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書記錢向輝和副書記謝學東帶著組織部孫部長等一行六人,送吳明雄到平川去上任。
三輛奧迪從省城出發時是上午九時,出了省城,整個上午基本上在鄰省寬闊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行駛。快12點時,進入平川地界,車子開始顛簸起來。路面坑窪不平,道路也變窄了,四車道成了兩車道,每部車尾都拖著滾滾濃塵。錢向輝根本沒向窗外看,便對坐在同一部車裡的吳明雄說:「吳書記呀,現在大概進入你的地界了。是不是呀?」
吳明雄向車窗外掃了一眼:「噢,是合田縣,還有10公里就是合田縣城。」
錢向輝搖了搖頭:「咱們省門和你平川的市民形象可都不太好喲。司機同志有句話嘛,叫做汽車跳,平川到。我看你上任後,得把這路的問題抓一抓,可以先修三省接壤的幾段。一年修一點,時間長了,路況就會慢慢好起來。」
吳明雄說:「錢書記,我們哪有錢呀?每年撥的那點錢連路面的正常養護都不夠。你們省委領導既知道平川的路涉及省門形象,就該讓有關部門多給我們平川一點修路的專項資金嘛。我們平川反正是經濟欠發達的地區,丟點臉面倒不要緊,咱經濟大省可丟不起這個臉呀!」
錢向輝臉一繃,佯怒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怎麼,想賴我呀?郭懷秋當了兩年多市委書記都不賴我,你老兄還在上任途中就想賴我一把呀?」
吳明雄笑了:「我哪敢賴您呀,我是想認真落實您的指示嘛。我想,如果省裡能給一點,我們市裡出一點,再從別的渠道想想辦法,路的問題才好解決嘛。錢書記,您也知道,不但是這條路,還有平川市內和市縣公路,都夠嗆呢。國際工業園就受路的拖累。我也不問您多要,您看著給,最重要的,還是要給政策,得讓我們放開手腳幹一場。」
錢向輝說:「這還差不多,我以為你要獅子大開口哩。」
吳明雄說:「其實,我要的主要就是政策。我今年五十六了,根本沒想到過您和省委還會選擇我做平川市委書記。可既幹上了,我自然就要幹好。用您的話說,就是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錢向輝點點頭說:「省委相信,這次的選擇沒有錯,有些不同的議論讓我頂回去了。我相信你吳明雄有氣魄、有能力穩住平川的經濟和政治局面,至少不使它進一步惡化。你在省委匯報時談到的立足於大發展的總體思路是對頭的,不過不能急躁,平川的落後現狀不是一天形成的,你吳明雄不能幻想在一天內把問題全解決了。這不現實。目前,穩定壓倒一切,要千方百計解決下崗工人問題,停產、半停產企業問題。」
吳明雄說:「我分管過兩年工業,最近又在抓企業解困,情況比較瞭解。我覺得,雖然造成企業困難的客觀因素很多,但根子還在我們的舊體制上。長期以來形成的鐵飯碗、鐵交椅、鐵工資是個很大的問題。企業搞垮了,廠長經理該提拔的照提拔,該調走的照調走,這怎麼行?工人的整體素質也在下降,抱著鐵飯碗,拿著鐵工資,企業好壞與誰都沒關係,能不虧?能不垮?因此,我早就有個想法:能不能嘗試一下在平川把這舊體制改革一下呢?」
錢向輝沉吟了好半天才說:「這不是一個平川的問題,是全省、全國都普遍存在的一個大問題,也是遲早非解決不可的問題。只是在平川這種經濟欠發達地區,又是在這樣一種經濟滑坡的情況下,你們帶頭嘗試好不好呢?有沒有風險呀?有多大的風險呀?你老吳要考慮好了。你們市委一班人也要坐下來好好研究,千萬不能激化矛盾,搞出亂子呀。」
吳明雄想了想說:「我認為正是因為經濟滑坡,很多企業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才更需要盡早進行這種深化改革的嘗試。改革本身就是為了穩定嘛,而且是長期的、根本的穩定。當然,進行這種嘗試不可能一點風險沒有,可大家都不去擔風險,這改革的路就很難走下去。老省長常說,我們的改革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我認為很有道理。這種嘗試的另一個意義就是進行一次觀念上的革命,要使每一個人都明白,國家本身不創造任何價值,吃著社會主義的大鍋飯,讓國家把一切都包下來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可能的。」
錢向輝皺著眉頭思索著,沒做聲。
吳明雄繼續說:「錢書記,我知道您的擔心,我這也只是初步的想法,真要這麼做,還要搞一系列的調查論證。在穩定這一點上,我和您的想法一樣,是堅定不移的。深化改革本身就需要一個穩定的政治、社會環境。所以,這種深化改革的嘗試既不能搞疾風暴雨,也不能劍拔弩張,而是要平穩推進。」
聽到這裡,錢向輝才表態說:「可以先搞一下試點。不過,配套措施要跟上,社會保障體系要建立起來。這種改革嘗試涉及到千家萬戶,涉及到許多工人群眾的切身利益,必須慎而又慎。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開始時力度不宜太大,必須真正做到平穩推進。」
吳明雄點了點頭:「我明白。」
錢向輝又說:「老吳,你知道不知道?在省委常委會上,有些同志就是擔心你走過了頭呀。你向省委表態說,為了從根本上改變平川的落後面貌,你願不計榮辱毀譽,可有些同志怕的就是你不計榮辱毀譽。有個別同志私下裡就和我說嘛,吳明雄真要是捅出漏子,省委和我這個省委書記都是脫不了干係的。」吳明雄心頭掠過一絲不悅,笑了笑說:「錢書記,真要想做平安官,我吳明雄也會做。反正平川在歷史上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大家都知道,連中央都知道。我穩住局面,幹上幾年,再把爛攤子交下去,誰也說不了什麼。可這不行呀,改革開放對平川來說是本世紀從沒有過的大機遇,不充分利用這個大機遇好好做點事情,平川老百姓會指著我們的脊樑骨罵娘的!被一個落後地區拖著,你這個省委書記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好過吧?」錢向輝笑笑說:「你老兄搞不好日後會成為爭議人物哩!」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你不要怕,既要穩妥,又要大膽地幹,省委對你是有基本估價的。」
吳明雄說:「我倒不怕,只是不知道你們省委怕不怕呀?」
錢向輝掛起了臉:「廢話!省委要怕,還敢讓你去做平川的一把手?!」
吳明雄說:「那好,咱們訂個君子協定行不行?在不違背中央和省委有關方針政策的前提下,您讓我放開手腳干。我不要求您和省委表態支持,只要求您和省委在爭議問題沒有事實結論時,也不要急於表態反對。」
錢向輝點點頭說:「這要求不算高,我看可以接受,至少我個人是可以接受的。」
吳明雄說:「真出了問題,您和省委該怎麼查處就怎麼查處。我說過不計榮辱毀譽就能做到不計榮辱毀譽。日後不論是個什麼結局,對您和省委都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錢向輝被吳明雄的真誠打動了,頗動感情地拍了拍吳明雄的肩頭說:「老吳,你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再三強調穩妥,絕不是要你安於現狀去混日子,而是提醒你注意策略。不能啥還沒幹成,就被告狀信告倒,中箭落馬呀!別人清楚,你老吳還不清楚嗎?平川這地方很複雜,什麼人沒有?郭懷秋這麼一個溫和的書生還有人告他,你上台後要放開手腳做事,能沒人告你?」
吳明雄默然了。
錢向輝又說:「我們老省長總喜歡說一句話,叫做『押上身家性命』。可我認為,現在和平年代的情況和過去戰爭時期不同了,我們決不能把改革開放這種不流血的革命演變成一場流血的動亂。我們要有押上身家性命的精神,卻不能當真押上身家性命。這就要求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具有更高的領導水平和領導藝術。郭懷秋倒是把自家性命押上了,可平川的被動局面仍然沒有改變,我心裡真難過,也覺得對不起他呀。」吳明雄心裡熱乎乎的,望著身邊這個以穩健著稱的省委書記鄭重地說:「錢書記,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會按您和省委的指示精神去做。」直到這時,錢向輝才說起了班子的問題,問吳明雄:「下一步對平川班子的調整,你有什麼想法?陳忠陽同志已58了,是不是去二線?還有肖道清同志,要不要省委另行安置?」
吳明雄反問錢向輝:「省委是怎麼考慮的?」
錢向輝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打算讓陳忠陽到人大去,肖道清留下,由你們研究提名再增補兩個市委常委。」
吳明雄想了想,認定陳忠陽不能走。陳忠陽雖說是個刺頭書記,卻也是一種制衡肖道清幫派勢力的力量。在山頭幫派還沒法根除的現實情況下,這個三朝元老的存在,不論對市委常委班子和全市幹部隊伍的穩定,還是對未來的工作都將起到有益的作用。於是,吳明雄試探著說:「錢書記,我看陳忠陽同志最好還是不要動吧?!老陳這人雖說有不少缺點,可終究是老同志,工作經驗豐富,也還是想幹事的,不如等他到年齡時自然下來算了。」
錢向輝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指著吳明雄的額頭說:「你挺聰明嘛。」
吳明雄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我完全是從工作考慮。」
錢向輝說:「可以,省委尊重你的意見。」
然而,進了合田縣城,在縣委招待所吃飯時,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卻和吳明雄說:「老吳呀,這個陳忠陽可是個震派人物呀,懷秋同志生前對他有個評價,說他不像個市委副書記,倒像個忠義堂堂主。你把他留在班子裡,對今後的工作是不是有利呀?你可要三思喲!」吳明雄笑著說:「謝書記,懷秋同志的這個評價我看有些片面哩。在平川搞山頭幫派的不是陳忠陽一個,問題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了,如果現在只把陳忠陽一人搞到二線去,也許會影響一些雲海幹部的情緒,我看倒是對工作不利。」
謝學東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
吳明雄又說:「對大家常說起的幫派問題,我是這麼看的,既不能說沒這種現象,也不能把問題估計得那麼嚴重。我們有些同志長期在一起工作,彼此之間熟悉瞭解,接觸多一些,這也正常嘛!所以,我覺得班子還是要以穩定為宜,一切看工作表現,不要因人劃線。」謝學東笑了,用筷頭敲著桌面,對錢向輝說:「錢書記作證噢,老吳既然這麼說,那麼,平川的班子日後鬧起糾紛,我可是不負責的。」錢向輝馬上說:「你不負責,我可得負責哩!老省長說了,平川一百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不解決,他死不瞑目。我就指望老吳給我解決這個一百萬的問題哩,對平川的事哪能不管呢?!」
謝學東有些窘,賠著笑臉說:「我這是和老吳開玩笑呢。」
吳明雄也笑道:「錢書記,您放心,我才不會大事小事都找您呢。我就盯準謝書記了,謝書記可是做過我們平川父母官的,他真不管我們的事,我就到他家裡去靜坐,還要他管酒,管飯。」
錢向輝說:「好,到老謝家吃大戶,你一定要喊著我,他的好酒藏在哪裡我可知道呢!」
眾人都笑了。在眾人的笑聲中,錢向輝想,老省長真沒看錯人!這個吳明雄不愧是社會大學畢業的,不但有氣魄,有能力,想幹事,而且政治經驗也挺豐富,從他對陳忠陽的去留態度和對小山頭的評論上,就可以看出其含而不露的成熟風格了。
也許,他對這個即將上任的市委書記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