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 第十九章
    樓下老的,樓上年輕的,兩桌人都醉了,「人天合一」了。

    周昌石醉得厲害,他渾身的肌肉、血液、五臟六腑都被酒精浸透了,處在一種既興奮又麻木的狀態中。他覺得自己乾瘦的身體發輕發熱,像一塊被烘乾的炭塊,裡裡外外有著無數孔隙,燙熱的,乾透的,一點火就著的。酒從喉嚨口下去,已經沒有灼熱下行的刺激。自己這百十來斤,這身骨頭肉,六十多年了,今天終於被燒成炭了,再燒就成灰了。

    過去他像棵樹。十幾歲時在農村,一天早晨,他拿著鐮割牛草,站在村口的路邊扶著一棵丫杈小樹,看著東邊天發亮,山發青,土顯黃,草泛綠,石發紅,露閃光。他感到小樹濕嫩的皮被沁透了,土地深處的濕氣沿著樹幹上來,滲入他的手心。後來,日本人來了,他扛槍走了。十幾年後,坐著小吉普回村,那棵丫杈小樹已長成茂密的大樹了。他扶著樹幹站了好一會兒。不過不是早晨,是中午,樹冠遮著當頭的太陽,落下一團濃陰。又過了十幾年,他再一次回了村,那棵樹早已被砍了,不知是幹什麼用了,大概早燒成炭了。他一隻腳踏著樹樁站了好一會兒,不過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是傍晚了。太陽從西山落下去,天發糊,山發蒼,土顯暗,草顯黑,沒有露,不見石。幾十年前的小樹已經燒成炭了,只留下個樁。再過幾年,樁不是爛掉,也要被人刨掉……

    你曹力夫呵呵笑什麼?倒能撐住樣子。你劉堯端什麼架子,和老朋友在一塊兒,也像個石像?話來話去拿我老周開玩笑。我老粗,心不粗,很明白。你江嘯現在得意開了,這邊喝酒乾杯,背轉身就拿著大筆寫,寫完一張,就讓大家看,評價。別人一說好,就仰著身子哈哈大笑,還假謙虛一番。

    他腦袋裡一閃一閃掠過著清醒的思想,可更多的是熱烘烘的迷霧。他還是在喝,嘴裡還是不停地在說,收不住。

    他當偵察排長,半夜冒著大雪領著兩個班去襲擊敵人指揮部,抓指揮官。他當團參謀長,在朝鮮戰場上如何英勇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怎麼暗中支持保守派和造反派鬥。在重型機床廠,他一拍桌子,一頓發火,硬是一個人把錯誤的決議頂垮了。鬧調資風波時,他不怕工人圍攻,硬是把領頭鬧停產的人抓起來,保住了生產。他就是敢字當頭,敢做敢當。他不信邪。他就不信八十年代一張文憑這一套。……

    「老周,你這輩子過五關斬六將,就沒有不敢做的事?」曹力夫笑著問。

    「能有什麼事不敢?」

    「我看你有一件事就不敢。」

    「啥事?」

    「你敢說說自己思想中怕事的一面嗎?」曹力夫說道。

    有什麼不敢的?他什麼都敢。曹力夫是啥意思?套自己?不管。他現在酒直衝腦門子,他就是要比啥時候都要有膽量。

    我告訴你吧,從抗日到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部隊裡都把我看成最勇敢的人,其實我也膽小。有時候也怕死,怕得要命。當了參謀長以後,下陣地有時還緊張。解放後,政治上遇到個什麼事,我常常緊張得睡不著覺。可這麼多年,就沒有一個人看透我這一點。你們看,人們有多笨。……

    魯鴻感到自己的屁股重得抬不起來了,人也好像胖了幾倍,肚子大得像水缸,自己伸出手臂大概都摟不過來了。胳膊短了,腿也細了,自己一定像小時候在連環畫上看到的大肚子怪物,一個白蘿蔔上插著四根火柴棍變成的胖傢伙,也許像《皇帝的新衣》裡的胖皇帝。可他還要喝,還要滔滔不絕地吹他的牛。

    他怎麼和港商鬥智;怎麼和日本人互相摸底;怎麼討價還價;怎麼和內地官僚衙門打交道;怎麼豪飲,把那些想灌醉他的港商灌得胡說八道開了;怎麼手抓百條線,腳踏十隻船,國內十幾家開發公司爭著聘用他……

    「噯,我再提個話題給咱們助興,每個人談一件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情,怎麼樣?」他伸出食指左右指著每個人。

    「還是你先說吧。」席間有人說道。

    「我先說就我先說。」

    香港一個王老闆,專門掙日本貨銷大陸錢的,帶著一個女秘書來廣州和我談生意。他老傢伙矮胖子,胖得禿頂流油,五六十了。他那個女秘書,二十多歲,又年輕又漂亮,其實是他姘頭。他讓那個女秘書通宵陪我跳舞,陪我喝酒,自己閃到一邊,不知是打檯球去了,還是睡覺去了。你們猜猜是怎麼回事?對了,他搞美人計,想讓女秘書套我的底。他媽的,我將計就計,噯,顧曉鷹,你眼珠子別瞪出來。怎麼樣?夠提味的吧。我就和那個女秘書喝、跳,對她獻慇勤,後來,我們倆就到房間裡去了。顧曉鷹,你張那麼大嘴乾什麼?別流口水。我拿出了男人對付女人的全部功夫,把她伺候好了。弄得這小雌貓舒服透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吊著我的脖子,一個勁兒吻我,不願意起來,倒是我怕有人敲門。她的小嘴又濕又熱,身子又白又嫩,夠勁兒。我坐在床邊和她廝混,從男人女人間的事問起她和那個老鬼的關係,你們猜怎麼著?那老鬼不中用。明白嗎,啊?哈哈哈……志華,別不好意思,生理現象,有什麼不能說的。那老鬼每天就會抱著她亂啃亂抓,弄得她厭惡透了,為了掙他的錢,她沒辦法,她說,有時候簡直想殺了他。這個老鬼還是個老色精,看她看得特別緊,不許她和別的男人來往,特別是年輕的。(「那他怎麼捨得對你打這張牌?」顧曉鷹趕忙問道。)要掙我的錢呀,可能顧不上了。還一個,欺負大陸人老實,不能把他姘頭怎麼樣?他可想不到老子葷的素的都會來。我又倒了兩杯酒給這小雌貓喝,三套兩套,就把那個老鬼的底摸了個清。結果呢,我掙了他一百五十萬港幣。而且,那小雌貓還和我難捨難分了,說下次來廣州還一定要見我。情長意短的。顧曉鷹,你小子算是說對了,她嘗著真正男人的滋味了。

    「這件事夠得上得意了吧?」魯鴻仰身笑著,眼睛放著光,「這件事還讓我發現了一個真理:人都離不開異性。過去只知道男人要女人,要起來要命;其實,女人要起男人來,也能要了命。」

    「你後來和那個女秘書還來往過嗎?」顧曉鷹問。

    「怎麼,你也想撿這個便宜?」魯鴻長歎了一聲,「說真的吧,後來我和她分手時,也有點難捨難分了。」

    「愛上她了?」

    「有點吧。她和我講了她的身世。從小很苦,又要強,那模樣有點山口百惠的勁兒。可沒辦法,又要養活有病的娘。她想攢上一筆錢,甩開那個老鬼,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特別是想在大陸找個丈夫,說大陸的男人知道體貼女人。」

    「你想娶她嗎?」

    魯鴻目光恍惚地看著酒杯停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想你也不會找這麼個破爛。」

    「你說什麼?」魯鴻一下火了,劈胸抓住顧曉鷹,目光可怕地瞪著他,「她怎麼是個破爛了?」

    顧曉鷹驚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傻了。

    魯鴻停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慢慢鬆開手,抓起酒瓶咕鼕鼕把杯子倒滿,又匡地放下酒瓶:「那是個不錯的姑娘,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打字、速記都利索漂亮。告訴你吧,我後來看見那個老鬼,面對面站著,看著他那禿腦門,聞著他那股油膩氣,幾次恨不得一拳打在他鼻樑骨上。男人有錢有勢就該糟踏女人?老不死的,把個年輕姑娘捏在手心裡。……好了,不說了,該你們誰說了?」

    曹力夫醉酒是善醉,不癲狂,不多話,只是感到舒服,懶洋洋的,像是暖日下曬著,週身烘熱發酥,迷迷糊糊地困乏。他沒完全喪失理智,臉上始終浮著應和周圍的微笑,嘴裡仍然不多不少地說著話,但是,他頭腦倦倦的,騰雲駕霧般很難再集中起來,像平時那樣說出些老謀深算的、有份量的話。他只是順乎著一種不由自主的慣性說著一些話。

    江兄,你這筆字寫得確實不錯,你這個人有大人物氣魄,瀟灑縱橫,以天下為己任,可又筆筆含鋒不露。做人和寫字一個道理。一個人胸懷大志,可一生又筆筆含鋒不露,這就不容易。嶢嶢者易折。鋒芒畢露是最蠢的……你們說曹操有雄才大略吧?可他的魏家天下最後叫司馬懿、司馬昭篡奪了。我看司馬懿比曹操更厲害……江兄,你看你這一筆,內含勁力,表面上不囂張,實際上很毒。噯,毒在這兒是褒意,不是貶意啊。這一筆裡面就藏著司馬懿的老練和殺機。你們別不相信,我真的看到司馬懿的嘴臉了。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目光,看,那不是他的冷笑?……搞政治和寫字一樣,筆筆有力,筆筆又含而不露,這最難了。太張狂的人都經不住整。臉上不露聲色,手底下穩准狠,一下是一下,置敵於死地,這才是手段呢。……

    顧曉鷹感到鼻子裡呼出的氣體灼燙,還感到眼前的圓桌像個緩緩旋轉的大輪子,高舉的酒杯一隻隻從眼前轉著,盤盤碟碟從眼前轉著,一張張臉從眼前轉著。可惜沒有女人。有一個,席志華,既不漂亮,又是江巖松的老婆,也沒什麼可挑逗的。

    每個人說說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他得意的事情多了。最得意的事情無非是搞女人。他對這方面的戰果從來記得一清二楚。

    你們聽著,我給你們說上幾件……

    怎麼,嫌我說得多了?多說點還不好?要揀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事說?我都得意。幾十件。不願聽我再講了?好,我不多說了,省得佔了你們的發言時間。哈哈。

    不過,讓我再乾上一杯,總結上兩句,啊?

    我的體會:一個女人一個味。和吃菜一樣,一年到頭只吃一道菜,會膩死人的。天天吃螃蟹,一天三頓,一個月九十頓,一年一千多頓,無論味道多麼鮮美,保證吃得誰也一見它就要吐出來。又和聽音樂一樣,一輩子總聽一支曲子誰受得了?女人也要常換換。告訴你們吧,有的女人是看著有味,讓你饞得不行,可一旦把她搞到手,就一點味都沒了。可有時候,她還死纏住你不放。搞女人要有手段,甩女人也要有手段。有的女人搞到手了,越品越有味,要是她再對你來個不遠不近的什麼勁兒,你越是撒不開手。

    怎麼,又嫌我離題了?魯鴻,你說,我那幾樁得意的事蓋了你的那樁沒有?不和我比?行了,不說這了。不過,我覺得每個人光說最得意的事還不夠勁兒。我提議再加個話題:每個人同時必須坦白交代一個自己最壞、最見不得人的心眼。對了,暴露暴露人性惡。你們一個個都敢不敢?

    什麼,讓老子先說?我不敢說?我怎麼不敢?我就是準備說才提的頭兒。我說。

    我他媽的壞水可多了。告你們一個,我沒事了,最愛幹的是什麼?就是去坐公共汽車,專揀最擠的車——舞會散場的、電影院散場的——坐。幹什麼?在車上擠女人。對了,看見漂亮女人就上去擠,從背後擠她、蹭她,從正面擠她、蹭她。管她瞪不瞪眼,裝沒看見。要是周圍都是女的,碰見女學生群,就左右的擠,擠一個換一個,品品各種味道。魯鴻,你說我什麼?說我性飢渴?我不飢渴,身邊有情人時也這樣。這和正兒八經搞女人是兩回事,各有各的味。你說我暴露得夠壞不夠壞?告訴你,這還不是我要說的正經題兒呢。只不過是我的一點鋪墊。

    我還有一個更壞的,就是報復。你們遇到有仇有恨,怎麼報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我呢,覺得這種報復都不狠毒。不解氣。我覺得最有力的報復是把他老婆搞到手,讓他當王八、戴綠帽子。這才是最毒的報復呢。怎麼樣,我這心眼壞到家了吧?

    人都壞著呢。什麼文章,什麼小說,寫的人都是假的。就像你們平常在社會上,都沒裝樣子,都沒演戲?都假著呢。哪個人沒點壞得透頂的心眼?都藏著,不敢暴露。要是人人都暴露出來,你們可以想想,比全世界所有的核彈頭都厲害,保證能把地球炸碎幾百遍。

    「誰壞,也沒像你壞得那麼邪門。簡直是惡棍。」魯鴻笑著說。

    我看都差不多。不過,我相信人的壞都是後天的,這我就能證明。我的壞,就是剛上初一開始的。我每天偷我老子的《參考消息》看,那陣「參考」只有幹部能看。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評介希特勒和他的《我的奮鬥》,有幾句話給我印象極深:一句,人類社會就是生存競爭,一句,自私是生存競爭的最大動力,最後一句,最強有力的人往往也是自私心最發達的人。他媽的,我一下子覺得發現人生真諦了。後來,我到處找來一些書,越看越相信這一條。你們知道我開始怎麼自覺地學自私嗎?說出來你們別嫌腌臢。自從看完那篇文章那天起,我上完公共廁所,再也不拉水沖了,起來就走。拉水沖,那拉把上保不住有細菌弄髒我的手,不拉,臭了也是熏後來的人。好好,嫌我說的腌臢,我不說了。你們誰接著說?一件最得意的事加一個最壞的心眼。

    劉堯坐著還比別人高半頭,左右看人自有些居高臨下。他很想說些有份量的話。可是眉頭皺緊了,腦子卻發木,舌頭也不很聽調遣。那股想教訓人的勁兒都注入到目光裡了,不滿地轉來轉去掃視著。

    江嘯就知道炫耀他的書法;周昌石就知道說大話;曹力夫就知道呵呵笑;鄭重就知道不停地吃,不停地叨嘮;華茵就知道湊熱鬧……他們都喝醉了,一點都不清醒,渾渾噩噩。只有他清醒。他冷冷地看著他們。

    眼前模糊了。他這是在哪兒?

    他在北京中醫醫院的平房院裡,等著看病。他站在台階上,利用這點時間做起站樁氣功來。兩膝微屈,兩手下垂,氣沉丹田,入靜了。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人們都沒注意他,在院子裡流水般來來往往著。三十分鐘過去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周圍的人流仍然來來往往著。他突然升入一種超塵拔俗的、以靜觀動的特殊境界。他好像是座雕像,好像尊神,看著凡間的忙碌。人們是那麼匆忙,那麼焦慮,奔波著各自的事情。他想到大同雲崗那座十幾米高的石雕佛像,自己好像與它合為一體了,以它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觀察起流來流去的凡人了。都在忙什麼?

    他看到自己也在下面忙碌的人流中匆匆走著,人總要有所追求吧……

    席志華酒喝得最少,有些酒意,但還保持著清醒。一個女人坐在男人堆裡,能得到充分的信任和友誼。男人對女人往往不存戒意。倘若女人們坐在一起,或者男人堆裡有第二個女人在場,她的神經就不會這樣鬆弛舒暢了。

    人是複雜的東西。一旦剝掉偽裝,露出的真相全然是另一套。客人到來之前,江巖松有多少理智的算計啊,瞅他現在醉了又說的是什麼?魯鴻、顧曉鷹也不是簡單的人,來之前肯定也各有打算,可現在,簡直什麼醜事都亮出來了,還互相比著亮。什麼是理智?理智就是對利益和策略的思維,在一定意義上就是虛偽。不過,這種虛假人類社會可能也需要。要不,像顧曉鷹說的,人人都不加遮掩地大暴露,真能把地球炸碎幾百遍呢。現在可好,理智剝光了,暴露開了。真像做夢一樣,人常常在夢裡露真情。許多夢是不能對別人講的。她不是也夢見過自己和另外的男人間最不堪的事情嗎?

    輪著她講了,最得意的事情?她想不起來。我確實想不起來,真的。我不知道有什麼得意的事情。我只能想起自己有什麼倒霉的事情。

    讓我說最壞的心眼?我也不知道。她笑笑。

    這不是真話。人沒有醉,就要說假話。她當然有壞心眼。人人都有。這一點顧曉鷹說得是對的。她的最壞的心眼是什麼?

    一個漂亮的女孩對江巖松崇拜至極,星期天常來找他,有時候兩個人就散著步上公園「談歷史」去了。她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給那個女孩寫了封信,威脅她,如果再和江巖松來往,就要告她是破壞家庭的第三者,嚇得那姑娘再也不敢來了。自己卻裝做什麼也沒有發生似地問江巖松:哎,那個女學生怎麼不來找你了?那姑娘挺聰明的。

    這是她最壞的心眼?

    不,還有。一次投票選舉……不,她不往下想了。自己的這些壞,她今天都不會講的。她沒有醉。她連想都不願想下去。她對自己都不願承認那些壞。

    非要讓我說?那我說一件。有個星期天,我急著複習電大功課,實在不願洗那麼多衣服,我就裝著手腕扭傷了,結果讓巖松一個人洗了一上午……

    人們聽了,指著江巖松哈哈大笑起來。

    華茵像個上足了發條的活動玩具,手要動,胳膊要動,身子要動,脖子要動,一切關節處都要動。她很能喝酒。前幾年一次在宴會上乾杯,她喝倒了一大片男人。都是她手下的敗將。現在她渾身汗津津的,背後濕涼,身前潮熱,從臉、喉嚨、兩乳間一直熱下去,越下面越潮熱得厲害,潮熱得黏稠。她沒老,身上的肉稍有些鬆弛,可都還是暖熱的。平時沒什麼要求,有時卻有渴望。她喜歡男人。喜歡人多熱鬧。

    此時,江嘯在她眼裡又顯得很有魅力了。他的字寫得有氣派,他端杯豪飲有氣派,他評古論今的淵博學識有氣派,他仰身哈哈大笑時使他那乾瘦的身材也放出偉岸的光輪。滿桌的人都不如他。她為丈夫感到驕傲。

    但她更需要自己的風頭。她不停地說笑,不停地發表見解,不停地提出話題……一個女人與五個男人,她不應該成為惟一的中心嗎?

    江巖松難得如此醉酒,他在暈暈乎乎中始終保持著一絲微弱的理智:有一點醉可以,但一定不要醉到失控。什麼大話都可以說,反正今天是喝多了,自己索性也放縱一下,快活舒服一下,平常收斂得太緊了,但絕不可說出有關自己政治進取的實質性情況。他抓住的這一線理智,就像一個困乏至極的人因為有事不能睡而抓住的一絲自我警醒一樣,一方面支撐著他反覆戰勝迷糊不要睡著(不要醉倒),一方面越發加重著他的困意(醉意)。

    啊,他最得意的事?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桌上,松懶地又是瀟灑有氣派地坐著,立刻進入了大政治家的自我意識。他得意的事情多了,隨便說一樁吧。我最得意的事情是「舌戰群儒」。戰什麼群儒?在一個討論國際問題的會議上,他以謙虛請教似的口氣詳細闡述了自己的獨立見解,並把持不同見解的權威學者都駁倒了。

    他眼前出現了無數的人,活躍在各種場合中的人,他輕輕一揮手,就把他們都揮倒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話下。他瞇眼看著自己的幻境,微微笑了。

    你們說我有野心,藏著,現在就得藏著點。輪著我弄權,不說別的,如果讓我掌握外交,我一定要讓基辛格之流都拜倒在我的腳下。魯鴻,你說我現在才說真話?酒後露真言?沒關係,明天我就可以不承認。別笑,真的。不過,我現在還要接著再說點狂話。我真不把現在台上這撥人看在眼裡,告訴你們,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什麼,讓我講自己的壞心眼?我經常想殺人。(一蹲酒杯,眼露凶光地說道)怎麼樣,比你們都壞吧?想殺誰?想殺過不止一個人。那些害我的、嫉妒我、坑我的、礙著我的。

    江嘯眼前的世界是任他書寫的一張張雪白的宣紙。他帶著濃酣酒意,縱筆豪邁,放蕩揮灑,一筆連一筆,筆筆有千鈞力,裹著淋漓濃墨,在白紙上飛龍舞鳳。白色的宣紙綿軟、柔順、服貼,任他的雄遒大筆力透紙背。像千軍萬馬的鐵騎踐踏馳過薄雪覆蓋的潔白原野,像鐵犁劃開著鬆軟的土壤,像軍事家任意切割、掃蕩著弱敵的陣地。他手中的筆體現著他的力量。對這一張張白紙,他既愛憐又冷蔑,冷酷無情地用刀一樣的筆畫穿著它們。把他的意志,他的氣派實現出來。

    他一幅幅寫著,興致盎然。

    這一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怡淡,怎麼樣?你們退休了掛在家裡好不好?這一幅「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的,有氣派嗎?老劉你要了?這一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的,怎麼樣?古來有志之士的座右銘。這都任你們挑,剩下的,我留著送別人。什麼,我可以留著賣錢?真有這一天,缺錢花了,我就賣字畫去。哈哈哈。

    剛才那幾幅還太常見,寫幾幅更少見的吧。

    看,這一幅,寫得怎麼樣?「行也無邪,言也無頗」。老周,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老曹,你知道吧?……對,行動不應有何不正,說話不應有何偏頗。這是韓愈《竹箴》一文中的。你們誰喜歡?老周,你厭煩無邪無頗的說教,老曹喜歡?那老曹你拿走吧。

    再看這一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怎麼樣?知道出處嗎?這是《論語》中的。當什麼講?不知道?老周,你真該修養修養。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臆想,不要絕對肯定,不要固執僵化,不要惟我獨是。我這馬列主義理論家為什麼推崇孔孟一套?古為今用嘛。

    這一幅,比上一幅寫得好點。「志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這不是儒家的了,這是《墨子·修身》一文中的。有人喜歡嗎?

    這一幅,「敬慎無忒」,這可又是法家的了,《管子》中的。嚴肅謹慎就不會出差錯。怎麼,老周,你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你說什麼?要是不退休就感興趣,退休了這些為人處世之道就都不講了?

    法家的再來幾幅,代表人物韓非的。這一幅:「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怎麼樣?可以當咱們幹部修養的座右銘嘛。老曹,你在報社,敢不敢用這句話當題目來篇文章啊,啊?哈哈哈。

    再來這一幅:「時移而治不易者亂」。這句話簡直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策略學了。老周,開你個玩笑:你老老實實學好這一條,要跟上形勢。政策是要隨時間推移而變化的,要不國家就亂套了。再寫這一幅吧,「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怎麼樣?你們說我喜歡法家?搞政治,還是法家的東西最有用吧。

    好了,不來法家的了,看這一條,「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對了,這是老子的,都知道。再寫這一條,還是老子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怎麼樣?古代辯證法。

    好了,儒墨韓老,中國古代四大家的就都有了。

    「你還是對法家的最感興趣。」曹力夫笑著說。

    是。照我看來,以法家思想為主,兼收儒墨老的東西,再用馬列主義對其一處理,予以現代化,古為今用,這就是治理中國的全套辦法。你們好好想想吧,我說的是事實,是真理。而且我相信:以後的歷史將證明我剛才的結論。

    老曹,你們說我是胸懷大志的大政治家?不敢當。

    他笑笑,飲了一杯酒,轉過身蹙緊眉心,目光冷毅地、錐子一樣尖銳地凝視了一會兒,提起筆,用最奮發蒼勁的筆法寫下一幅橫幅:「古之立大志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又提筆蘸墨,用斗大的字寫下了第二幅:「天生我才必有用」。……

    馬立橋一直半垂著眼簾悶吃悶喝。魯鴻的一摞錢,江巖松答應幫助調回來,都沒有引起他的快樂。酒澆得他滿腦子是迷糊的苦悶和苦悶的迷糊。

    看人家過得啥樣,自己活成個啥樣。低三下四地求人,低三下四地收人家的錢。想推辭不要了,手還是一軟收下了。沒臉皮。自己這輩子活得真沒意思。這輩子什麼都趕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抄被鬥,到農村插隊受再教育,招工時嚥下自尊心去送禮磕頭、走後門,上不了大學,回不了北京,晚婚,計劃生育,調不上工資,最後是老婆離婚。……多少年一直憋著口氣想混出個人樣來,混出什麼來了?三十多了,既沒成家,也沒立業。只有吃飽了混天黑。

    說得意的事?我他媽的沒得意的事。沒有就是沒有。

    滿屋的人看著他,都有點尷尬。魯鴻笑了笑,開玩笑道:「我就不信你沒有,誰的命都有個起落。」

    我有什麼得意的事?今天你送了我錢,江巖松說幫我搞戶口,這算我馬立橋得意的事,行了吧?

    「你怎麼這麼說啊?太不夠意思了。」魯鴻說。

    我怎麼說?我自己活得沒出息。要你們可憐我,幫襯我。我有什麼臉?

    他感到頭大,熱乎乎地膨脹著。最後脹到和世界一樣大。整個世界鬧哄哄地都在他腦袋裡。他是個大頭怪物,顫悠悠地頂著這個大頭,東倒西歪地朝前走。腿發軟。頭要爆炸了,世界要爆炸了,一切全完。他媽的,都完了算。要活,大家都重新從猿人開始,乾乾淨淨只帶著自己的身子和一雙手。誰也別憑著自己的家庭出身、權勢地位就高人一等。他媽的,老子不比你魯鴻笨,不比你江巖松笨,不比你顧曉鷹笨。你們仗著什麼?你們前面的係數都是正的,把你們放大幾倍、幾十倍,老子背的係數都是負的。

    「馬立橋,咱們老同學今天湊一塊兒是敘友誼,巖松和魯鴻幫助你,那也是他們的真心。」顧曉鷹勸道。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兩眼紅得冒火,指著顧曉鷹,手激烈地顫抖著。

    顧曉鷹,你別裝他媽的蒜。那次抄家不是你領著去的?你訓我父親,嚇得我父親尿了一褲子,你當我忘了?我和你有仇。和殺父之仇差不多。打那天起,我父親就精神失常了,你不知道吧?我插隊掙工分,一年分紅幾十塊,要養活我父親,當工人,一個月四百大毛,還要繼續養活我父親。你他媽的沒罪?江巖松,你們少給我解釋,說什麼當時的歷史背景,怎麼有的人就不這麼惡?顧曉鷹,你他媽的學希特勒,能他媽的不惡嗎?壞心眼人人有,都一樣?呸。你有一萬兩萬個壞心眼,他有一個半個,一樣嗎?你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霸佔了,他只想找個能照顧老人、能數著鋼崩兒過窮日子的老婆,一樣嗎?

    看著馬立橋突然爆發的雷霆大怒,滿桌震驚了。

    「立橋,你小子喝多了,坐下歇會兒。」魯鴻勸說地拉他坐下。馬立橋的這一通發洩使魯鴻稍稍清醒了一些。

    魯鴻,你別拉我。我今兒就是今兒了。他把酒杯砰地往桌上用力一蹲,酒杯立刻碎成七八片,酒四下濺開,玻璃碎碴刺破了他的手,手指流出鮮血。

    「立橋,別再喝了,坐下吧。」魯鴻又拉他。

    我今天不想活了,你再拉我,我就從這兒跳下去。他拉開椅子,幾步晃過去,抓住陽台紗門的門柄。

    「馬立橋,給你毛巾擦擦手。」席志華拿著一塊濕毛巾走上去遞給他,「在沙發上歇歇吧。」她轉身把一旁沙發上放的衣物拿開,又回過頭對其他人說,「他醉得厲害了,你們千萬別激他了。」

    「他借酒撒瘋,嚇唬人呢。」魯鴻指著馬立橋呵呵地笑道。他極力想把尷尬的氣氛再融洽起來。

    我不嚇唬你們。我也不撒瘋。馬立橋說著拉開紗門,上了陽台。

    人們一下都緊張地站起來。魯鴻笑著伸出雙手:「你們別慌,沒事,我去把他拉回來。」說著,他很有把握地站起來。

    別過來拉我,我就是不想活了。馬立橋說著,一撐陽台的水泥欄壁,縱身跳下了樓。

    鄭重自顧自喝著,叨嘮著。他不時抬眼看看別人,看看江嘯寫字,實際上他任什麼也沒看見。此時,他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的過去。

    大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呂梁地區。到了地區,到了縣裡,到了村裡,都是夾道歡迎。我對他們說,你們不要這麼隆重嘛,我又不是外賓參觀,我不過是個普通人回家鄉看看。怎麼和他們說也不行。到處拉我作報告。我就在地委機關,在一個中學,講了兩次。主要是講過去革命鬥爭的歷史。這一講不得了啦,要拉我去講的地方更多了。到村裡,更熱鬧了。後來又到……到處是歡迎他的人群,眼前晃動著一張張臉,伸過來一雙雙手,人們都在鼓掌,人們紛紛向他舉杯敬酒,各種各樣的眼睛、酒杯,他左右轉來轉去,應接不暇,酒杯在他周圍旋轉著,又變成一束束鮮花,五顏六色地飛旋著,他在花海的簇擁中,感到暖熱、興奮、光榮,這個世界感謝他,這個世界需要他。他不老,他根本不老,他不會老。……

    外邊發生什麼事了?樓梯上怎麼轟隆隆的腳步亂響?華茵怎麼臉色變了?保姆慌慌張張進來說了什麼?江嘯也放下了筆,怎麼都站起來到外面去了?外面在嚷什麼?叫什麼?

    馬立橋的一條腿摔瘸了,傷並不重,他的酒有點醒了,在跳下來的那一瞬間就嚇得有些醒了。看著圍在四周的江巖松、魯鴻、顧曉鷹和席志華,又見到老頭子們紛紛圍上來,他又藉著酒勁撒開瘋了。他現在不能不醉。他也就真的又醉了。

    他掙脫了眾人的攙扶,搖搖晃晃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踉蹌了兩步,抬起頭來,血紅的雙眼直愣愣地看著人們,指著顧曉鷹、江巖松、魯鴻:「你們活得好?你們看著我……我可悲可笑?你們好什麼?你們所有的人活著就是勾心鬥角,爭來奪去,好……好什麼,啊?」他又東倒西歪地踉蹌了幾步,指著江嘯、鄭重等老頭子們:「你們算是活……活過大半輩子了,你們覺……覺得這輩子活得怎麼樣?不過是一場夢吧,啊?」他嗓門越來越高地嚷著,人們不知所措。

    「馬立橋,喝口水吧。」席志華遞給他一杯水。

    馬立橋揮手一撥,把水潑了一地:「我不喝。你們別管我。別拉我。我還要去跳樓。我這次頭衝下跳。我不活了。」他用力推開人們的攔阻,踉踉蹌蹌往樓裡沖。

    「快拉住他。」似乎是江嘯的喊聲,人們又亂嘈嘈地圍住馬立橋,拉他,抱他,勸他。他發瘋般掙扎著,哭嚷著。

    魯鴻用力分開人群,擠進去,當胸就給了馬立橋兩拳:「馬立橋,你借酒撒瘋是不是?你再撒酒瘋,我狠揍你了。」

    馬立橋略愣了一下。

    「別打他呀。」周圍的人們都鬧哄哄地嚷開了。

    「我不想活了,用得著你魯鴻管嗎?」馬立橋又瘋狂地嚷開了,「魯……魯鴻,江……江巖松,你們活得好。你們現在費盡心機奮鬥什麼?再過二三十年,你們和他們——」他轉圈指著老頭們,「一樣,也會變成老頭的。人生不過是場夢。」他再一次推開人們的攔阻,要往樓裡沖。

    「別拉他,越拉他越撒瘋。讓他跳樓去。馬立橋,你今兒不頭衝下跳,你今兒不摔死,你是孬種。你去跳去吧。」魯鴻指著馬立橋厲聲嚷道。

    馬立橋兩眼直愣愣地看著魯鴻,呼哧哧喘著氣,一動不動了。

    哄鬧混亂的場面突然靜落下來。

    鄭重年紀最大,也醉得最糊塗,這時突然全醒了。而且醒得分外清徹。好像從暈乎乎的蒸人迷霧中一下子來到清涼曠達的田野上,面對著透明寂靜的清晨。

    一瞬間,他似乎把一生都一眼看清楚了。

    他一步步地慢慢走到這個酒醉跳樓的年輕人身旁,抬起手輕輕拍拍他的肩,仰頭看著他慈藹地說:「到我這麼大年紀,可能是沒什麼用了。夢做完了。可你們現在還沒到這麼大年紀。你們活著就有用,你們該好好活著。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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