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小玉走進周森林的局長辦公室。周森林正與財務處的副處長談著什麼。
「周局,我找你有點事。」
「小玉呀,你先請坐。」周森林在財務處的報表上簽了字,『林先回去吧。我們約個時間再具體研究。」
財務處副處長拿著局長簽批的報表出去。周森林站起來,走到焦小玉面前,按著她的肩膀說:
「坐。你的病還沒痊癒,別累著。」
焦小玉坐在沙發上。周森林絕口不提她強行去與焦鵬遠見面,引起有關方面強烈不滿這件事。他等她自己提出。
「周局,」焦小玉把手捏著的信封遞給周森林,「醫院給我寄來了通知,讓我住院複查。你看怎麼處理?」
「是嗎?」周森林從信封抽出通知,「有病當然應該及時治療。其實,你就不應該那麼早出院。」
醫院發來的住院複查通知,周森林不看也知道。正是他和方浩研究後決定,讓焦小玉回醫院治療加休息,經與醫院協商,由醫院方面發出通知的。他覺得,讓焦小玉住院是幫助她擺脫現實壓力和反貪局免遭議論最好的辦法。
「好,既然醫院要求你住院複查,我看這很好嘛。這回,你乾脆踏踏實實住上一陣子,等身體徹底康復再出院。你準備什麼時候住進去?我讓陳虎開車送你。」
「不用。陳處長很忙,我也不願意讓他送。我自己能去。」
「小玉呀,你是不是對陳虎有點誤會呀?他對你是很關心的。這小子是個暖水瓶,裡邊熱,外邊涼。」
「我不管他是暖水瓶還是礦泉壺,跟我沒關係。周局,我還想問件事?」
「什麼事?你過去說話不是很痛快嗎,你說。」
「檢察院的宿舍,是不是快動工了?」
「你問這個事呀,」周森林拍著自己的腦門,「你是想要房子吧?我把你沒有房子這件事都給忘了。你現在還住在你同學那兒嗎?」
「對,還住在那兒。」
「是呀,焦東方原來給你搞的那一套兩居室,你硬是退還給產權單位了。其實人家根本就沒想往回收,不退也不犯法嘛。那時,你還沒來檢察院,也談不上以權謀私。沒錯,檢察院宿舍這個月就開工,一年後就能住進去了。你分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室一廳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我給你打包票。」
焦小玉冷笑說:
「就是千鍾批給檢察院那一塊地吧?」
「就是那塊地。交通方便,地段也好。你就等著住好房子吧。」
「那我就不明白了。周局,千鍾那麼大筆一揮,把地批給了檢察院,就把你們通通收買了!」
周森林腦袋「轟」的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焦小玉會橫著打過一發炮彈,而且是衝著他來的。
「小玉,你是不是發燒呀?」
「我沒發燒。我很冷靜。這塊地,檢察院申請了許多年,一直就沒批下來。偏偏市委出了問題,千鐘的狐狸尾巴出來的時候,他拿著批文送上門來。你們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千鍾是來做交易,他給檢察院批地,檢察院對他手下留情。但是你們一個個誰也不把這層窗戶紙捅破,落個實惠,住上房是真的。那是批地嗎?那是白送。千鍾象徵性地收了點土地使用費,不到正常費用的三十分之一。千鍾慷的是國家之慨,檢察院侵吞的是國家利益。你們雙方就這樣成交了!周局,我說的沒錯吧?」
周森林心裡打個冷顫。這回他算是認識焦小玉了,她美麗的外表下是男子漢的剛烈,是匹難以駕馭的烈馬,她心中有一條足金的法律準繩,怪不得她能把叔叔和哥哥送進監獄。也許不是這麼回事,她是不是因叔叔、哥哥的遭遇,而心存對檢察院的報復呢?周森林覺得必須把焦小玉的氣焰壓下去,讓她收回她的想法。否則焦小玉會成為全檢察院的眾矢之的,她會把大家期盼已久就要到手的房子毀掉,而人們會寧願毀掉焦小玉,而不願意毀掉房子。要是那樣,對焦小玉就太不利了。
「焦小玉,你的話太離譜了。千鍾批地不是他個人行為,是政府行為。你怎麼能把這說成是千鍾與檢察院的交易呢?這塊地早就該批給檢察院嘛!不能說因為市委、市政府的幾個領導出了問題,日常工作就全無是處了!不錯,檢察院的土地使用費是比正常的低了些,這可能是市政府考慮到檢察院是個清水衙門,沒那麼多錢,在政策上有所傾斜吧。蓋宿舍,涉及到檢察院所有工作人員的具體利益。你趕緊把你的想法收回,千萬不要到處說。傳出去,大家對你會不理解,還不一口一口地把你生吃活剝了。」
焦小玉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周森林跟前,雙手撐住辦公室的檯面說:
「那就讓他們一口一口地把我生吃活剝好了。哼,一句政府行為就能把這件事的交易本質遮掩過去嗎?沒錯,你們辦得到。在政府行為這塊遮羞布下,發生了多少起腐敗行為?追查起來,一句集體討論,一句政府行為,一句有報告有批復,就全遮掩過去了。周局,你難道不明白,許多大案要案就是在政府名義下發生的嗎?政府就有濫用權力的權利嗎?我知道,你們不想追究千鍾低價突擊給檢察院批地這件事,不想錯過福利分房這最後一班車。對千鍾不但沒立案,現在說他好話的倒不少。這不是交易是什麼,不過是披著合法外衣的交易罷了。」
「焦小玉,」周森林猛擊桌面,「誹謗國家機關,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是檢察院和千鐘的交易?你怎麼知道對千鍾就不立案?」
焦小玉照樣用手掌猛擊桌面,大聲叫道:
「你起訴我呀!你們敢嗎?要這樣下去,你找張報紙,把『反貪污賄賂局』的『反』字糊上,乾脆叫貪污賄賂局不更名正言順!」
周森林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在心裡承認焦小玉儘管言辭過激,那是她情緒不穩定造成的,但出於公心,所言也不無道理。但這件事焦小玉是贏不了的,即使她把情況向上反映,上級也絕不會認為這裡有什麼交易,頂多不過是追加一筆土地佔用費罷了。說到底,是國家把左面口袋裡的錢掏出來,再放到右面的口袋裡去。這裡面沒有自然人和法人的權錢交易。但小玉這樣一鬧,勢必使她成為檢察院的害群之馬,她怎麼能承受住眾人的壓力呀。
「小玉,我態度不好,不該衝你拍桌子。你有很強的原則性,這是好的。但太年輕,不成熟。眾怒難犯,你不知道?再說,不管千鍾批地的動機如何,檢察院並沒有承諾不給他立案。個別人說他好話,不能代表組織。所以,我們和千鍾並沒有你說的交易。有些人,可能是想放千鍾一馬。中國的事,許多是盡在不言中,你也抓不到什麼證據。據我瞭解,千鍾現在揭發很積極,允許犯了錯誤的同志改正錯誤,是黨的政策。這起大案,以後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還很難說。我們基層辦案人員,說實話,也只能是邊走邊唱,邊改調門。今天的事就此打住,你沒說過,我也沒聽見。如果真理是在你手裡,你的真理也還沒成熟,你慢慢等它成熟吧。社會是複雜的,有些事情是無可奈何的,你再長大幾歲,也許就明白了。走,我立刻送你住院,這就去。」
周森林拉住焦小玉的手,傳過來一股涼氣。
「小玉,你的手像塊冰似的。孩子,你是沒人疼啊。老話說,沒人疼的孩子手涼。」
焦小玉趴到周森林的肩膀上,失聲痛哭。
「周局……我心裡憋得慌,難受……」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苦啊卜…··」
周森林親自送焦小玉住進了醫院。他交給住院處一張檢察院的空白支票,一再囑咐主治醫生,三個月內不能讓焦小玉出院。他希望能盡量減輕焦何案風暴給焦小玉帶來的傷害,再也不能讓她雪上加霜了。讓她暫時出局,是對她最切實可行的保護。
陳虎撥通了何可待的手機。
「可待,我是陳虎。」
「陳處長,很長時間沒見了。你的小烏紗帽還沒讓人摘走吧?」
「還戴著呢。」
「找根繩,把紗帽翅紮結實點。小心讓風刮跑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烏紗帽戴不長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是我老爸托夢時對我說的。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老祖宗的至理名言你都忘了?焦家父子倆全進去了,大案勝利結束。再留著你,除了添亂,還能派上什麼用場。下海,跟我做生意吧。我扶你一把。」
「你少廢話。你給我辦件事。」
「什麼事,你大處長還用找我?」
「見了面,你就知道了。到什麼地方找你?」
「事兒急嗎?」
「急事。最好馬上見面。」
「就怕你不敢來。我正開車去墓地,就是公墓。給我老爸掃墓。你要著急,就過來找找。要不急,明後天再說。」
這倒是件新鮮事,陳虎從來沒聽說何啟章的屍體已經火化並下葬這件事。為了法醫作出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的鑒定,屍體在醫院冷凍保存了很長時間。看來,何啟章的屍體火化是在我去境外緝捕郝相壽那段時間。既然有了何啟章自殺的結論,繼續保留屍體已經沒有必要。
「好吧,我過去。到了,再用手機和你聯繫。」
「那好,你馬上過來。操,我也來不及向我老爸請示了。你敢來,他還不見得願意接見你呢。」
陳虎關上手機,罵了一句:「看你還能狂幾天。」
在墓地停車場,陳虎發現了何可待的本田王。他把切諾基停靠在本田王旁邊。
望著山坡上一排排拾階而立的墓碑,他的心感到陣陣絞痛。陶素玲的墓正靜靜躺在半山坡上。2020吉普從公路滾下山坡的慘狀浮現在他眼前,一個充滿朝氣的軀體化作一捧骨灰永遠棲息在冰冷的墓碑下。奪去她生命的正是何啟章案件。
此刻,何啟章的骨灰也靜靜地躺在這裡。死亡,把高貴的人與卑賤的人,把好人與壞人拉平了。何啟章因自殺身亡,不再受到法律的追究。想到這,陳虎感到忿忿不平,他覺得把何啟章的墓也放在這裡,是對陶素玲英靈的褻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公墓,罪該萬死的人也有權埋在這裡。
墓地小賣部出售香燭、鮮花、礦泉水、酒類。陳虎買了一束白色的馬蹄蓮、一瓶二鍋頭酒、一瓶礦泉水。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陶素玲的墓碑旁。
枯黃的松枝、敗葉和紙屑蓋住了墓碑,碑面上有雨水和風沙留下的污漬。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祭掃陶素珍的墓。
陳虎在墓碑旁蹲下,輕聲說:「玲玲,我來看你,真想你呀。」
他掏出手帕,拂去墓碑上的枯枝敗葉,用礦泉水從碑頂端開始清洗。清洗乾淨後,打開二鍋頭的瓶蓋,把酒倒在墓碑上,一滴也沒有剩。
潔白、吐出黃蕊的馬蹄蓮安放在墓碑前。
「玲玲,」陳虎的手輕輕撫摸墓碑,「你聽了可能會生氣,何啟章的墓也在這個墓地。我一定要給你爭個烈士的稱號,把你遷往革命烈士公墓。再見,我會再來看你的。」
陳虎掏出手機撥通了何可待的手機。
「我到了。你小子在什麼地方?」
「你往最上面走,有個石亭子,就找到我了。」
陳虎從陶素玲的墓碑走到上山的石階路,一直往上走了三十多級台階,來到了最高層。
何可待在一個四方形的石亭裡衝他招手。陳虎以為石亭是供掃墓人休息和遠眺的場所,走到才發現,原來石亭是何啟章墓的附屬建築,一塊兩米高、一米二寬的漢白玉刻著何啟章名號的高大墓碑豎立在四方形石亭的中央!
陳虎倒吸一口涼氣。他原以為死亡把好人與壞人扯平了,看來並不是這樣。本市第一貪官高大的墓碑和花崗岩石亭,依然向社會宣告他的顯赫和尊嚴。三十多級台階下面,才是陶素玲的兩尺墓碑。
何啟章的墓碑下堆放著幾十束鮮花,還有蘋果、桃子等貢品。非常整潔,可以說一塵不染。
陳虎譏笑說:
「何可待,你爸的威風與他活著時不損分毫呀。是你這個孝子立的碑?還蓋了個亭子。」
「法律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誰有錢,誰就能在這個墓地選擇風水最好的地方下葬。只要你捨得花錢,碑立得比人民英雄紀念碑還高也沒人管你,更別說建個石亭了。」
「那你立碑和建亭子,花了多少錢?」
「對不起,這純屬私人事務,無可奉告。十萬八萬,總是有的。陳處長,在亡靈面前,你說話時嘴上得留點德性。連司法都不追究死者的責任,你別冒出什麼不吉利的話來,惹我跟你翻臉。」
「這麼多鮮花,也是你一個人送的?」
「這倒不是。我今天就帶來一束紫羅蘭,其它的花,都不是我帶來的,那些貢果也不是。不信,你問問看墓的老頭,好多事也是我聽他說的。」
何可待衝著在緊挨著一個墓碑下除草的老頭叫了一聲:「大爺,你能過來一下嗎?」
應聲走過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農村老漢,身上扛著一把鋤頭。
『次爺,我這位朋友想知道,這些鮮花是什麼人送來的?」
老漢用手指著紫羅蘭說:「這把花是你剛拿來的。那束勿忘我,是我今天早晨擺上去的,其它的花,我就不知道是誰送的了。今天上午好像來過幾個人,蘋果可能也是他們留下的。」
陳虎親切地說:
「大爺,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我是莊稼老頭,自打這地方改成公墓後,就看墓。誰給錢,我就把誰家的石碑勤擦洗點,不給錢的,用條帚掃掃就大面上過得去。」
「那你一個看公墓的,幹嘛還給這個墓碑送花呢?你認識這個碑主何啟章嗎?」
「不認識。有一天,來了個女人,挺漂亮的,她給了我兩千塊錢,讓我每天給這塊碑送上束鮮花,她點名要勿忘我。她還囑咐我每天把墓碑和四周打掃乾淨。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買花,兩千塊我還能掙下多一半呢。」
「大爺,到這塊碑掃墓的人,多嗎?」
「隔三差五的有。來的都是特體面的人。他們知道我是看墓的,都往我手裡塞錢,讓我把墓弄乾乾淨淨,還留下不少香燭錢。我盤算著,這位墓主,生前肯定幫了不少人。死了,才香火不斷。看起來,人吶,生前還是多做善事,死後才能留下個好名聲、好念性。這不,連我這個看墓的孤老頭子,以前沒見過他,他死了我倒沾上他的光了。陰德喲。拜託二位了,別把石亭弄髒了。要沒什麼事,我鋤草去了。」
老頭走開後,何可待輕聲說:
「我都沒敢告訴他我是誰。我怕他知道我就是碑主的兒子,他衝我磕頭謝恩。我哪敢受他的頭呀。我旁敲側擊問過他兩次,他從來給我爸掃墓的人手裡,少說也接下了萬把塊錢呢。」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前來祭掃的是誰了?」
「不知道。我一回也沒碰上過。他們也不會給看墓老頭留下姓名。但我能猜出他們的心思。我老爸一死,把他們都保下來了。你忘了我告訴你,我老爸給我托夢,說他一死保下來局以上幹部就有一千多人呢。這些人,心裡感念我老爸的恩德和救命之恩,上這裡來也肯定是偷偷來的,怕暴露身份。他們是良心上過不去,來找心理平衡。說不定,祈禱我老爸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平安無事呢。」
「嗯。你分析得有道理。這些人,肯定沒少從你爸手裡撈好處。」
「要不我老爸怎麼有及時雨來江這個綽號呢。我一直納悶,那個給老頭兩千塊錢,指定經常送勿忘我的年輕女人是誰?我怎麼想也想不起這個人來。這世上還真有情種,難得,實在難得。我老爸死了還有這麼一個紅顏知己,這輩子他算沒白活。」
「看來,你老爸確實是做鬼也風流了。」
「別在這兒罵人。嘴上積點德,等你死了,也有人給你送花。你別在這兒惹我老爸木高興了,有什麼事,咱們下山說。」
何可待朝父親的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後隨陳虎下山。
回到停車場,何可待靠在豐田王車門上說:
「讓我給你辦什麼事?」
「我有一千美元,你路子廣,給我換成人民幣。找你,無非是比價換得高點。」
「就一千美元?少點。」
「以後還有,先換一千。」
何可待會心地一笑:
「陳處長,你算開竅了。行,這就對了。」
陳虎從兜裡拿出十張面值一百的美元,這是他從一萬美元假鈔中隔著號碼抽出來的十張,他不擔心何可待認出鈔票上的號碼,由於號碼不是緊連的,何可待不可能有那麼好的記憶力。
何可待接過美元,看也沒看就放進手袋。
「明天我給你回話,陳處長,從今天起,你我才算是朋友了。」
何可待與陳虎上了各自的車,駛向城裡。
第二天下午,何可待撥通了陳虎的手機,把他叫到公司辦公室。
何可待從老闆台抽屜裡拿出一萬人民幣,放在桌面上,又推到陳虎手邊。
「給你換完了,一千美元換一萬人民幣,不低吧。」
「謝謝。」陳虎。動中很失望,這就是說何可待與具體經辦換匯的人,都沒有發現是假美元。還得想辦法把∼千假美元要回來,不能讓它在市場上流動;再說那是證據,不能流失。
何可待從手袋裡拿出了十張百元面值的美元,也推到陳虎的手邊。
「這個也還給你。原物奉還。」
陳虎故作驚訝地說:
「可待,你這是什麼意思?」
何可待點上支煙,輕鬆地吸了兩口。
「除處長,以後你用錢,只管對我說。別搗騰假鈔,出了事就不小。拿回去吧,你那一千美子,是假的。」
「假的?你敢肯定?」
「我一個哥們,干切匯十幾年了。我最近手頭緊,要不當時我就給你換了。其實換什麼,我給你點兒就是了。切匯那哥們,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說我不仗義,人家不換。陳處長,這回你讓我栽了面。我不怪你,你是剛出道,肯定是讓別人騙了。」
「那……對不起,美元是假的,那這一萬人民幣,我不能要。」
「你別來這套騙共產黨了。錢是我的,你拿著就是了。∼萬塊算什麼,等我資金周轉過來,你缺多少就上我這裡拿多少。」
「謝謝,」陳虎把一萬人民幣推到何可待手邊,「你的錢,你收回。我的錢,我收回。既然你證明了這一千美元是假幣,我們就換個話題。何先生,你還記得你家保險櫃被盜的美元,有一筆是號碼相連的嗎?」
「有這麼回事。陳處長,陳大哥,你給我作局,下套,栽贓,是不是?想給我安上切匯的罪名抓起來?」
「這一千美元,是我從那三萬假美元中,隔著號碼挑出來的。經中國銀行鑒定,這是一筆美元假鈔。你也證實了這一點。」
「陳處長,我的陳大哥,瞧這陣勢,你是真要下套整治我?」
陳虎站起來,用手指敲著桌面。
「要存心給你下套,就不用這種辦法了。不過,你的嫌疑是不小,假鈔從你父親的保險櫃被盜走的,這是鐵的事實。你為了洗清自己,也得說清楚這筆假鈔的來歷。」
何可待一陣慌亂後鎮靜下來,他給自己和陳虎各斟了∼杯洋酒。
「操,我這個人,太老實。和焦東方的鬼心眼兒根本就不能比。昨天,你托我換美金,當時我心裡就有點嘀咕,公正無私的陳虎怎麼一下子掏騰起換匯來了?但還是上了你的套。以後你的話,我得打折扣了。你這個朋友,交不得,除了給別人下套,人之常情一點沒有。就說焦家父子這件案子吧,我幫了你多少忙?又幫你立了多少功?不客氣說,你的軍功章有我的一半呢?現在大案你辦完了,開始捉摸我這個跑龍套的小角色了是不是?」
「可待,我現在是幫你。衝你家保險櫃裡有假紗,公安局立刻就有理由拘留你。都用不著我出面。想清楚沒有?這三萬假美元,是怎麼來的?」
「陳處長,陳大哥。你想一想,真錢我都花不完,還能搗騰假錢?再說,那是我老爸的保險櫃,錢是怎麼來的只有他知道。不過,我敢保證,我老爸不會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還能放到保險櫃裡供著?」
「你家還有沒有假美元?」
「那你就帶著搜查證來搜吧。我們家已被市委高幹大院掃地出門了。你去搜查過的那座樓,早讓市委收回,包括傢俱和古董。我老媽只好和我住在一起。什麼東西也沒剩下。只怕你現在去搜查,都沒有地方供你搜了。」
陳虎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何可待承認了假美元出自他父親的保險櫃,就為以後的合法傳訊打下了基礎。
「那好。這事不算完,這筆假美元的來歷一定要查清。你還是認真想想,爭取主動。我還會找你的。你態度不好,我就不得不換一種談話方式。再見。」
返回反貪局的路上,陳虎的耳邊不斷響著「我老爸不會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還能放到保險櫃裡供著」這句話。他覺得,何可待與假美元之間的關係,似乎可以排除,他甚至傻乎乎地拿假美元去向他的朋友兌換,引來同夥的嘲笑。但何啟章真的不知道這筆美元是假鈔嗎?他搞財務工作幾十年,接觸過各種外幣,對真假外幣應當有識別能力,他怎麼會覺察不出來呢?何可待那個搞切匯的朋友,不是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了嗎!如果何啟章知道這筆美元是假的,又刻意放在保險櫃裡保存起來,那又意味著什麼呢?陳虎的精神一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設想一…何啟章正因為知道這筆美元是假幣,才刻意鎖進保險箱——已經逼近了事物的本質,也就是說,何啟章掌握著關於美元假鈔的秘密。陳虎歎口氣。哎,何啟章帶著太多的秘密自殺了。每個到何啟章高大墓碑祭掃的人,都是一個秘密;每個秘密都是一件罪案;他突然一死,所有的線頭都割斷了;不知有多少腐敗幹部就此逃之夭夭,至今仍堂而皇之地出入各級政府機關,甚至到處做反腐的指示和代表政府出席∼個個重要會議。
對,去找何啟章的黑皮本。這位常務副市長工於心計,把很多秘密記錄在黑皮本上。儘管使用的是暗語,只要拿到黑皮本。破解應當不費力氣。郝相壽已緝拿歸案,他曾供認他手裡有黑皮本的複印件。也許,從黑皮本上能找到假美元的線索。對,立刻向周局匯報,請求提審郝相壽。
陳虎驅車回到反貪局。局長辦公室的人告訴他,周局陪中央來的同志去了安嶺監獄。
安嶺監獄是關押觸犯刑律的高級幹部、重大罪犯的高級監獄。警戒和防獄暴措施十分嚴密,能有效地防止地面和空中劫獄。即使劫獄者駕著直升飛機而來也是枉然。
等周局從監獄回來嗎?不,我去找他更方便。
陳虎深信黑皮本能解開假美元之謎。何可待對焦小玉供述,他記下了美元的號碼。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沒有特殊的動機,為什麼要記下票面上的數字?記下數字,再把錢存起來,不是太累?太反常?那麼,記下號碼數字的是何可待還是何啟章?何啟章記下數字的可能性最大。要解開究竟是難記下的數字,看來得傳訊何可待。
陳虎出了局長辦公室,急匆匆地下樓,走向他的切諾基。
從柬埔寨回來後,他多次對周森林提出提審郝相壽的請求,均沒有得到批准。難道真像何可待所嘲弄我的,是什麼角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嗎?
上了車,幾次打火都沒能啟動。他媽的,你這輛破車,跟我一樣,也該報廢了吧!
在陳虎內心的一頓咒罵之後,切諾基馴服了,衝上了駛往市郊關押要犯的安嶺監獄。
高速公路上的車輛比市區少了許多,但陳虎仍嫌前面的車擋道。他把警燈吸在車頂上,超過了一輛又一輛的汽車。他突然不想戒煙了,從座位下找到一合發乾的煙,才知沒有帶打火機。他拉開副座前的雜物箱,手伸進去看看有沒有打火機。手指觸動到一件小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女人用的金屬髮夾。
髮夾是一把精巧的銀製小提琴。陳虎的心猛然抽緊。
這是焦小玉的髮夾,不知什麼時候遺忘在雜物箱裡。
他把髮夾放在鼻孔下嗅了嗅,似乎聞到了焦小玉頭髮上的香味。
並不久遠的往事又翻上心頭。
偵查何啟章自殺案件,陶素玲翻車死亡,這是他失去第一個女人。焦小玉頂替了陶素玲的工作位置,但很長時間她不能取代陶素玲在陳虎心中的感情位置,他更傾心於保守型、小康人家的女人,對於頗有現代都市女孩氣息的焦小玉,他總是望而生畏,心存戒惕。更何況他對陶素玲的死亡一直承受著失職的內疚。
當他在焦小玉家吃餃子,知道了焦小玉是焦鵬遠的親侄女、焦東方的堂妹時,一瞬間他被嚇蒙了。他從未想過與權貴攀親,在反貪局接觸的權貴腐敗案件裡,他對此類人物充滿了厭惡,甚至是仇恨,這也許來自他的平民情結,他畢竟是普通工人的兒子。在上小學、中學甚至是大學時,他就常常受到高幹子弟的欺侮,也許在那時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心中有一種感覺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袒露過,那就是每當看到權貴被繩之以法時,心底會湧起很大的快感,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感覺。
他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在焦小玉面前掉鏈子,就像騎自行車騎著騎著,鏈子掉下來,心裡撮火。那∼夜,焦小玉提著皮箱敲開了陳虎的家門。他媽的,我竟然要搬到別人家去睡,又說和焦小玉下一夜跳棋,還故作糊塗地說,那你究竟要什麼呢?混蛋,我真是個混瓦我知道小玉需要的不僅是我的床,還有我的愛。我為什麼不敢和小玉上床?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名譽嗎?怕傳出去不好聽,怕接人以柄。就眼巴巴地看著小玉失望地離開了我。陳虎啊,陳虎,你真是一個混蛋,天下第∼個混蛋,為了名譽說了那麼多言不由衷的廢話,全然不顧一個姑娘內心的感覺。
在逮捕焦東方前的那一刻,他看著焦東方坦然地和田聰穎拍結婚照,瀟瀟灑灑,旁若無人,他從心裡妒忌焦東方,這小子才活得像個男人。他快快地想:也許這世上只有壞人才活得瀟灑,好人活得太累。瀟灑和拘謹的區別,不就在於前者蔑視一切規則,後者謹小慎微嗎!
我什麼時候能像焦東方那樣瀟灑走一回?
最尷尬的是在這輛切諾基分向焦小玉求婚遭到對方冷漠拒絕的那一刻。小玉的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心上:
「我不會和你結婚的,陳虎同志,陳處長。我不和你結婚,與你的為人好壞無關。純粹是我的個人理由。我的哥哥在監獄裡,我愛他,兄妹之情不會因此而割斷。我的叔叔…··不說這些了。但請你記住,我們之間不會再有什麼感情聯繫,更別提結婚了。我背棄了家庭,他們永遠是我的陰影,生活在這種陰影裡,和一個摧毀了他們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們毫無幸福可言。時間一長,也許我還會恨你。」
陰影?對,是有陰影。陳虎的腳踩著油門又超過一輛車。何啟章案件的偵破使我失去了兩個女人,我也在這陰影之中。從柬埔寨緝拿郝相壽回國後,陳虎兩次到住院處看望焦小玉而遭到拒絕,護士說:病人不願意見你,請回吧,不要打擾病人休息。聽說她又住院了。
難道失去的永遠不能再來嗎?陳虎的全身因憤怒而增添了活力,切諾基在他手裡像瘋牛一樣向前衝去。
切諾基停在安嶺監獄高大的圍牆外門的停車場上。周圍的空曠地帶同樣禁止無關人員進入。
陳虎出示了檢察院的工作證,得到武裝警衛的允許,朝監獄大門走去。
幾十步以外,他看見局長周森林與四個陌生人走出監獄大門,朝停車場走來。
這四個人是什麼人?陳虎從周森林對他們畢恭畢敬的神態看出,他們來路不凡。走在兩側的兩個目光警覺的年輕人,陳虎從經驗一眼斷定是內藏槍械的便衣警衛;走在中間手持皮包的兩個中年人那一定是什麼要害部門的工作人員了。
周森林與陳虎擦肩而過時似乎並沒有看到他,睬也不睬一眼,更不介紹。倒是兩個中年人中的一個,對陳虎似笑非笑地點點頭,似乎知道陳虎的身份。
周森林送這四個人分別上了兩輛奧迪。原來已停在車場上的一輛警車做前導車,三輛車疾速駛離停車場,駛上了回城的高速公路。
用森林目送三輛車消失在公路上。
「他們是誰?」陳虎走到周森林身邊,輕聲地問。
「不該你知道的,少打聽。」周森林的聲音冷冰冰的,透出一股寒氣。
「周局,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們是來提審郝相壽的吧?」
周森林這才把目光直機陳虎:
『游虎,你上這裡來幹什麼?」
「我?請求提審郝相壽。」
「我沒有安排你這份工作。你提審的目的是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提審前要報批的程序?」
「尋找何啟章黑皮本的下落。我懷疑何啟章在黑皮本上記錄下與假美元有關的內容。」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黑皮本的複印件被郝相壽保存在香港一家銀行的個人保險箱裡,是不是派人取回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回城吧。」
「回城?今天我不見到郝相壽,就不回去。局局,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提審郝相壽?是我把他從境外抓回來的,我最熟悉他的案情,他手裡那個黑皮本,是我們擴大偵查,一網打盡貪官污吏的要害證據。你說,為什麼不讓我參加?」
周森林沉默了,該怎樣向陳虎解釋呢?由方浩擬定的郝相壽專案組裡有陳虎的名字,但名單從上級批回時,陳虎的名字被一隻黑色鉛筆勾掉了。為什麼,沒有人解釋,方浩也沒有追問。何啟章、焦鵬遠的案件的偵查權,明顯地轉移到了由高層直接指揮,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擅自行動。剛才對郝相壽的審訊,郝相壽的口供筆錄在審訊∼結束就裝進了牛皮紙口袋,封口用紅色火漆加鋼印封死,裝進了來人攜帶的密碼箱。周森林知道:他再也不會看到郝相壽這些交待和揭發材料,而留給他的只有一件事,嚴格保密,不准把郝相壽交待材料洩漏給任何人,這是鐵的偵查紀律。對於缺少政治經驗又容易莽撞衝動的陳虎,一兩句話根本說不明白。這麼大的弱點,讓他接班,我還真不放。乙。
周森林決定用最簡單的手段解決最複雜的問題,他譏諷地說:
「陳虎,你摸摸你的腦袋有多大,再想想你是吃幾碗乾飯的,天下大事輪得到你操心嗎?我是磨房的驢,聽喝的。你是磨房的磨,聽驢的。我讓你怎麼轉,你就怎麼轉……」
陳虎打斷了周森林的話,反唇相譏說:
「周局,你這話我聽著怎麼糊里糊塗的,你是局座,怎麼成了驢?我是大活人,怎麼成了磨?」
「你少跟我要貧嘴,我能當好驢,你能當好磨,就算你我的造化。你給我回城,回去廣
「黨內若干關係準則裡,可沒有什麼驢呀磨呀的,只有同志關係。今天我就是要審一審郝相壽,見不到,我就不回去。」
周森林冷笑一聲說:
「那好,你去呀,你去闖監獄大門,看不一梭子彈把你掃到閻王老子那兒去。沒有報批,連我也不能提審郝相壽。」
墓地,陳虎想起在柬埔寨機場,郝相壽被押上飛機時說的話:「你殺不了我,黑皮本你還沒拿到手呢。我立的功會比你立的功大得多,我還是你的上級。」
被侮辱的感覺使陳虎猛地拉開車門,他沖周森林大叫:
「我走,還再也不來了!」
周森林被陳虎的震怒摘得不知所措,焦小玉和陳虎都把我當成出氣筒了,我這個局長當的!
切諾基衝上了回城的高速路。
周森林看著汽車遠去的車影,怔怔地想,焦小玉要真和陳虎成了兩口子,還不得天天打架。
周森林返身進了監獄大門,十五分鐘後他要陪同葛萌萌專案組提審葛萌萌。
他辦案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次碰到分割辦案。何啟章自殺案件所涉及到的疑犯,按人頭分別由上級派來的各個專案組分割辦案,儘管在總體上屬於同∼起窩案,但各個專案組之間互不交叉,互不閱卷,所有的專案組都垂直地受決策層直接指揮。周森林甚至不知道案犯的供詞最後匯總到什麼人手裡,但他敏感地意識到這種不尋常的作法意味著此案特別重大,重大到連他也心驚膽顫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