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找父親的行走週而復始,就像鐘錶上的指針那樣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不出鐘錶。我也一直找不到父親。
我幾次與一個骨骼的人群相遇,有幾十個,他們不像其他的骨骼,有時聚集到一起,有時又分散開去,他們始終圍成一團行走著。如同水中的月亮,無論波浪如何拉扯,月亮始終圍成一團蕩漾著。
我第四次與他們相遇時站住腳,他們也站住了,我與他們互相打量。他們的手連接在一起,他們的身體依靠在一起,他們組合在一起像是一棵茂盛的大樹,不同的樹枝高高低低。我知道他們中間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我向他們微笑,對他們說:
「你們好!」
「你好!」
我聽到他們齊聲回答,有男聲和女聲,有蒼老的聲音和稚嫩的聲音,我看到他們空洞的眼睛裡傳遞出來的笑意。
「你們有多少人?」我問他們。
他們還是齊聲回答:「三十八個。」
「你們為什麼總是在一起?」我繼續問。
「我們是一起過來的。」男聲回答。
「我們是一家人。」女聲補充道。
他們中間響起一個男孩的聲音:「為什麼你只有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人。」我低頭看看自己左臂上的黑紗說,「我在尋找我的父親,他穿著鐵路制服。」
我面前的骨骼人群裡有一個聲音說話了:「我們沒有見過穿鐵路制服的人。」
「他可能是換了衣服來到這裡的。」我說。
一個小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爸爸,他是新來的嗎?」
所有的男聲說:「是的。」
小女孩繼續問:「媽媽,他是新來的嗎?」
所有的女聲說:「是的。」
我問小女孩:「他們都是你的爸爸和媽媽?」
「是的。」小女孩說,「我以前只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現在有很多爸爸很多媽媽。」
剛才的男孩問我:「你是怎麼過來的?」
「好像是一場火災。」我說。
男孩問身邊的骨骼們:「為什麼他沒有燒焦?」
我感受到了他們沉默的凝視,我解釋道:「我看見火的時候,聽到了爆炸,房屋好像倒塌了。」
「你是被壓死的嗎?」小女孩問。
「可能是。」
「你的臉動過了。」男孩說。
「是的。」
小女孩問我:「我們漂亮嗎?」
我尷尬地看著面前站立的三十八個骨骼,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女孩脆生生的問題。
小女孩說:「這裡的人都說我們越來越漂亮了。」
「是這樣的,」男孩說,「他們說到這裡來的人都是越來越醜,只有我們越來越漂亮。」
我遲疑片刻,只能說:「我不知道。」
一個老者的聲音在他們中間響了起來:「我們在火災裡燒焦了,來到這裡像是三十八根木炭,後來燒焦的一片片掉落,露出現在的樣子,所以這裡的人會這麼說。」
這位老者向我講述起他們的經歷,另外三十七個無聲地聽著。我知道他們的來歷了,在我父親不辭而別的那一天,距離我的小店舖不到一公里的那家大型商場突然起火,銀灰色調的商場燒成了黑乎乎木炭的顏色。市政府說是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網上有人說死亡人數超過五十,還有人說超過一百。我看著面前的三十八個骨骼,這些都是被刪除的死亡者,可是他們的親人呢?
我說:「你們的親人為什麼也要隱瞞?」
「他們受到威脅,也拿到封口費。」老者說,「我們已經死了,只要活著的親人們能夠過上平安的生活,我們就滿足了。」
「孩子呢?他們的父母……」
「現在我們是孩子的父母。」老者打斷我的話。
然後他們手牽著手,身體靠著身體從我身旁無聲地走了過去。他們圍成一團走去,狂風也不能吹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