,你覺得現在你還是個loser嗎?」
成東青其實問過王陽,孟曉駿都和他談了什麼,也對自己的這次談話設想過許多可能。或者,孟曉駿會問蘇梅的事,會問被燕京開除的事,又或者被拒簽無數次的事,到處爬電線桿子刷小廣告的事,無恥地占資本主義便宜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事。可孟曉駿的這個問題完全出乎成東青的想像,猝不及防之下,成東青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沒有答案,還是我問錯了問題?」孟曉駿解決問題的方式,從來都是手術刀一般的直接和精準,切入人最不願意去面對的,自欺欺人的那一塊隱秘地帶。
成東青糾結著,喉結上下滾動了幾遍,才艱難地面對,用一種半帶著乞求的目光看向孟曉駿,苦笑著說:「曉駿,一定要把氣氛搞得這麼銷魂嗎?」如果這是一場談判,這已經基本可以判定是求饒認慫了,對手可以見好就收,瀟灑地獲取這不戰而勝的完美結局。可惜,這是一場咨詢,心理咨詢。
孟曉駿不會因為成東青的求饒放過他,他不會放任兄弟心底裡的那個隱藏得最深的癥結繼續存在,真正的兄弟,是可以為兄弟挖出他自己都無法面對的痛楚,將它剖開切除,徹底痊癒:「東子,be serious,我為學生提供簽證咨詢,王陽教授美語思維,但這都只是技術競爭力。」我問你:「『新夢想』最核心的競爭力是什麼?」
「新夢想」最核心的競爭力是什麼?成東青不假思索地說:「是你。」如果說「新夢想」和其他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培訓機構有什麼不同,顯然是因為「新夢想」擁有一個神一般的引路人——孟曉駿,成東青從沒懷疑過這一點。
孟曉駿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輕哼了一聲表示不滿,又反問道:「你以為你現在看起來很幽默嗎?」
成東青也一臉正經,相當嚴肅認真地說:「我是認真的。」
孟曉駿歎息,正因為知道你是認真的,才不滿啊。搞了半天,你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麼「成東青」的托福培訓班能夠這麼紅火,為什麼「成東青」的號召力如此廣泛強大。可連自己為什麼成功都不明白,又如何去延續成功,擴大成功的範圍?
「東子,是夢想,關於如何實現夢想,還有什麼比一個被美國拒簽現在卻教人去美國的loser校長更有說服力?成東青,你才是我們最核心的競爭力。」孟曉駿從來沒有如此認真過,以一種肯定的眼神和口吻,在回國之後,第一次給予了成東青這十年奮鬥的一個最終定調:你才是「新夢想」的核心,你才是「新夢想」最大的優勢所在。
成東青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想過這一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這麼高的一個調子,而且這還是從偶像孟曉駿嘴裡說出來的,就像他當年在書籤上寫下的那句話——有天你會讓我妒忌的——直接給了成東青最強有力的鼓勵和肯定。
十年,孟曉駿從「你會讓我妒忌」的鼓勵,變成了「你是我們最核心競爭力」的肯定。這十年,成東青走得有多辛苦有多艱難,顯然在這一刻都得到了理解和回報,成東青感動得無以復加。
孟曉駿卻沒有看成東青水汪汪的眼睛。對於接受感謝,他一直比較陌生和害羞。孟曉駿站起身,把一份演講稿扔給成東青:「演講稿我已經擬好了,主題——夢想是什麼。接下來,該你了。」語意中的那份期許和鼓勵不再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多了一份送戰友上戰場的祝福。
成東青演講的那天,異常酷熱,教室外的大樹上無時無刻都聚集著成群的知了,鬧蝗災似的趴在樹幹上,吱啊吱啊地嚷嚷,非得把人的冷靜全都喊沒了為止。滿滿當當一教室的學生,汗流浹背,鴉雀無聲地等待著他們心中的偉大導師——成東青開始演講。
成東青還和往常一樣,帶著鬥志昂揚而又謙遜溫和的狀態走進教室,手中照舊拿著幾頁講稿,只不過這次是孟曉駿給他準備的演講稿。站在講台上,成東青例行向學生們鞠了一躬,然後坐下。學生們安靜地坐著,等待成東青開講,一切都已經習以為常。
孟曉駿和王陽在搬運著大冰塊,放在教室各處,用作降溫。酷熱的暑假,在還沒有空調的年代十分難熬,弄點大型冰塊立著,再用電風扇放在背後這麼一吹,具有消暑奇效。這也就是高考的重點考場才享有的特權,「新夢想」也擁有。
成東青謙卑地一鞠躬,正好被搬著冰塊進來的孟曉駿看見,頓時眉頭一皺,相當地不認同成東青的卑微態度。這個態度,和孟曉駿為他制定的定位和演講有太大差別。孟曉駿始終認為,任何東西,都不可能通過卑微的姿態來獲得。「站著生,跪著死」,這是孟曉駿奉為神諭的做人原則和姿態。他,是驕傲的,可惜,成東青不是。
成東青把演講稿放在檯面上,孟曉駿寫的演講稿他已經看了許多遍了,到底要不要照著念,他有些猶豫。
孟曉駿的姿態永遠不是成東青的姿態,孟曉駿的思想永遠不是成東青的思想。成東青一直都知道,孟曉駿的那份驕傲和氣度,不是自己學一學,就可以學會的,與其刻鵠類鶩,不如走自己的步伐,免得回頭邯鄲步沒學會反倒要爬回家去。
成東青抬起頭,將演講稿放到了一邊,眼神掃過台下濟濟一堂的學生,響亮而帶著激情地問:「熱不熱?」不得不說,成東青有著演講的優秀條件——一把好嗓子,渾厚有力,無論說點什麼,都帶著一股煽動人的激情。
學生們果然嗷嗷直叫,齊心協力地發出一聲巨大的回答:「熱!」作為「新夢想」,也就是曾經的成東青托福培訓班的當家招牌,成東青的號召力在學員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煽動性,彷彿一看到成東青那張憨實土氣又不時傻笑一下的臉,就無比鬥志昂揚。
成東青笑了笑,又繼續問:「熱,你們為什麼還來這裡?」
學生們發出一片哄笑聲,這差不多已經成了成東青講話的慣例,前三句,必定需要學生們哄笑一次,大喊一次,好像是為了洩壓,也好像就是純粹的個人特色。總之,時間久了,哪怕成東青只是說一句:今天天氣不錯,也能達到這個效果。有時候連王陽也嫉妒,覺得必定是學生們被成東青洗腦了,除了跟在他們的成老師後頭哄笑、喊叫、學習之外,連自我的個性都消失了。不得不慶幸,成東青的學生當中沒有像王陽這種異見分子和搗蛋分子。
為什麼來這裡?顯而易見的問題呀,成東青竟然還問,可見有時候老師也並不是那麼高深。
「因為我是loser.」一個男生在哄笑之後嚎了一嗓子,這也算成東青課堂的特色,他從來不會因為學生出格的叫喊和意見而不滿。換句話說,成老師的課堂紀律很鬆,教師威嚴的架子也端得不夠。他算是個相當寬容的老師,難得的沒有架子,也難得的幽默風趣,最難得的還是他的教學方式確實有效。
學生們又一陣地哄笑,成東青將目光看向那個男生,稍帶期許。
男生沒被阻止,自然而然地往下接著嚎,帶著些悲痛的自我否定:「如果我不是個loser,我就不會坐在這裡。」
真相往往如此傷人,事實被喊出來的時候,剛才的哄笑聲瞬間熄滅,教室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向成東青,心裡一片默然,氣氛瞬間沉重起來,甚至帶了點對前途憂傷的哀沉。
真是天賜良機!孟曉駿趕緊用眼神示意成東青,這個時候開始念演講稿的效果,將是無法想像的好。
成東青一直注視著台下的學生,像是很隨意的聊天,也像是不經意地訴說:「其實,我也是個loser。」成東青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相當的低。成東青的姿態,相對於其他人來講,簡直就是雲泥之別,不但不驕傲,而且還帶著一點自卑,只不過今天的「自卑」裡,沒有傷感和怯懦,只有一種成功之後回頭審視的謙遜。
成東青停頓了一下,再次瞥了一眼一旁的演講稿,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把演講稿翻了過去,撲在檯面上。成東青只是成東青,不是孟曉駿,孟曉駿這個天之驕子寫不出成東青的心聲,也寫不出成東青曾經的失敗和自我否定到鄙視的心態。如果要講失敗者,成東青覺得,三人當中,沒有比自己能夠講得更好的。
「你們一定會問,你怎麼會是loser呢,你現在混得不錯嘛,你是個校長啊。」彷彿在傾訴一般。面對自己,其實也不像成東青自己想像中的那麼難,蘇梅都可以面對,都可以當做一個笑料來分享,那麼,這麼多年下來的失敗經歷又為什麼不能分享?那種煎熬在失落、挫敗、自卑的負面情緒當中的掙扎,其實完全可以分享出來。或者,這就是學生們最需要的鼓勵。
台下此起彼伏地輕聲附和:「對啊。」成校長怎麼能算失敗者?有如此龐大的擁躉,有如此口碑的教學能力,有如此規模的事業,怎麼能算?這是相當事業有成的典範啊。
成東青微微一笑,繼續侃侃而談:「對,我現在的確是個校長。可我的學生們,坐在廢棄工廠改建的教室裡上課,攝氏40度,連一颱風扇都沒有。沒有食堂,沒有操場,沒有圖書館,連北京最普通的小學都比不上。難道我還不是全世界校長中最loser的?」
王陽訝異地看了孟曉駿一眼,眼神裡充滿詢問,這不可能是孟曉駿寫出來的稿子。孟曉駿的演講方式和這種平實的吐槽風格差別甚大,孟曉駿點了點頭,肯定了王陽的猜測。
「在大學裡,我就是個loser,孟曉駿老師和王陽老師,就像是哈雷彗星的星核,而我像哈雷彗星的尾巴一路跟隨他們。接下來,我還當過失敗的老師和被留下的男友。同學們,人是平等的,但人生是不平等的。」成東青的吐槽遠沒有結束,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成東青其實一直忍受著失敗,以及失敗所帶來的自卑,而這一切,或者孟曉駿和王陽都不能完全體會。成東青看向孟曉駿,眼神裡帶著一絲悲哀和坦誠,對不起,我要讓你失望了。成東青的眼神這樣告訴孟曉駿。
「我從來就沒有什麼dream,我也不知道什麼是dream,我只知道什麼是failure。」成東青轉身在黑板上寫下「failure」大字,孟曉駿的演講稿,他實在不會。不過,這個他可以講得很好。孟曉駿時至今日才感受到成東青的心情,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他和王陽,其實都沒有資格做成東青的好友,他們都不瞭解成東青內心的那些痛苦,也沒有真正關心過他。
「別的我講不好,講到failure我草稿都不用打。同學們,中國的學生是全世界最容易失敗的,因為你們面臨全世界最殘酷的考試。教育部公佈的1993年升學率,初中升高中是44.1%,就是說有近600萬人失敗了;高考升學率是39.9%,140萬人失敗了;來『新夢想』參加托福和GRE考試的,我算過比例,平均四個學生中只有一個能拿到美國獎學金出去,又有3萬多人失敗了。」
觸及人內心的演講,往往能使人潸然淚下,成東青的failure觸痛了在座學生最敏感的神經,無不動容。
成東青又在黑板上寫下「despairing」的大字:「failure無處不在,人生如此despairing這就是現實,那我們該怎麼辦?」成東青說著,又看了一眼孟曉駿。這個人,一直是成東青奮鬥的方向和目標,也是他奮鬥的引航燈,「掉進水裡你不會淹死,呆在水裡你才會淹死。」成東青在引用孟曉駿說過的話。
「你只有游,不停地向前游,成功是明天才會發生的事,那麼失敗也是。那些從一開始就選擇放棄的人,不會失敗,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失敗了。失敗並不可怕,害怕失敗才真正可怕。」
成東青在黑板上寫了最後一句話:「Seek the victory in failure」,「Seed the hope in despairing」。
「所以,我們只能在失敗中求得勝利,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發人深省,動人肺腑,台下的學生淚光閃閃,掌聲雷動,這才是真正從精神方面豎立他們信心的時刻。什麼都不如完全不相信自己來得可怕,成東青其實一直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惜,非要孟曉駿來點出才恍悟。
孟曉駿坐在冰塊上,沒有鼓掌,好像是第一次認識成東青。這樣一個光彩煥發,信心十足,擁有無限魅力的成東青。
滿堂喝彩中,教室門口出現了幾名警察,威嚴肅然。
大事不妙。成東青和孟曉駿同時有了這種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