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一踏進院門,首先感到的是一種回到家的親切、隨和與舒適。迎面亮著燈的北房,左右亮著燈的東西廂房,院中間黑蒼蒼兀立的槐樹,都是老樣子。
給他開門的是王媽媽。
「哥。」聽到動靜從屋裡跑出來的是李文敏,她伸著雙臂撲上來,一下摟住李向南的脖子,仰起臉左右端詳著,「當了兩個月縣委書記,更成瘦乾兒狼了。難看死了。」說著止不住格格地笑了,一欠腳,仰起脖梗吻了李向南的臉頰一下,「好扎,也不刮刮你的絡腮鬍。」
「二十六了,還跟小孩兒一樣。」王媽媽數落道。
「我在哥哥面前就永遠是小孩兒。來,哥,把書包、旅行袋都給我。你今天可要當心點,爸爸脾氣可大了。」
「是嗎?」看著妹妹嬌小的身影,李向南心裡一陣暖烘感。他和妹妹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格外親。1968年,父親被監禁著,他把八歲的小弟弟留給王媽媽和姐姐照顧,自己就帶上當時才十二歲的妹妹去農村插隊了。妹妹一直跟了他六七年。
一進父親房間,感覺氣氛不對。李海山還在對著吳冬指劃著棋局分析總結。李向南感覺到,父親已經知道自己到了,但有意冷淡。
「哥回來了。快和爸爸下一盤,殺他個落花流水。」李向東一見李向南立刻興沖沖地說。
李向南笑了笑,對李海山尊敬地叫道:「爸爸。」
「回來了?」李海山略轉了一下臉,沒看他,更沒顯出任何熱情。
「我剛到。」
「火車誤點了?」
「沒有。碰上一個記者,路上聊了聊。」
「對記者就那麼大興趣,好讓他們給你吹喇叭?」李海山諷刺道。
李向南不加解釋地笑笑。
「大舅。」紅紅掀開門簾衝進屋來。李文靜也跟著進來了。看見吳冬,她冷淡地瞥了一眼。
「哥,」李文敏放好行李,很快又進來了,「你知道『內參』的事了嗎?」
李海山瞥了一下在場的吳冬和小章,瞪了小女兒一眼。
吳冬和小章很適時地起身告辭:「李部長,十點多了,我們走了。」
「好,咱們明天再戰。」
「文靜……我走了。」吳冬又對李文靜不自然地笑道。
「噢。」李文靜很冷淡。
客人一走,全家都來到外面客廳裡。「哥,你知道有『內參』的事嗎?」李文敏拉過一個方凳,挨著李向南坐下,著急地問。
「知道了。」
「知道了?」坐在大沙發上的李海山審視地瞥了一下李向南。
「是,剛才在路上聽記者講的。」
「談談你的態度吧。」李海山垂著眼在煙灰缸裡彈著煙,冷冷地問。
「我不太瞭解這份『內參』的背景。」李向南略思索了一下,盡量穩重地答道。父親不喜歡年輕人輕浮莽撞。
「哥,要不要我通過關係幫你瞭解一下?」李文敏搖著李向南的胳膊說。
「不用。」
「這樣的背景還需要去瞭解?」李海山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
「我和文敏說了不用。」
「一眼還分析不出來?」李海山的聲音更高了。
「我覺得……」李向南考慮著回答的措辭。
「你覺著什麼?」李海山冒火了,「你覺著是別人在惡意誣陷你嗎?」
「我……沒這樣覺著。」
「那上邊說的那些,迫害老幹部,有野心,搞女人,就都是事實了?」
「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又不是誣陷,那到底是什麼?」
「可能有些不確實的傳言吧?」
「能有這樣的傳言?哼。你打算採取什麼態度?」
「我?」李向南斟酌著在父親這兒最能通得過的回答,「我覺著,有同志對我提出這種那種懷疑,也是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任。使用一個幹部,應該慎重考察。我一定正確對待。」
「混賬。」李海山一拍茶几站了起來。煙灰缸在茶几上震跳著。
李向南和屋裡人都震驚了。
「這是你的高姿態?」
「我……」
「『內參』上寫的是事實?」
「確實不是。」
「那不是誣陷?」
「我……」
「我問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不要來迎合我。」
李向南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告訴你,你要是我兒子,就理直氣壯地去告他們,告他們誣陷罪。明白嗎?為什麼心裡想的不敢說,孬種了?」
李向南愣怔了一下,明白了。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潮。隔著空氣,他能感到父親那瘦削的身軀內激憤的震動和熱度。那是老年人才有的一種毫無濕潤感的木炭般的烘熱。這種對父親身體的真切感覺,使他一瞬間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從父親的血肉中分離出來的一個人,是父親生命的延續。
李海山瞪了兒子好一會兒,才又坐下,繼續訊問:「好,說說你在古陵縣幹了些什麼吧。」
李向南想了想:「我去了不到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從解決一大批群眾來信來訪積壓案件開始,先觸及了一下官僚體制。然後處分了一些違法亂紀的幹部。又精簡了部分機構。接著……」
「聽說你領著一群人前呼後擁地到農村轉了一圈,是吧?」李海山打斷道,「有的公社幹部,幾十年工作不看,叫你一句話,一天之內就撤了,太專斷了吧?」
「我知道古陵縣有人給您寫信,顧縣長是您老下級。」
「像你這樣胡幹,能不來信嗎?」
「爸爸,您不瞭解具體情況,有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
「什麼情況?我不光看你幹什麼,還要看你怎麼幹。」李海山一拍茶几,勃然而起,「古陵縣幹部對你怨聲載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些人可不是在誣陷你。他們是實事求是對你有意見。你知道嗎?」
李向南繃住嘴,半晌無言。李文靜同情地看著弟弟。在這種場合她顯然無能為力。紅紅有些驚懼地仰臉看著李海山。向東一會兒看看李向南,一會兒看看父親,幾次想張嘴說什麼卻沒說出來。李文敏看著雷霆大怒的父親,不知該講什麼好。
「我準備說服每個有意見的人。」李向南正視著父親的眼睛鎮靜地說,「但有些人也說服不了。爸爸,您不知道,有些幹部簡直像土王爺,愚昧保守透頂。這樣的人只能堅決淘汰下來。」
「淘汰,淘汰,動不動就淘汰。」
「對於被淘汰的某個人來說,這是有點殘酷性的,可對於歷史來講,這是必須的。」
「好大的口氣,好像這天下是你們的了。」
「早晚是我們的。」
李海山愣了一下,一指李向南吼道:「你們要這樣,就不交給你們。」
「爸爸,這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李向南堅持著。
「有時候就要轉移轉移。」李海山呼地轉過身,兩眼冒火,「你立刻給我離開古陵。」
「這是組織上派我去的。」
「你自己提出辭職。組織上,我給你們省委、地委再去信。」
「您不應該這樣。」
「我搞了幾十年政治,知道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李海山抓起桌上的電話機話筒,啪地又扣上,「你們省委書記在北京呢,我明天就打電話給他。」
李向南看了看父親,沉默了。
「爸爸,有什麼話,您可以和向南好好說嘛。」李文靜以長女的身份勸說父親。
「看看他那個樣子,什麼話能聽進去?」李海山指著李向南氣呼呼地說。
「向南會聽的。您對向南一直也是寄予期望的,希望他能幹成些事業。他理解。」
「哼。」李海山別過臉去,望著客廳外面。
「向南,你有什麼也應該和爸爸仔細講清楚。你有抱負,爸爸又不是不理解。」李文靜又說著李向南。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爸爸好好談談。」
李海山又哼了一聲,在客廳裡來回走了起來。
「爸爸,我給您提個意見,」李文敏朝後抖了一下短髮,說道,「您最近脾氣太不好了,對誰都這麼大火兒,特別是今天晚上。」
「你們一天到晚的烏煙瘴氣,還要我好脾氣嗎?」
「文敏,爸爸最近可能身體不太好。你別打岔了。讓向南好好說說他的想法吧。」李文靜道。
「爸爸,我談談我的想法,可以嗎?」李向南請示著父親。
李海山不理睬,繼續在客廳裡來回踱著。走了好一陣,冷著臉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我這兒不是一言堂。說吧。」
「我看是。」李文敏不滿地嘀咕著。
「我和您談談我最真實的打算。」李向南說道。他要以一次比較坦率又比較策略的談話贏得父親的理解和支持。「我在心裡是把古陵縣當成一個小小的國家來治理的,它在一定程度上縮影著整個中國。」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父親,「我想在三四年內把它搞成全國最發達、最文明的縣。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風俗各方面,都建設得有特色。」他望著父親。李海山閉著眼毫無表情地仰靠在沙發上。「如果那時需要我進一步擴大變革社會的政治實踐,那我就毫不猶豫地去承擔,做一個有戰略理論眼光的實踐家。如果沒有這種需要和可能,那我就退一步,做一個有實踐經驗的戰略理論家。」李向南說著察看了一下父親的表情,「爸爸,這就是我的全部抱負。一直沒和您談過。您看行嗎?」
過了好幾秒鐘,李海山才慢慢睜開眼,好像一覺醒來。他冷冷地打量著李向南,慢慢向上擺了一下手:「我這兒不搞家長作風。讓大家都說說吧。」
片刻靜默。
「哥,要我說吧,你在一個縣裡當縣太爺,弄來弄去,雞零狗碎,沒多大意思。」坐在椅子上的向東左手撐膝,向前大傾著身子,激烈地揮動著拿煙的左手,毫不客氣地說,「中國社會的發展要從宏觀上看,最有意義的就是西方文明對中國的滲透影響。中國近代史的發展已經把這一點說得相當清楚了。現在是中國又一次受到西方文明衝擊的浪潮。中國的前途如何,主要看這次衝擊浪潮如何。」
「向東,你這個看法太片面,只看內因,不看外因。」李文靜掠了一下滑到額角的一綹頭髮,「照你看,就等著衝擊,什麼都不要干了?」
「干,就是積極接受這次衝擊嘛。這幾年的政策,最有意義的就是兩條,一是對外開放,一是對內搞活,讓農民自己種地。還有一個,沒正兒八經開始的,就是幹部年輕化、知識化,讓那些老傢伙都趕緊退下來。」
「老傢伙們一點用都沒有了?」李海山嘲諷地問。
「他們已經活過他們的時代了,還有什麼用?保守作用。都換下來,養起來就完了。」向東揮揮手說道。
「換還要他們自己換呢。」李海山十分不悅。
「這件事應該穩妥進行,要逐步搞。」李向南說,他不願意讓弟弟把父親激怒,「爸爸,我還有個顧慮:您說讓老的都退下來,他們能想通嗎?這麼搞會不會釀出什麼政治動盪來?」
「換他們,不怕。」李向東一腳把煙頭碾滅,「這幫老的我早就品透了,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怎麼樣。」
李海山的臉一下變得陰沉可怕。「你這樣講話,早晚有一天會被殺頭的。」他瞅著小兒子冷冷地說。他聲音不高,但李向南一下感覺到了父親強烈深刻的情緒。
「我不管殺頭不殺頭,我也不搞政治。哥,老實說,我對你那一套政治實在是不感興趣。中國現在是政治飽和過剩,最需要的是科學技術。」
「科學救國?」李向南看了看弟弟。
「科學救國有什麼不對?具體點說,本人認為中國現在最需要、最重要的是兩個:一個是計算機學,一個是生物遺傳工程。」
「這麼具體?」
「是,我研究過的。」
「我不太同意向東的觀點,」李文靜說,「老是那麼偏激。我覺得向南那樣的長遠考慮挺好的。人應該又有社會理想,又腳踏實地做點具體事。」
「姐姐,讓你去古陵當縣委書記你去嗎?」向東扭過臉反詰道。
「我沒那能力。」
「我看你有能力也不會去。你現在壓根兒就沒有熱情。」
「我現在對政治是沒什麼熱情。」李文靜垂下眼承認道。
「你現在對什麼也沒熱情,不光是對政治。」
弟弟的話刺痛了李文靜,她苦澀地笑了笑:「可能是吧……不過,那我也希望向南能好好幹。」
「姐姐,你這種理想主義殘餘,現在只能寄托在別人身上了。那不過是你們這代人虔誠又可悲的傳統人生觀的又一曲不值錢的輓歌。」
李文靜嘴角搐動了一下,竭力想掩飾地露出一絲笑來,卻沒有成功。
「向東,你怎麼對姐姐這樣說話?」李向南責備道。他不喜歡這個弟弟。
「真理都是殘酷的,虛偽的安慰才像田園詩。」向東毫不示弱。
「你們爭那些幹啥?」一直坐在李向南身邊的李文敏此時開口道,「現在不是談哥哥的事嗎?我的意見最簡單,希望哥哥早點調回北京。古陵那種窮山溝,和北京這兒的文明差幾個世紀,生活在那兒沒勁透了。」
這是什麼談論?這簡直可以說是不同的政治哲學、人生哲學的分歧。李向南來不及理清此時的思想,他抬起頭看著父親:「爸爸,您說說吧。我主要想聽聽您的意見。」
「我的意見?」李海山沉吟著打量了李向南一下,垂下眼,在煙灰缸上彈著煙灰,「我的意見只有一個,你必須離開古陵。」
「我剛剛在那兒打開一點局面,不能半途而廢。」
「爸爸,您為什麼一定要讓向南離開古陵呢?」李文靜委婉地說。
「我說過了。」李海山一下把半截煙摁滅在煙灰缸內,「一條就夠了,他應該去學著尊重、團結同志。」
「爸爸,如果您對我這一點有意見,我以後盡量注意。」
「不行。」
李向南緊繃住嘴唇沉默了。他雙肘撐膝俯下身子,劃了根火柴把煙點著,埋著頭一口一口狠狠地抽起來。
李海山看了一眼被騰騰煙霧包圍的兒子,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李向南仍然俯身抽著煙,簡單地答道。這聲音表明他不準備再和父親商量什麼。
「你覺得我對子女不民主是嗎?」
「是。」
李海山沉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停住:「古陵縣陳村中學是不是有個叫林虹的女教師?」他並不看兒子,照例側對著李向南。
李向南身子猛然搐動一下,感到了問題的來由。他抬起頭看了看父親:「是。」
「她這個人怎麼樣?」
「爸爸,您是不是想說她和我的關係這件事?」
「我問你她這個人怎麼樣?」
「我知道有人給您寫信說過林虹的事……說我和林虹關係曖昧,說她是個生活作風敗壞的女人。」
「我問你她這個人怎麼樣?」李海山的聲音陡然抬高。
「爸爸,一些人對她有偏見是不公平的。」
「哥哥,你為什麼一定要找個離過婚的人呢?」李文敏忍不住問李向南。
「你們說的是什麼呀,我什麼都沒考慮過呢。我只是對她很關心。」李向南有些暴躁了,「爸爸,她過去和我是一個學校的。我和您說過她,『文化革命』前她還來咱們家玩過。」
「就是後來去內蒙兵團的那個姑娘?」
「是。」
李海山又在屋裡來回踱起來,好一會兒,他站住了:「我考慮好了,你還是離開古陵吧。」
李向南面對著父親冷厲的目光,慢慢站了起來:「爸爸,我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