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當年到酉縣赴任代理縣長相比,落選後的陳默到隴水縣就任宣傳部長的氣氛就要冷清得多了,只有市委組織部長胡建設一個人去送他上任。歡迎會上,隴水縣頭頭腦腦倒是來得整齊。縣委書記董嵬,縣委副書記、縣長林之風,縣人大主任張伯仲,縣政協主席安若山,常務副縣長戴偉等在家的領導都來了。宣傳部來了兩位副部長,一個叫龍永壽,是常務副部長,還一位叫羅蘭,卻是一位女同志。胡建設說,市委決定陳默同志到隴水縣擔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長。陳默同志是以正處級來任這個宣傳部長的,級別上要比部分副縣級的同志高一點,這是特殊情況。陳默同志政治堅定,黨性強,有很強的工作能力,這些,我就不多說了。希望在座領導,支持他的工作,形成合力,把隴水縣的經濟工作抓上去。也希望陳默同志認準位子,放手工作,為隴水縣經濟社會發展做出貢獻。
胡建設說完後,縣委書記董嵬首先講話表示歡迎。董嵬說話的時候,陳默聽得很仔細。董嵬雖然說得滴水不漏,但陳默還是覺得他有所保留,光強調加強領導,沒有半句提及要讓陳默同志有職有權之類的話,按說這類表態性語言,是一個縣委書記在歡迎會上要說的,至於說過後,是否真的讓你有職有權,只有天知道了。陳默就想,看來自己在酉縣做的一切,確實讓一些人對自己產生疑慮了。現在官場上大家都高喊著反腐倡廉,事實上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有一個所謂英雄。有人甚至認為有正義感的人是刺頭兒,惹禍精,因此對這些人是要敬而遠之的。
縣長林之風,人大主任張伯仲,政協主席安若山等都作了表態性發言,無非是重複董嵬的講話。然後是歡迎宴會,雖然是迎接新到的縣委常委、宣傳部長,但大家卻都把焦點集中在胡建設的身上,一窩蜂地跟在胡建設身邊。喝酒的時候,大家都圍著胡建設上,弄得胡建設頭大,說,你們都敬我酒做什麼,搞錯了對象嘛,今天的主角是陳部長。大家這才回過頭來敬陳默酒,董嵬首先端了酒說,陳部長,你在市委辦的時候我們就見過面,當時就覺得投緣,想不到還真轉到一起來了,這一杯酒,權表歡迎之意。陳默連忙站起來說,董書記,謝謝您的關心,我不善飲,只能略表心意,小啜一口,這樣吧,我敬您,以後還請多多關照。董嵬就笑,說,陳部長客氣了,一起工作就是緣分,來,喝了。
縣長林之風比較霸蠻,端著酒杯,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一隻手搭在陳默肩上,說,陳部長,俗話講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雖然對你的大名我也久有耳聞,卻從來沒有機會和你共飲一杯,這杯酒可得喝了哦。陳默就笑,說,我確實是不善飲,酒量不行,縣長還是饒了我吧。林之風就說,陳部長,我是個粗人,只知道一點,酒品如人品,喝酒都不腳踏實地,以後我們還怎麼配合?陳默聽了,心裡就有些反感,心想看來林之風平常是有些霸道的,怎麼就把喝酒和人品掛上鉤?那以後還怎麼配合,顯然就有威脅的味道了。陳默無奈,只得乾了杯。
接下來張伯仲和安若山也來敬酒,兩人都不霸蠻,這一關也就輕鬆過了,安若山一敬完,分管意識形態的縣委副書記彭一民端著酒杯走過來,笑吟吟地說,陳部長,我們是老同學,現在又是一條戰線的,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我來敬你一杯。彭一民和陳默早就認識,那年《楚西日報》辦了一期通訊員培訓班,陳默和彭一民都是縣委辦副主任,又都是學員。培訓班結束後,兩人還有聯繫,陳默只知道彭一民後來下鄉里當鄉黨委書記去了,想不到八九年後,彭一民竟然升了縣委副書記。陳默笑著說,多年不見,如今又在彭書記領導下工作了,以後還請多關照。彭一民大笑,說,陳部長,以後我們就一起搭伙吃飯吧。說著,見大家正圍著胡建設鬧騰得歡,周圍沒人注意,就悄聲說道,這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我不逼你,等下不要早睡了,我們來個秉燭長談。
龍永壽和羅蘭笑著走過來,說,部長,我們也敬您一杯吧,您以茶代酒也行。陳默就笑,兩位副部長是在關照自己。他也就順坡下驢,笑著說,還真的有些酒意了,今天先以茶代酒,下次再和你們喝酒。龍永壽笑著說,聽說您要來,房間已經給您安排好了,直接可以入住。羅蘭插嘴說,您的房間是我們部裡的幾個女孩給裝飾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陳默就笑,自己還沒有到隴水縣,部裡就已經把房間弄好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看來,當了領導的好處還真是多了去了的。當下道了謝,說,太麻煩你們了,花費多少,到時候你們開個發票,從我的工資裡面扣。
宴席散後,胡建設提出要馬上回楚西市去。董嵬挽留說,胡部長您老人家再怎麼也要住一宿啊,我們還想再請您對我縣工作作重要指示呢。再說天已經晚了,路上也不安全。胡建設說,我在這裡你們得陪,你們難受,我也難受,不如回去的乾淨。大家就像聽到一個超級幽默一樣笑了起來。董嵬笑著說,你老人家一定要留下來住一宿,我們只不再敬您酒就是。我在這裡把一把手的權威拿出來用一下,今天晚上到明天,除了我和林縣長,還有組織部羅部長,任何人不准打攪胡部長,如何?
胡建設笑著伸出一個手指,點著董嵬說,你這個董嵬,你和林之風難道就不算打攪了?董嵬就像被寵愛著的孩子一樣,涎著臉說,我們不是有工作向您老人家匯報嘛。
胡建設哈哈笑了起來,說,看來,不留下來,是過不了關呢。
因為胡建設決定留下來,大家就簇擁著他去了賓館。陳默說,胡部長,您去賓館休息,我就不跟去了,我得去安排一下住的地方。胡建設笑著說,你去你去,搬家先搬床,還是先把房間安排好,我有董嵬和之風同志照顧。
龍永壽說,部長,我們的車在門口等著,我們送你去房間吧。上了車,陳默就問,怎麼要住在政協賓館,政府沒有招待所嗎?龍永壽回答說,原來縣政府也有一個招待所,後來承包給私人辦,最後乾脆就拍賣了,現在叫海濱大酒店。前些年,上面鼓勵行政機關興辦實體,人大政協位置超脫,手腳也夠快,很快就報了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培訓大樓的項目,結果人大辦了一個賓館,叫代表之家,政協辦的叫委員之家。代表之家離縣委比較遠一點,考慮到怕你上班不方便,就定了政協之家。
陳默說,住在賓館裡一天得多少錢啊,部裡承受不起,過一向還是到外面租房子算了。龍永壽就笑,說,部長,你也太節約了,我們這麼大一個部,管一個部長住宿都管不起?再說,您的住宿是財政管的,不要我們部裡出錢。陳默說,不是那麼說,能省就省吧。
不一會兒就到了委員之家。陳默的房間在三樓最盡頭,是一個套間,重新粉刷了一遍的,窗簾是具有家居意味的乳白色窗簾。前面的客廳裡放著一張大沙發和幾個小沙發,沙發後面是一張世界地圖,前面是一個玻璃茶几,上面擺著一束鮮花,一個煙灰缸。不遠的地方是一台飲水機。房間裡,嶄新的雙人床上被套臥單都是新的,散發著芳香。床頭櫃上擺著一盆幾乎可以亂真的絹花。竟然連拖鞋都已經給預備好了。整個房間佈置得溫馨而寧靜,既有家庭的氣息,又有著一種浪漫情趣。陳默就問是誰佈置的,龍永壽笑著指了指羅蘭,說,羅部長的創意。羅蘭臉微微地紅了一下,說,部長是個文化人,所以我想把房間佈置得浪漫一些,您一個人在隴水,肯定會想家,所以就把家庭因素也糅在裡面。
陳默說,謝謝你們,其實我這個人隨便慣了,你弄得太漂亮我反而感覺受拘束。
龍永壽說,部長,您才來,先休息兩天,我給您送了些材料,放在書櫃裡,您抽空看一看,也好掌握一些基本情況。又請示道,您看什麼時候開一個全體幹部職工的見面會?宣傳系統領導也要有一個見面會,時間還要請您定下來。
陳默笑笑,說,見面會不急著開,請你們從部裡抽一個人這幾天帶著我走一走看一看,先熟悉一下情況。
兩人走後,陳默洗了澡,剛想上床休息,想起彭一民說要來聊一宿的話,於是又脫下睡衣,穿戴整齊,在客廳裡把龍永壽送來的材料翻看著,一邊等彭一民。這些材料中,有隴水縣志,還有一些經濟工作會議的材料和一本縣文聯編的《隴水風采》。隴水縣的基本情況和酉縣差不多,真正的山同脈水同源,風俗人情也完全一樣。只是隴水縣面積大一些,人口也多了十來萬。
陳默把一些重要數據抄到筆記本上,就沒事可幹了。陳默掏出手機來,卻不知道要打給誰好,自從酉縣落選後,他是整整閉關一個多月,連手機都關了。一個多月時間,他把自己關在家裡,陪著兩個月的兒子陳耿,看著兒子皺巴巴的小臉一天天地豐滿,看著兒子漸漸地會尋著光源去看,漸漸地會張開嘴笑,心裡也一天一天的安靜下來,那當初的沮喪,憤懣,失望,也漸漸地淡去了。
直到有一天,市委書記張嘯的秘書何必業找到他的家裡,張嘯由市長調任書記後,何必業也調了市委辦,繼續任他的秘書。何必業帶來了張嘯書記送的兩幅卷軸,展開看時,是張嘯那雄渾有力的字跡,第一幅乃是狂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第二幅: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陳默看了,不由得激動起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出自宋人方岳的詩《別子才司令》:「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自識荊門子才甫,夢馳鐵馬戰城南。」表面上看,這詩中有一種消沉氣味,似乎是安慰陳默。但陳默卻從中讀到了張嘯書記的無奈,西晉時,羊祜制定平吳策略,屢遭掣肘,致使計劃落空,因此歎道: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由此陳默就想,自己落選縣長後,在對自己工作的安置上,張嘯可能遇到了阻力,因此才用這句詩來表達自己的無奈。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則是李白詩句,表達了一種自信和進取。這兩幅卷軸,既是對他的鼓勵,也暗中蘊含對他保護不到的自責。
當天晚上,陳默去了張嘯書記的家。張嘯正倚在沙發上看書,見陳默到來,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泡茶。陳默給自己泡了茶,也給張嘯續上茶水,然後在張嘯面前坐了下來。
挺過來了?張嘯微笑著放下書,說。
陳默點了點頭,說,謝謝書記關心,您寫的條幅我收到了。
你當初選擇了揭開礦難蓋子,就要想到這個結果。張嘯說。我知道你會挺過來的。
是自己的不檢點,給別人抓了把柄,辜負了您的期望。陳默坦率地承認,他知道,艷照事件後,妻子舒芳承認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肯定是張嘯的主意,他之所以能夠較為輕鬆過關,也是張嘯在後面做的工作。
生活小節當然要注意,但你落選的關鍵原因不是這個,是你觸動了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張嘯說。去隴水好好幹吧,相信你不會因此消沉下去。宣傳部長是個可進可退的位置,適合於你。你去後,你在酉縣做的一切,可能會給你造成一些影響,讓一些人害怕,會給你的工作環境帶來一些不利,但這不是壞事,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嘛。
陳默沉默許久,說,我還是希望能夠回到您的身邊工作。
張嘯笑了,說,陳默,在襁褓裡是長不大的,還是去吧。你落選後,把自己關在家中已經很久了,隴水縣那邊幾次問你什麼時候去,再不就職,別人就會議論了。
陳默沉思著,牆上的鍾時針正指向了深夜十二點。陳默想,彭一民是不會來了的,說不定,此時彭一民正在胡建設的房裡,忙著巴結胡部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