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裡,大師的帶功報告到了高潮。台上台下的人們都進入了狀態,他們大都渾身麻絲絲、輕飄飄的,幾多恍惚,遨遊在氣功的空寂世界裡,還有一小部分人,不住地開始左右搖擺,伸臂蹬腿晃腦袋。
「啊——,噢!啊——,噢!」台下不知是誰的幾聲大喊,馬上引起暴風驟雨般的歇斯底里,哭叫聲、跺腳聲和捶胸擂背的「咚咚」聲交織在一起,恐懼又刺激。
應該說離大師最近的地方磁場肯定會最強,然而面對一片混亂,主席台上的領導們卻顯得鎮靜自若,個個拿出多年練就的看家本領,都正襟危坐,雖然也伸臂擺腿,但那幾下就像早晨在體育場鍛煉時一樣,始終被無形的「度」在制約著。當然,此時的人們是沒有閒暇工夫比較台上「氣功場」和「政治場」誰強誰弱的。
梁懷念也上下揮舞著手臂,一招一式是那麼有力,顯示出強烈的爆發力和陽剛之氣,有意無意中他似乎在向大家傳遞著信息:他永遠是個拳擊運動員,雖然在當前的政治舞台上剛剛挨了一拳,但他不會倒下,他正在積蓄力量東山再起,讓打倒自己的人一定知道挨拳頭的滋味,永世不得翻身。
人常說,朝中無人難做官。路山人都知道梁懷念在朝中有人,而這個人不是一般的小人物,是在北京的大人物。所以一沒突出政績,二無好的口碑,他竟然接二連三地平步青雲,官做到了地委書記。
貧下中農出身的梁懷念過去的確沒有什麼背景,小學畢業後像大部分同學一樣回家務了農,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黃土疙瘩打交道中,面對著永遠連綿起伏看不到邊的群山,他徹底絕望了,和鄰村的一個大字不識一柳筐子的姑娘定了親。準備結婚時,新疆軍區來招兵,已經二十出頭的他不顧父母和對象的反對,硬是參軍當了炮兵。他人高馬大,有的是一身傻力氣,像武裝越野、扔手榴彈這類力量項目老是拿第一,但對於那些用鉛筆目測距離、用公式計算炮彈著落點這類動腦筋的問題,老是發愁得抓耳撓腮,像趕鴨子上架。本來他也像其他農村兵一樣,當三年兵見個世面後就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繼續面朝黃土背朝天地「修地球」,可在他即將復員時卻時來運轉了。那是在部隊的一次實彈訓練中,一顆炮彈像小孩要撒尿卻被橡皮筋紮住了「雞雞」,卡在炮膛裡前不能射後不能退,還滋滋地直冒青煙。面對突如其來的險情,全班戰士都嚇傻了,呆在原地不會動彈,他卻毫無懼色地把滾燙的炮彈退出炮膛,使出吃奶的勁頭抱著炮彈順著小山坡往河裡跑,前後也就是幾十秒的工夫,他抱著炮彈跑了大概有二十多米,剛扔出去就炸開了,大家全部安然無恙。受了輕傷的他還沒有出醫院,立了一等功的喜報就傳了下來。憑著這個一等功,他突擊提干當了排長,在部隊又幹了幾年,後來因文化程度太差,只好轉業回到家鄉當上了禾塔公社武裝部長,混到四十歲時當了公社書記,就在他自己也以為這輩子官只能做到這份兒上時,他的運氣擋也擋不住又一次來了。
永川縣是革命老區,早在大革命時期,該縣就在現在的禾塔公社地界裡成立了共產黨的縣委,當時鬧紅鬧得在整個北方地區都很有名氣。後來發生了大屠殺,國民黨一次殺害了近百名革命者,活著的趕緊逃命,這一逃卻逃出許多老幹部。據有關單位統計,解放後全縣僅健在的老幹部就有八百多人,但因為他們大多沒有一點文化基礎,所以基本上人都還留在部隊裡,官也沒能夠做大,但只有一個卻很例外,據說在一次反圍剿中,他用刺刀挑翻了38個國民黨,保護出一位我軍的高級領導,所以沒有文化的他幾乎每兩年就是一個台階,到了一九五五年授軍銜時,報紙上登出將軍的名字,其中就有這個人,而且還是中將,看著報紙登的籍貫是永川縣,當地人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忙著查過來查過去的,才知道中將的直系親屬一個都不在禾塔,不是當年被國民黨殺害了,就是跑出去參加了紅軍,現在只有幾個沒出五服的親戚。大家知道永川出去的人都不念及家鄉,別說中將家裡沒有人,就是一些老家裡還有兄弟姊妹、侄男侄女的,也沒見他們拉扯一個出去。看人家鄰縣那些在外做官的,不是寄錢回家就是拉扯親朋好友外出工作,而他們別說錢糧上幫忙,就是連個音信也沒有,即使是「文化大革命」這個特殊時期,別的老幹部都紛紛躲回老家,禾塔籍的一個也沒有回來,他們都是忘記故鄉的「白尾巴狼」。老鄉們恨不過地賭咒:既然活著不見他們的人,他們死後連魂也不要回來。
就在禾塔人越來越淡忘了這些老革命時,有一天,那位中將突然要回家了。禾塔公社的通訊員是在頭兩天接到地區革委會打來電話的。那天晚上,公社的農機、水利、林業及通訊等幾大員們正在喝酒,黑搖把子電話機像往常一樣響個不停,一般在這個時候來電話的都是公社財政所、廣播放大站等機關的人,他們不是叫喝酒就是叫打牌的。這邊酒興正酣哪有興致去理,到最後丁零零的實在響得麻煩,不接不行了,通訊員滋溜一大口酒灌進肚,才迷迷糊糊拿起電話,就聽到對方說他是地革委的,接下來在一陣沒頭沒腦的訓斥後,要拿筆和紙記錄,說後天中午十三點有一位「田道砭部隊」的副司令員到公社裡來,叫他們認真做好接待工作,吃飯要以地方風味為主,特別要注意乾淨衛生。通訊員放下電話問大家,你們聽說過什麼「田道砭部隊」的副司令沒有?大家說我們還是「田道兵部隊」正司令呢!接著喝,別理什麼破電話,就咱這個山鄉圪嶗裡還能來什麼司令?肯定是誰在開玩笑,他們隨即把這事當成一碟小菜給下酒了。
通訊員聽到的「田道砭部隊」其實是鐵道兵部隊,副司令就是禾塔籍貫的那位中將。老頭剛從「牛棚」解放出來不久,心情好得像放飛在藍天上的風箏,舒展而燦爛。乘眼下還沒有安排工作,老頭突然動了回故鄉看看的念頭。那天,部隊給他新調配了一輛十幾萬元的進口越野車,他一高興,帶了秘書、警衛和保健醫生把車開出了城。和車一起配的秘書建議是不是給當地軍區、軍分區或者地方上打個招呼,叫他們提前安排好食宿,做好接待準備。老頭卻吊起了臉說,現在各行各業都在清除「四人幫」的餘毒,恢復發展生產、振興經濟,咱們不要給地方上添亂了。再說,打招呼無非就是想擺個譜,蹭吃個宴會,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錢,又使自己的腸胃難受,得不償失。老頭一席話,嚇得秘書再不敢吭聲。
但還是事與願違。中將到了路山住進了地區招待所,他們幾個的戎裝還有那輛高級進口車立即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自然,身份很快便暴露了。面對這樣的狀況,中將鐵青著臉摸兜裡厚厚的補發工資,勉強住進了地區領導安排的三套間,也吃了幾顆水果,可在飯桌上面對撤了上、上了撤、沒完沒了的佳餚美酒,他終於發怒了,這事要放從前他會立馬掀翻桌子,但經過「牛棚」的鍛煉,他學會了克制,只留下句「太不像話」,就退了席。事後,地區的領導瞭解了他的習慣,就安排了輕車從簡的接待方案,在隨後的兩天裡出門不再前呼後擁,吃飯以地方風味為主,弄得老頭滿意當中還有點不好意思,離開路山時還破天荒地主動說我就不給你們算伙食費了。按照老頭的要求,地區連永川縣的領導也沒給打招呼,直接通知到禾塔公社,讓他們準備家鄉飯並創造回家的條件。
中將老頭謝絕了地區領導的陪同,獨自興高采烈前往闊別近半個世紀的家鄉,還高興地吟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古詩,說起小米飯、南瓜湯、炸油糕、燉羊肉的美味,不住地流起了口水,引得同車的人也頓時感覺到飢腸轆轆的。
永川縣的地盤很大,相當於平原的一個地區。而禾塔又是永川最大的公社,她的面積有一千多平方公里,南部是沙漠區,和地區所在地——路山縣接壤,而北部卻是典型的黃土丘陵溝壑區,大山連綿起伏,永遠看不見頭,永遠也翻不過去。中將老頭出生在這樣的大山深處,不懂得永川革命史或者說路山歷史的人大概永遠也弄不明白,在這燕子也不願意飛過的地方,怎麼能出中將呢?其實,當時正遇連年的大旱,逼迫他們揭竿而起鬧紅;也正是無盡的大山給他們提供了壯大武裝力量的便利。
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兩個多小時,中將一行人拖著快散架的身子好不容易到了禾塔公社,進了大門卻不見有人來迎。老頭逕自下車,一邊拍打著高級車裡也防不勝防的塵土,一邊訕訕地滿院裡找人,恰好那個接電話的通訊員過來,他便問公社的領導在哪裡等著?通訊員看見從未見過的高級車和來了幾個氣勢不凡的人物,才想起前天晚上的電話,立馬就嚇得篩起了糠,喃喃地說領導都到大隊上了。老頭拍打著通訊員的頭說,小鬼,你去把準備好的吃食拿上來,我們大家可是餓壞了。其實,此時伙房的灶火早已熄滅了。
中將老頭知道老家的公社領導不在倒罷了,氣在到現在公社還沒準備好一點吃的東西,吃飯對於他來說倒是無所謂的,關鍵是在車上把家鄉的吃食吹得天花亂墜,說得大家口水都流淌了許多,可到家鄉卻連碗涼水也喝不上,實實的在隨行的下屬面前丟大了人,這令他十分難堪,一氣之下罵罵咧咧地要開車走人。其實,老頭說走也是在氣頭上的話,千里迢迢地回家總不至於連腳都不落地吧?當時要是有人攔截或者勸說他,只要能體面地叫他下台,他立馬就不會走的,可知道他身份的鄉親們都像觀看一個怪物,冷冷地看著他發脾氣,就是沒一個人和他說話,這下他真來了氣,「啪」的一甩車門上了車,丟下一句說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回來了,就一溜煙地走了。
小車屁股後面的塵土還沒散盡,到大隊裡檢查計劃生育的梁懷念回到公社,知道了情況想馬上追老頭回來,可一看公社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四輪拖拉機便灰了心,把滿腔的怒火燒向通訊員,先是劈頭蓋臉把他收拾了一通,然後當場宣佈把他發配到伙房燒火。火發完了,他就蹲在院子裡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開始唉聲歎氣,直怨自己命不好,錯過了一個認識大首長的絕好機會。
「嘀嘀」,幾聲清脆的汽車喇叭驚醒了已開始做夢的梁懷念。今天真是燒了什麼高香,剛走了一個大官,難道又會來個什麼領導?忙起身看時,中將老頭又回來了。原來,他們一行悶著氣走了二十多里地,司機飢腸轆轆、腦子在胡亂盤算,聽到秘書見到一個飯館猛地高興的大喊大叫,司機一緊張卻把方向盤輕輕甩了,車應聲進了邊溝,好在車速不快,只是車身被樹皮擦了幾塊,司機撫摸著斑點,心疼得差點掉下眼淚。還是飯館的人拿了繩子幫著把車弄了出來,於是大家草草在這家飯館裡悶著頭吃了。尷尬的中將老頭喝完一碗麵湯,氣憤得鬍子抖動著,他一拍桌子,說我們回去,找他們狗日的去賠車。於是帶了眾人又返回禾塔。
老頭見通訊員坐在伙房門口削洋芋皮,就問你們的書記回來沒有。通訊員正為剛下放當了伙夫生著悶氣,就沒好氣地說這都是你這個老頭給害的,我連通訊員都當不成了。說過便委屈地掉過了頭。倒是正呆坐的梁懷念見中將殺了回馬槍又返回來了,高興得連忙跑出來自我介紹,老頭黑著臉問道:「你先別說那麼多的廢話,知道我們為啥又回來了嗎?」
「知道,知道,還不是你老人家和家鄉有感情。沒喝一口水、沒吃你最愛吃的『黑塄塄』,你捨不得就這樣離開家鄉吧。」梁懷念滿臉堆笑回答,心裡有點忐忑不安的,不知道這樣回答是否妥當。
「你他媽說的是大錯特錯了,我返回來不是吃什麼『黑塄塄』,是叫你們給賠車的。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惹得開車的小鬼心情不好,把車開進溝裡了。」老頭雖然這樣說著,腦子裡卻想起「黑塄塄」這種用洋芋做的特殊食品的美味。
一聽說要賠車,剛才還緊張的梁懷念頓時輕鬆起來,他知道這類老軍人脾氣不好但心眼好,是最容易接近的,於是連忙說:「車的事情好說,好說。咱回頭給你買一部就是了。」
老頭說:「呵,你這個書記一看就是靠吹牛皮上來的,不過這回你的牛皮可吹破天了,知道我這車值多少錢嗎?給你說了保準把你嚇死。」
「我當然賠不起,但全公社總賠得起吧?」
「咳,你的口氣還不小,你心狠敢叫全公社的父老鄉親出錢,我還不忍心呢?」
「那有什麼不能的,鄉親們能過上今天的好光景,還不是你們這些老革命拋頭顱、撒熱血換來的?如今甭說是叫他們出幾個錢,就是抽幾管子血,他們也會心甘情願的。」梁懷念越說越輕鬆,耍起了嘴皮子。
老頭高興了,說:「這樣說來,你這個公社書記倒能說會道的有點急才,可不知幹起工作怎樣?」
梁懷念如數家珍地匯報了公社的社會經濟情況,並察言觀色瞎蒙著說了中將家的院子裡有一個大碾盤,還有兩棵樹,好像是桃樹,這兩棵樹很特別,春天桃花開的時候,滿村裡香噴噴的味道都是那兩棵樹發出來的。
老頭更高興了,說:「我們家離這裡還有五十多里,聽說現在還沒有修通汽車路。可你去過幾次情況還這麼熟悉,看來你這個後生還算是個好書記。」事實上,老頭離家的時候才十幾歲,兒時的記憶早就淡忘了,梁懷念說得活靈活現,他的眼前也就勾畫出了這樣的情景。再後來,當聽說梁懷念在新疆當過兵,老頭越發談得投機了,一高興老頭就在家鄉住了三天,並和梁懷念結成了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