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第五十章 王中王深藏不露 牆內牆淺刻人名
    中國色情行業的昌隆自唐起直至清末、民國,其營業場所的名稱不外是坊、曲、館、樓、堂、院,盡顯其巧小;改革開放之後,名稱盡顯其龐大,用上了「城」字,這個城,那個城,滿大街都是;連「洗腳城」的招牌也掛了出來,其實不過是區區兩間門面房,色膽真是包天了。

    色情場所以「城」冠名,固然有秉承了「好大喜功」文風的誇張之嫌,但也並不太過。是個城,就得有市長、區長,到這個「城」那個「城」裡押妓作樂的不乏市長、區長,所以也還稱得起是名至實歸。高官與民同樂,一派盛世景象。

    何可待把切諾基停在一處名稱為大羅馬桑拿城的門前,拉陳虎下了車,軒昂而入。

    兩個人又蒸又泡又按之後,在桑拿城的休息廳裡,何可待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了陳虎。

    在何啟章的書房裡,他把兒子叫過來。他打開保險櫃,取出一疊嶄新的美元。

    「可待,你把號碼登記一下。」

    何可待把美元翻了翻,「爸,你是說抄號碼?」

    「對呀。佔不了你幾分鐘,好像連著號,你核查一下,要確實是聯著號,你就登記上從多少號到多少號就行了。」

    「爸,登記它有什麼用?」

    「這個你別管。我要不忙,就不叫你了。有跟你解釋的功夫,我都登記完了。」

    何可待把號碼登記在一張紙上。

    「爸,登記完了。」

    「從多少號到多少號?」何啟章坐在寫字檯前看文件,頭也不回地問。

    何可待報了一組數字。他看見父親把這組數字記在了黑皮本上。

    「可待,把錢放回保險櫃。記住,這筆美元,你不能動用。」

    「我什麼時候用過你的錢呀?我才不會動它呢。」

    「不是怕你花,我懷疑它有問題,怕你用了它,出麻煩。」

    「爸,這筆錢哪兒來的呀?』」

    何啟章沒有回答,仍然看文件。半天才回過頭來說:

    「可待,你聽說過一個叫王中王的人嗎?」

    「沒聽說過。王中王,肯定是個綽號,八成是黑道上哪個老大的綽號。」

    何啟章搖搖頭說:

    「不像。黑道上的人沒有那麼大的能量,辦不了那麼大的事情。我猜,肯定是白道上的人,行政級別只會比我高,不會比我低。你沒聽說過這個人就算了,不要說出去。以後,你要是萬一直接或間接和這個人撞上了,千萬別理他,別和他近乎。我看這個人,早晚是要出事的。」

    何可待來了興趣。

    「爸,你認識王中王?」

    「不認識。也可能這個王中王是我認識,至少是見過面的某個人。但對不上號。嗅,你去吧。我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何可待在咖啡裡加了一塊糖。

    「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

    陳虎的咖啡裡沒有加精,他喜歡苦咖啡。

    「那就是說,你父親知道那筆美元是假的?」

    「他沒這麼說。他只說懷疑美元有問題。有什麼問題,他沒說。」

    「假美元與王中王這個人,有什麼關係麼?」

    「我老爸沒說這二者之間有什麼關係。我老爸是很嚴謹的人,從來不亂說。」

    「那以後,你父親又和你提起過王中王這個人沒有?」

    「沒有,就那麼一次。」

    『稱確實看見你父親把美元號碼記在他的黑皮本上了?」

    「肯定他是寫上了。我記號碼的那張紙,也不知怎麼保存了下來,後來交給了焦小玉。」

    「王中王這個綽號,你跟誰提過?」

    「除了你,我沒對別人說過。」

    「你再想想,和什麼人,比如你的朋友們,順口提過沒有?我知道,你不像你爸那麼嚴謹。」

    「是呀,我要嚴謹,能和你說這件事嗎。我想想,別忙……

    對了,我可能和蔣月秀說過,我們倆不是差點結婚嗎,無話不談。」

    陳虎提起了警覺。

    「你和蔣月秀怎麼提起的?」

    何可待點上支煙,悶頭抽了起來。忽然,他恍然大悟似地說:

    「操,我想起來了。不是我對落月秀說過,是她主動跟我說的。我說,結婚我得換輛好車,換輛凌志400,我說要進口,關稅太高。蔣月秀說她有辦法,我問她有什麼辦法。她說找王中王,弄一輛凌志還不小菜一碟。當時嚇了我一跳,我想起我老爸囑咐我離王中王遠著點,就沒吭聲,也沒往下細問。沒過三個月,我老爸一死,我和月秀的事,他爸極力反對,就算吹了。」

    陳虎心中初步判斷,王中王與走私有關。

    「可待,你與蔣月秀算徹底吹了嗎?」

    「她與焦東方都上了床,我還能要她?幸虧她和焦東方也沒成,她爸就知道攀高枝。她要是真嫁給了焦東方,那還不成了寡婦。」

    「你再想想,究竟是你提起王中王的,還是蔣月秀提起的?」

    「不用想。肯定是蔣月秀說的。我連王中王是誰都不知道,平白無故提他幹什麼。不過,相同綽號有的是,蔣月秀說的王中王和我老爸說的王中王,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就算真有這麼一個人,你也找不到他。找到了,你拿他也沒轍。陳處長,你見好就收吧。你還想把全中國的貪官污吏都抓起來呀?那你還得再蓋一千所監獄!」

    「可待,這裡有修腳的嗎?」

    「有,全是揚州人,手藝特棒。」

    「那我修修腳,我左腳拇趾是個灰指甲,走路長了還挺痛。」

    何可待沖服務員招手說:「給我哥們兒修修腳。修得好,小費加倍。修不好,發配回老家。」

    陳虎斜了何可待一眼。他心中暗笑,這號人,將來哪怕是混到沿街乞討的地步,骨子裡也放不下衙內的架勢。

    他的思緒很快就從何可待轉到蔣月秀身上,涉及到公安局長的千金,沒有確鑿的證據,連訊問都很困難,怎麼辦呢?能不能找陶鐵良幫忙?他與蔣月秀很熟悉。陳虎想起了在公安局門口,他給阿鐵良送楊可在野山坡摩托修理部與史海見面的照片時,第一次認識蔣月秀的往事。對,就找陶鐵良幫忙。

    陶鐵良和陳虎各開各的車,來到勿忘我電器商城的停車場。

    「到了,這就是蔣月秀的商城,夠氣派吧?」

    陳虎饒有趣味地打量這座雖然只有上下兩層,但佔地面積足有一個足球場大的商城。它氣魄宏偉,僅停車場就能停下百來輛車,又地處城郊結合部,交通十分便利。勿忘我電器商城的立體大字架在二樓的頂層,勿忘我這三個字是藍紫色,電器商城是紅色的字,看上去非常炫目。

    陳虎心裡一動,勿忘我三個字讓他想起了那個給看墓老頭兩千塊錢,讓老頭經常把勿忘我花擺在何啟章墓碑前的那個女人,被何可待描述成是他老爸紅顏知己的那個女人。他讚歎道:「勿忘我,怎麼起了這麼個怪名字?」

    陶鐵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蔣月秀,什麼都想出點怪招。我也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她可能是要以此招弓舊頭客吧。」

    「像是剛開張不久?」

    「才一個來月。我也是開張時,被她死活拉來捧場。咱們進去吧,她在經理室等著咱們。」

    「鐵良,咱倆先轉游轉游,開開眼。」

    陳虎和陶鐵良進入商城,看上去漫無目標的閒逛。各種型號的電視機、影碟機、音響、隨身聽、攝像機、錄放機等琳琅滿目;還有多種品牌的照相機、電腦、手錶、摩托車、手機,微波爐、電冰箱、家用小電器等。陳虎注意到幾乎全世界的最新產品都能在這裡找到,而且價格比其它商場偏低。

    「鐵良,這裡東西不貴呀,差不多都是進口貨呢!」

    「你挑幾件,我讓月秀給你多打點折。她不能賺咱倆的錢是不是。其實,她這裡好多是水貨,進價本來就不高。」

    「鐵良,在你辦的案子裡,有沒有個綽號叫王中王的人?」

    「王中王?還強中強呢,一聽就知道是假的。你說的要是廣告詞還差不多。走,咱們上去。你說話悠著點,局長千金買賣做大了,脾氣也大了。現在她是凡人不理。」

    蔣月秀的辦公室豪華氣派,全部是仿明硬木傢俱。

    一陣撲鼻的香味兒老遠就飄過來。陳虎覺得落月秀比他以前見過的完全換了一個人,像是個幹練的職業婦女,嬌小姐的味道少了許多。

    「月秀,你認識吧,我不用介紹了。」

    「那還用說,」蔣月秀伸出手,「陳大處長,什麼用把你吹來了。」

    「你好,應該叫蔣總經理吧。」陳虎握住蔣月秀的手說。

    陶鐵良像長輩似地擺手,「什麼蔣總,你就叫她月秀。她錢掙得再多,也是我看著長起來的。」

    「對,對,在`你們倆面前我沒脾氣。陳處,讓我幫什麼忙?」

    「他想從你這兒買幾件東西。不用我說,你得打折。」

    「那還用說。坐,請坐。」

    在沙發上落座後,蔣月秀找出一本厚厚的日文版電器產品目錄,放在茶几上。

    「陳處,這是一部分產品目錄。你翻翻,喜歡什麼,隨便劃個圈,就是你的。」

    陳虎翻了翻目錄,上面以照片為主。

    「這上面的產品,你這裡都有?」

    「差不多。沒有也沒關係,我給你現進。你是鐵良的死黨,我怎敢慢怠你呀。」

    「謝謝。謝謝。」陳虎邊翻目錄邊說,「我現在就一間房,買了也沒地方放。我是想求你給我換點美元。」

    「換美元?」蔣月秀聲音有些驚詫。

    「不方便就算了。鐵良說你路子多,其實換不換也無所謂。」

    「你想換多少?」

    「我能換多少,頂多也就換一萬美元吧。銀行不給換,外頭換了又怕上了切匯的當。你能幫忙嗎?」

    陶鐵良幫襯道:

    「月秀,我哥們兒的人民幣來得也不容易。你要能幫忙,把比價壓低點,別跟切匯的那麼黑。」

    「急不急?」

    「不急。不方便就算了。」

    「要不急,我試試。一萬美子,不多。能成吧。」

    「那我什麼時候把人民幣給你送來?」

    「換一萬美子的人民幣,我還墊得起。等把美金拿到再說。拿到了,我給你打電話,告訴鐵良也行。」

    「那我先謝謝你了。懊,月秀,以後我和鐵良退休了,上你這兒,你這地方叫什麼商城來了?」

    「勿忘我。勿忘我電器商城。」

    「好名字。我上你這個勿忘我商城,當個保安,沒什麼問題吧?」

    「陳處長,」蔣月秀一甩長髮,「你別逗了。聽我爸說,周森林一退休,你就接他的班。只怕你當上反貪局長,我這座小廟請你觀光你都不賞險呢。是不是,鐵良?」

    與蔣月秀告辭後出來,陳虎不高興地說:

    「我接班不接班的事,是不是你跟她說的?」

    陶鐵良笑笑說:

    「還用得著我跟她說。月秀是蔣局的千金,她的消息比咱倆都多。晦,市委組織部找你談了沒有?」

    「根本就沒那麼回事,談什麼。你別跟著瞎傳小道消息。」

    「好,好。沒正式發佈前,傳這個是對你不利。說不定有人先傳出話來,就是想擋你的道。中國的事就是這個德性,先放出風來什麼人要當什麼啦,到最後基本上都成不了。凡是嚷嚷動的事,都是不想真辦的事。想真辦的事,事先都捂著蓋著,等揭鍋的時候,大家一聽全傻眼,你根本就不會想到能輪到這個人。你提局級這個事,是有點玄了。他媽的,也不知道是誰擋你的道。也難怪,你得罪的人太多。」

    「我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心上。鐵良,要是發生了什麼假美元的案子,你替我留神點。假鈔,不會就那麼一點點。只要鈔票印成了,它就要流動,不在這個地方冒出來就在那個地方冒出來。印了不用,印假鈔幹什麼。」

    「行,我記住這個事。月秀這兒,你發現什麼毛病了嗎?」

    「沒有。她是何可待的未婚妻,何可待的事,她能一點邊不沾嗎?我還不能把她挑出。假美元是在何啟章的保險櫃裡發現的,何可待也知道這件事。蔣月秀那時差點與何可待結婚,她應該瞭解一些情況。」

    「我還是那句話,你悠著點。公安局長的千金,不好碰。搞不好,連我都跟著你吃瓜落。」

    當天晚上,陶鐵良被蔣月秀叫去夜總會玩,她給陶鐵良安排了一個細高挑的小姐。陶鐵良特別高興,他專門喜歡瘦腰的女人。

    小姐灌了陶鐵良不少酒,使他頭暈腦漲。

    蔣月秀走過來,讓小姐去唱歌。她給陶鐵戾夾了片西瓜,塞進他的嘴裡。

    「醒醒酒。讓小姐把你灌醉了,你連上床的勁兒都沒有了,不便宜她了。」

    「我……沒醉。讓她過來,唱什麼……喝。」

    「她唱完歌就過來陪你。鐵良,陳虎今天到底為什麼來的?」

    「他…··換美元……」

    「操,你們倆還敢給我下套?你是我爸的關門弟子,惹翻了我,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實話,陳虎想掏出什麼壞?」

    「真的……換美元……」

    「我真生氣了。換美元?別說換一萬,換一千,他都拿不出錢來。誰不知道那小子是個不開竅的窮光蛋。你說實話!」

    「真跟你沒關係…··啊可待家有…··很美元……你是他的女朋友……陳虎頂多是…··我你瞭解點情況……不是衝著你來的……,

    蔣月秀怔了一下,撇撇嘴說:

    「就這點事,他直接問我不就行了,還用拐彎抹角的。我跟何可待,早就一點關係沒有了。他的事,我是一概不知道。算了,我讓小姐回來陪你。」

    這一夜,陶鐵良和小姐住進了蔣月秀為他們在賓館開的一個房間。連小姐的出台費也是蔣月秀付的。第二天早晨,陶鐵良去市局上班,他頭天晚上對蔣月秀說了什麼醉話,他一句也想不起來。

    陶鐵良回市局取了提審手續,驅車去安嶺監獄。那裡關押著一名持槍搶劫銀行送款車的要犯。犯人在拒捕時腦部中了一槍,那一槍正是出自陶鐵良的槍管。犯人經搶救後已恢復了知覺,無生命危險了。由於醫院安全措施不嚴密,犯人已送到安嶺監獄關押。陶鐵良要前往提審。

    陶鐵良帶著專案組另一名成員,到達安嶺監獄,出示了提審手續,進入一筒。持槍搶劫犯關押在5號,與焦鵬遠只隔著兩個門。

    犯人仍然臥床,陶鐵良只好到牢房提審。

    陶鐵良只提了兩個簡單的問題,但犯人言語不清,根本聽不清他說什麼。陪同提審的獄醫搖搖頭,示意停止提審。

    出來後,陶鐵良問獄醫,什麼時候犯人的頭腦才會清醒。得到的回答是說不準,犯人的腦傷還沒有痊癒。

    就在這時,陶鐵良看到8號的門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他一眼認出,那正是他叫過不知多少遍的焦書記。

    這一瞬間,給了陶鐵良極大的震動。他真真切切地覺得焦鵬遠的體型比過去小了兩號,從頭到尾都小了兩號。人還是那個人,但個子矮小,腦袋小,身板薄了。難道人活著真是全憑一口氣,沒了氣勢,人就會變形嗎?

    焦鵬遠也似乎看到了他,還衝他點點頭。陶鐵良懂得安嶺監獄制度森嚴,即使是管教、武警,也不得與自己職責無關的人和事發生模的聯繫。

    陶鐵良匆匆地離開,內心長歎: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老頭與往日前呼後擁的市委書記,真是判若兩人!他感到他所屬於的這部國家機器真是不可思議,它在幾十年內所給予一個人的名譽與地位,在一夜之間便能收回!

    自從被關進一簡8號以來,一直沒有任何人找他訊問。每天早中晚,從鐵柵欄門的送飯口伸進來一把勺子,往他的塑料小盆裡倒菜倒飯,接著小門就關閉。每天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午三時至五時,鐵柵欄門和外層木門打開,在兩名武警的監視下焦鵬遠出來放風。

    他目送陶鐵良的背影消失,不是他對陶鐵良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他甚至叫不出陶鐵良的名字,他的目光滯留在陶鐵良的背影上,只因為這個年輕公安幹部的身影能喚醒他對往日權力的記憶,驅趕了一些心頭的孤寂。

    焦鵬遠從筒道下了幾級台階,下面是個露天花園,它處在U字樓的中心地帶。低矮的蘋果樹和高大的楊樹、榆樹,以及地面上的茂盛的野草,給這孤寂的院落帶來了更深層次的孤寂。沒有這些無言的生命做伴,在此放風的犯人只會感到淒涼;有了這些關不住的綠色,犯人們才從中感悟到萬物生死循環的悲愴。

    所以,足不出戶的囚禁三天後,焦鵬遠第一次獲准到花園放風時,他竟然不能適應綠色的包圍,綠色所帶來的自由感讓他感到無奈。

    花園並不全部屬於放風者,它被磚牆切割成若干塊,以便犯人們能同時放風但由於被牆隔離彼此不能交談。花園裡這些沒有屋頂的四面牆行話叫風圈。每個風圈裡有一名放風者來回散步。高處的武警能有效地對風圈裡的犯人進行監視。

    焦鵬遠進了屬於他專用的這個風圈。這裡有一棵高大的銀杏、一棵蘋果樹、一棵榆樹,地上滿是野草。榆樹上有喜鵲窩,榆樹是麻雀的天下。焦鵬遠對風圈內的景致格外珍惜,珍惜到不肯一覽無餘的程度。他把風圈分成四個區域,彷彿是四個城區。任命銀杏樹當銀杏區的區長;蘋果樹當蘋果區的區長;榆樹當榆樹區的區長;一株野棗樹當野棗區的區長。他限制自己每天只參觀一個區,把區裡的所有細節觀賞殆盡後再去參觀下一個區。四個區密密麻麻地留下了他的足跡。此刻,他不知道該參觀什麼區了。也許該召開一個四城區聯席會議,統一佈置一下工作,但一時他還想不出個重大題目來,只好把會議延期。

    忽然,他把目光轉向了四面拆牆。怎麼會把培面忽略了?既然這裡設置了四個城區,那就把四面牆隸屬於四個城區,每一道磚縫就作為一條街道,每一塊磚就作為一位市民吧。

    焦鵬遠覺得自己這樣設置區劃很有趣,這個有四個區的行政建制基本上有了規模,剩下的就是幹部配備了。

    他走到北牆前,仔細觀察每一塊磚的不同的斑斑點點。

    一下子,他的神經被抽打得出了聲,他輕輕地「哦」了一聲。

    他在牆的磚面上,看見了許多個人名。那是過去在這個風圈裡放風的犯人,趁看守不注意的時候,用地上的小石塊的銳角在磚面上刻下的。

    人名是不同時期刻上去的,有的字跡模糊得已無可辨認。幾乎每塊磚上都有一個人名,有的還刻上了日期。這些刻痕與名勝古跡處遊人留下的「某某到此一遊」有所不同,犯人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風圈的牆面上,似乎是想留給歷史作證。

    焦鵬遠在牆面上的「簽到簿」發現了二十幾個非常熟悉的人名。這些人的被捕正是出於他主持的市委常委會所做出的決定;在意識到這點後,他的神經被猛烈地抽打了幾下。這二十幾個人的名字,他記得非常牢固,因為他多次在各種會議上歷數過他們的罪狀。他後來聽說這些人有的已刑滿釋放,有的去了美國,有的到勞改農場服刑。他推一沒有想到的是安嶺監獄並沒有人去樓空,在那些刻下了名字的犯人離開之後,是他自己鑽進了這個風圈,對著被他咒罵過千百遍的名字而呆呆地健站著。

    他垂下了眼簾,再看到這些熟悉的名字,他忍受不了這些名字與他的名字同屬於這個風圈。安嶺是座高級監獄,應該住他這樣的高級人物,而不是那些平頭百姓,乳臭未乾的娃娃。這些名字並不突然的出現,折磨著他心中最後的權力意識,他不知道高級犯人的高級兩個字還會有什麼具體的體現。也許,還是有皇帝時的宗人府好,雖然被關押,畢竟還保留著宗人稱號。他不知道他面對這些名字呆呆地站了多少時候,他知道的只是自己還要回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風圈裡面對這些名字的嘲弄和反識而無可奈何。

    他從草叢中找到一粒石子,拿著它在∼塊沒有刻痕的灰磚牆面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焦鵬遠。

    焦鵬遠也想用自己的名字留給歷史作證嗎?不知道。人創造了歷史,或著懷著善意的衝動,或者懷著惡意的報復,人創造了歷史,但人並不是歷史,人只是歷史的註腳。焦鵬遠這個名字能給歷史註解些什麼呢?

    焦鵬遠面對灰牆上的幾十個熟悉的名字,他的歷史觀受到折磨的時候,在安嶺監獄的一間房子裡,葛萌萌正經歷著她境外緝捕歸案後的第七次審訊。她的交待是焦鵬遠犯罪活動的重要證據之一。她發現,每次傳訊除在場陪同,但一言不發的周森林外,訊問人員經常更換,訊問的題目互不交叉。這使她搞不明白,她的專案組究竟由多少個部門、多少個人員組成。

    此刻,坐在桌子後面的四個人又是陌生人,惟一熟悉的面孔是周森林。她無法猜想出今天會對她提出什麼問題。

    「葛萌萌,你如實回答,你與國內的什麼單位、什麼人,一共製造了多少起虛假出口合同和報關單,騙取了多少退稅款?你要一件一件的交待清楚。」

    「兩起…··也許三起,我記不清了。」

    「是嗎?」提問題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叫喬英,是中紀委的一員幹將。她從桌子上拿起三張紙晃了晃,「我這裡有個不完全統計,是十八起。我相信,還不止這些。你不想看看你的業績嗎?」

    警察接過三張紙,交到葛萌萌手裡。

    紙頁在她手中抖動,眼睛被一行行數字所灼痛。她完全沒有想到專案組的調查會如此細緻,連三年前的事情也查了出來。她看完後,心中承認,這十八起中有一起與她無關,另外十七起都是證據確鑿;另外還有兩起未列入,可能專案組還不知情。

    警察把三頁紙收回,放回桌子上。

    「葛萌萌,這幾張紙幫助你恢復記憶了吧。給你看的僅僅是案件索引,每一起案件都已有上百頁卷宗和數十名證人的口供。你交待不交待,我們手中的確鑿證據都能把你定罪。給你一個交待的機會,就是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想明白了嗎?」

    葛萌萌心亂如麻。她並非抗拒交待,但因頭緒繁多,不知從何說起。在焦鵬遠、何啟章的安排下她到了香港,她的「商務」主要是利用境外的方便,策劃、實施了一起又一起的利用虛假貿易進口合同和假報關單,與國內一些大公司聯手從國家騙取出口退稅和其它走私活動。

    「葛萌萌,你交待還是不交待?我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作僅僅是在騙出口退稅這一項犯罪活動,就涉及到十二個省市的黨政機關、十六家公司,騙退稅總額高達一千二百六十八億美元!邊防、海關、質檢、銀行、政府等許多部門的負責人參與了犯罪活動。你是抵賴不了的。除此之外,你還組織並實施了原油、化工原料、三合板、棕桐油的走私。你的罪行嚴重到什麼程度,你心裡很清楚。」

    「我……不是存心抗拒。別的問題我已如實交待了,沒有必要在這方面隱瞞。時間久了,我一時不知從何處說起。」

    沉默了一會兒後,葛萌萌聽到喬英突如其來的問話:

    「王中王是誰?」

    王中王?葛萌萌全身打了個冷顫。

    「我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你會不認識在騙稅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王中王?你這十八起案子……」

    「對不起,不是十八起,是十七起,有一件案子與我無關。」

    「不是你幹的,最後也安不到你頭上。你的這些案件,彼此是相對獨立的,案犯交叉的人員也不是很多。何啟章、焦東方是涉及到多起案子中的交叉人員。還有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王中王,幾乎沒有一起與他無關。這麼重要的人物,你能不認識?你不認識他,他怎麼幫你順利地跨越了一道道障礙?」

    「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葛萌萌的目光流露出無助的哀怨。「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人。所謂的王中王,只是個影子,誰也沒有見過他。連手眼通天的何啟章也沒有見過他。有一次,何啟章到香港,還特意問過我,誰是王中王?可見,他也不知道。我一直懷疑,王中王根本就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小組織。」

    周森林聽到「是個小組織」這句話,他心裡一動。以往的直覺告訴他,每逢心裡一動,一般都是重大的信息。但他依然保持沉默,這裡沒有他主動提問的權利。

    「葛萌萌,你說說,你怎麼會感覺王中王不是個人名,而是個小組織呢?」

    周森林覺得喬英警覺性很高。

    「我也說不清楚。請給我一杯水。」

    警察用一次性水杯,給葛萌萌倒了杯礦泉水。葛萌萌喝乾後說:

    「謝謝。我覺得王中王不是一個人,因為照常理人的權力都有局限性,而王中王好像法力無邊,什麼事都難不住他,他跨行業、跨地區,甚至跨國,身影無處不在。我也是瞎想,一點根據都沒有。」

    「嗯。那你是怎麼跟王中王聯繫呢?」

    「一般是通過電腦的電子郵件,蓋章的文件或者是郵來,或者是有人帶來,再不就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家裡。打到我賬號上的各種款項,也來自不同的地方,有國內的,也有美國的,還有歐洲的。反正挺神秘的,我當時也不敢打聽。」

    「那好,你一件件的,一筆筆的,把與王中王的聯繫經過,做個交待。」

    葛萌萌談了三個小時。

    在傳訊葛萌萌的十個小時之後,還是在這間房子裡,當天夜裡十一時,郝相壽專案組成員提審了他。喬英也是這個專案組的重要成員。

    焦何案與相關案件進入攻堅階段,為了提審的方便,焦鵬遠、焦東方、郝相壽、葛萌萌等一干人犯都轉到了安嶺監獄關押。但犯人彼此並不知情,嚴格的隔離使他們不知道在同一個院落裡就有自己的父親、上級、兒子、情人。

    周森林默默地陪同審訊。他的職責是在提審時予以監督,保證犯人不受到逼供、辱罵及毆打,在提審結束後監督專案人員把犯人已按上指紋的口供裝入牛皮紙口袋後密封,專案組在他的登記簿上簽名登記後才允許把口供帶走。

    郝相壽的身體狀況比逃亡時期明顯地恢復了許多。在押的犯人中他的態度最為配合,他自己罪不及死,心裡就踏實了許多。有時候,他甚至會藉著專案人員的提問即興發表一些理論,來抬高自己在專案人員心中的地位。喬英突然問道:

    「郝相壽,今天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認識王中王嗎?」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也看到過這個名字,但我不認識叫王中王的人。」

    「那你談談,你怎麼聽說和看見過這個名字的?」

    「第一次聽說,是從何啟章嘴裡。那是一九九一年春天,當時任市人大副主任的田醒找到我,她說重機廠一筆進口原件組裝的冷凍機出口合同出了問題,海關不放行,讓我找分管外貿的何啟章想個辦法。何啟章說,他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有王中王才能解決。我問他王中王是誰?他說不清楚,但通過焦東方能與王中王接上關係。後來,我就去了地平線飯店找到焦東方…·」

    地平線飯店的小舞台,它小到只有五隻單人沙發,和一個最多只能供四五個演員表演的小舞台。但它四壁軟包,音響效果及燈光都很專業。

    郝相壽覺得自己被恩准進入小舞台看節目,是他最大的榮幸。因為他知道這裡是焦東方的納個人天地,除了極少數人之外,都不會被焦東方請到這裡來。

    在悠揚的阿拉伯音樂中,小舞台上兩位身著薄衫、袒露肚皮的外國女人跳著肚皮舞。這種源於蘇丹宮廷的舞蹈非常性感,郝相壽真想上去摸摸那神奇的肚皮和劇烈搖擺的腰肢。但他不敢造次,默默地看表演。

    十多分鐘後,中年男人離開,焦東方起身相送。小舞台上兩名外國女人也消失在幕布後面,郝相壽猜出那裡肯定有個後門。

    焦東方送客回來,站在門口把燈光調亮。

    『什麼事呀?你倒是趕上眼福。」

    「那是,那是,真是大飽眼福。東方,這兩個洋妞,你怎麼搞來的?」

    「我專門從國外夜總會高價請來的。」

    「你是想介入文化演出?」

    「我才沒有那種功夫。自己看,看膩了,買張機票,把她們送回去就是了。搞文化演出,你們審查那麼嚴格,能批嗎?」

    郝相壽噴著嘴說:

    「不能批,不能批。我們共產黨的文藝陣地,說什麼也不能對這麼下流低級的藝術開放。」

    「下流?」

    「當然,一點不下流,很高級。不能讓老百姓看,他們的層次太低,理解不了。」

    「我忙著呢。什麼事,快說。」

    郝相壽說明了原意後,慇勤地給焦東方點上煙。

    「東方,何副市長說,田醒的事,你得找王中王救她一把,她怕海關追究。」

    焦東方聽後沉思良久才說:

    「你別聽何啟章胡說八道,根本就沒有王中王這個人。不過,田醒這件事,我一聽就是假出口,真騙退稅。一個女流之輩也玩起金融來了。我不認識王中王,但你讓田醒拿出退稅款的百分之五十,我找人給她剷平這件事。」

    「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找人呀。找王中王嗎?」

    「我找誰,你別管。沒有王中王這個人,但高層有那麼一種力量,你叫它黨中黨也好,王中王也好,它是一種客觀存在。」

    「東方,你怎麼給我說糊塗了呢。難道除了黨和政府的權力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權力機構不成?」

    焦東方蹺起二郎腿,腳尖有節奏地左右晃著說:

    「老郝,別看你是個局級幹部,也見過不少大世面,還是個理論家,但你對我們的體制還缺少瞭解喲。其實,這個問題不難明白,如果所有的事都是黨和政府正常的權利機構在起作用,那腐敗案件怎麼會層出不窮?國有資產怎麼會流失到國外?銀行的錢怎麼會轉到個人的腰包?我問你,哪一筆國有資產的轉移,是純粹的個人行為?要蓋幾十個上百個公章呢!所以說,真正決定了相當多的人命運的,不是黨和政府的正常的權力機構,而是一些掌握不同方面權力的人組成的一個看不見的權力機構在發揮著作用。也許,這就是黨中黨、王中王吧。在這個圈子的人看來,黨和政府的機構不過是他們手中的金屬扳手,是一件件工具而已。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正是這些人推動著歷史的車輪。」

    郝相壽聽得毛髮倒豎,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但他的聰明使他頓時開悟了。

    「深刻,深刻。東方,我沒有想到你有這麼深刻的思想。我忽然開竅了。也就是說,你說的黨中黨、王中王,是政治後面的政治、經濟後面的經濟,權力後面的權力,一般把這個稱為即得利益集團。我理解的對不對?」

    焦東方笑著拍拍郝相壽的肩膀。

    「要不我老爸怎麼誇你聰明過人呢,一點就透。」

    「東方老弟,那……你也是王中王之一?」

    「我?頂多也就是沾點邊吧。我無心仕途,所以人家也不要我。我是要把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用夠用足,把共產黨的權力用夠用足,不然就是資源的浪費。至於共產黨以後怎麼樣,那我管不著,也管不了。這就是我和王中王不一致的地方,他們有很強的政治責任感和使命感,而我是一點也沒有哇!我這個人,肯定讓我爸失望,我對政治一點熱情都沒有。鬼知道我從小在政治圈裡長大,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沒出息。」

    郝相壽肅然起敬地說:

    「你太謙虛了。你剛才說『要把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用夠用足,把共產黨的權力用夠用足,不然就是資源的浪費』簡直就是政治教課書,是政治格言。到底是將門虎子,出口不凡啊!」

    「後來,何啟章告訴我,田醒的出口退稅拿到了,海關也不追查了。至於田醒是不是給了焦東方錢,我不知道,當時也不便過問。」

    速記員刷刷地記錄下郝相壽的口供。喬英又問:

    「郝相壽,你說你見到過王中王這個名字,是在什麼地方見到的?」

    「黑皮本。我在何啟章的黑皮本上見到的。黑皮本原件我交給焦鵬遠了,我複印留了底。我上次交待過,存在香港銀行的個人保險箱裡。黑社會就是為了收回黑皮本,才把我綁架到柬埔寨的。我為了保護好這個重要的證據,受了很多罪,總算完好保存下來,這也是我對黨的一點貢獻吧。我記得在黑皮本」的後半部分,有一頁的最底下一行,寫著王中王三個字,後面是兩個問號。」

    「你在地平線飯店的小舞台著肚皮舞的時候,另外一個中年人的長相,你看清楚了嗎?」

    「沒有,沒有看清。但我敢保證,我以前沒見過這個人。要是熟人,看不見長相也能知道是誰。」

    「今天就到這裡。你看看訊問記錄,要是與你說的沒有出入,就按上手印。」

    郝相壽看完了訊問記錄,順從而熟練地在每頁紙上按上手印。他又把兩張紙的騎縫處對好,按上了掌印。

    他接過警察遞過來的紙巾,邊擦手上的紅色印油邊說:

    「能不能把每天的放風時間,延長兩個小時。這裡的小花園,實在是太美了。」

    周森林說了這次提審的第一句話:

    「你回去吧,你的請求,我們可以考慮。」

    周森林從喬英分別對葛萌萌和郝相壽兩個人的提審都圍繞著王中王來提出問題,悟出喬英的介入是衝著追查王中王而來的。喬莫能介入不同的專案說明她被賦予了特殊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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