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六章
    因為要出國,黃公愚情致又興。東方藝術協會自然應該每天給他派車來,他讓夏平陪同著,滿北京地逛商店,準備出國物品。

    先要服裝。王府井百貨大樓,東安市場,西單商場,出國人員服務部,各大服裝店,都走遍了。我要出國,他笑呵呵地隔著櫃檯對年輕的女售貨員說明道。對方冷淡地瞟他一眼。他不在意。老人嘛,有涵養。左等右等,總算把衣服拿來了。他要的是西服。試一件不合適,試兩件還不行,要第三件,飛來了白眼。要第四件,自己早已囁嚅,售貨員也不再過來了。他惱了,心中罵了,可還是靠櫃檯等著。兩邊的人洶洶嚷嚷,左右湧動著,他東傾西歪地站不穩。噯,年輕人怎麼瞎擠?夏平站在後面護他,身單力薄也護不住。等夠了,擠夠了,冷臉看夠了,汗流夠了,擠出人群來,一無所獲。滿肚火,再去另一家。

    這西服就不考慮老人的身材,怎麼沒有一件合適的?

    買不著,做。大服裝店來不及,最少要等一個月。到小店,也滿騰騰。托人,總算行了。萬事靠人情,什麼世風?小不忍則亂大謀,放下原則性,搞點靈活性。簡陋擁擠的小門面內,裁縫拉開皮尺上上下下量他身體了,他挺起胸腹,老幹部的風度又來了。我這是準備出國,可能還要擔任代表團比較負責的職務吧,服裝要講究些,要不外國人看笑話,這可是個外交禮儀問題啊。

    一步順利步步順利。買箱子,要結實的,漂亮的,帶轱轆的,要拿得到國際上去。買襯衫,要多幾件,到了外國要天天換襯衫,一天不換就要讓外國人笑話的,要不同顏色、不同款式,要不,你換了也看不出來。買領帶,也要多幾條,要各種顏色,那是進口貨?一條二十多塊錢?這麼貴?貴,也買,要一條紅的,紅的人顯年輕。買電剃刀,要日本的,質量好,不出故障,出了國,鬍子要天天刮,保持嶄新的精神面貌。還要買點小禮品:檀香木折扇,蠟染桌布,剪紙,中國風景名勝的明信片,瓷的小佛像。到外國人家裡做客,要給主人送禮物的。這些東西不貴,但有民族色彩,據說西方人最喜歡。

    爸爸,你買得太多了,不是說準備少量小禮品就行了嗎?夏平說。

    你知道什麼,我在團裡的地位肯定比較顯著,到了外國,都來請我去做客,不夠應付怎麼辦?噯,夏平,你的服裝準備好了嗎?肯定要讓你陪我出國的。

    東西差不多齊全了,西服也做好了,高高興興在家裡一次次試穿。上衣筆挺,褲子筆挺。提起上衣的雙肩來抖一抖,再鬆手,沉沉地落在身上,直直地往下垂,更筆挺了。提起褲腰來,往上抻一抻,褲子唰唰地直線向下。人挺拔了吧?嶄新放光了吧?再把鬍子刮光,爸爸更顯年輕了吧?人們可能以為才五十多歲呢。

    夏平在身旁服侍著,幫他翻著領子,打著領帶。不用,我自己能打。他興致勃勃地要顯示自己的年輕敏捷。但還是讓女兒打了。女兒幫他打領帶,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有著當首長的舒服感,當家長的舒服感。這是兩種不同又極相似的感覺。還有一種小孩子被母親撫弄的舒服感。夏平的手纖細耐心,碰著他的脖頸,讓他感到無微不至照顧的舒適。

    你們看怎麼樣?他對著在客廳裡看電視的幾個兒女說道,把身子轉來轉去。還是西服漂亮吧?誰說西方文明不好?西方的科學技術就比中國發達得多。西方比中國富裕得多。小汽車舊了,漆皮擦破了,開到垃圾堆一扔,衣服、電器設備過時了,也一扔。哪像咱們,喝完酒,吃完罐頭,空瓶空罐,都要留著用,他一指窗台上一溜排放的幾個罐頭瓶——那裡裝著白糖、紅糖。咱們現在落後得多。你們看,爸爸買了電剃刀,問,有沒有備用刀片?沒有。那刀片磨禿了呢?磨禿了?在外國就把電剃刀扔了,再換一個。咱們這思想就跟不上現代文明。所以要出國參觀參觀,學習學習。外國很文明,有很多講究。吃飯時不能出聲。小華,像你那樣吃飯吧嘰吧嘰響可不行。你別瞪眼。知道不文明了,就改掉。還有,吃完飯不能剔牙。牙裡塞了東西怎麼辦?用手捂上嘴剔。爸爸,就你能剔牙,吃完飯能剔半個鐘頭。平平說。從今後我就養成習慣,不剔了。外國冷飲多,我用冷飲漱漱口就行了……

    「黃老,」協會的聯絡部主任雷彤林不知何時來了,甜乎乎地笑著,進了客廳。

    啊,有什麼事?

    「關於出國的事情,您不是一定要讓女兒陪同出國嗎?」

    是。這是我提的條件。

    「您講過,這是讓您出國的先決條件。和有關領導部門反映了,經過研究,這很難做到。另外,考慮到這次出國行程比較緊張,活動量也比較大,您身體可能很難頂下來……」

    所以我一定要讓夏平陪同。要不,我這次就不能去。

    「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他們經過反覆研究,為了照顧黃老您的健康,慎重起見,這次出國,決定暫不安排您去了,安排一位年紀輕些的同志去。等明年,外國代表團來中國回訪時,再安排您參加交流活動。」

    什麼?……

    要陪同父親出國,夏平自己也需作些準備。出國一定要裙子。女人在正式外交場合絕不能像她這樣穿褲子。於是,連買帶做,添了幾條裙子。要有點民族風格。平平等鼓動道,於是,做了兩件旗袍。上衣,毛衣,鞋襪,也都五顏六色逐一添置。該燙頭髮。平平說,春平說,姐妹們一起說,於是,她第一次去理髮館燙髮。她完全是不得已地、被動地做著這一切。披著波浪般的鬈發回來了,正好,旗袍也做好送來了,快試試。姐妹們一起攛掇著。她淡淡一笑,不願掃她們的興,聽憑她們七手八腳圍上來擺弄著給自己穿好了,妝扮好了。真漂亮,太漂亮了。姐妹們像一朵花開放一樣拍著手從自己身邊四散開,又拍著手圍著她轉著,觀覽著,驚歎著。快認不出你了,二姐。平平高興地嚷著。快,到鏡子前照照,你自己看看。

    有什麼看的,她還不知道自己?乾瘦,憔悴,身材單薄,再打扮也是那灰樣子。平平,你鬧什麼呀。她腳底下站不住,被硬推到穿衣鏡前。只是隨便的一瞥,但目光停住了。鏡子裡出現的不是自己。誰,這麼漂亮?很面熟又很面生。吃驚地直愣愣地盯視著。一片恍惚,猶如夢境。她認識,這是自己,是夏平,頭髮是剛燙的,旗袍是剛做的,後面站的是平平。

    是自己。她清醒了,平靜了,鏡面不再波光晃動了。穿著打扮能起這麼大作用,這是她第一次發現。這麼說,她還好看。當然,她也看出了自己的缺陷:臉色不好,人顯瘦。衣服是衣服,剝去衣服還是自己。

    二姐,你該練習練習出國訪問了。平平笑著說。

    這怎麼練習?

    就穿上這一身,我陪你去天壇公園,那兒每星期天都有個「英語世界」,你可以去那兒驗一驗你的英語水平。

    她拗不過平平。星期天上午,她又像被推著一樣跟平平來到天壇公園。

    封建皇帝祭天之處,自然規模巨大。佔地四千畝,是故宮的三倍。中國現存的最大壇廟建築。她們從西門進,筆直的大道,直通前面的祈年殿和圜丘壇——一千米遠處的綠蔭後殿亭掩映。大道兩旁古柏蒼蒼,濃蔭蔽天。兒童運動場陽光燦爛,土黃草青,滑梯,翹板,轉椅,鞦韆,孩子們笑鬧嬉戲著。含笑旁觀的是一對對幸福的家長。

    到了。平平說。

    幾株參天古柏布下幾畝濃蔭,蠕動著一大片喧嘈嘈的人群。越走近,嘈聲越大。最後,便被這嘈聲淹沒了。真是個英語世界。成百上千的人聚在這裡,別無他事,就是來說英語。有老年,有中年,青年最多,許多大學生。和你說,和他說,左右說,前後說,走著說,打著手勢說,翻著書說,風趣地說,認真地說,瀟灑地說,矜持地說,一圈一圈地說,兩個兩個地說,男的和男的說,女的和女的說,男的和女的說,女的和男的說,流暢地說,結巴地說,自信地說,怯懦地說,微笑含情地說,神情嚴謹地說,交換對手地說,固定對手地說。四面有不少圍觀的人,有人乾脆深入到圈裡,目不暇接地左顧右盼著。及至有人上前禮貌地用英語與之交談時,他們便臉一紅,連忙搖手。

    「你好。」一位戴著眼鏡的男青年上來熱情地對平平用英語說。

    「你好。」平平也連忙用英語回答(英語,是這個「世界」中的惟一語言)。因為嘈聲如潮,在這裡講話必須大聲。

    「你頭一次來嗎?」對方的英語很流利。

    「我來過。她是頭一次來,我姐姐。她要出國,我陪她來感受一下英語世界。」黃平平也用流利的英語回答。

    「您去哪個國家?」男青年轉向夏平,也許是夏平比較年長,也許是夏平穿戴漂亮,也許是她要出國,小伙子對她尊稱「您」。

    「噢,」夏平猝不及防,臉紅了,連忙用英語回答,「美國,加拿大。」

    「是攻碩士、博士嗎,自費還是公費?」

    「不,不,是陪我父親出國訪問。」

    「是什麼代表團?您英語講得很好。」

    「講得不好。我今天就是隨便看看。」夏平用英語窘促地答道,轉頭對平平用中文小聲道,「咱們走吧。」她已經出汗了。

    「好,對不起,再見。」年輕人禮貌地告別,又回頭看了平平一眼。

    「二姐,你怎麼了?」平平拉住夏平,「這就是讓你訓練一下嘛。」

    「我不行……」

    「什麼不行。你的英語不是挺棒嗎?比我棒多了。」

    「你們好,可以和你們交談嗎?」一個禮貌的、有些沙啞的聲音。英語。這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性,偏瘦,個子較高,穿著簡樸,一股子謙謹的知識分子氣。

    「請和她交談吧,她英語好。」平平用英語答道,同時,堅決地把夏平推到前面。

    「您好。」看見盛裝典雅的夏平,那個男人更顯侷促。他隨著平平的目光低頭看到了自己手中印有「環球出版社」字樣的筆記本,連忙用英語解釋道:「我是做編輯工作的,搞點筆譯。英語會話很差,大概很難和您對等交談。您若嫌我水平低,可以淘汰我,另換對手。」

    夏平一直被自己的窘促困擾著,一路上是因為自己的打扮引人注目而窘促,現在是為進入這樣的交際場合而窘促,眼下遇到一位比自己還窘促的人,倒稍稍放鬆了一些。她對這位忠厚老實的中年人頗有好感。「這裡都是水平對等的會話嗎?」她笑了笑,指著密匝匝的人群用英文問道。兩人的英語會話由此正式開始。

    「我發現是。人人都願意找比自己更強一些的人交談,可人人又都不願意與比自己差的人交談,所以談來談去,最後總是水平差不多的人在一起談。這就是英語世界裡的對等結合律。」

    「對等結合律,你發現的定理?」夏平問。自己倒是適合與這位中年男性交談,沒壓力,這也是相互對等吧?

    「這種結合律,社會生活中到處可見。最典型的就是結婚找對象。」

    「結婚找對象?」

    「都想找更好的,都不願找更差的,可結合是兩廂情願的事情,所以找來找去,最後總是對等的結合。」

    「對等的衡量標準是什麼呢?」夏平微笑著問道。她用認真的好奇來掩飾這個話題引起的不自然。

    「衡量標準有多方面:年齡,相貌,身體,經濟狀況,政治地位,家庭,文化程度,思想,性格,才能,風度,總之是綜合的,又常常是模糊的。」

    「我看不一定,有很多婚姻並不對等。」平平忍不住插話道,她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是,那是有各種原因的。有的,原來是對等的,或者表面對等,經過一段演變,又不對等了。」

    「不對等了怎麼辦?」平平有意克制住自己,夏平只好又接了過來。

    「不對等,總會產生婚姻的不穩定狀態。有的不對等,可以因為感情原因、道德原因、子女問題予以忽略,彌補雙方間的裂痕。有的不對等,則是難以維持下去的。我的英語說得不好,不知表達清了沒有?」

    「表達清了。什麼樣的不對等是難以維持下去的呢?」

    對方有些難言地停頓了一下:「比如,雙方文化程度相差太大,思想感情不合,毫無共同語言。」

    「那您的家庭想必是對等的?」平平調皮地插進話來。

    「我?……咱們不談這個吧。」

    姐妹倆離開了「英語世界」,一路上還餘興未已。二姐,你今天的表演成功極了,又大方又流暢。這怎麼叫表演啊?夏平笑了,目光恍惚地凝視著眼前。二姐,你又想什麼呢?我在想剛才的英語世界呢,挺有意思的,人與人之間特別親切。那你下星期天還可以來。看有沒有時間吧。那位編輯挺神的,一說話臉就紅,不知道他叫什麼。他的名字?我後來問他了。他叫什麼?

    羊士奇。

    黃公愚氣得兩眼發直,兩腿發抖,被夏平扶著慢慢在沙發上坐下。爸爸,您想開點。春平、夏平給他捶著背勸說著。好一會兒,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僵直的脊背鬆下來,眼珠會轉動了。他的手顫抖著抬起來:把電視關掉。這進口電視關了它。從今後不看它了。中國人不稀罕洋貨。

    電視關了,屋裡清靜了些。他喘著,夏平端來了水,他下巴抖抖地喝了幾口,水流濕了衣服。過了好一會兒,他清醒了一些,眼前也清晰了一些,他先看見了夏平,披著新燙的頭髮。

    咱們不去了,夏平。再讓爸爸去,爸爸也不去了。出國有多大意思?毛主席就從來不出國,都是全世界各國首腦來中國拜見他,這才是大國領袖。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氣派。唐朝哪個皇帝去國外訪問過?中國,中國,就是中央之國。我有那時間去美國跑,不如在家裡研究點學問。夏平,你也不用燙頭髮穿高跟鞋了,活受罪,還是穿平底鞋舒服。平平——他又看見平平了,你也不用辛苦了,家還是交給夏平管吧,夏平有經驗。夏平,還是你替爸爸管這個家,爸爸把大權都交給你了。

    嗯。夏平點點頭。這些年來,她第一次對接受這個任務有了一絲不情願。她感到了心中這一絲不情願。為什麼,有了什麼變化?「英語世界」黑壓壓的人群又在眼前蠕動起來。

    平平,你這兩天把賬目結一下,還都交給夏平吧。

    噯。平平答道。如卸了重擔一般,她一下輕鬆了許多。又可以騎著自行車滿北京跑了。

    黃公愚還要繼續發號施令,這樣才能順一順自己的氣。他又看見雷彤林了。其實,年輕人剛才也一直手忙腳亂地照顧他。

    彤林,你能理解我講話的精神嗎?我們中國人是最有骨氣、最有尊嚴的。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看著外國眼熱。美國有什麼看頭?才二百年歷史。我們有兩千多年統一的歷史。有四千多年的文明史。你看唐朝,中國有多麼發達富裕?那時的建築多麼輝煌。絲綢瓷器簡直是琳琅滿天下。那時美國人幹什麼呢?說不定還在森林裡披獸皮呢。火藥、指南針、造紙、印刷術,中國的四大發明。沒有這四大發明,他們哪兒來的登月火箭?——全世界一片黑暗。中華民族剛健有為,崇德利用。誰有我們偉大?我們「臨大節而不可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貴而不驕,勝而不悖,賢而能下,剛而能忍」。誰有我們品格高尚?我們不過是「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而已。

    我剛才講的那些話能聽懂嗎?那都是曾子、孟子、諸葛亮、老子,我們這些老先人的訓導。中國古文化淵博得很。隨便拿出點來就能淹了他們。「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中國是仁義之國。

    協會裡今天幹什麼呢?開會。開什麼會?全體會。不行,我要去會上講講。給大家講講國際、國內形勢。黃公愚說著就往起站。

    爸爸,您身體不行。夏平連忙勸阻。雷彤林也跟著勸說:黃老,您有什麼指示,我幫您去傳達吧。

    不行,你傳達不了,我要當面和同志們講。頂頂重要的講話。

    說走就一定走,誰勸也不行。小轎車就在院門口,上了車就開。幾條馬路一穿,幾個紅綠燈一過,嗚嗚嗚一陣急馳,就到了協會。雷彤林千小心萬小心地攙扶著,顫顫巍巍跨過朱紅大門的高門坎,進了大院。原是清朝一個王府,裡外幾個院,現在成了東方藝術協會。朝南的正房佈置成會議室,聽見裡面議論紛紛。嘎吱一聲,他推門而進,煙霧瀰漫中轉圈圍坐的六七十號人都吃驚地抬起眼。

    黃老,您怎麼來了?協會副主席魏炎正在主持會議,忙站起來迎候。

    你們不是討論形勢嗎?我有些話要對大家談談。

    您有話要談?啊,那……您就先談吧。

    我們現在講開放,越開放越要加強民族自尊心。不要以為西方什麼都好。中國好東西有的是。中國有文化,他們沒文化。美國人自己也承認他們有科技沒文化。中國,就拿烹調來說,那就凝聚著悠久的文化。色形味香,成龍配套,典雅多姿。要美術有美術,色彩配得多好,要造型有造型,那雕花你們見過沒有?要詩意有詩意,要音樂有音樂,那一道道菜上來,就像一首交響樂,起承轉合,葷素交替,有序曲,有高潮,有尾聲,和諧得很。他們的烹調何其單調,何其貧乏。牛肉燒熟了灑點鹽而已。簡直是文化白丁做的飯。《資治通鑒》講「明鑒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古代的歷史可以用來指導今天。我們有多少古代歷史?多得很。多得用不完。他們有多少?微乎其微,可憐得很。我們現在不該比他們更聰明,更強盛?西方軍事家現在才研究《孫子兵法》,還不知道他們研究得懂不?日本人——昨天《參考消息》一條報道——現在研究《三國》,指導企業管理,這說明什麼?財富都在中國。我們眼睛要盯著自己的國寶。啊,不要花了眼往別人那兒看。……

    「是你?」她驚呆了。

    「是我。」他凝視著她。

    冬平萬萬沒想到他會來。星期天家裡亂糟糟的,令人心煩如麻。她只能獨自躲在房間裡,懶散地翻著書。她又無意地打開了《小島》。有人找你。夏平過來告訴她。誰呀?我懶得見。一個男的,他認識你。夏平有點意味地一笑。男的我更不想見了,就說我不在。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然而來客卻跟著出現在門口。她坐了起來。

    幾秒鐘的定格過去了。夏平也退出了。兩個人該說點什麼了。「進來,請坐吧。」她下意識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笑了笑。竟是極平常的客套話。

    他——陳曉時,她少女時愛過的第一個人,進來了。他顯得比十年前更好看了——三十歲的男人常常比二十歲時好看,奇怪。那時,他是個插隊生,邊幅不修,穿一條皺巴巴的褲子,一雙舊球鞋,總是熱烈慷慨地談思想。現在成熟了,還有文質彬彬的學生氣,但臉廓的線條有力一些了,眉毛濃黑,眼睛深沉,的確良襯衣袖子挽到手腕上,既瀟灑又質樸。

    「我坐得離你遠點呢,還是近點?」陳曉時左右看了看,笑著問道。

    「願意坐哪兒就坐哪兒吧。」冬平也笑了,她沒想到重逢會這樣輕鬆。

    「那我當然坐得離你近點。」陳曉時在冬平床上面對著她隨便坐下。冬平略往後讓了讓,他往後一靠,把胳膊肘放在身後的床檔上。兩人之間立刻形成了一個極親近融洽的格局。陳曉時坦率地凝視著她。冬平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

    陳曉時突然止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冬平抬起眼看著他問。

    「笑我寫的小說呢。」陳曉時一指冬平手中翻開的《小島》。

    「有什麼可笑的?」

    「笑我矯情——我想起我寫的作者題記了。」

    冬平又把她早已能背誦的作者題記掃了一眼:

    哲人啟示:一個男人不應該時隔多年後再去重見自己年輕時愛過的姑娘。失望會打碎你全部美好的記憶,而給你帶來極不愉快甚至嫌惡的印象。

    我卻要在「小島」中尋覓她……

    「為什麼?」她垂下眼問。

    「坦率說吧,我現在還來尋覓你,恰恰是因為覺得我不會失望。」陳曉時說著又笑起來,「可我偏偏寫了那樣一段題記,真有些矯情。」

    冬平笑了:「這啟示對嗎?」

    「一般是對的。我不止一次體驗過那種失望。」

    「……你年輕時愛過不止一個姑娘?」

    「是。」他停頓了一下,「在你之後。」

    「你真坦率。」

    「我現在最受不了的是虛偽,包括自己的。」

    「你從來很坦率的。」冬平溫柔地說,含著十年前的友情。

    「幾千年的禮義傳統,造成中國因襲的國民性就是虛偽矯情的,誰也不能完全擺脫它的影響。」

    「那你現在為什麼沒有失望?」冬平問。

    「因為你還年輕,漂亮。」

    冬平笑了:「你真有意思。」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熱情寫這篇小說嗎?」陳曉時指著《小島》。

    冬平搖了搖頭。

    「因為愛情,因為我一直還愛著你。」

    冬平不語。

    「為什麼我還愛著你,你知道嗎?」

    冬平微微搖了搖頭。

    「有一個原因,就是十年前是你拒絕了我,而不是我拒絕了你。」

    冬平習慣不了這種談話風格,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如果今天見到你以後再寫這篇小說,大概就寫不出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你現在愛我了,你承認嗎?所以,我對你的感情就平息多了。」

    「你這心理學家壞透了。」

    「我不是壞,是對虛偽矯情厭惡透了。你看看這本刊物上封二的題詞。」冬平將刊物翻到封二,上面是幾位作家的親筆題詞。有的瀟灑,有的拙樸,有的蒼勁,有的清秀。「什麼『我謳歌生活,生活沒有歌是寂寞的』,什麼『淨化讀者的靈魂,先淨化自己的靈魂』,裝腔作勢,我看了肉麻。」

    「你不會也題一句?」

    「我要題,就這樣一句:沒有比作家的虛偽矯情更讓人厭惡的。」

    冬平看著他,笑了:「你愛人、孩子也都在北京嗎?」

    「你這問法真聰明。」

    冬平臉一紅:「怎麼聰明了?」

    「你自己知道。你本來是想問:你現在有愛人嗎?」

    冬平臉更紅了,眨著眼低頭微笑。

    陳曉時看著她:「你真可愛。」

    冬平沒有言語。

    「好,說說我的簡況。我有妻子,她在北京,是報社編輯。對我很好。一個孩子,很可愛。」

    冬平不自然地笑笑:「啊……那你挺好的……」

    陳曉時誠懇地說:「我不想利用你現在的軟弱,你還是驕傲點好。人容易輕視輕易得到的東西。」

    「你是在給我做人生咨詢吧?」

    「我就是在對你咨詢。冬平,告訴你,我已經開辦了中國第一家人生咨詢所。」

    「我聽說了。」

    「有時間,你可以和夏平一起去看看我的咨詢所。」夏平是他中學時的同學。

    「先給我二姐咨詢一下吧,我們找她一起聊聊好嗎?」

    「好的。」

    「你對我還有什麼咨詢?」冬平站起來,準備走。

    「詳細的慢慢再說,眼下第一條……」

    冬平站住,聽著。陳曉時臉上的笑也收住了。過了幾秒鐘,他走過來,親熱地一拉她的胳膊肘:「走吧,你很聰明,可你又最傻。」

    他講演完了。我們一定要反對崇洋媚外。他演講完了。外國沒什麼了不起。他講演完了。我們中國地大物博,文化悠久,要挺起胸當中國人。我們要建設第二個中唐盛世,讓他們四面八方來朝拜我們。他講演完了。

    他顫顫巍巍的,在雷彤林攙扶下邁出會議室大門——古建築的條條高門坎。除了魏炎陪他走到院裡,並沒有別人送他,也沒有人為他的講話鼓掌。他們都被自己的講話震撼了,所以都不知所措了。你們該受受震撼了,要不,糊糊塗塗不清醒。

    他講演完了。他上了車,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雷彤林在一旁說著什麼,可他什麼都沒聽見。他講演完了?一條條馬路撲面而來,左一拐,右一拐,左右掠過著數不清的車和人,數不清的建築,它們太快了,都失了原形,變成一條條飛箭般向後掠動的直線,讓人眼花繚亂。他講演完了?

    車怎麼停了?自己怎麼又進了一個院子?夏平怎麼迎出來了?是到家了。可他的講演還沒完。

    雷彤林走了?夏平,夏平。你去哪兒了,你怎麼也走了?做飯?吃飯有什麼要緊。你們都過來。客廳裡沒有一個人,像春天的田野,升起裊裊繚繚的空氣,桌子,椅子,沙發,茶几,暖壺,掛歷上漂亮的女演員,都一併在眼前晃動起來,空中劃滿大大小小的圓圈。他身子飄起來,奇異的感覺,進入大徹大悟的境界了?他睜大眼,面前是人山人海。千萬隻手在揮動。他們在聽他講話。

    同志們,我的話你們聽得清嗎?中國古時候有句成語,叫「點石成金」,還有一個成語,叫「漸入佳境」,這個懂嗎?不懂?要懂。好好去領會。還有一個,叫「多難興邦」。這個好懂了吧?還有一個更重要,「堤潰蟻穴」。你們懂嗎?「百尋之寶,焚於分寸之飆;千丈之陂,潰於一蟻之穴」。我們要「鶴立雞群」。明白嗎?這又是一個成語。中國文化悠久,光成語就能把美國淹了。他們翻譯得過來嗎?他們翻譯不了,電子計算機也不行。「風燭殘年」,這個成語我們不要,送給他們。我們要「安如泰山」,「老當益壯」。詩經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宋人講,「不可自暴、自棄、自屈」,三國諸葛孔明講,「志當存高遠」。懂嗎?有誰比我們偉大?你們安靜點,我的話還沒講完。……

    爸爸,您怎麼了?夏平聞聲趕來,看著他,驚恐萬狀。

    他僵直地立著,兩眼呆呆地看著遠處,嘴巴還不停地囁嚅著,夏平一扶他,便慢慢癱倒在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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