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 第二章
    林虹一個人先走了。李向南眼前是人潮起伏的車站廣場,五光十色,喧鬧一片。是黃平平含笑的黑眼睛,是她那熱情溫柔的女性氣息。是自己還來不及適應的京都氣氛。他在湧動著使自己要飄起來的海潮面前,很快抓住一個北京人的自我意識,這使他可以克服那久居外地踏入北京的怯生感,站穩腳跟。

    他看著眼前的姑娘很有風度地一笑:「平平,你來車站幹什麼,送人還是接人?」

    他對黃平平很感興趣,因為她是一個極有活動能量的記者,還因為她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可愛的姑娘。此刻面對著她,就能感到一種柔和的興奮隱隱洋溢全身。

    「我接你來了。」黃平平說,她的神情含有某種匆忙和急切。

    「接我?誰告訴你說我來北京?」

    「你呀,你不是說看完我的報告文學稿,兩天後連同意見一起派人送來北京嗎?」

    「我沒說自己來呀?」

    「你不是說派個最可靠、讓我最滿意的人送來嗎?我一猜就是你。而且我還做了調查。」黃平平習慣地掠了一下頭髮,得意地笑了。她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六的樣子,線條柔和豐滿,又有那麼點嬌小。

    「你對自己的稿子夠著急的。」李向南說道,「要不要我現在就拿給你?」

    「不用,我來接你,還不是因為稿子,有點嚴重的情況——關於你的,我想告訴你。使你一下火車就有思想準備。」

    「關於我的嚴重情況?」李向南眉頭猛然一收,目前的處境使他格外敏感。但他臉上隨即又浮出了幽默的微笑:「能有多嚴重啊?」

    「咱們走吧,邊走邊說。你家住哪兒?虎坊橋那一帶?那你坐幾路車?二十路?再換……四十五路?」

    「我鬧不清那麼多。乾脆走出去,上長安街,坐一路汽車到西單,再換無軌。那樣痛快。一路過長安街、天安門,能感受一下首都氣氛。我每次回北京都走這條路線。」

    「你挺浪漫的,」黃平平笑了,「還要感受一下北京氣氛。不過,這次回來,你得現實一點。」

    「北京又有什麼新動態?」李向南口吻盡量顯得輕鬆。

    「走出這兒再說吧。車站太鬧。」黃平平不想在這喧鬧的環境中交談。她關心李向南,同時她還「關心」自己對李向南的這種關心。

    兩個人邊走邊說著閒話,李向南一邊迅速調整著自己的心理,一邊盡量顯得隨便地談著古陵的情況。

    周圍是擁擠的人流,是色彩繽紛、款式新穎的服裝,是飄動的長裙,是匆忙的腳步,是年輕男女並肩談笑時興奮的臉;一輛接一輛的公共汽車、出租汽車、大轎車、小轎車、麵包車,黃亮的車前燈,紅色的車尾燈,流水般的自行車,紅紅綠綠的霓虹燈,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牌,川流不息地進出著顧客的一個個餐館、商店,人群圍擠的冷飲出售窗,被塵土、煙灰、汗味和噪音污染得更顯炎熱的空氣。路旁一個頭圍白毛巾的老頭一動不動坐在粗土布的包袱上,他兩眼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紛繁。北京的繁華和嘈亂與古陵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黃平平說的嚴重情況是什麼?再嚴重能嚴重到哪兒去?自己有足夠的政治才能,也有足夠的耐受力。就要在高難度的矛盾叢中開出一條路來。

    「你看見路邊那個老農民沒有?」他說,「他和這裡的環境讓我感受到一種對比。」兩個人已來到長安街上了。

    「是。我在古陵縣待了幾天,回北京一下火車也感到對比很強烈。」黃平平點點頭,「好,跟你說重要情況吧。你說對比,我要告訴你的情況,也可以算是一個對比。對你看法的對比。」

    「對我看法的對比?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先說好的一面,報上今天登了報道你的一篇通訊。題目叫《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

    「這麼嚇人的題目?」李向南幽默地說。他一瞬間就把這件事含的利弊做了估計。

    「就是去古陵的那個記者搞的。聽說原來不是這個題目,叫《一個講效率的年輕縣委書記》,後來改成『新星』了。這個題目響亮。」

    「響亮才可能糟糕呢。」

    「不過也沒什麼。無非是刺激起某些人的嫉妒唄。你別管他們。已經刺激了,就刺激到底。」

    「你說樹先把根扎深好呢,還是先讓梢長高冒尖好呢?」李向南仍然笑著說,心中卻在繼續估量這件事可能引起的各方面反應。政治是極其複雜的,槍打出頭鳥。

    「你是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吧?你現在已經冒尖了,遭人『摧』了,乾脆多冒點,多長點梢,可以多吸收陽光,有助於把根扎深。」

    他看了她一眼。此話自然有道理,但事情常常有多方面的「道理」,要全面權衡。他現在並不想表現出比一個姑娘深刻得多的判斷,他在等她講下去。

    「再給你說壞的一面吧,我主要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現在有一份參你的『內參』,最近一兩天的,在北京影響不小。你知道嗎?」

    「不知道。」李向南站住了。

    「列了你幾大嚴重問題。每個問題都夠把你搞臭搞垮的。」黃平平也站住,看著李向南。

    「是些什麼問題?」他盡量平靜地問。

    他一瞬間就橫著豎著把自己的作為和歷史都極快地審視了一遍。他們(是誰暫且不管)都可能在哪些地方下手?自己的弱點自己最瞭解。人人知道自己易被打擊的軟弱部位在何處。

    「一個,說你一貫是野心家,一心一意想往上爬。」

    「事實呢?」

    「把你去縣裡以前在省調研室工作時的情況捏造了一些。」

    「還有呢?」

    「是生活作風問題,說你……」黃平平欲言又止。

    「說我道德敗壞,上大學期間搞過四五個女人,是吧?」

    「你已經知道了?」黃平平不禁漾起一絲失望。

    「不知道。」

    「那你怎麼……」

    「省裡有人這樣搞我,地區紀檢委調查組找我調查過。不過,搞了『內參』捅到北京來,我還一點不知道。」

    「具體背景你不清楚吧?」

    「不清楚。我也不想去多瞭解。」

    「那不對,你應該搞清楚背景。」

    他怎麼不想搞清楚背景?什麼人搞的,什麼緣由,通過什麼渠道,上層都有哪些人看了,現在有什麼反應?這都是他應該迅速瞭解的,然後才有對策。他還能不明白這些?但是在表面上,他要擺出的恰恰是這種毫無反應的平和姿態。

    他的平和更激起了黃平平的關心:「你應該瞭解,這件事背景挺大的。一般人哪能搞這麼大動作?我有幾個新聞界、政界的同學都聽說了這份『內參』,都覺得有來頭。」

    「不勝榮幸。」

    「你要有對策。要不,你會成為犧牲品的。」

    李向南略蹙起眉瞧了黃平平一眼,目光中含著對她談話的思索和理解。

    「你這次來北京打算幹什麼?」黃平平問。

    「幹什麼?」他帶著一絲自嘲笑了,「我就是張著嘴到處去遊說唄。想辦法從上面解決問題。好,過兩天有時間我找你聊,把旅行袋給我吧。」他果斷地伸出了手。

    「到汽車站,車來了再給你。」

    「不用,我不想坐車了,我想順長安街走走,走兩站再上車。」

    他的舉止多少有著一種在關心自己的女性面前故作悲壯的矯情,但他心裡也確實想在這寬闊的大街上走一段,展開一下自己的思考。他不願馬上把自己裝進擁擠的公共汽車。他要再考慮一下這次的北京之行。

    「那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不用,時間不早了,你回家吧。」

    「沒關係,我家就在前面,南池子大街,順路。」她抬腕看了下手錶,又朝前看看,「而且,我和兩個人約著在東單碰頭,走過去時間正好。」

    黃平平陪著走,這正是李向南所願意的。

    「你和林虹『文化革命』前是一個學校的?」黃平平問。兩個人沿著長安街慢慢走著,路邊樹影疏疏。

    「是。我高一,她初一。我們有過一段很不尋常的友誼。」

    「他們在你和林虹的關係上也造了很壞的輿論。所以,我想問問。」

    「『文革』中她父母都被迫害死了,她就一直和我在一起。」

    「後來呢?」

    「後來……她去內蒙兵團,我隨後去農村插隊了。」

    「你們為什麼……噢,你等一下,」黃平平突然把話打住,朝馬路對面十字路口的廣告牌下看了看,已經來到東單,「我去和他們談談,只需要兩分鐘。約好的。你等我一下。」她放下李向南的旅行袋,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小本,匆匆跑過了馬路。

    隔著車燈如銀河的馬路,李向南看見她和等在廣告牌下的兩個小伙子交談得很熱烈。那兩個小伙子都戴著眼鏡,似乎正向她急切地說明著什麼。她很注意地聽著,點著頭,時而往本上記著,一副關心的神情。不知為什麼,他此刻心中生出一種不快來。他不願意半路上出現這個插曲。那兩位「眼鏡」話真多。黃平平像是打算結束談話了,她合上本,朝馬路這邊指了一下,解釋著什麼。兩個年輕人遠遠朝這兒看了看,打著手勢,更激動地繼續講著……黃平平左右瞧著來往車輛,穿過馬路來。

    「他們要成立一個二十一世紀委員會,編輯出版一套介紹世界最新思想的叢書,讓我幫忙,還讓我參加編委。」她抱歉地邊解釋著邊從李向南手中拿過一個旅行袋,「你願結交他們嗎?他們這群人挺有思想的。」

    「我暫時還沒興趣,顧不上。中國現在更需要變革社會的實踐。」他顯得有些淡然。是在有意無意地貶低著那兩個人的價值?他一向是特別注意聯絡各種力量的。是為著顯示自己的優越與力量?小家子氣。於是他又添了一句,「等過幾天吧,你給我介紹一下。」

    「好。還接著咱們剛才的話題吧。」黃平平繼續剛才的話題,「你們後來怎麼斷了聯繫?」

    「這事情別問了,好嗎?」

    李向南的表情和聲音使黃平平感到驚愕,雙方沉默了一會兒。

    天下的事情真複雜。李向南到古陵縣當縣委書記,竟意外地遇到十幾年不見蹤跡的林虹。林虹是在此之前和顧曉鷹結了婚又離了婚。現在顧曉鷹的父親成了李向南的上司——省委書記。而顧小莉又……

    「小莉這個人怎麼樣?」半晌,黃平平打破沉默,又提出新的問題,「她對你是不是……」

    「她對我可能挺感興趣吧。」李向南說。他對黃平平的這些詢問其實並不反感,直覺告訴他:坦誠說明自己的處境(包括感情生活的處境)與表現強有力的成熟魅力,同是打動黃平平這種女性的有力手段。女人特別願意幫助那些對自己推心置腹的男人。

    黃平平笑了笑:「那你對她呢?」

    「坦率告訴你吧,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呢。現在政治危機沒解決,感情問題往後放一放再考慮。」

    「可現在,你的感情問題也成了你的政治問題了呀。」

    李向南看了黃平平一眼,是。事情都攪到一塊兒了。

    「你知道顧曉鷹嗎?」黃平平問。

    「怎麼?」李向南看著她。

    談話被打斷了。十幾輛在路邊緩緩騎行的自行車突然在他們旁邊先後停住。「黃平平。」有幾個人回過頭來喊叫著。黃平平頓時眼睛發亮,她趕上幾步,親熱地招呼著:「你們去哪兒?」那是一群佩戴著大學校徽的年輕人,此時紛紛下車,七嘴八舌地圍上黃平平:「我們湖南同鄉會已經成立了。」「我們也請你參加。你不也是湖南人嗎?」

    「誰的主意?準是想哄著我給你們跑腿辦事。」黃平平聰明地一笑。

    眾人也笑起來。

    「你們現在多少人了?」

    「已經一百多人了。而且發展到清華、師大、人大去了。」

    「校領導同意嗎?」

    「憑什麼不同意?憲法規定集會、結社自由。」

    「愛國主義要從愛家鄉開始嘛。不愛家鄉,愛國是抽像的。」

    …………

    「聽見了吧,他們大學生在搞同鄉會。」黃平平揮手送走他們,帶著還沒完全消逝的笑意走到李向南身邊,「噢,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顧曉鷹。」

    「對,你一定要提防他。他周圍有一幫幹部子弟,很有能量。他們最近也在搞你。」

    「搞我幹啥?」

    「怕你以後當總理接班人吧?」黃平平諷刺道。

    「無聊。」

    「現在年輕人之間的矛盾,比他們和老頭兒們的矛盾還尖銳呢。都以為自己行,都想上去,團團伙伙,爭權奪勢。」

    黃平平說的是事實。變革時期的權力再分配是充滿戲劇衝突的。自己不能輕易表示對此的蔑視,那樣含著突露鋒芒、招致仇嫉的危險;也不能裝做愚鈍無心,除非他退出政治,否則會自縛手腳。他要對這種現狀有充分的估計,要有一個「宣言」,一個在同代人中塑造自己形象的宣言。北京之行的政治行動就準備從此開始。

    「中國這麼大,誰妨礙誰?」他講道。

    他的話被黃平平打斷了。「哎,你看前邊,」黃平平拉了他一下,「就是我說的那一幫人。那不是凌海?他們看見咱們了。」

    他和他們相遇了。旁邊是一層層雪亮燈窗的北京飯店,樓前是一排排的小轎車,大門台階上是紛沓上下的腳步。一夥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圍著兩輛嶄新的紅色摩托。「貨搞到了,怎麼過來?——民航不行。」「我去廣空看看,不行,看看北空這兒行不行。哎,你他媽的不是有辦法嗎?」「我去找找『大頭』,走他爸爸的門子試試。」「那十輛汽車呢?」「問題不大,你把買主聯繫好,是陝西的吧?」「是。價錢還是上次咱們說的。」「哎,那邊過來的是黃平平吧?」「她旁邊那個男的是誰?」「我認識,李向南。」「是他?」「和他聊聊。」「逗逗他。」

    這是一群幹部子弟,一看就知道。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穿著很隨便,但都有一股子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灑脫和放蕩。他們和黃平平顯得很熟,她也和他們談得挺親熱。(她和誰都能親近到一塊兒。這點讓他反感。)自己只認識其中一個:凌海。

    「向南,剛從改革一線凱旋歸來?」凌海隨隨便便招呼著,帶著股玩世不恭的親熱。他個子不高,臉盤黑瘦,穿著件破襯衫,戴著副黑框眼鏡,一手扶車把,一手扶車座,斜著身懶散地靠著摩托車,處在人群的中心位置。

    「什麼凱旋,狼狽了一個月,回來舔傷口來了。」他也笑著回答。入鄉隨俗,和這些人講話,多少也要拿出一點放任勁兒。

    「我給諸位介紹介紹,這就是今日的政治新星。」

    「流星也算不上。」

    「流星也比我們這些草民強。」

    「你們幹什麼呢?」他把目光從凌海身上移到周圍的七八個人身上,好像和他們也是熟識的朋友。他希望化解自己和他們之間的這種不諧調、不融洽甚至有些隱隱對立的氣氛——看這一雙雙眼睛。

    「我們能幹什麼?搞點蠅頭小利。向南,北京有一份『內參』參你,你已經知道了吧,誰搞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

    「要不要我告訴你?」

    「不必。我不打聽他們的情況。」

    「你夠海量的啊,大家風度。」

    「中國這麼大,咱們這一代人就是一塊兒都上,也要費點勁才能拱出一條路來。」

    「算了,別上政治課了。我是草民,對政治不感興趣。你要彩電,要舞伴,找我,我那兒每星期六晚上有週末俱樂部。」他抬腕看了看表,「向南,平平,你們現在去不去?我那兒肯定已經熱鬧開了。」

    「我剛下火車,還沒回家,不去了。」

    「你呢,女社會活動家?」

    「我等會兒再看吧。」

    「向南,你們搞政治的明槍暗箭地去廝殺,敗者為寇,勝者為王。你們誰掌權能容我凌海就行。」

    「我絕不把槍口指向咱們同一代人。」

    「你這就是矯情了。搞政治的還講這個?搞政治不就是爭權嗎?」

    試圖和他們進行正經的談話是愚蠢可笑的,自己會像個受揶揄的大傻瓜。沒有必要再扯下去。但是,必須在一個有力的點上結束這場談話。

    「凌海,不和你多較真了,」他說,「說句亮底兒的話吧,我是兩種準備:一個,如果幹得順手,那就幹下去,到四十歲時退下來,搞我的戰略理論研究,寫兩本書;一個,如果不順利,我就算是滾地雷,給大夥兒滾出一個無雷區來。」

    「為什麼你要對他們來這麼一個宣言呢?」

    「同代人之間的爭權奪勢最骯髒可怕。不從裡面超脫出來,那就什麼也不用干,都完蛋。」

    「你這是不是掩護自己的策略呀?」

    「……應該說是我的真實思想吧。」其實更是他的策略。

    兩個人在長安街上繼續走著。街上的汽車不那麼稠密了。筆直的馬路一點點顯出寬闊來。路邊的樹影下,一對對漫步的青年人情投意合地低語著。北京的夜晚從喧囂中一點點掙脫出來,露出一絲溫和與寧靜。前面不遠處展開海一般寬闊的天安門廣場。在朦朧的夜色下,它更顯得博大、深遠、浩瀚,使人產生一種蒼莽的歷史感。人民大會堂與歷史博物館東西對峙,雄偉凝重。

    「你對他們多提防一點就是了。」黃平平說,「好,我到家了,」她指著右邊的南池子大街路口,「一進口就是。不送你了。你從這兒上車吧。」

    「再見,謝謝你。」李向南接過旅行袋,又伸出手,「你的報告文學稿要是不太急用,我再借兩天,讓我父親看看。說不定我和他還要干一仗呢。」

    「祝你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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