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這裡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碩果纍纍的果樹,有欣欣向榮的蔬菜,還有潺潺流動的河水。死者分別圍坐在草地上,彷彿圍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們的動作千姿百態,有埋頭快吃的,有慢慢品嚐的,有說話聊天的,有抽煙喝酒的,有舉手乾杯的,有吃飽後摸起了肚子的……我看見幾個肉體的人和幾個骨骼的人穿梭其間,他們做出來的是端盤子的動作和斟酒的動作,我知道這幾個是服務員。
我走了過去,一個骨骼的人迎上來說:「歡迎光臨譚家菜。」
這個少女般的聲音說出來的譚家菜讓我一怔,然後我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喊叫我的名字。
「楊飛。」
我沿著聲音望去,看到譚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過來,他的右手是托著一個盤子的動作。我看見了他臉上的喜悅表情,這是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沒有見過的表情,在那裡他面對我的時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說:
「楊飛,你是哪天到這裡的?」
「昨天。」我說。
「我們過來四天了。」
譚家鑫說話時,右手一直是托著盤子的動作。他回頭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有女婿。他大聲喊叫他們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悅傳遞給他們:
「楊飛來啦。」
我見到譚家鑫的妻子、女兒和女婿走來了,他們的手都是端著盤子和提著酒瓶的動作。譚家鑫對著走來的他們說:
「譚家菜今天開張,楊飛今天就來了。」
他們走到我跟前,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我。譚家鑫的妻子說:「你看上去瘦了一些。」
「我們也瘦了。」譚家鑫快樂地說,「來到這裡的人都會越來越瘦,這裡的人個個都是好身材。」
譚家鑫的女兒問我:「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我沒有墓地。」我說,「你們呢?」
譚家鑫的臉上掠過一絲哀愁,他說:「我們的親戚都在廣東,他們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的事。」
譚家鑫的妻子說:「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快樂的表情回到了譚家鑫的臉上,他說:「對,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我問譚家鑫:「你的腿斷了?」
譚家鑫笑聲朗朗地說:「腿斷了我走路更快。」
這時那邊響起了叫聲:「我們的菜呢,我們的酒呢……」
譚家鑫轉身對那邊喊叫一聲:「來啦。」
譚家鑫右手是托著盤子的動作,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他的妻子、女兒和女婿是端著盤子提著酒瓶的動作,他們向著那邊急匆匆地走去。
譚家鑫走去時回頭問我:「吃什麼?」
「還是那碗麵條。」
「好咧。」
我尋找到一個座位,坐在草地上,感覺像是坐在椅子上。我的對面坐著一個骨骼,他做出來的只有飲酒的動作,沒有用筷子夾菜吃飯的動作,他空洞的眼睛望著我手臂上的黑紗。
我覺得他的穿著奇怪,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寬大,可是沒有袖管,暴露出了骨骼的手臂和肩膀,黝黑的顏色彷彿經歷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黑衣在兩側肩膀處留下了毛邊,兩隻袖管好像是被撕下的。
我們互相看著,他先說話了:「哪天過來的?」
「第五天了,」我說,「到這裡是昨天。」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是斟酒的動作。
他感歎道:「孤零零一個人。」
我低頭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黑紗。
「你還知道給自己戴上黑紗過來,」他說,「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來到這裡,沒戴黑紗,看見別人戴著黑紗,就羨慕上了,就來纏著我,要我撕給他們一截袖管當作黑紗。」
我看著他暴露在外的骨骼的手臂和肩膀,微微笑了起來。他做出了舉杯一飲而盡和放下酒杯的動作。
他用手比劃著說:「原來的袖管很長,都超過手指,現在你看看,兩個肩膀都露出來了。」
「你呢,」我問他,「你不需要黑紗?」
「我在那邊還有家人,」他說,「他們可能忘掉我了。」
他做出拿起酒瓶的動作和給酒杯斟酒的動作,動作顯示是最後一杯了,他再次做出一飲而盡的動作。
「好酒。」他說。
「你喝的是什麼酒?」我問他。
「黃酒。」他說。
「什麼牌子的黃酒?」
「不知道。」
我笑了,問他:「你過來多久了?」
「忘了。」
「忘了的話,應該很久了。」
「太久了。」
「你在這裡應該見多識廣,我請教一個問題。」我說出了思緒裡突然出現的念頭,「我怎麼覺得死後反而是永生。」
他空洞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說:「為什麼死後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說:「不知道。」
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自己燒成一小盒灰?」
他說:「這個是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