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第03節
    我父親轉身走去,不敢回頭看我,一直走到拐彎處,實在忍不住了,回頭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頭上的我快樂地搖晃著兩條小腿。

    我父親坐上返回的火車,回到我們的城市時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車後沒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來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來後一聲不吭地向著公園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後走著,她已經習慣他的沉默寡言。兩個人來到公園時,公園的大門已經鎖上了。他沿著公園的圍牆走,她繼續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他站住腳,低頭講述自己這一天做了什麼,最後強調他是把我放在孤兒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驚,不敢相信他用這樣的方式丟棄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後意識到他這樣做是出於對她的愛,她緊緊抱住他,熱烈親吻他,他也緊緊抱住她。乾柴遇上了烈火,他們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辦理登記結婚的手續。激情過去之後,我父親說他累了,回到鐵路旁的小屋裡。

    這個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從鐵軌上把我抱起來以後,我們兩個第一次分開,他開始擔驚受怕,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在哪裡,不知道孤兒院的人是否發現了我。如果沒有發現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可能有一條凶狠的狗在夜色裡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親憂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記處,那位姑娘並不知道他心裡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只是覺得他滿臉倦容,她關心地詢問之後,知道他昨晚一宵沒睡,她以為這是因為激動的失眠,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親走到一半路程時說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雙手放在膝蓋上,隨後他的頭埋在手臂裡嗚嗚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裡,隱約感到了不安。我父親哭了一會兒後猛地站了起來,他說: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楊飛。」

    我不知道父親曾經遺棄過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然後我在記憶深處尋找到點點滴滴。我記得自己當初很快樂,整整一個下午都坐在那塊石頭上吃著餅乾和糖果,幼兒園的孩子們放學從我面前經過時,我還在吃著,他們羨慕不已,我聽到他們對自己的父母說「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餅乾」。後來天黑了,我聽到不遠處的狗吠,開始感到害怕,我從那塊石頭上爬下來,躲在石頭後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叢上的樹葉一片片撿過來,蓋在自己身上,把頭也蓋住,才覺得安全。我在樹葉的掩護裡睡著了,早晨的時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兒園的說話聲吵醒了我,我從葉縫裡看見太陽出來了,就重新爬到那塊石頭上,坐在那裡等待我的父親。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過來和我說過話,我記不起來他們和我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糖果也沒有餅乾了,只有水壺裡還有一些水,餓了只能喝兩口水,後來水也沒有了。我又餓又渴又累,從石頭上爬下來,躺在後面的草叢裡,我又聽到了狗吠,再次用樹葉從頭到腳蓋住自己,然後睡著了。

    我父親中午的時候來到這個小城,他下了火車後一路奔跑過來,他在遠處望過來,看到石頭上沒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他在石頭的不遠處站住腳,喪魂落魄地四下張望,就在他焦急萬分之時,聽到我在石頭後面發出睡夢裡的聲音:

    「爸爸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父親後來告訴我,當他看到我把樹葉當成被子時先是笑了隨即哭了。他揭開樹葉把我從草叢裡抱起來時,我醒來了,見到父親高興地叫著:

    「爸爸你來了,爸爸你終於來了。」

    父親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軌道上。他從此拒絕婚姻,當然首先是拒絕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傷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裡委屈哭訴。李月珍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責備我父親,她說她和郝強生願意收養我,她覺得我就是她的兒子,因為我吃過她的奶。我父親羞愧地點頭,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當李月珍要我父親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親認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他說:

    「我只要楊飛。」

    無論李月珍如何勸說,我父親都是沉默以對,李月珍生氣又無奈,她說再也不管我父親的事了。

    後來我幾次見到過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父親拉著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見到她走過來時很高興,使勁拉拉父親的手,喊叫著「阿姨」。我父親那時候總是低著頭,拉著我快速走過去。起初那位姑娘還會對我微笑,後來她就裝著沒有看見我們,沒有聽見我的叫聲。三年以後,她嫁給了一位比她大十多歲的解放軍連長,去了遙遠的北方做隨軍家屬。

    父親從此心無雜念養育我成長,我是他的一切,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度過了經歷時漫長回憶時短暫的生活。他在牆上記錄我的成長,每隔半年讓我貼牆而立,用鉛筆在我頭頂畫出一條一條的橫線。我初中時個子長得很快,他看著牆上的橫線的間距越來越寬,就會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時已經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經常微笑地向父親招招手,他嘿嘿笑著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體與他比起身高。我的這個舉動持續到高三,我越來越高,父親越來越矮,我清晰地看見他頭頂的絲絲白髮,然後注意到他滿臉的皺紋,我父親過於操勞後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

    那時候我父親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電動道岔取代,鐵路自動化了。我父親改行做了站務員,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份新的工作。我父親喜歡有責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如果道叉扳錯了會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務員以後一下子輕鬆很多,沒有什麼責任的工作讓他時常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漸漸遠去,兩條飄揚而去的鐵軌也沒有回來。我仍然在自己的蹤跡裡流連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的身體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的記憶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親省吃儉用供我從小學念到大學,我們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溫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來尋找我,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時候我正在上大學四年級,我的生母沿著鐵路線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尋找過來。其實四十一年前她就找過我,當時她在火車上甦醒過來後,火車已經駛出將近兩百公里,她只記得是在火車出站時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個車站她完全沒有印象,她托人在經過的三個車站尋找過我,沒有發現我的一絲跡象。她曾經以為我被火車碾死了,或者餓死在鐵軌上,或者被一條野狗叼走,她為此哭得傷心欲絕。此後她放棄了對我的尋找,但是心裡始終殘存著希望,希望有一個好心人發現收養了我,把我撫養長大。她五十五歲那年退休後,決定自己到南方來找我,如果這次再沒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們這裡的電視和報紙配合她的尋找,我的離奇出生實在是一個好故事,電視報紙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報紙的標題稱我是「火車生下的孩子」。

    我在報紙上看到生母流淚的照片,又在電視裡看到她流淚的講述,那時我預感她尋找的孩子就是我,因為她說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這一天,可是我心裡波瀾不驚,好像這是別人的事情,我竟然有興趣比較起她在報紙照片上流淚和電視畫面裡流淚的區別,照片上的眼淚是固定的,粘貼在她的臉頰上,而電視裡的眼淚是動態的,流到她的嘴角。我與名叫楊金彪的父親相依為命二十二年,我習慣的母親是李月珍這個母親,突然另一個母親陌生地出現了,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父親在報紙上和電視裡仔細看了她對當時情形的講述,認定我就是她尋找的兒子。他根據報紙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賓館,這天早晨他走到火車站的辦公室,給她所住的賓館打了一個電話,很順利接通了,兩個人在電話裡核對了所有的細節後,我父親聽到她的哭泣,我父親也流淚了,兩個人用嗚咽的聲音在電話裡交談了一個多小時,她不斷詢問我,我父親不斷回答,然後約好下午的時候在她所住的賓館見面。我父親回來後激動地對我說:

    「你媽媽來找你了。」

    他把銀行存折裡的三千元取了出來,這是他全部的積蓄,拉上我去了我們這個城市剛剛開業的也是規模最大的購物中心,準備給我買上一套名牌西裝。他認為我應該穿得像電視裡的明星那樣,體面地去見我的生母,讓我的生母覺得,二十二年來他沒有虐待我。我父親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沒有離開火車站的區域,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氣派的六層購物中心,眼睛東張西望,嘴裡喃喃自語說著富麗堂皇,富麗堂皇啊。

    購物中心的一層是各類品牌的化妝品,他使勁呼吸著,對我說:「這裡的空氣都這麼香。」

    他走到一個化妝品櫃檯前詢問一位小姐:「名牌西裝在幾樓?」

    「二樓。」小姐回答。

    他意氣風發地拉著我跨上手扶電梯,彷彿他腰纏萬貫,我們來到二層,迎面就是一個著名的外國品牌店,他走過去首先看了看掛在入口處的幾排領帶的價格,他有些吃驚,對我說:

    「一根領帶要兩百八十元。」

    「爸爸,」我說,「你看錯了,是兩千八百元。」

    我父親臉上的神色不是吃驚,是憂傷了。他囊中羞澀,木然地站在那裡。此前的日子裡,雖然生活清貧,因為省吃儉用,他始終有著豐衣足食的錯覺,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貧窮。他不敢走進這家外國名牌店,自卑地問走過來的導購小姐:

    「哪裡有便宜的西裝?」

    「四樓。」

    他低垂著頭走向通往上層的手扶電梯,站在上升的電梯上時,我聽到他的歎息聲,他低聲說當初我要是沒有從火車裡掉出來就好了,這樣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很多。他從報紙和電視上知道我生母是享受副處級待遇退休的,我的生父仍然在處長的崗位上。其實我的生父只是北方那座城市裡的一名小官員而已,但是在他心目中卻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物。

    四樓都是國內品牌的男裝,他為我購買了西裝、襯衣、領帶和皮鞋,只花去了兩千六百元,比一根外國領帶還便宜了兩百元。他看到我西裝革履的神氣模樣後,剛才憂傷的神色一掃而光,豐衣足食的錯覺又回來了,他意氣風發地站在緩緩下降的手扶電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二層廣告上一個西裝革履的外國男子,說我穿上西裝後比廣告裡的那個外國人更有風度,然後他感歎起來,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這天下午兩點的時候,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我西裝革履,我們來到我生母住宿的那家三星級賓館。我父親走到前台詢問,前台的姑娘說我生母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可能去電視台了。前台的姑娘顯然知道我生母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們就在門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等候我的生母,這張棕色的沙發開始黑乎乎了,坐過的人太多,已經坐出了很多的油膩。我正襟危坐,擔心弄皺我的西裝,我父親也是正襟危坐,也擔心弄皺他的嶄新制服。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朝我們這裡看了一眼,我們認出了她,立刻站起來,她注意到我們,站住腳盯著我看。這時候前台的姑娘告訴她有人在等她,這位姑娘的左手指向我們。她知道我們是誰了,雖然她和我父親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車站找了我父親,那時候我們正在購物中心,她沒有找到我們,她見到了郝強生,郝強生詳細告訴她,楊金彪是怎樣把我撫養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讀的大學,她坐在我的宿舍裡,向我的同學仔細詢問了我的情況。現在她渾身顫抖地走了過來,她盯著我看,讓我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扎進了我的臉,她走到我們面前,嘴巴張了幾下沒有聲音,眼淚奪眶而出,然後她十分困難地發出了聲音,她問我:

    「你是楊飛?」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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