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二十九章
    人生咨詢所,中午十二點。

    陳曉時送走最後一個咨詢門診的「病人」,收拾桌上的東西。沒有比研究人、研究人的社會、研究人的歷史、揭示這一切的奧妙更有意思的了。拉抽屜,關抽屜,摞齊紙張,檔案,收起筆,劈劈叭叭的節奏中透出一種輕鬆快樂,還有一絲優越感。優越什麼?眼前又浮現出小時爬樹的情景。

    白露推門進來了:該練嘴了。練什麼嘴?他抬起頭。白露笑了:喂肚子。他一聽這註釋也笑了:就會耍貧嘴。她的名字完全符合她:姓白,長得就白,「露」字上下很高,她的個子就高,豐豐腴腴,像截白胖的大藕。你真是個白露。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說道,立刻便感到了話中的性意味。人們脫口而出的話,發於潛意識的衝動,在出口一霎間又被自覺意識改造。白露說:你真是個陳曉時——就曉得時間。兩個人都笑了,男女之間親切挑逗後就是這樣笑的。

    她並不知道他的潛台詞,可她以牙還牙的話,無意中也應和了他發現的規律:名字有時和人有某種神秘的一致性。朱元璋這個名字,不就有一種「聖賢帝王」之貴氣、大氣?蕭何、張良,這些名字不就有賢臣之氣?自己不就很「曉時」嗎?

    他一在桌旁坐下,看書,寫作,咨詢,談話,總要把手錶放在桌上。一上講台,第一個動作就是摘下手錶放在桌上,斜著豎起,像座小鐘面對著自己。那履帶式的金屬表帶嘩啦一折,帶點重量地往麥克風旁一放,整個禮堂便都遠遠近近地看到了,一個句號標住了一切嗡嗡渙散的氣氛。他自己也便感到一切就緒,講演可以開始了。晚上表不放在枕頭下,他不能睡覺。快睡著時總要摸出表,黑暗中看一下綠瑩瑩的夜光針,知道自己入睡的準確時間。出門忘了帶表,總要返回的。

    你們都走吧,他對白露及又進來的方一泓、蔣家軒說道,我還稍微坐坐。三個人便都笑著說:這關門權我們不奪。都走了。他這個人諸事仔細,咨詢所下班,每次他都要親自檢查一下水龍頭、煤氣管道是否關好,最後鎖上門走,這是從家裡帶來的習慣。不放心什麼?真沒必要。諸葛一生惟謹慎,也沒像他這樣瑣碎繁細。這樣小家子氣,還能成大事業?他這樣想著,卻無所謂地笑笑。他相信自己比諸葛亮更有才能。

    這是衛生間的鏡子。他微笑了一下,想像自己在凝視一個姑娘,目光洋溢著光輝。南方人的樣子,文雅聰明,沒有魁偉的體魄,也沒有勾勒有力的輪廓,身高一米七,一副書生樣,他走進許多場合,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裡。他不著急,只要平平靜靜地講幾句話,一針見血地揭示點什麼,立刻引起震驚,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頓時集中了目光。他便在心中暗笑:還沒做正經文章呢。他對那些偉岸的男人總隱隱懷有蔑視。人總是敵視那些比自己優越的人?拿破侖曾對一位比他高一頭的元帥厲色說道:「雖然你比我高一頭,可是必要的話,我會消滅這個差別。」

    他抬腕看表,十二點五分,準備走了,又抽出口袋裡的記事卡片看了看,伸手拉門,迎面出現一個年輕姑娘。穿著一件淡蘋果綠的、質地很差的連衣裙,細眉細眼,含著靦腆。

    一年級的大學生。

    進來吧。不能拒絕,專門要掛自己的號,兩天沒掛上,就在這兒等候,其誠可嘉。往屋裡走時,他注意到:姑娘的身材不那麼挺拔,步子也顯得鬆軟生怯。穿著高跟涼鞋,好像不比自己矮多少,自己不由得挺了挺胸。等會兒一談開話,自己立刻就顯出高度了。

    情況明瞭了。她是從外省一個小城市來北京上學的,現在,她的老師——一個四十多歲的有婦之夫——總在纏她。

    「他答應重點培養你是嗎?」

    點頭。

    「他還答應在畢業分配時,幫你留在北京工作?」

    「嗯。」

    他很關心她,每當妻子不在家時就把她叫到家裡,最初是輔導,輔導完了還親自烹調留她吃飯。後來,越來越多的是談別的,飯後很晚還挽留她。後來——

    「他擁抱你,愛撫你,是嗎?」

    微微點頭。

    「發生過關係嗎?」

    姑娘臉紅了,搖了搖頭。動作是明確的。是否遲疑,此時是判斷真假的關鍵。

    「你不願意,但他一直要求,對嗎?」

    姑娘低頭不語,而後微微頷首。

    「你愛他嗎?」

    「我感謝他……」聲音很細很低,一隻綿羊在草地上慢慢走。

    「他是不是……在經濟上對你也有資助?」

    姑娘臉漲得通紅,微微地點了一下。

    一切都很明白。「你想聽我對你的咨詢嗎?」

    很明確地點頭,在椅子上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似乎輕鬆了一些。

    「弗洛伊德了,人人都有。」他開口道。

    姑娘卻迷惑地抬了一下眼。

    「你知道弗洛伊德嗎?」

    姑娘誠實地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弗洛伊德,1982年的中國大學生。但自己心中又笑了:她即便知道弗洛伊德何許人,也未必知道他用這個名字在借代什麼。這是自己與妻子說笑打逗時的專用名詞。(看到兩個中學生,靠著自行車沒話找話地聊天,他就會對妻子說:看,兩個中學生挺弗洛伊德的。聽到一個小女孩說:我最喜歡爸爸。倆人也會相視一笑:這又是弗洛伊德。有時年輕姑娘來找自己,自己就稍有些興奮,妻子常常會藉故躲到別的房間。姑娘走了,他坦然地對妻子說:你怎麼不在一塊兒聊聊?這個女孩講的事滿有趣的。妻子就一笑:我若在旁邊就沒這麼有趣了。他便搔頭一笑:弗洛伊德了,誰沒有點?)

    我的意思是說,異性間總有些微妙的情感。譬如我對任何人都該熱情,但看到你來找我,一個年輕姑娘,就會有些特殊的好感,也就會稍多一點熱情。明白我的意思嗎?(姑娘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微微臉紅了。)希望你能習慣我坦率的談話方式。

    男女之間有些特殊的親切感是正常的。在男老師、女學生之間這種情況很常見,只是有些人不承認這一點。有的男老師很喜歡某個女學生,對她很關心,予以特殊的輔導,而且很坦然,老師關心學生嘛。女學生呢,不但坦然,還引以為驕傲,對老師充滿比敬佩、感激還豐富一些的感情。其實雙方都含有弗洛伊德,只是都不自覺意識這一點,師生的關係,長輩與晚輩的關係,堂而皇之地掩蓋著這一點。當然,也有的老師很明白,只是裝作沒事而已,人類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說穿了好。

    你這位老師,已是另一種情況了,他超過了限度。他不但非常自覺,而且為達到目的設計了一系列惡劣的手段。根據我的感覺,也許你並不是他第一個俘獲的對象(姑娘有些震驚)。我必須把真相告訴你,才能使你有抗拒和擺脫的力量。他可以反覆說非常喜歡你,說從沒有像喜歡你這樣喜歡過別的女性——我說的對嗎?(姑娘點了點頭)——他可以表現得傷感,當你拒絕他時,顯得感情受了傷害——我說得對嗎?(姑娘有些驚呆了:是這樣。)他輔導你也好,答應幫你分配留京也好,資助你也好,都是一步步實現他目的的手段。他並非要娶你,只是想讓你當他的情人,把你的青春攫為他的私有財產。當你留京工作後,他也不會放過你。明白嗎?

    如果你們相愛,準備不顧一切組成家庭,是另一回事;或者他愛你,你也愛他,雙方心甘情願這樣愛著,那也是另一回事。

    然而,你現在並不愛他。他憑借是你的老師,掌握著你的命運,因此要佔有你,這是一種卑鄙的行徑。女人常常是這種醜惡中犧牲的一方,因為總是男人掌握著權勢。但是,如果一個女人違心地出賣自己,她是毫無人格地位的,可悲的。明白嗎?

    點頭。

    「希望你一生中都記住這個真理。至於你今天要問的怎麼辦,其實,你的矛盾在於:既不想得罪這位老師,又想擺脫他,對吧?」

    「是。」

    「方法很簡單:一,對他的目的要看清楚,他是不惜毀滅你的。有了這個認識,你才能冷靜掌握自己。二,對他的一切幫助表示感謝,經濟上拒絕任何資助。(「我是想這樣的……」姑娘低聲道。)三,避免單獨去他家。四,表露你對他的深深的疑問:老師,我原以為您很崇高的,很尊敬您的,沒想到您這樣。要讓他感到你這潛台詞。五,表現你對這種曖昧關係的道德上的痛苦。(「我是這樣的……」)但你要讓他知道。這兩點會在心理上給他壓力的。六,每當他在你的拒絕面前縮回去,你就表示理解,寬心。七,每當他又露出那種挑逗試探時,你就要非常明確的疏遠他。這七點你能做到嗎?」

    「嗯。」點頭。姑娘很聰明,理解力很強。

    「這種情況你今後還會遇到,你要善於處理。一開始就把明確無誤的信息給對方是最重要的。有一兩次,對方就收住慾念了,你便能和他正常地相處了。好,談到這兒吧。」抬腕看表,十二點半,「這給你,我剛才講的七點。」

    一張剛寫下的卡片:一,認識對方;二,感謝幫助;三,不獨相處;四,表現疑問;五,道德痛苦;六,理解寬心;七,疏遠反應。

    姑娘還未來得及感謝,白露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屋裡:「你寫的小時候爬樹的文章呢?」陳曉時奇怪了:「給你了呀。」白露拍著腦袋一想:「我忘了。在我包裡呢,真糊塗。那我走了。」「等等,咱們一塊兒走。」陳曉時一邊與姑娘握別,一邊想:白露這遺忘是為什麼呢?

    姑娘叫易麗坤。在街上沿著樹蔭走,不時從皮夾裡抽出陳曉時寫給她的卡片看著。他的字很大,很穩健,氣派粗樸,可他人卻是很清秀的,那微笑真好。他一定結婚了吧?……那位老師的面孔又浮現出來,總是喋喋不休地說話。他的臉挨過來,紅鼻頭越來越大。她討厭這紅鼻頭,討厭他嘴裡那股煙臭味……陽光又白又燙,像滾熱的沙子般摩擦著她的皮膚,很舒服。她的身體就是被陽光打磨出來的,很結實。街上的汽車,自行車,行人,沒聲沒響地在陽光中匆匆逃著,她卻又年輕又快活。她聰明,她知道該怎麼辦。這張卡片好好保存,以後有事還來這兒咨詢。可是,還會有棘手的事嗎?真不希望沒有……

    地上的人們成了另一個世界

    ——兒時爬樹之回憶

    院子裡有一棵非常挺拔、非常高大的樹。什麼樹?記不得。只記得它是闊葉的,樹幹蒙著點白霜。

    有一天,大人們不在,他偷偷往上爬,終於爬上去了,很高很高。他四下一望,突然有一種敞亮感、欣喜感,他從未從這樣高的地方看過世界。樹杈在晃蕩,身邊都是繁茂的枝葉。透過枝葉可以看到院子圖畫一樣擺開著。前面的小河綠茵茵發光。河那邊的戲院不知咿咿呀呀在唱什麼戲。院子後面有個池塘,被一團樹罩著,綠鏡般閃亮。遠處是一片菜田,一幢幢農舍。再往遠處就模模糊糊了。世界很大,看不到頭。許多許多的煙籠罩著大地。煙霧裡有許多的房子和村莊,一直漫到天邊。自己真高,看見人在底下走,他從上面看他們,可以不被他們發現。還有牛車,賣酒釀的挑子,搖尾巴的狗,一切都那麼小,像小人書中的故事一樣。他湧上一種朦朦朧朧的優越感。他和地面上的事情是兩個世界,他看他們,而他們不能看見他。他抱著樹杈搖晃,通過它們的彈性傳遞,他能感到樹杈下面的樹幹也和自己連著,還感到樹根,樹根下的大地。這棵大樹是從地裡鑽出來的,現在托著他。他突然感到一種衝動,他看見爺爺在下面走,奶奶在下面走,左鄰右舍的人在下面走。他大聲喊叫起來,有一種快感。他不叫他們爺爺,奶奶,叔叔,嬸嬸,而叫他們名字——他從未這樣叫過他們。他們在下面驚慌地四處張望,及至他們都仰起頭時,他發現爺爺的臉都變白了。下來。爺爺喊著,不敢發怒,怕嚇著他。他不下,格格地笑著,最後還是下來了。爺爺伸出雙手接他,一下把他抱下來。

    爺爺是強健的。他能種地,能擔糞,喝酒能喝一斤,吃肉也是一斤,罵人能罵一上午,前村後村都聽見。爺爺的爺爺,聽說是從安徽跑來的,逃難,他的鐵掌能劈斷青石板。自己的血液中留下了父輩強悍的遺傳基因。

    回到家,先打開信箱,還是沒有電報。他著急了。

    前天晚上妻子領著兒子坐火車回上海老家了,昨天下午兩點鐘就該抵達。如果有人接站,三點鐘就可以到父母家。不順利,把沿途上下公共汽車、換車的麻煩都一一考慮在內,三點半也能到了。拉拉家常,安頓安頓,半個小時——四點整。然後出來打電報,到郵局兩站地,不坐車二十分鐘也到了,四點二十分。十分鐘,最多二十分,就把電報打了,四點四十分。按規定,電報六小時就該送到家中,也就是昨夜十點四十分該收到電報:「平安」。他才能放心,才能鬆口氣。可昨晚等到半夜也沒收到,不平不安地睡了下去。今早七點離家前,還是未見郵遞員來。現在,中午一點多了,信箱裡依舊空空如也。

    到底怎麼了,妻子忘了打電報?不會,她知道他萬事愛操心的毛病。退一萬步,她昨天下午忘打了,晚上還想不起來?郵局出故障了?地址打錯了?郵遞員送錯了?都有可能。兒子在火車上突然高燒,半途下車緊急搶救?兒子走前除了稍有點咳嗽,並沒什麼不適啊。火車出事故了,中途停車,兒子跑下去玩,妻子沒看緊,開車鈴響了,找不見他了。只好再等下一趟?如果妻子上車後才發現兒子丟了,那就更可怕了。莫非妻子病了?

    該弄中飯了。拉冰箱,關冰箱,什麼也沒拿出來,只看見裡面燈亮了,碗碗罐罐的挺多。劃火點著煤氣灶,炒菜?煮掛面?做湯?吃什麼?味精瓶下壓著一頁紙,那是自己預定的食譜:麵包,方便麵,煎雞蛋。左邊坐水,右邊熱炒鍋。別心不在焉了,弄飯吧,下午還有事。看看表,已經一點四十五分。這不是,敲門,人來了。

    先進來的是冬平。她這些天常來找自己,弄得妻子都嫉妒了。你還沒吃飯?她問。吃什麼?我來幫你。她向後攏了一下頭髮,多年前那濃密的黑髮曾不止一次地撩在他臉上,此刻又散發著撩人的香氣。只煎雞蛋?這水做什麼,你怎麼有些心不在焉?冬平瞅著他。他笑了,漂亮女性的出現分散了他的焦慮。

    又進來的是中學同學郭策,心理學家,沒說兩句話也發現了他的心神不定。面對客人的疑惑,他只好如實說了。郭策一笑:你太婆婆媽媽了。從北京到上海,坐火車能出什麼事?正在煎雞蛋的冬平扭過頭來很有趣地看著自己。

    我這個人是很矛盾,好像兩個人。有時是個最牽腸掛肚的人,有時倒挺看得透,只做大文章,什麼都不怕。

    你搞理論行,搞政治不行。郭策說道。

    可能吧。孫子講:「故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你看,過於愛民,會多受困擾,都成不了大軍事家。搞政治,搞軍事,要有點冷酷,什麼都丟得下才行。像曹操,劉邦,大家風度。我可能不行。他心中卻說:現在沒讓我搞政治,真讓我搞,肯定比許多人搞得漂亮。生性善良只造成為人品格;搞政治依靠的是洞察形勢,估計力量,權衡對比,抉擇策略的智慧。

    快吃飯吧。冬平把煎好的雞蛋、煮好的方便面連同麵包放到他面前,又洗了兩個西紅柿,切成片,碼成一盤,灑上白糖:「沒有蔬菜不行。」最不愛干家務的她,現在卻非常有興致地做著這些。郭策稍有些不自在:陳曉時,快點吃,該走了。

    冬平很閒散地站在灶前煎雞蛋,蛋青鼓起一個個黃白色的透明泡,像圈柔和的風暈圍著金黃的圓月。油嘰嘰嘰地輕聲唱著,月暈越來越白,把雞蛋翻個個兒,嘩一陣爆響,又變成嘰嘰嘰的歡唱。她週身很放鬆,動作很從容,用菜鏟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雞蛋,感覺著自己眼裡漾出的微笑。做個女人,在明明亮亮的廚房裡給自己所愛的男人做點菜,也會有一種幸福感呢。

    你們說,真不會出事?陳曉時仍在不安。

    忽聽樓下高喊:電報,陳曉時的電報。他放下筷子就下樓,拿到了:「平安」。舒了口氣。對妻子的牽掛頓時化為惱火:你這是幹什麼?折磨人。可一回屋裡,面對著客人,火也就過去了。咱們準備開拔,舌戰群儒。

    他從小好強,總想攀高。院前這棵樹已經爬過了,不感興趣了。河邊還有一棵更高得多的大樹,很粗,幾個人也抱不過來。樹皮有許多疙瘩,裂縫,窟窿。它略有些傾斜地伸直著身軀,巨大的樹冠高高罩在河的上空,周圍幾個村沒有一個人敢爬上去。他那時還小,六七歲,卻不怕。往上爬,河邊圍簇著許多小朋友,有的咬著手指頭,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他抓住樹上的疙瘩,裂縫,腳小心翼翼地探著、踩著一個個凸出的地方,慢慢向上爬。很多地方只能上,不能下——他有幾次想退下來,改變一下向上的路線,發現無法退腳。他有些害怕了:呆會兒怎麼下?危險感襲來。隔著枝枝椏椏的樹杈,看見下面許多仰望的小臉。黑色的樹杈奇形怪狀地交叉著,猙獰恐怖。但他沒有多想,還是往上爬。他總能爬上去,只要小心找路,呆會兒也總能下來。他的直感相信這一點。他終於爬上去了。

    這次更高得多了。上次爬過的樹在不遠處,顯得很小很低了。隔過黑色的樹杈,看見河,河邊大樹的根部,一群小孩簇在一起仰望著像一朵花,每張臉像一片花瓣。抬眼看到更大的天地。忽然發現遠遠浮動著白色的霧海(自己那時沒見過海),覆蓋著田野村莊。霧不厚,比樹低,到處瀰漫著,黑色的土地,黑色的河流。對面戲院灰色的瓦頂。那邊小鎮上的小房積木般排列著,賣花生米的小攤影影綽綽。往西看,迷迷茫茫的霧中不知是否流著黃浦江?他感到新奇。他看下面的世界,那是人們生活的世界。此刻,他暫時超脫了這個世界。(自己當時不懂「超脫」一詞,但確是這種神奇的感覺。)

    借一家出版社的會議室召開座談會,名稱叫「多學科綜合沙龍」。七八十人高談闊論。

    陳曉時左邊是郭策,右邊跟著冬平,一進來就有白露、蔣家軒、方一泓等好幾個人招手:來這兒坐。那兒一團人都是他的「嫡系」。一坐下立刻形成一股勢力,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感到他的到來。近的招呼寒暄,欠身握手,遠的招手點頭,笑笑致意。

    坐定,觀察。在座的有各種「家」:歷史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評論家,作家,都是中青年。他對身旁的冬平輕聲介紹著在場的一些人,感到對她負有一種引導的責任:各方的人都有,所以叫綜合沙龍。冬平點著頭,這些人,這些活動,她都很感興趣。

    隋耀國,著名的中年作家,他的小說像大興安嶺的勁風刮遍文壇。一個岩石般冷峻的額頭,使風流倜儻的他更添了男子漢的力度。他開始講話了,聲音渾厚,手左右平掃著,如立在山頂橫指平原。他講藝術家的勇氣:我以為,為什麼我們許多作品沒有長久生命?就是功利主義。過去是為政治服務,現在呢,我看還有功利主義,能不能得獎了,能不能被吹捧了,能不能掛什麼頭銜了。我們應該超脫些,我們應該對歷史負責,對真理負責。

    陳曉時笑了:「隋耀國,我插一句,我看,想超脫於功利是不可能的。」

    隋耀國目光一閃:「絕對不講一點功利,當然不實際。我自己寫小說也是要掙稿費的。但是……」

    「我的意思是:一切創作,最終的、主要的原因都在於功利。」

    隋耀國眨著眼,看著陳曉時。

    「你寫小說不為得獎,不為地位,不為金錢,那為的什麼?你可以說為了社會的反響和轟動,那不也是一種功利?——別急,你還會說,我不追求一時的轟動,我要追求不朽的藝術力量,不朽是什麼,不是一種長遠的功利嗎?為了你在後人中的光榮。沒有功利就沒有藝術,關鍵在對於功利的廣義理解。各種人側重的功利不一樣而已。」

    隋耀國仰身很有氣派地笑了。他提高了嗓音對陳曉時說道:「咱們用的範疇不一樣嘛,我是按人們通常狹隘的功利概念講的。」

    「通常的功利概念不僅狹隘,主要是虛偽。當我們那樣使用範疇時,本身說明我們沒有擺脫一種思想體系。」

    隋耀國不愧有大家風度,他哈哈的笑聲震動著胸腔:「好,就用你的功利範疇講話吧。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超脫那些短暫的、一時的、個人的功利,追求長久的、永恆的、人類的功利,這樣說行了吧?」

    陳曉時說:「我還得批判你。脫離個人的、現實的功利,並沒有人類的、永恆的功利。其實,並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著死後的不朽活著的。死後的光榮如果和現實的功利沒有一點聯繫,沒有任何人能為之獻身。」

    「那宗教的虔誠信徒呢?」隋耀國用一種玩笑的口氣詰問,表明他並不需很認真地辯論就能駁倒對方。

    「為了解救他個人的、現實的痛苦,為了他個人的、現實的精神滿足。」

    「像塞尚、梵高呢?他們的光榮完全是死後才得到的。對於他們,未來的光榮和現實的功利並無什麼聯繫。」

    「起碼在他們心理中有幻想的聯繫,如果毫無這幻想的聯繫也是不可能的。何況藝術搞到一定程度也和宗教差不多,追求精神的滿足和享受。」看到隋耀國這次稍有些反應不過來,陳曉時並不給對方再表現風度的機會,面對眾人講述自己的觀點:「我相信,在場的人,當然包括我自己,如果離開了個人的、現實的功利:金錢,物質,地位,性愛,光榮,權力,對世界的支配和影響,就必定沒有藝術創作和理論創作。你們承認嗎?恥於講功利是虛偽的,需要的是研究功利多層次的系統結構,包括個人與社會、現實與未來的關係。」

    冬平用英文速記著陳曉時的講話,朦朦朧朧浮出幻象,那是未來,陳曉時辦著一個大咨詢公司。她跟隨著他。他上了小轎車,她也跟著上了,他開始講述什麼,她在活頁夾上速記著,車窗外掠過嶄新的世界……白露也在記錄著,她看到冬平與陳曉時相挨的脊背,有種嫉妒感,真想坐到他們中間去。

    饒小男接過陳曉時的話來發揮了。這位理論新秀早就按捺不住了,堂堂皇皇一廳人沒講出什麼有份量的東西來。你們坐得太規矩了,你們的地位太平穩了,你們的思想太秩序了,這是一個「井井有條」的迂腐秩序。這個世界太保守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舊文化把一切都規範得周而密之,像高樓大廈的腳手架,大框架,小框架,綁成一體,什麼玩意兒。你們這麼深刻,那麼尖銳,不過在這些框架中跳來跳去,爬上爬下,有什麼用?拆幾根架木,添幾根架木,調動幾根架木,這個體系依然照舊。我的觀點是把這框架體系整個摧毀了,崩塌就崩塌,無序就無序,混亂就混亂,亂中求新生,廢墟中建新建築。我就是黑色的旋風,到處衝撞,我就是野馬,到處踐踏,如入無人之境,我就是憋不住,跳出來大放厥詞,你們可能不愛聽,我不管,我沒那麼全面,真理從來是片面的,中國的中庸之道才講全面,中庸之道是守舊之道,我點名點姓批判你們。隋耀國剛才那一派宏論,全是偽科學,陳曉時的批駁也太客氣,太客氣也是虛偽。真理是無情的,真理就是偏頗的。真理為了生存開拓,就要偏頗。什麼多學科綜合沙龍?我來聽了兩次,沒有幾個屁是帶響的。中國文人的客套在這兒應有盡有。他們——或者說包括你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主要載體,我的觀點就是兩個:文化觀上的徹底反傳統,藝術觀上的徹底反理性。今天我就打出這兩面旗幟,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你們的平庸就要造成我的旗手地位了。我真感到中國現在沒人,沒有鬥士,只有庸才。我今天在此吶喊,你們如果惱了,我蔑視你們,你們如果精神崩潰,我為時代感到幸運,你們如果穩如磐石,我就好比一頭撞在傳統文化的大石頭上了,回去貼一劑膏藥。我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一錢不值的秕糠,該全盤否定。我認為,在藝術上要徹底反理性。理性的侵入,哪怕是一絲一毫,也破壞藝術的純潔。我甚至認為,整個社會思潮、人格塑造上都該徹底反理性。天下什麼東西最巨大?莫非傳統。所以你們都不敢得罪傳統。以求傳統的寵愛和「表彰」,獲得自己的地位和名聲。

    從未有人如此囂張地講話,從未有人講過如此囂張的話,整個會議廳的空氣凝凍住了,一張張面孔和心理都休克了,微笑成了雕塑的複製品。

    陳曉時第一次感到一種有對手的興奮。他很溫和地笑了,自自然然開始講話,他知道自己的話一出來就解凍了氣氛:「因為最巨大的東西是傳統,所以反傳統往往最能嘩動世界,建立自己的地位和名聲,這起碼已被世界上一切學說史所證明。」

    饒小男正在咕咚咚喝水,在這尷尬的氣氛中,他應該喝水,這時抬起頭。陳曉時的話既是犀利的,又是不置褒貶的,他不知如何對答。

    「冬天的傳統是穿暖戴厚,這時如果你赤身裸體在街上走,你立刻會轟動全城。所以反傳統是出名的最好辦法,特別是在大家不太懂這個方法的地方。但是反傳統是否有價值,要看三點:一,你反的什麼傳統;二,你憑借什麼反;三,你反的方式。」他笑笑,看到了全場氣氛的緊張,「我讚賞饒小男的發言。關於反對中國傳統文化,我今天暫不講。現在,我先講講反理性問題。我的觀點可以概括為如下幾點。」

    這是篇簡扼但又不算太短的講話。一,現代西方哲學、文學中某些流派的反理性,是對古典哲學的高度理性的登峰造極的統治的反抗和反撥。忽略了感性的聲音,它終要講話的。二,然而,反理性的現代西方哲學家,他們本身依靠的武器仍是理性邏輯,而非夢囈和醉酒顛言,你饒小男也是這樣嘛。感性需要理性來論證自己的存在,這本身說明完全反理性是一句荒唐的空話。三,西方現代哲學反理性,實質上是反對以往的理性,反對其中所凝聚的整個傳統;中國現在有人提出反理性,其實也不過是反傳統的這個更大思潮背景的產物。四,反對一切理性,將使人失去人的質,人從來是自然人又是社會人。五,沒有理性,感性慾望是愚昧的,不得規範也不得實現的。六,現在中國需要的是磨礪新的理性武器,批判迂腐陳舊的理性。籠統提反理性,將延誤一個民族的覺醒。七,對於文藝家,最終能使自己感性的生命衝動在作品中暢流出來的,恰恰不是那些理性力量的貧弱者。因為那樣,他們實際上只會落入舊的理性的支配中。沒有批判現實的徹底的理性武器,人按自然的趨勢絕不是表現他的感性,而只是表現他受到的傳統理性影響。你們當作家會有體驗吧?你們這些年在創作中反對這種教條理論,反對那種公式框框,一點點掙扎出真正的藝術生命,靠什麼?是靠自發的感性,還是靠理性的覺醒?是靠後者嘛。八,……

    開始是對饒小男的批駁。

    漸漸轉入的、展開的就是對整個思想界的批判了。饒小男亂扔了一頓石頭,他對此略作教訓,然後在更大規模展開了同一方向的攻擊,槍炮取代了石頭。

    饒小男坐在那裡,臉色不好看,亂抽著煙。這道理太明白了:如果自己反對他,與他爭論,他不會氣惱,他正希望如此更激起反響;如果自己支持他,附和他,他會高興,表明他發現了真理;可現在,自己的行動是取代了他,涵蓋了他,奪去了他「猴子稱大王」的旗手地位,他就悻惱了。反傳統,看著是個很神聖的口號,實際上卻歸於如此平庸的功利動機。人這東西就是很滑稽可笑的。那麼,自己現在慷慨陳辭的動機在哪兒呢?為什麼有一種衝動和激情呢?表面看來是一種正義的戰鬥情緒,為什麼含著一種快感呢?眼前又浮現出兒時爬樹的情景,而且這次看清楚了,只是浮現出在樹上向下俯瞰的情景,並非爬樹的全過程。難道這種批判發言,還有平時咨詢時對人的剖析,都含著一種俯瞰的優越感?俯瞰只是優越感的象徵嗎?

    最後他宣佈,人生咨詢所將與幾個有關團體聯合舉辦兩次報告會:一,如何對待傳統文化;二,倫理道德問題探討。歡迎大家屆時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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