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務平笑了,拍著伍聖林的肩頭說:「伍書記,金秘書長是和你開玩笑哩!」
金大華說:「我可不和他開玩笑。曹市長,你不知道,下午咱伍書記在廁所裡還逼我呢,要我額外再增加兩個指標。」
曹務平說:「廁所交易不算數,原來說定的八個指標照給。」
伍聖林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在廁所裡,我也是隨便說說嘛,哪有那膽子逼咱人民政府呀!金秘書長,你也憑點革命的良心,我下午的發言,可是比政府還政府呀,散會後,老許他們都問我,哪天到市政府上班?!」四十八
隨著整組改革的深入和經濟狀況的初步好轉,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一個月前終於告別了那排破車棚,有了自己像模像樣的集團總部;書記、老總們也都有了屬於自己的辦公室。張大同的辦公室最大,是個帶會議室的套間。
環城路開工典禮的第四天,張大同突然通知集團一級的領導到他辦公室開會,說是要落實一下南環線兩個廠子的拆遷問題,再臨時研究其它幾件事。集團老總、書記們陸續到來時,張大同小會議室的29英吋大電視正不停地播放著平川市民的捐款情況。
場面熱烈而生動。位於中山路口的中心集募站門前,等著捐款的幹部群眾竟排起了長隊。電視台、電台的記者們手持話筒跟著排隊的人群進行現場採訪,要捐款的市民們談看法。
市民的看法比較一致,都說這路早該修了,市委、市政府想的,也正是老百姓想的。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說,別說捐幾十塊錢,就是捐幾百塊錢也沒啥了不得的,路修好了,不堵車了,兩天就能多賺幾百塊。一個小學生捐了五十元錢,拿著大紅的捐款證書說,這些錢是過年時家長給的壓歲錢,買零食吃完也就完了,捐出來修路最有意義。一個中年婦女流著淚說,這路早該修了,若是早有今天,早把路修好,我兒子也許不會死,我兒子是在受傷後送醫院急救的路上死的,救護車被堵在路上開不過來。所以,今天我認捐500元,支持咱干實事的政府。
後來,屏幕上便出現了民營亞太集團公司董事長柏志林滿面笑容的特寫鏡頭。不知是電視台事先安排好的,還是柏志林又在藉機做廣告,這位董事長捐出的不是現金,而是一張放大了十幾倍的支票票樣,票樣上赫然寫著:亞太集團公司全體員工捐款20萬元。20萬元不是中文,而是阿拉伯數字,2後面的那一連串0顯得很有氣勢。
面對攝像機的鏡頭,戴著眼鏡的柏志林風度翩翩,侃侃而談,聲稱,亞太集團作為一個受惠於黨和政府改革開放政策的著名民營企業,對社會有一份義不容辭的道義責任,對平川的基礎建設更有一種責無旁貸的義務。儘管市委、市政府明確規定,對企事業單位一律不進行集體募捐,但亞太集團仍自願捐款20萬,用於環城路某一座大型環島雕塑的建設。並宣佈說,這僅僅是個開始,亞太集團在平川未來的大建設中,將進一步依靠黨和政府,為平川的經濟起飛作出更大的貢獻。
副總經理束萬宏看著電視畫面禁不住議論說:「這個柏志林,真是個大滑頭,捐了20萬塊錢,買下一座大型環島的永久性廣告不說,還落得個支持環城路建設,熱心公眾事業的好名聲,真他媽絕了。」
集團副書記冷海生卻說:「恐怕還不止這些吧?你沒聽這位柏總說嗎,他還要進一步依靠黨和政府,為平川的經濟起飛作貢獻呢。我估計,他作出這副姿態,不僅只是做個永久性廣告,背後肯定還有文章,說不準又瞅著哪塊肥肉了。」
束萬宏說:「還不是機械一廠那塊地皮麼?這位柏總可是盯了好長時間了。先是纏著人家台灣華氏集團的華小姐,現在看看華氏的投資意向合同沒辦法履行了,市裡有可能把這塊地皮劃給咱們紡織機械集團,這小子又想到咱這邊插一手了。不信,你問問張總,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張大同正坐在對門的長沙發上抽著煙想心事,勉強笑了笑,沒答碴。
束萬宏又頗為不屑地說:「這個柏總也不想想,你一個民營企業,說到底也就是個規模大點的個體戶,胃口這麼大,現實麼?再怎麼改革,我們國家也還是公有制為主體嘛。」
張大同這才掐滅煙頭說話了:「老束呀,公有制為主體,並不排斥多種經濟形式共同發展嘛。尤其是在我們這種經濟欠發達地區,多種經濟形式的共同發展就更重要了。前幾天吳書記和束市長還和我談起過,要我們在總體思路的把握上多動動腦子,一方面堅定不移地走強強聯合,規模經營的路子;另一方面,也要把鄉鎮企業、民營企業的成功經驗引進來,激活我們這種國有大型企業的內部機制。吳書記特別提到了亞太的柏志林,說這個人很有些辦法哩。」
冷海生說:「他再有辦法,賺的錢再多,也是自己的,不是咱公家的。」
張大同說:「不能這樣看問題。賺的錢是他的不錯,可他作為一個自然人能用掉多少?絕大部分還不是用於平川的經濟建設了麼?這有什麼不好?昨天,他帶著個女公關跑到了我家裡,要我死活把機械一廠的地皮弄下來,明確提出想參股蓋大廈。我當時沒答應他。現在想想,倒有個主意了。我們馬上不是要搞股份制改造試點麼?你們看,能不能接受他們亞太來入股呢?柏志林說,他的亞太能拿出一千萬,有他這一千萬,我們環城路南線兩個廠子的拆遷費用不就解決了一部分麼?!今天,我們就在這個短會上先議議。」
正說著,另外一個副書記和一個副總經理也到了,張大同馬上叫秘書關掉電視機,宣佈開會,開宗明義就說:「先通報一下情況:我們提出以兼併平川機械一廠為前提,自我消化兩個廠拆遷負擔的條件,市裡還沒有最後答覆。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恐怕是,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的鄭傑明又插手了。鄭傑明從機械一廠邱同知那裡得知台灣華氏無法履行意向合同,又把修改後的方案拿了出來,準備向市政府另外支付五百萬元人民幣的地價補差,取得這塊黃金寶地五十年的使用權。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麼辦?南環兩個廠子是不是還按原計劃拆?拆了後,市裡把地皮給了美國SAT公司,我們就被動了。不拆,曹市長不答應。今天上午,曹市長和金秘書長又連打了幾個電話給我,話已說得很難聽了。」
老總、書記們都不說話。
張大同又說:「從顧全大局這一點上講,我看,我們沒有理由不拆,就是困難再大,也得拆。但是,從保護國有資產不向外資流失這個角度講,我又不太贊同先拆。我想借這個機會給市裡加點壓力,把這塊黃金寶地爭取到手,把這座規劃中的國際大廈變成我們未來的集團總部大廈。為此,我寧願和民營亞太公司合作,也不想和外資合作。我希望這座大廈沒有一絲美元的氣味。」
束萬宏提醒說:「張總,你這話可不能在市領導面前說,這與我們積極引進外資,對外開放的大氣候不相符哩。」
冷海生也說:「要我看,真能和美國SAT公司合作也不錯,總比和柏志林的亞太合作好。」
張大同不高興了:「同志們,你們怎麼對民營企業有這麼大的偏見?亞太再怎麼說也是我們的民族資本,我們有便宜不讓自己的民族資本占,還能讓外國資本占嗎?全世界哪個國家不在保護自己的民族資本?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不要糊塗!」
老總、書記們又不做聲了。
張大同歎了口氣說:「當然,到現在為止,地皮我們還沒拿到手,我也還沒想過讓亞太插手機械一廠的地皮,但已想請亞太對我們集團參股,就是法人股,自然,這也得他們願意。」
束萬宏搖起了頭,說:「只怕柏志林不會同意。這人多精明呀,不見肥肉不下嘴,他會把錢往咱這龐大的爛鍋裡扔?」
張大同說:「現在是爛鍋,將來不是,對此,我張大同充滿信心。另外還有一點,我請大家不要忘了:我們這個集團可是全省股份制改造的試點單位,將來很有希望成為上海證券交易所或者深圳證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你們知道這上市公司意味著什麼嗎?」
這些長期計劃經濟造就出的書記、老總們大都不知道意味著什麼。
張大同真想給大家上一堂關於股票,關於期貨,關於現代經濟的大課。然而,眼下卻不是上這種課的時候,兩個廠子的拆遷和機械一廠地皮的事必須解決。於是,他搖搖頭,又回到了正題上:「我們面對的就是這麼個情況,大家看看怎麼辦吧。」
冷海生這才說:「我贊成先頂一頂,不過,最好不要硬頂,還是軟磨,反正南環這邊一時也開不了工。」
束萬宏說:「軟磨不如硬抗,我看倒不妨早一點和市裡攤牌,請吳明雄書記明確表個態。」
又一個老總說:「吳書記如今和陳書記的關係可是不一般,陳書記老想著以優惠條件吸引外資。如果吳書記受陳書記的影響,表態答應把地皮給了SAT公司,我們就連這點希望都不存在了。」
正這麼說著,亞太集團的柏志林打了個電話過來,對張大同說:「張總,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一個小時前,機械一廠那個漢奸邱同知,帶著SAT的鄭傑明到泉山水利工程指揮部去找陳忠陽了,百分之百是去談地皮。」
張大同一怔,急問:「你咋知道的?你不是在中心集募站表演捐款嗎?我剛才還在電視裡見到你呢。」
柏志林說:「我就是在中心集募站聽內線朋友說的,絕對可靠。因此,我建議你們馬上去找吳書記,和吳書記好好談談,免得日後被動。」
張大同說:「我現在到哪去找吳書記?吳書記是在水利工地上,還是在環城路工地上,誰知道呀?」
柏志林說:「我知道,現在吳書記和束市長都在國際工業園門前的路段上,正陪著省交通局李局長看規劃中的環島現場呢。」
張大同不由地發了句感慨:「柏老弟,我真服你了,信息這麼靈。」
柏志林在電話裡直樂:「我在電視上做廣告時不是說了麼?我這個民營公司要依靠黨和政府,當緊當忙時不知道黨和政府在什麼位置還像話麼?!」言畢,又說,「張總,我對你老兄忠心耿耿,你這國營大集團得了好處可別忘了我這民營小兄弟呀。」
張大同說:「當然不能忘了你柏總。我們書記、老總們正在開會研究和貴公司的合作呢,不僅僅是一座大廈的合作嘍,想和你老弟更全面,更精誠的合作,請你們亞太集團參股,如何?你老弟有沒有膽子把你們私人游擊隊的土槍、土炮都帶過來,參加我們國軍呀?」
柏志林不置可否,只說:「張總,有您這樣的大帥做國軍司令,這事咱還不好商量嗎?!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把那塊黃金寶地拿到手。若是陳書記先找了吳書記,吳書記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你的工作就難做了。」
張大同覺得柏志林說得不錯,遂中斷了會議,馬上驅車趕往國際工業園。果然,在國際工業園裡見到了吳明雄。
這時,吳明雄和束華如正在啟動區的綜合大樓裡向省交通局李局長介紹國際工業園的情況,一見張大同進門,便沉下臉問:「張總,你們紡織機械集團那兩個廠子是怎麼回事?咋還不動手拆?還等什麼?」
張大同說:「吳書記,我正要向您匯報……」
吳明雄說:「你別匯報了,我都知道。你們不就是盯著機械一廠的那塊地皮嗎?報告我看了。我告訴你,這事現在還不能談。地皮日後能不能給你們,我和束市長都不敢說。你們若因此就不顧大局拖延拆遷,影響環城路工程,後果自負!」
張大同心裡很怯,嘴上卻仍在爭:「聽說市裡打算把地皮給美國SAT遠東部的鄭傑明?我們就有些急,怕國有資產會流失。」
吳明雄這才口氣緩和了些:「大同,這你不要擔心嘛,我們共產黨的平川市委和平川市府不是滿清王朝嘛,我和束市長也不是慈禧太后和李鴻章,頭腦很清醒,堅定不移地進行改革開改,但卻決不會賣國。」
束華如也說:「市裡根本沒考慮過把地皮低價轉讓給鄭傑明,遲遲不能拍板的原因還在於台灣華氏集團。華氏不能如期投資電廠,責任在台灣當局,不在華氏。吳書記就想,我們做事不能太絕。現在,我們大體是這樣設想的,其一,這塊地皮給你們,由你們出面和華氏合作,盡可能爭取最大利益;其二,在你們和華氏談不攏,而你們又有實力獨自開發的情況下,也可以由你們一家干。」
張大同放心了,轉身告辭。
吳明雄追著張大同的背影又說了句:「張總,不要再觀望了,東環、南環的開工期要提前,你這個全市最大的國營集團要帶個好頭。」
張大同回頭向吳明雄揮揮手說:「吳書記,你放心,我連夜安排拆遷!」
驅車趕回集團總部時,天漸漸黑了下來。朦朧夜色中,幾個集募站門前還有不少下了班的人在捐款。集募站的收音機都擰到了最大的音量,電台在不停地廣播著一個個捐款者的姓名和捐款數額。
路過中山路集募站時,張大同無意中發現,自己年邁的父親也在捐款的人群中。
一陣熱流從心中湧過,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張大同停下車,悄然走到捐款隊伍的尾部,將口袋裡僅有的一百五十元現金全掏了出來,遞給一個帶紅領巾的小女孩說:「小朋友,叔叔沒時間排隊,你替叔叔把這些錢捐了,好麼?」
小女孩接過錢問:「叔叔,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給你登記呀?」
張大同說:「就這樣登記:一個平川市民。」
四十九王媛媛獨自一個人在家裡看著電視,聽著廣播,心漸漸熱了起來。後來,就一遍又一遍地想:平川市委、市政府號召每一個有勞動收入的市民為環城路工程建設捐款,自己作為一個平川市民,無疑也該響應號召,捐出一片心意。
開頭並沒想過要捐八千元,只打算捐180元。因為,到這天下午五時止,她手頭只有這180元錢。
沒想到,五時左右,過去的廠長,現在的康康豆奶公司總經理田大貴來了,帶了12000元給王媛媛,說是醫療費報銷款。
王媛媛知道公司上了豆奶生產線後,日子好過多了,對醫療費及時報銷深信不疑。然而,算了一下賬,卻發現不大對頭,報銷款多出了足有五千多元。
王媛媛便問田大貴:「這五千多元是咋回事呀?」
田大貴往王媛媛的床頭一坐,大大咧咧地說:「哦,這是經公司辦公會研究,決定發給你的醫療和生活補助。自費藥品按規定不能報銷,但,大家都知道你的困難,就補助了幾千塊嘛。」
王媛媛說:「這多不好,我病著,又不能給廠裡作貢獻,哪能拿這麼多補助?下面不要叫死了?」
田大貴得意洋洋地說:「叫什麼?沒人叫的。大夥兒誰心裡沒數?咱過去連工資都開不上,現在,本公司全體員工在我田總經理的英明領導下,加大了改革步代,取得了初步的改革成果,有工資有獎金,平均每人每月都掙七八百塊錢,哪個不滿足?別說給你補助是辦公會研究定的,就算是我個人定的,誰又能說什麼?這支隊伍我當家。」
王媛媛嗔道:「看你說的,倒好像公司成了你田大貴的了。」把錢往田大貴面前一推,又說,「拿走,拿走,別氣我了。」
田大貴拉著王媛媛白白的小手直笑:「別氣,別氣,媛媛,我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工作,也沒啥別的愛好了,不過就是得意時愛吹兩口嘛!不過,也就是在你面前吹,在別人面前還真不敢吹,怕被人逮著話把打我的小報告哩。」
王媛媛也笑了:「只敢在我面前吹,你田大經理也真夠威風的了。」
田大貴臉紅了,想說什麼,又沒敢說,只緊拉著王媛媛的手不放。
王媛媛感到田大貴的手很濕,好像儘是汗。
本來這天可能會發生點什麼,可偏在這時,原副廠長、現在的副總經理湯小泉找來了,嚇得田大貴忙把王媛媛的手鬆開了,馬上換了副很正經的面孔,以領導的口吻要王媛媛好好養病。
湯小泉沒注意到這一幕,風風火火地對田大貴說,東北三家聯營單位的老總們到了,要田大貴快回公司。
田大貴只好回去,臨走時還交待說:「媛媛,身體好一點後,就常到公司看看,廠裡的兄弟姐妹都想念你呢。」
王媛媛心裡說,只怕真正想念我的只是你田大貴哩。
田大貴走後,王媛媛心裡熱乎乎的,先是想田大貴的種種好處,想田大貴早先給她許的願。大貴說過的,等把公司搞上去了,就送她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病。自己便對自己說,自己的病真要能治好,就把這一輩子都獻給田大貴。最好是,她的病好之後,田大貴能碰上點啥事才好呢,比如,瞎了,跛了,她就心甘情願地一輩子服侍他,那該多美?!這念頭讓王媛媛嚇了一跳:自己是怎麼了?不把大貴哥往好處想,倒巴望著他倒霉,真是瘋了。
後來,看到桌上那一萬二千元錢,又想到了為環城路捐款。
現在她王媛媛有錢了,再捐180元就不像話了。她王媛媛可不是個普通市民,而是個特殊市民,為了給她治病,廠裡、報社,那麼多好心人捐過款。市委的緊急救助基金會也捐助過她整整一萬元醫療費。現在,集資上環城路,她該多捐點才對得起生她、養她、救助過她的平川哩。
這麼一想,便取了八千元出了門,到了中山路集募站。
這時,天已黑了,集募站進進出出來捐款的人還很多,王媛媛轉了好半天,也沒見人稀少下來,就在附近的市第一百貨公司轉了轉。在皮裝櫃檯上看中了一件紅顏色的短夾克,樣子很新,街上還沒人穿,就動了心,想把它買下來,可一問價錢,竟要四百多元,便沒捨得。爾後在化妝品櫃檯買了支五元三角錢的口紅,又到樓下的快餐店吃了兩元的盒飯,才又到了集募站。
正是吃飯時間,集募站裡沒人了,辦公桌後面只有一個帶眼鏡的中年人在記賬,屋子另一邊,還有個像是出納的女同志在清點捐款。王媛媛進門時,屋子另一邊的女同志沒在意,倒是帶眼鏡的中年人帶著一臉微笑站了起來。
王媛媛問:「你們下班了麼?」
「眼鏡」說:「沒下班,上面有規定,只要有一個人來捐款,我們就不下班。」
王媛媛說:「那好,我捐款。」
「眼鏡」麻利地拿出市民捐款登記冊和空白的捐款證書,準備填寫,習慣地問:「哪個單位?姓名?職業?捐多少?」
王媛媛把手上的小包往「眼鏡」面前的桌子一放,將8000元全掏了出來:「就這麼多吧!」
「眼鏡」一下子愣住了:「這裡多少錢?」
王媛媛有些靦腆地說:「8000元,你點點。」
「眼鏡」忙對著屋子另一頭叫:「章會計,你快過來,這位姑娘一個人捐了8000元。」
章會計過來了,驚訝地看著王媛媛說:「我的大妹妹,你可千萬要想好呀,8000元不是個小數目,捐出去可就不能反悔的呀!」
王媛媛說:「我早想好了,不會反悔的。」
「眼鏡」說:「我勸你在辦捐款手續之前再想想。」王媛媛搖搖頭:「不要想了,你們收錢辦手續吧。」「眼鏡」很負責任,堅持說:「姑娘,你還是再想想,市委、市政府號召平川市民捐款,確有經濟目的,另外更重要的卻是,借此一舉喚起我們平川市民熱愛平川,建設平川的政治熱情。環城路總投資大約要幾個億,靠市民們捐二千萬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市委、市政府要求大家的,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盡心意,捐個幾十元、幾百元也就可以了。」
王媛媛聽不下去了,輕聲說:「你們這裡不接受,我就到別處捐去了。」「眼鏡」這才住了口,和那個章會計一起點起了錢。把錢收好,「眼鏡」請王媛媛在捐款登記冊上簽名。王媛媛先不願簽,後來拗不過「眼鏡」,只得拿起筆,在自願捐款者姓名欄裡簽上了吳鳴兩個字。「眼鏡」和章會計先還沒起疑,到再三追問之下王媛媛仍不願報出單位地址時,「眼鏡」才懷疑這可能不是真名。「眼鏡」也不明說,靈機一動,要章會計拉住王媛媛,自己手忙腳亂地去找照相機,說是要給王媛媛照張像做個紀念。
「眼鏡」大概是怕王媛媛消失在平川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然而,王媛媛卻執意要消失在人海中化作一滴水。在同章會計拉扯時,王媛媛就想,我才不要出什麼風頭哩,就是想獻出一片心,了卻一段情。也許我會死去,可我的心,我的情,卻永遠留在了環城路上,當後人走在這條寬闊大路上時,她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趁章會計一把沒拉住,王媛媛風一般似地飄出了門,溶入了平川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步往家挪時,時間已經很晚了。王媛媛以為父親不會等她回家吃飯了。不曾想,下了解放路,搭眼就看到了父親熟悉的身影。做記者的父親正空著肚子站在巷口張望,焦慮不安地等著她。
陪著父親吃晚飯時,已是十點多鐘了,電視裡正在播平川新聞。「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消息:迄至今晚20時止,全市市民捐款已突破2400萬元,大大超過了工程指揮部的預期目標。環城路工程指揮部總政委、市委書記吳明雄,總指揮、市長束華如高度評價我市幹部、群眾的奉獻精神。」讓王媛媛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電視裡就播出了關於她的新聞。「最新消息:本台記者一小時前獲悉,中山路集募點今晚收到一位年輕女性的8000元捐款,創下了迄今為止我市個人捐款的最高記錄。該年輕女性執意不肯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工作單位,僅在認捐登記冊上署名『吳鳴』。環城路工程指揮部委託本台發出呼籲,請『吳鳴』同志速與工程指揮部聯繫,聯繫電話是558868。再重複一遍,聯繫電話是558868。」
之後,這個呼籲和這個電話號碼在報紙上、電台裡一次次出現,可王媛媛就是沒撥過。一周之後,中共平川市委、平川市人民政府發出「致吳鳴同志及所有匿名捐款者的一封公開信」。公開信說,吳鳴同志,您和許多捐款市民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平川的城、平川的路將記住你們,你們的名字已永遠留在了平川大建設的史冊中。
那晚,王媛媛心情真舒暢,想笑,又想哭,人世間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王媛媛就走到了陽台上,入迷地望著夜空出神。夜色真美好,正是十五前後,一輪皎月於高遠暗藍的天幕上掛著,滿天繁星閃閃爍爍,讓王媛媛不由地想起了一部很久以前看過的電影。電影的內容差不多忘乾淨了,可那名字記得真切哩,叫《今夜星光燦爛》。是的,今夜星光真燦爛!第十三章從省城到首都五十列車緩緩地停穩在站台時,吳明雄從車廂的車窗內看到了平川市政府駐省城辦事處主任居同安。居同安接車很有經驗,站立的位置恰在軟臥車廂門前,車門一打開,居同安就擠上了車,幫著吳明雄和隨行的市委秘書長葉青提著行李下了車。走在站台上,吳明雄就問:「小居,我要你搞的調查,你搞了麼?省城幾條主幹道的峰值車流量有多大?」
居同安說:「吳書記,等你到省委招待所住下,我再詳細向你匯報。我們不但搞了實地調查,還把省城交通局多年積累的資料也看了,包括國民黨和日本人時期的一些資料。」吳明雄說:「好,那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到省圖書館和各大學跑一下,把德國、日本和南韓戰後恢復時期的資料多找一些來,重點是道路基礎建設方面的。等我出國訪問回來後交給我,或者交給葉秘書長。」
居同安應下了,後又隨口問道:「吳書記,你們這次不是到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麼?咋又出國了?」
吳明雄說:「和省委領導同志一起去北京開過中央工作會議,我和葉秘書長就從北京出境,在東京和嚴市長他們會合,三個國家,跑15天,主要考察道路市政建設。」
葉青叮囑說:「居主任,吳書記要的這些資料,你要親自跑,有些帶不出來的就複印,不讓複印就請人抄下來,中文版、外文版全要,時間有半個多月,應該沒問題吧?」
居同安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
出站後,居同安引著吳明雄和葉青上了一輛嶄新的豪華皇冠。
吳明雄一上車就說:「小居呀,你可是比我闊氣喲,都坐上這種高級車了。」
葉青也說:「居主任,你的車可是超標了。按規定,你們這種處級單位只能用桑塔納嘛。」
居同安馬上叫了起來:「我那台桑塔納都跑到20萬公里了,束市長也不批我一台新車,連辦公經費也不給了,要我們搞改革,自己創收買車、搞接待。束市長和我說:有本事在省城辦公司賺錢,你居同安坐奔馳500我都不管;沒本事賺錢,你就發揚艱苦奮鬥的光榮傳統,駕駛自己的兩條腿去吧!」
吳明雄「噗哧」一聲笑了:「這個老束,還挺幽默的嘛。」繼而又說,「你居同安身份不一般,在省城就代表咱平川市委、市政府,有台好車也不為過,我放你一馬,只裝不知道。」
居同安討好地說:「吳書記,要不,我把這台車換給您?」
吳明雄說:「我可不敢坐。」
居同安親自駕車,馳出車站廣場,打算直驅廣州路22號省委招待所。
吳明雄看了看手錶說:「小居,時間還早,你帶我們兜兜風,在省城主要幹道上轉一圈,好不好?」
居同安說:「吳書記,坐了六個多小時車,你也不累?!」
吳明雄說:「坐車還累呀?大漠河水利工地和環城路工地上的同志才叫累哩。」
於是,居同安便開著車帶著吳明雄滿城轉,轉到能停車的路口,吳明雄還幾次下車,用自己的大腳板量道路的路面,搞得過往行人很好奇地盯著看,還差點引來了交警的干涉。
吳明雄量馬路時,居同安就把自己的豪華車停得老遠,好像要和自己的市委書記劃清界限似的。
葉青也站在一邊遠遠地看,還搖著頭對居同安說:「咱這吳書記,真是走火入魔了,打從上了環城路,走到哪裡都喜歡量馬路。」
在勝利路和解放路交叉口,吳明雄正量著馬路,一輛奧迪突然停到面前,把吳明雄嚇了一跳,也把不遠處的葉青和居同安嚇了一跳。
再也沒想到,奧迪裡鑽出來的竟是省委書記錢向輝。
錢向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吳啊,散步散到我們省城大馬路上來了?我的車要是撞了你,算我的,還是算你的?」
吳明雄笑了:「撞不著的。」隨即又指著車水馬龍的路口議論說,「這個交叉路口的設計有問題,這麼大的車流量,我看當初就應該搞個立交橋。道路設計一定要超前。錢書記,你看,面前的現實證明,適應就是落後嘛。」
錢向輝點點頭說:「是呀,十幾年前誰能想到我們的社會經濟會有這麼飛速的發展呀?」
吳明雄若有所思地說:「所以,這種歷史性的錯誤,我們平川今天不能再犯了,平川的環城路就是要搞第一流的。」
這時,居同安和葉青都過來了,過往行人也不時地往這邊看。
錢向輝怕影響交通,便對吳明雄說:「來,上我的車吧,我正要到招待所去看你們這幫市委書記們呢。」
吳明雄說:「我們辦事處的車在這兒呢。」
錢向輝說:「你坐我的車,讓他們自己走吧。」
吳明雄馬上想到了合田事件,想到了道路和水利工程引起的風風雨雨,以為省委書記錢向輝可能要和自己談些什麼,私下裡警告一二,於是,便上了錢向輝的車。
然而,錢向輝卻沒發出任何警告,甚至沒主動提起合田事件和那些風言風語,而是和吳明雄大談基礎建設對經濟起飛的決定性作用,講的幾乎都是外國的事。
錢向輝說:「大家都知道嘛,日本和德國,作為二戰的戰敗國,戰後經濟是建立在一片廢墟上的。當時的國際經濟學家們曾預言:日本和德國在30年內翻不了身。可沒想到,在很短的時間裡,日本和德國的經濟都搞上去了。這裡面的因素當然很多,但有一點給我的啟發很大。哪一點呢?就是基礎建設。在戰後最黑暗的日子裡,當柏林和東京街頭的少女們為一個麵包、一個飯團在賣淫,昔日的白領從地上拾美國軍人的煙頭抽的時候,他們的戰後政府也沒忘記整個國家的基礎建設。德國很多著名公路就是在那時修的,現在還在起作用,了不起呀。」
吳明雄的心一下子熱了:「我正要找這方面的資料哩,自己想看,也想請平川的同志們看看,進一步統一認識。錢書記,你能給我推薦一些麼?」
錢向輝說:「回頭我開個書目給你吧!」
吳明雄這才主動說:「關於平川的水利和道路工程,錢書記,你是不是聽到了一些議論?」
錢向輝極其簡潔地說:「說來說去,就是合田一個會嘛!」
吳明雄說:「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已讓我們市委撤了。不過,這個縣委書記從本質上講還是個好同志,我們真是揮淚斬馬謖呢。」
錢向輝絕口不談尚德全,也不提具體事情,只說:「對你們這些市委書記,我一直講,你們權力很大,責任不小,關乎一個地方的興衰。決策錯了,要負主要責任的是你這個市委書記;發現問題不處理,要負責的,還是你這個市委書記。你主持的班子決策對頭,對出現的問題,和某些很難預料的突發性事件,能不徇私,不舞弊,按黨紀國法秉公處理好,我這個省委書記也就沒啥好說的了。」
吳明雄完全聽明白了:錢向輝實際上是在告訴他,謝學東並不能代表省委,作為省委一把手的錢向輝是支持他吳明雄干實事的,那些不負責任的風言風語,蒙騙不了這個省委一把手的眼睛。
這讓吳明雄很欣慰。
然而,吳明雄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和錢向輝坐在車上談話的同一時刻,大漠河水利工地上又出了事:水長縣副縣長兼水長縣水利工程指揮司明春收受某皮包公司女經理方小芳區區800元賄賂,竟將一批過了期的劣質方便面賣給水長段工地,以致造成432人食物中毒,引起了水長民工的極大義憤,約13000人自當日15時起宣佈停工。
組織停工的領頭人是誰,一時無法查明。
這個要命的電話是肖道清打來的。
時間是22時45分。
其時,吳明雄正在衛生間洗澡,是光著身子接的電話。
肖道清在電話裡毫不掩飾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因為事發突然,又事關重大,據我判斷,水利工地上很有可能出現動亂,所以,我已同時向省委謝學東同志和省政法委作了緊急匯報。」
吳明雄握話筒的手抖了起來,強壓著才沒發火,只冷冷地問:「肖副書記,你憑什麼判斷水利工地上會出現動亂?你是不是惟恐天下不亂?既然你已直接向謝學東書記作了匯報,還找我這個市委書記幹什麼?!」說罷,吳明雄狠狠掛上了電話,拉開衛生間的門對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葉青叫道:「葉秘書長,給我要水長工地,找陳書記!」
招待所總機尚未把陳忠陽的電話要通,肖道清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非要吳明雄接不可,葉青只好把話筒交給吳明雄。
吳明雄沒好氣地問:「肖副書記,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肖道清說:「吳書記,你別發火嘛!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對黨的事業負責。13000民工罷了工,真出現動亂咋辦呀?是管水利工程的陳忠陽同志負責呢,還是我這個政法書記負責呢?你吳書記心裡總得有個數嘛。」
吳明雄說:「我知道,你打這電話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與你無關是不是?我明白了,請你掛上電話好不好?我在等水長工地陳忠陽同志的電話。」
肖道清仍不掛上電話,又說:「你總得聽我把話說完嘛。工地出事以後,陳忠陽同志要我派市公安局局長畢長勝到水長工地抓人,確切地說,就是抓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水長縣三山貿易公司經理方小芳。我覺得抓司明春有些欠妥當,其一,司明春是不是受了800元的賄,還要調查;其二,就算司明春受了800元的賄,也夠不上刑事犯罪;其三,恕我直言,罷工民工要求逮捕身為副縣長兼工程指揮的司明春,很可能是在發洩對水利工程本身的不滿,我們抓了司明春,罷工民工極可能提出新的要求,對此,我不能不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覺。雖然我對工程上馬有保留,可在防止和鎮壓動亂這一點上,我是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的。我把這些道理講給陳忠陽聽,請陳忠陽保持政治頭腦的清醒,對一般群眾多做政治思想工作,同時,好好排查一下為首鬧事的民工頭頭,以便日後公安部門處理,陳忠陽就破口大罵,完全喪失了一個市委副書記最起碼的風度。」
吳明雄問:「這麼說,到現在為止,你肖副書記除了打電話向上報告,什麼事也沒做,是不是?那我告訴你,這種最起碼的風度我也沒有,我也要罵你是不通人性的昏官!」
再也想不到,肖道清竟會這麼糾纏不休,吳明雄把電話剛掛上,一分鐘不到,他的電話又打進來了,沒等吳明雄說話,就搶先說:「吳書記,我知道你著急,所以,你在不冷靜的情況下說兩句氣話,我不怪你。但我要鄭重申明的是,我並不是不做工作,而是沒法工作。首先,對這個水利工程的上馬,我是有保留的,我之所以有保留,就是因為我們沒有量力而行,我擔心出亂子,給黨和人民造成重大損失。事實證明,亂子不斷,從集資開始就有人告狀,接著就是合田事件和今天的水長罷工,順便提一下,今天下午,市政府門口還有農民開著手扶拖拉機來群訪,是束市長接待的,可能還是為了水利集資。其次,作為管政法的副書記,我必須從法律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不顧後果地一味蠻幹……」
吳明雄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厲聲打斷肖道清的話頭,一字一頓地說:「肖道清同志,現在,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名義命令你,什麼話都不要說了,立即放下電話!」
那邊的電話這才很不情願地掛上了。
沒一會兒工夫,陳忠陽的電話打進來了,開口就說:「老吳,你是不是在開電話會議呀?我的電話老打不進來。」
吳明雄沒作任何解釋,焦慮地問:「工地上的情況怎麼樣?停工範圍和事態有沒有擴大?據肖道清說要動亂了?情況是不是很嚴重?」
陳忠陽憤憤地說:「按咱肖書記搞階級鬥爭的辦法,當然要出大事。我們的民工中有什麼階級敵人呀?他們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停工的。他們出這麼大的力,一天干十幾個小時的活,身為水長縣副縣長的司明春竟敢串通一個蕩婦坑害我們的民工,不抓能行嗎?我從上午一發現問題,就請肖道清把市公安局的畢長勝派過來,他直給我打官腔。民工們停了工,他還是不理睬。實在沒辦法,我從雲海市公安局臨時調了一些人去,把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蕩婦都從窩裡掏了出來,押到水長工地上當場上了銬子,用槍押走了,就是剛才的事。」
吳明雄說:「好,處理得及時果斷!民工們的反映如何?」
陳忠陽說:「民工反映很好,好多民工流著淚在我面前跪下了,說是人民政府公道,不護貪官污吏,稱我們是青天。現在,13000民工已全部復了工,正在陸續往工地上走,老吳,你聽聽席棚外的腳步聲有多響。」
電話裡果然傳來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陳忠陽又說:「民工們已表示了,停工失去的時間,他們會加班加點奪回來。你放心到北京開會去吧,水利工程方面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吳明雄真感動,聲音哽咽著說:「老陳,代我謝謝水長縣的民工同志們,謝謝他們對黨和政府的高度信任。告訴他們,他們的要求是合理合法的,讓他們放心,對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經理,政府會從重從快依法嚴懲!」
最後,吳明雄又問:「432個食物中毒者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死人?」
陳忠陽說:「迄至目前還沒死人,估計不會死人,200多人已出了院,在水長縣醫院治療的大部分也不太重,只有14個人沒脫離危險期。」
吳明雄說:「要給水長縣醫院下個死命令,千方百計保證不死一個人!」
陳忠陽說:「這個命令我已代表市委下過了。」
吳明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這才把肖道清在幾次電話裡說的情況向陳忠陽通報了一下,並提醒陳忠陽注意,可能謝學東和省政法委有關領導還會找他。
陳忠陽鬱鬱地問:「對咱這個肖書記,我們究竟還要容忍到什麼時候?」
吳明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他畢竟還年輕,我們都再看看吧!」
想到肖道清「順便」說起的農民群訪,吳明雄又掛了個電話給市長束華如。
束華如正在環城路工程指揮部裡,一接到電話就樂了,「怎麼?大老闆,對我們這些打工崽不放心呀?半夜三更還查崗?」
吳明雄說:「老束,別開玩笑,我問你,下午市府門口是不是發生了農民群訪事件,是不是水利集資引起的?處理情況如何?」
束華如說:「這麼點小事,我一去就處理完了。不是水利集資的問題,而是鄉鎮打著水利集資的旗號亂攤派的問題。泉山縣有個鄉,書記、鄉長串通一氣,把以資代勞款從每人45元提到85元,逼農民繳。農民知道市裡規定的只是45元,自己繳85元上了當,就找市政府來討說法了。農民同志們通情達理,都和我說,上水利,挖旱根,誰受益誰出資,這沒話說,可層層加碼就不對了,我們的血汗錢來得不易呀。我代表市政府當場答覆了他們,並電話通知泉山縣,要他們縣裡先替鄉里墊退多收的款項,下一步查處該鄉的黨委書記和鄉長,該撤的撤,該換的換,決不能看著這幫土皇帝橫行鄉里。」
吳明雄提醒說:「重點查經濟,我懷疑這裡面有貪污問題。如有這類問題,要堅決依法處理,該開除黨籍就開除黨籍,該判刑就判刑!要這幫敗類明白,誰污我平川市委、市府的清白,破壞我們的建設,誰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
束華如說:「好,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放下電話後,吳明雄長長地舒了口氣,對一直伴在身邊的秘書長葉青說:「這個肖道清,又在謊報軍情!」
葉青說:「人家政治上敏感,政策觀念強嘛。」
吳明雄「哼」了一聲說:「那他最好到政策研究室去當主任!」
葉青眼睛一亮說:「我倒有個建議,我們常委的分工可以再調整一下嘛,讓肖書記去主管計劃生育和黨群。這可都是些政策性很強的工作,又是應該常抓不懈的工作。也省得他當緊當忙時誤事,他目前分管的紀檢、政法這一攤子太重要了。」
吳明雄沉思了片刻,笑了笑說:「啥工作不重要呀?葉秘書長,你真以為計劃生育工作就不重要?這是基本國策嘛,有一票否決權哩。我們平川是個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市,計劃生育工作抓得鬆一鬆,一年就能多生十幾萬,不得了呀!他肖道清要是真能把這項天下第一難的工作抓好,也就算稱職了。」
葉青馬上說:「那好呀,肖書記在常委裡最年輕,應該迎著困難上嘛。」
吳明雄這才說:「常委分工的調整,不能我一人說了算。我看,還是徵求束市長、陳書記和大家的意見再說吧。」
這夜,吳明雄失眠了,躺在省委招待所的房間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睜著兩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後來,爬起來,到服務台找了兩片安眠藥吃下,才在黎明到來前熟睡了一陣子。五十二
進京的特快列車從省城發車是上午九時,抵京已是半夜了。到萬壽路中組部招待所住下來,吳明雄累得很,也困得很,想洗個澡好好休息,不曾想,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卻主動找上了門,說是睡不著,要找點酒喝,點名要平川大曲。
吳明雄笑著說:「謝書記,你不想想,到北京開會,大老遠的路,我帶平川大曲幹什麼?」
謝學東指點著吳明雄說:「咋?不主動繳械是不是?那我可就搜查了?搜出多少,我拿走多少,你可別心疼啊!」
葉青忙解圍說:「吳書記沒帶酒,我倒帶了兩瓶,是送朋友的,最新的仿古紫砂瓶裝,謝書記,您恐怕還沒見過呢。」
葉青把一瓶酒拿出來,往桌上一放,自己主動迴避,出門找人聊天了。
謝學東待葉青走後,從灰中山裝的大口袋裡掏出一包花生米,又把酒瓶打開,往兩個空茶杯裡倒滿了酒,招呼吳明雄說:「來,來,老吳,一起喝兩口,咱只喝不帶,實實在在。」
吳明雄知道,謝學東肯定有話要說,便強打精神,走到謝學東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坐下一想,自己還帶了幾包合田縣新出產的紅心山芋脯和紅心地瓜干,就到包裡找了出來,請謝學東嘗嘗。
謝學東嘗過後,誇讚說:「不錯,不錯。如今人們大魚大肉吃夠了,還就喜歡吃些野菜什麼。城裡的孩子們各種高級的果脯、梅子吃多了,沒準還就要吃山芋干、山芋脯哩。老吳,你真聰明,能想到開發合田的山芋干,有想像力,很有想像力呀。」
吳明雄說:「謝書記,你可表揚錯了。有想像力的不是我,而是合田大劉鄉的一幫子新型農民。這山芋干的開發,是他們搞出來的,已經成系列產品了,上個月打進了上海和北京的超級市場。」
謝學東說:「這總是你吳書記支持的結果嘛。」
吳明雄苦苦一笑:「我可沒支持他們,而是做了一回反對派哩!去年,在剛上任的第一次常委會上,我就公開批評過合田,說他們提出的『山芋起家,靠加工發財』是典型的小農意識,連大農都不是。可人家沒被我這個市委書記批倒,嚇倒,照舊搞山芋的多種經營和開發,硬是闖出了一條因地制宜的致富之路,讓我不能不認錯呀。前一陣子,合田的紅心集團成立,我寫了賀信去,號召貧困地區的同志們向他們學習。就學他們這種不惟上,只求實的精神勇氣。」
謝學東似乎從吳明雄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稍微有些尷尬,淺淺抿了口酒,笑道:「老吳,你現在倒是蠻有自我批評的精神了嘛。哎,你聽沒聽下面5555的同志說起過『新三大作風』呀?」
吳明雄說:「是不是這麼幾句: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這現象確實存在呀,比如說,我們肖書記就比較注意聯繫你這個老領導嘛。」
謝學東笑了,說:「老吳,其實你不知道,對肖道清批評最多的,恐怕也就是我了。他這個人的長處和短處都很突出,老成、穩重、政策性強,政治上比較成熟,也廉潔自愛,有上進心。但是,終究還是年輕一些嘛,實踐經驗少一些,處理突出性事件的能力還差一些,碰到大一點的事情,有時就難免判斷失誤,驚慌失措。像昨天水長工地發生的事,完全沒有必要這麼慌張嘛!他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時,我就說,天塌不下來。果然,一問陳忠陽同志,事情早處理完了。他向你匯報時,是不是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呀?」
吳明雄譏諷說:「是蠻急的。不過,我們這位肖副書記急的不是水長出現的事情,而是急於擺脫自己的責任。這位同志雖然年輕,政治上確是很成熟了。」
謝學東擺擺手說:「老吳,這就是你的誤會了。你想想,他又不分管水利工程,對水長發生的事情,他有什麼責任呀?他擔心出現動亂,向我們匯報,提醒我們注意,是有政治責任心的表現嘛,有什麼錯誤呢?」
吳明雄揣測,可能因為水長風波平息了,肖道清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策,又請謝學東出面作解釋了,於是,便問:「謝書記,是不是肖書記又打電話找了你?」
謝學東說:「不是他找我,而是我找到了他,嚴肅批評了他,要他好好向你,向陳忠陽這些老同志學習。我對肖道清同志說,老同志在長期實踐中摸索總結出的工作經驗,是黨的寶貴財富,是在任何書本中都學不到的。」
吳明雄說:「他又沒有錯誤,你批評他幹什麼?」長長歎了口氣,又說,「倒是我們這些老同志,錯誤不少啊。誰敢說自己在一生的工作中沒有錯誤?鬧不好,日後還會繼續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只有肖道清,可能永遠不會犯錯誤。」
謝學東明顯感到吳明雄話中有話,便問:「為啥他就永遠不會犯錯誤?」
吳明雄說:「他不幹事嘛!」
謝學東搖了搖頭說:「怪不得肖道清說,你老吳對他有成見呢?!肖道清做了這麼多年的市委副書記,真就沒幹工作?不對吧?你是在說氣話吧?不能因為他對水利、道路工程的上馬有不同意見,你就這樣評價他,這不公道嘛。我對水和路同時上馬不是也有保留麼?你是不是也認為我不想幹事?同志,平川的事情很多,不僅只有水和路嘛。」
吳明雄不願再說下去了。
謝學東卻又說:「平川的市委班子一定要團結嘛,作為你們過去的老班長,我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們。我和肖道清同志多次說過這個問題,再三告誡他,要他尊重你這個一把手和班子裡的每一個老同志、新同志,一定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今天,我也和你說說這個問題,班子的團結搞不好,你這個班長總有責任嘛。從北京回去後,你們開一次民主生活會,深入交交心好不好?」
吳明雄點點頭說:「謝書記,你這個提醒很及時,看來,我們是要開一次民主生活會了……」
後來,雙方都小心著,天上地下扯了些別的,扯到快12點,串門的葉青回來了。謝學東又和葉青說了幾句閒話,才起身告辭。
葉青待謝學東走後才發現,兩個茶杯裡的酒幾乎沒動,便故意說:「看來你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吳明雄滿面疲憊地苦苦一笑:「實在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哩!」葉青問:「謝書記找你談什麼?」吳明雄說:「你猜猜看?」
葉青說:「又是興師問罪吧?水長工地罷工了,出亂子了,不得了了,這都是你們蠻幹的結果!你們就是聽不進不同意見!就是不把肖道清同志的正確提醒當回事!吳書記,是不是?」
吳明雄緩緩地搖搖頭說:「錯了,謝書記的領導水平可沒這麼低,水長工地的事怎麼發生,又怎麼解決的,他很清楚,誰是誰非,他也很清楚。他這回來和我談班子的團結問題了。要我們大家在擔著風險沒日沒夜工作的同時,一定要團結好頭腦清醒的肖道清同志。」
葉青一怔,說:「該不是肖道清猜到你想讓他去主管計劃生育了吧?」
吳明雄感歎說:「否則,還能稱得上頭腦清醒嗎?!這位同志已意識到了自己面臨的政治危機。這是一個多麼敏感,多麼精明,又多麼善於經營自己政治前途的同志呀!這個同志若是能把一半的心機用到建設平川的工作上,平川一千萬人民該有多幸運啊!」
葉青默然了。
第十四章漫長的戰線
大漠河像一條被熱氣騰騰劃開了肚腸的巨龍,橫臥在千里平川的雪野上。嚴冬已經過去,無限春意在大地的熱土下緩緩復甦。從最北面的大漠縣,到最南面的雲海市,積雪逐漸融化,合田以南已看不到多少積雪的蹤影了。然而,天仍很冷,六百里工地上的氣溫,連著幾天一直在-5℃到-3℃之間徘徊。
春耕春播的農忙季節,在不經意中漸漸逼近了,南水北調工程進入了階段性衝刺時刻,各縣市工程指揮部調到工地上的民工和機械與日俱增。最多的一天,六百里大漠河上竟彙集了187萬人馬和包括挖土機、汽車、拖拉機在內的各類大小型機械2.5萬台。駐平川某集團軍也應平川市委、市政府的請求,出動了一個成建制的工程團,協助泉山、水長境內十幾座重要橋涵的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