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起床,若塵就給我來電話。她說:你得把我接回去呀。這丫頭真是有心沒肝,我昨天那樣待她,有點骨氣的女人再也不會跟我來往了,她居然還給我電話。這就是她得人愛的原因。我說:行呀,待會兒我叫人來拖車,你搭個順風車吧。若塵去等順風車時,楊洋剛好起床,她走到停車場看了一下,看見我的車真的停在那兒,就對拖車師傅說:還真壞了?拖車師傅沒有理她。若塵對她卻很感興趣,等楊洋一走,她就問拖車師傅:那女的是誰?拖車師傅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若塵就想著回來要找我問清楚。可是在回來的路上,拖在後面的車老要急剎,搞得前面的拖車不時劇烈顛簸一下,像撞了車似的。若塵給這麼一路驚嚇,就把要問我的事徹底忘了。她後來老是想著要問我一件什麼事,總是想不起來。
接待老柴的是圖書館。圖書館年年虧本,不知怎麼還有錢搞這種活動。據我所知,搞這種活動一點也不賺錢,只能倒貼。但不能賺錢的事老有人搞,因為賺不到錢,但可以賺別的。或者國家賺不到錢,但私人可以賺到。這種事我最清楚了。我有幫朋友就是專門吃這碗飯的。跟老柴一起來的還有七十年代出生的兩個後起之秀,其中一個是我的師弟。另一個與我一點也不沾邊,我以前也沒聽說過。但我都得接待。
我讓若塵替我跟館長聯繫,我要請老柴吃飯。如果他不反對,飯後還可以搞點活動,譬如桑拿、卡拉OK之類。館長說,是私人請還是公家請?很多人啊。若塵說,這個就不知道了,得問問看。館長一聽這麼不落實,肯定要誤她的事,就把我排除在外了。等我見到館長時,她對我說,飯局已經排滿了,你請喝早茶吧。這叫什麼話?我對老柴一向尊重,我們十多年沒見,他大老遠的跑過來(儘管不是衝著我來的),我怎麼能一個早茶就把他打發了?我跟館長談判。這女人長得特別好看,儘管年紀有點偏大,但風韻猶存,我願意跟她講話。但她一點也看不出我想跟她親近的願望,時刻以工作為重。在工作安排上她一點也不想鬆動,這使我覺得在她在生活作風上可能也非常嚴謹,要給我抓住一個破綻乘虛而入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我對老柴說,本來想請你吃飯,無奈那個女強人不答應,我們一起喝個早茶吧?老柴說:我聽你們安排。敢情他把我當作圖書館的接待人員了。我說:我們十幾年沒見面了,咱師徒也該秉燭長談一回吧。老柴這才聽出一點味來,他說:你是北大的?哪一屆的?我跟老柴見面的事就是這樣的。我對他一頭熱,他把我忘了。我在生活中也這樣,我老是對人家熱乎,尤其是漂亮女人,但人家總是把我忽略了。後來若塵來了,她拿了一個數碼相機,非要對老柴做一次採訪。她還把我和老柴拉在一起照相,老柴終於想起我是他的學生,就讓我抱著他的肩膀照了一張。我和老柴的合影如今就放在我抽屜裡,我不想給他了。我想等我出書時就把這張合影貼在封二,上面寫著立誠和老柴在一起,我總得沾他一點光吧。
我回到單位,看見行政科的兩個科長正開著一部本田出大院。這輛本田老停在單位大院裡,我一直沒弄清這輛車的車主是誰,後來才想明白是行政科的老大孟慶元的。這老東西居然有了私家車,也不知是貪來的還是拐來的,但不論怎麼來的,都表明他怪有本事的。這年頭能夠搞到錢又不把自己絆倒就算是本事。我就沒這本事。
行政科的老二說:你小子操作不當,把車開壞了。這句話很讓我生氣,他說話時還拿手指著我,這尤其讓我生氣。當我得知他們是專門去修理廠看那部老爺車時,我愈加生氣。我說:搞清楚再說行嗎?原來我在週末出了趟子事,我居然把這事給忘了,可是有人沒忘,我感覺有人想拿這事做文章。
我跟老柴喝早茶時,車隊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來,他說領導要用車。我說用個雞巴毛,車進廠了,要大修。這句話把車隊長嚇了一跳。他以為撞了車。當知道不是撞了車,他又嚇了一跳。我知道他要說車剛檢測過,像新車一樣。我說雞巴蛋,回來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我在喝早茶的時候,車隊長和兩個大科長忙得不亦樂乎,打電話給修理廠,找幫我拖車的專職司機。這叫調查研究,他們得出結論是我把車開壞了。這真是狗屁話,當然是我把車開壞了。問題是他們覺得我不應該把車開壞,理由是車剛檢測過,像新車一樣。如果我把車撞壞了,他們會覺得很正常,頂多說我車技不好,叫我以後注意一下。領導要是有古人之仁,還會先問我傷了人沒有。這叫先人後車,是一種仁厚的表現。
那天下午四點多,我正在辦公室學習領導的講話。行政科的老大和老二來了,跟著來的還有人事科的老劉。他們說:領導叫我們瞭解一下情況。我們四個人在接待室坐下,坐了兩排,他們三個人一排,我一個人一排。老大和老二面對我,老劉坐在一邊。
孟慶元說:你把那天的情況說一說。我剛開了個頭,孟慶元插話了,他說:你是幾點鐘離開單位的?我一時還真想不起幾點離開的,但我幾點鐘離開很重要嗎?可看他的意思,這個問題還非回答不可,而且十分重要。我想起那天單位請退伍軍人吃飯,我離開辦公室時,許多前軍人都在門口集合,其中有個人還說:五點半了,你還不走哇?這個艱難的問題總算讓我答出來了。可是孟慶元又提了一個問題,他說:你走前車隊長跟你講了什麼?
這個問題又把我難住了,老實說,我一時真想不起來,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問題很重要嗎?不管怎樣,我還是想一想吧,好在我終於想起來了,車隊長說:這部車剛檢測完,像新車一樣,他說我把最好的車給了你。孟慶元又提了第三個問題:是你開車還是別人開車?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看他那樣子就像審犯人,他是拿了雞毛當令箭啦。我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審犯人嗎?
完了,我這話惹了大禍。接待室炸開了鍋。兩位拿雞毛當令箭的人輪流轟炸我,我也不好欺負,嗓門比他們還大。我把他們的嗓門壓下來了,我說:不就把車開死火了嗎?你們想入我的罪是吧?隨便,修了多少錢?在我工資裡扣。你們什麼都知道了,還問我個屁呀!大家都啞巴了。我還沒完呢,我說:什麼雞巴東西,有人把車撞得稀巴爛,有人把車開到江裡,有人把車開沒了,誰管過?跟我較真呀,你們不配。我這叫赤腳的不怕穿鞋的。接待室裡後來就剩了我一個人。
看這事弄的。老柴來一趟南村,搞得我裡外不是人,老柴他還一點也不知道呢。這本來是件壞事,但也是件好事,它使我明白一個道理:得出人頭地。咱一個名牌大學的高才生,不能讓靠走私起家的行政老大和靠擦領導馬屁發跡的司機大佬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把車開壞了,在單位裡這就叫出事。修車花了一萬多塊錢,行政老大和老二為此詰難我。還想上綱上線。後來看到我不是那麼好惹,這件事就沒了下文。但對於我來說,這還是一件事。如果說我那也叫出事,那單位裡出了大事的人還真不少。上面講的把車開到水裡,撞得面目全非,我就不提了。我就提大事,第一件事是花了幾千萬搞出一個垃圾堆一樣的東西出來,這還算好的,第二件事是花了幾千萬搞出一個老虎機出來,也就是說,浪費幾千萬還不算,每年還要拿幾百萬去養它。問題是大家都不把這當事,就把我那事當事。之所以這樣我想不明白,我想了一個月也想不明白。我之所以想這麼久,是因為我無事可做,如果我不想這件事,我不知道還能幹什麼。這使我覺得偶爾出點事還是有益處的,至少可以使我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問題是這件事不光充實了我,還使我覺得憤憤難平,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總是不能一碗水端平,要對我格外垂青。
我的鬱悶之氣不光影響到我的生活,還影響到我跟老陸下棋。那股氣把棋盤充滿了,並像蒸氣一樣不斷上揚。老陸說:還想著那件事呀。我把車開壞了我對老陸說過,他當時就嗤之以鼻。他還說那部車他也開壞過,不就開壞一部車嗎?小事一樁,單位裡大把車,開壞了一輛還有一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這麼看得開是因為他當時是行政老大,他自己不當回事,就沒人當回事。老陸說:立誠,你還年青,前途大著呢,他們耗不過你。老陸的話提醒了我,原來我是資歷淺,底子薄,後面沒人靠。所以有人要拿根繡花針當棒棰。想通了這一點,我就不再煩惱,一身輕鬆跟老陸殺,結果把他殺得人仰馬翻。老陸說:你悠著點,悠著點,我的氣沒那麼短,來日方長。我一口氣洩了,跟老陸搞起了拉鋸戰,一直拉到十點半,我才跟老陸去吃宵夜。
我跟老陸是多年的棋友,我這手棋藝全是他手把手教的,也就是跟他實戰中一步一步學的。我原來不喜歡下棋,從來不看棋譜。由於整天無所事事,坐著也是坐著,於是就四處溜躂,經常溜躂到老陸的辦公室。我們在一起抽煙、喝茶、侃大山。老陸抽著煙,手就開始癢癢,他說,殺一盤。瞅了瞅四處無人,就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把棋擺開。我似模似樣地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們玩了一下石頭剪子布。他輸了,先下。他第一著是當頭炮,我拱了一個中卒。老陸一看怔住了,他還沒見過這種下法,以為是什麼絕招,當頭炮沒敢輕舉妄動。老陸第二步棋是跳馬,我拱了個邊卒。老陸又怔了一下,這回怔的時間比較短,他把車弄了出來。我又拱了個邊卒。這著棋露了怯,老陸知道我不會下棋,再走下去非把幾個卒子拱過河不可。老陸是個仁義之人,他還怕我面子上過不去,對我說:喝茶吧。我們就喝茶,那盤棋就擺在那兒。直到下班。我跟老陸第一次下棋就是這樣的。
過了沒幾天,我又去老陸的辦公室磨時間。老陸的手又癢癢了,他又提出下棋。剛把棋拿出來,正準備擺,才想起我是個棋盲。老陸說:不行,我得教會你。他說我們不能總是這樣大眼瞪小眼吧。我想想也是,我要老是這樣,以後老陸也不讓我進他辦公室了。我還不算太笨,第一天就把象棋的基本套路學會了,第二天就學會了基本佈局。我每天都在進步,老陸的棋已經原地踏步了好幾年。不到一個月,我就跟他搞起了拉鋸戰,常常拉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說:養虎為患哪,養虎為患。這句話的實際含義就是生活真是其樂無窮,比蜜還甜。
養虎為患的日子沒過幾天就給人舉報了,領導在單位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我們,回到辦公室,老程又找我談話。他管辦公室。老陸是個老同志,臉皮儘管老厚,但面子上還是過不去,開完會回去就把棋扔到垃圾桶裡了,扔了後才覺得可惜,想想上班時不讓下,下了班總可以下吧,中午休息可以下吧,又跑到垃圾桶裡把那副棋子撈了出來,拿到廁所裡沖洗了一遍。他還拿了塊布,把棋子一個個擦乾淨,再拿到太陽下曬,準備下了班就找我開殺。
下了班我才不下棋呢。我之所以下棋,是因為上班時無事可做。下了班我要找一件事做做還不容易,就算找不到事,我也可以在街上溜躂。我把自己溜躂到筋疲力盡了,就找個大排檔吃飯。一邊吃飯一邊看街上的風景,我是指一路走過去的女人,看她們的長相和衣著。看著看著我就開始浮想連翩。老陸一看我不跟他下棋,傻了眼。他千辛萬苦把我培養成才,沒想到竟是個不堪造就之材。為了照顧老陸的情緒,我偶爾也打電話叫他下來殺一盤,他自己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如果心情不是太壞,有時也陪他殺一回。但多數時候我還是願意給他吃閉門羹。我不能養成有求必應的習慣。學會拒絕是我的一條人生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