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元傑和魏德華趕到東關村村口時,發現東關村的這條惟一的大路上,黑壓壓的人群已經把路口全部堵死。
即使是站在人群最後面的那些人,情緒也一樣慷慨激昂。村子裡整個一片搶地呼天的吶喊聲,情緒之高昂,聲勢之威烈,令人驚心動魄。
魏德華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騷動不安。群情鼎沸的人群,對史元傑說,「局長,要是咱倆都進去了,7點以前肯定別再想出來。」
「車都開到這兒了,還能不進去?萬一要是什麼人命關天的事情,你我誰負得起這個責任?」史元傑厲聲說道,「找個地方把車停下來,馬上進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魏德華一邊倒車,一邊說,「局長我的意思是你就不用進去了,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先進去看一看。要不人家一見你局長都來了,小事也會變成大事。如果事情不大,由我一個人處理得了。如果事情很大,我就給你打電話……」
「好了好了,不都是廢話麼。」史元傑不以為然地說,「你就不看看這陣勢,能是個小事情嗎。先進去看看,如果真鬧大了,那也只能是我留下來。快,下車。」
史元傑和魏德華兩個人都是便衣,等到他們走近人群時,並沒有什麼人特意注意到他們。
等走到人群跟前時,才漸漸聽清了人們喊叫的內容。
「……有本事把我們全都打死!」
「……活人放不過,死人也放不過呀!」
「……惡霸!惡霸!」
「欺負了活人,還要欺負死人!日本鬼子也沒你們這麼黑……」
找了兩個年紀大點的問了問情況,才知道是東關村今天有兩家出殯,因為出殯路線引起了糾紛。一家是外號叫「獨眼龍」的給他的活了89歲的父親送葬,一家是一個普通村民給他的剛剛20出頭的兒子送葬。「獨眼龍」其實並不是本村村民,前幾年刑滿釋放後,才移居到東關村。
獨眼龍的情況魏德華和史元傑都略知一二,他真名叫胡大高,先後曾兩次入獄。他的父親是個遠近聞名的偷竊大王,把他的3個兒子幾乎都培養成了功夫高強的「神偷」。胡大高從小就在父親「嚴厲」的指導培訓下,「苦練」夾火炭,夾肥皂,夾刀片等掏包基本功。
好景不長,父親和兩個哥哥先後入獄,都被判了重刑。胡大高看著父親、哥哥和自己的下場,悟出了靠偷竊永遠也不能出人頭地的人世規則,他決不能再像父親和哥哥那樣去作永不見天日的地下「老鼠」,若要有頭有臉地活在世上,就得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情。
胡大高二次入獄後,有幸得到了龔躍進的賞識。出獄後,沒有多久便當上了龔躍進的村委會委員,成了遠近聞名的四大天王之一。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負責這一帶建築工地的「治安」工作,其實也就是借此收繳他的「勢力範圍」內建築工程的「治安費」、「保護費」、「人身安全費」等等「安全基金」。同時還組織了一個龐大的運輸車隊,強行壟斷了這些建築工程所有的材料供應。附近的工程隊和建築隊,不論姓公姓私,不僅都乖乖地服從,而且都在暗中給他定期進貢大筆的人民幣,否則根本無法在這一帶立足。
據初步瞭解,胡大高的治安隊有20多個成員,胡大高本人有4個貼身保鏢。他們不僅有以民兵名義持有的各種槍支,而且還有大哥大、對講機、BP機、登山鞋、213北京吉普、桑塔納等各種先進裝備。他的手下在龔躍進的支持下,全都發工資,發服裝,吃集體食堂,被當地人稱之為「第二公安局」,而胡大高本人,也就成了「第二公安局局長」。
他的父親出獄後,在胡大高這個大「孝子」的精心安排下,住進了附近的一個豪華宅院,洗手不再幹那種暗中偷竊的勾當,靠著兒子明火執仗得來的財勢,安安穩穩地過上了頤養天年的舒心日子。去年因患腦溢血,全身癱瘓,胡大高精心療養服侍了一年多,終於在前不久病故。可能是一種變態心理,認為自己的父親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始終也沒活得像個人樣。於是就想讓父親在死後好好露一次臉,借此顯示一下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威風和氣派。
為安葬父親,胡大高一共動用了32輛三輪摩托開道,8輛彩車運送冥車冥馬冥府冥物,撒紙錢舉紙幡的人足有50多個,抬棺材的人竟然用了108位!俗稱108抬的大轎棺!鼓樂班子用了12個,還有洋鼓洋號,七色彩旗,雇來送葬和真正送葬的人加起來有數百人之多。整個送葬的車輛和隊伍,首尾相繼將會有數里之遙!如果這個龐大的送葬隊伍此時走到街上,將會給市裡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帶來極大的影響,不管是在什麼樣的路口,至少也會堵上你一兩個小時。加上圍觀的群眾和一些好事之徒,說不定延誤的時間會更長,造成的騷亂會更大。
但也許這正是胡大高所希望的,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想造成這樣的影響和氣氛。
可能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正好東關村還有一家人也是在這一天舉行葬禮。這是一戶劉姓人家,就只一個獨子,因為訂婚急需一筆彩禮,在工地上給人打工,連著加了幾個連續24小時不休息的長班。由於勞累過度,一不小心從7層樓高的一個腳手架上摔了下來,還算命大,被橫在3樓的一個鋼管擋了一下,造成一起脊椎斷裂,右腿和右胳膊粉碎性骨折惡性事故。據在場的人說,如果搶救及時,這個劉家的兒子肯定送不了命。當時見有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後,立刻有人報告給了在場的工頭,工頭見摔成了那個樣子,借口不能亂動傷者,不讓人靠前營救,然後給「獨眼龍」胡大高打電話,讓他來看看應該怎麼辦。胡大高來了一看,發現這個打工的傷勢嚴重,就算花上10萬8萬治得活過來,不是高位截癱,也是終身殘疾。於是心領神會,有意沒叫救護車來,卻讓自己的幾個心腹前去抬人。就這麼連等帶拖,磨磨蹭蹭3個多小時後抬到醫院時,人早已嚥氣,連手腳都冰涼了。事後劉家人也鬧了一場,無奈胡大高人多勢眾,不僅沒給一分錢,而且還在這家兒子的工錢裡扣了200元,說是誤工費和驚嚇費,說死者是「不小心和不守規矩」。最終競說看在一個村的面子上總共給了3000元算了事,若要是外地的民工,一分錢也別想再得到。
一家人肝腸寸斷,但想想也只有忍氣吞聲,苟且偷安。沒想到了殯葬的這一天,不是冤家不碰頭,正好又碰上了胡大高也在同一天埋他的父親。其實幾天前他們就知道了這件事,但因為日期在此之前已定,親戚朋友也都發去了通知,已經無法再行更改。
這是在東關村村委會決定賣出全部耕地後,村民們的首次殯葬行為。這一帶都是土葬,以前都是各家葬在各家的地裡。再後來由村委會統籌安排,殯葬地點集中在統一安葬地點。然而今天劉家準備往外抬棺材時,卻突然接到村委會通知,從今天起,不再允許土葬,一律實行火葬。因為這裡的土地將要悉數賣掉,村民己無權再在村裡的土地上安葬親人。然而與劉家同時進行殯葬的胡家,仍然照樣施行土葬,而且埋葬的地方是這一帶最顯眼的一個去處,劉家氣不過去找村長龔躍進,龔躍進沒出面,卻讓一個副主任告訴劉家的人說,這是區政府的統一規定,也是上面的精神,從今而後所有的人一律不再實行土葬。問到胡家為什麼能土葬時,答覆說,那地是人家買下的,人家買下的地,人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村委會不能干涉人家。劉家說,既然他家能買,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買?那位副主任一句話就把劉家給戧了回去,你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買得起嗎?你知道那塊地值多少錢?一平米三萬塊,不多不少30平米,想買你就拿錢來!
就在殯葬這天,胡家人再次做出了愈發令人髮指的事情,他們竟以他們擬定的殯葬路線不能讓野鬼闖撞為由,阻止劉家的殯葬隊伍不能在村裡的大街上先行通過,只能等他們的殯葬隊伍過去後,劉家才能舉行葬禮。胡家的人多車多禮儀多,眼看著都下午了,葬禮還遙遙無期。劉家人越想越氣,越想越悲,一家人哭的昏天黑地,死去活來,直哭的全村的人都跟著掉眼淚。村民們本來這些天就為買地的事窩著一肚子火,再看著眼前這一樁樁橫行霸道。倚財仗勢的惡行,終於在這件事上讓全村人的憤怒像火山一樣爆發了。足有上千村民在兒個復轉軍人和老人的帶領下,手拿鋤頭、鐵鍬、鐮刀、斧頭、老式火銑和火槍,浩浩蕩蕩地擋在了村口,一不准胡家的殯葬隊伍通過,二不准胡家的人埋在東關村的地裡。村民們說了,胡家人根本就不是東關村的人!不是東關村的人,還要在東關村為非作歹,違法亂紀,這都是誰給他的勢力!
上千的老百姓堵在村口,還有附近成千上萬聞訊而來的觀望者,一時間讓東關村成了人的海洋。真個是眾志成城,一呼百應,眼見的人越聚越多,情緒越來越激越。胡大高的手下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人,兩軍對壘,誰也不讓誰。鬧到後來,村民們說了,你們今天要不說個一二三,還想像以前那樣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除非你們把我們一個個都打死了,再踩在我們的屍體上把你們的棺材抬過去!
胡大高大概是沒想到村裡的老百姓會鬧的這麼厲害,以至會鬧到這份上。人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百姓一個個的都不要命了,你再橫又能橫到哪裡去?再說今天胡大高是在事頭上,大操大辦,無非是要個體體面面,排排場場。有頭有臉,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請了不少,自然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僵持的時間便越來越長。好在這一帶的風俗,紅白喜事請來的客人,上了禮,吃過飯,再走走過程,即可告辭離開。尤其是今天來的客人,大多數也都只是仰人鼻息,敷衍了事,不得已而為之之人。一見有人鬧事,除了那些想看看熱鬧的,稍稍有點頭腦的,早已溜之大吉,紛紛離開。
等到這時,胡大高眼見的時間越來越晚,滿座的達官顯宦、親朋好友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來的也都顯得灰灰溜溜,垂頭喪氣。越想越覺得忍不下這口氣,於是打了幾個電話,又一下子叫來了幾百個民工和打手,他們對這些人說了,如果能把村口的這些人趕走,讓靈車順順當當地通過,讓死去的老父人士為安,他今天就是傾家蕩產,也絕不會虧待弟兄們。除了吃飽喝足,每人發給200元,是民工的一律再放假3天。
於是事情便越鬧越大,局面也越來越嚴峻。喊聲、罵聲、哭聲、助威聲,亂成一片。整個村裡沸反盈天,灰塵瀰漫,猶如天崩地塌了一般……
※※※史元傑和魏德華問明了情況,想也沒想就趕緊往裡面走。
誰是誰非先放在一邊,但這場一觸即發的惡性毆鬥必須立即制止。
兩個人因為穿的都是便衣,也沒幾個人認得他們,內衣幾乎都被汗濕透了,才好不容易擠了進去。
等擠到裡面時,漸漸才有人認出了他們,等到後來終於有人喊了一聲:
「市公安局來人了!史局長和魏隊長都來了!」
於是人們在一陣喧嚷聲中,很快便讓出一條路來。
讓史元傑吃驚的是,擋住靈車去路的最前面的幾十個村民,同站在他們面前那些荷槍實彈的治安隊相比,手無寸鐵,清一色地全都光著膀子,有的甚至只穿著一個褲衩!倒是他們後面的那些數以千計的村民們,手裡才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和武器。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們絕不會先動手,除非你們先把我們一個個都收拾了,大傢伙才會跟你們拚命!
尤其是讓史元傑沒想到的是,在面對著老百姓的那群人裡,竟然還站著兩個穿警服的公安!他覺得有些面熟,想了想沒能認出來。會不會是鎮派出所的呢?他們狐假虎威地站在老百姓面前究竟想幹什麼?究竟接受的是誰的旨意?
在人們的一陣議論聲過後,現場頓時變得一片死寂。
對峙的雙方,也都眼巴巴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其實也都是在猜測著兩個人的來意和立場。
史元傑默默地看了看眼前的這些人。老百姓的這一面,不用說,該來的都來了,領頭的,出主意的,都會站在最前面。而另一面,看看那一個個茫然無措的表情,也不用說,真正當家主事拿主意的,眼前一個也不會有。
史元傑正想著該怎麼說,身旁的魏德華開始發話了。
「大家都聽著!我叫魏德華,是市局刑警隊隊長。今天一塊兒來這兒的,還有咱們市局史局長!」魏德華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看看有什麼反應,但所有在場的人都木然地站在那裡,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興奮或者激動的表情。「我們來這兒,本來是想瞭解別的情況的,卻沒想到會出了這樣的事情!現在,我建議,你們雙方都各往後退30米,然後你們各把各的主事的叫過來……」
「我們不相信你們!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村民裡突然有人這麼喊了一聲,緊接著便響起了一片同樣的呼屍:
「……你們公安局有幾個好人!」
「……要說就正大光明地說,為什麼要讓我們後退30米!」
「……你們說你們不是為這事來的,那又是為什麼來的?」
「看看那兒個戴大簷帽的都在哪兒站著,就知道你們是為什麼來的!」
「讓他們倆說,到底是因為什麼來的!」
※※※看著眼前這氣勢洶洶的場面,史元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讓群眾相信你服從你,惟一的辦法,只能亮明你的態度,表明你的立場,讓群眾明白你是公正的。於是他不等魏德華再說什麼,便大聲地喊道:
「鄉親們!鄉親們!」
史元傑剛剛喊了這麼一句,人群中的嚷嚷聲立刻便平息了下來。
「我跟魏德華隊長來這兒,確確實實是為瞭解別的事情來的!」史元傑繼續大聲地說道,「為了什麼事情呢?我們現在可以告訴大家,其實就是有關你們東關村買賣土地的問題!這件事引起的糾紛很大,並且已經引發了幾起惡性案件。我們市局對此非常關注,上級有關部門也一樣非常關注。今天下午,魏德華隊長已經同地區和市土地局進行了聯繫,他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震驚,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說到這裡,我想大家也就應該感到放心了,因為截止到目前,國家土地部門根本就沒有收到過任何這方面的報告和批示!動用這樣大面積的耕地,必須通過省一級部門的批示和同意!否則,任何人都無權買賣和使用它!不要說800畝,1800畝了,即使是一分一畝,隨便動用它,也一樣是違法犯法的!所以我們市公安局的態度也一樣非常明確,誰要是敢非法買賣土地,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後果,都將由誰來承擔……」
講到這裡,史元傑已經無法再講下去了。四周的歡呼聲,鼓掌聲,叫好聲,像海嘯一樣驚天動地般地覆蓋了過來,他的聲音頃刻間便被徹底地淹沒了。
甚至在同村民們對峙的隊伍裡,竟也有人在歡呼雀躍,鼓掌叫好。
※※※餘下來的事情自然就好辦多了,村民們幾乎沒怎麼商量便立刻後退了30米,而且很快便派出了兩個代表過來,並提出了村民們的條件和要求。
村民們的要求和條件在史元傑和魏德華看來,還是知情達理,寬宏大量的,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和苛刻的條件。只要老百姓的命根子土地還在,別的好像都可以忍讓,都可以置之度外。聽之任之了。
即使是其中的最嚴厲的一些條件,也一樣是合情合理的:
「要火葬,兩家都火葬,不能一家土葬一家火葬。」
「村裡的土地不能隨意買賣,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別說一平米一萬塊,就是把黃金在地裡鋪滿了,寸土寸金,也絕不買賣。」
「村裡的路,是公共的路,大伙的路;不分貧窮,不分貴賤,紅白喜事,得分個先來後到;先完事的先走,後完事的後走。這是老規矩。祖祖輩輩多少年了,哪朝哪代哪年哪月有過這麼霸道的事情?」
但在胡家這一方,可就沒這麼好辦了。
首先是好久好久就沒人主動來搭話。魏德華問了好多遍,讓他們主事的過來,但他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人上前來答茬。
史元傑明白,真正主事的不在,所以就沒人能作得了主。之所以沒人上前來,無非是還沒有接到主子的指示,一旦聯繫上了,主子還得向主子的主子請示,說不定主子的主子還得向更上一層的主子請示。因此一時半會的還不會有什麼人來說什麼,而一旦有人來說什麼了,那也就表明他們已經想好了對策。
幾乎快20分鐘過去後,才有一個急急慌慌的帶著幾個人跑了過來。
「史局長,魏隊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我們胡經理說了,人馬上就過來,馬上就過來。胡經理還說,他今天正在事窩裡,沒想到你們會來,真的非常抱歉。胡經理的意思,看你們能不能先到家裡坐一坐。時間反正也不早了,是不是先吃點喝點?」
「……胡經理?哪個胡經理?」魏德華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問道。
「噢,噢!胡經理呀?胡經理就是我們的胡隊長……」
「什麼胡隊長?」魏德華依舊是明知故問。
「就是咱們東關村治安隊的胡隊長呀。」來人見史元傑和魏德華都拉著臉,趕忙陪著笑臉說:「胡大高,胡大高。」
「既然是胡大高,也不看看已經什麼時候了,還讓我們去他家裡幹什麼?是不是他家今天不想埋人了?」魏德華的話茬越來越硬。
「就是就是,他也正著急呢。他就過來,馬上就過來。」
「你叫什麼?」魏德華用一種審視的眼光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
「……我?」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我叫范小四。模範的范,大小的小,一二三四的四。」范小四顯得格外謙恭地回答。
「噢,你就是范小四呀。」魏德華一副知根知底的口氣。「東關村的治安副隊長是不是就是你?」
「是,是,臨時掛個名,湊湊數。」
魏德華對范小四的來歷也確實非常清楚。范小四是這一帶僅次於胡大高的二號人物,被人稱之為「第二公安局副局長」。他曾因搶劫罪兩次被判刑入獄,出獄後落戶於東關村。年齡30多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綽號為「混天龍」,以敢打敢拚不怕死不要命而名揚鄉里。此人劣跡斑斑,是市局近期主要監控對像之一。
讓魏德華感到意外的是,眼前的這個范小四跟自己想像中的那個范小四竟然完全不一樣。眼前的這個范小四彬彬有禮,面善而恭順。尤其是人長得白白淨淨,一表非凡,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曾是個被判重刑的蒙面大盜。
不過魏德華心裡清楚,這只是范小四在他們面前的另一種表現或者僅僅只是一種假象。如果他面對的不是市公安局局長和副局長的話,天知道他會露出一副什麼樣的面目來!否則又怎麼會成了僅次於胡大高的二號人物,又怎麼會號稱「第二公安局副局長」?
趁著胡大高還沒來的當兒,魏德華想了想說:「看來這半天胡大高並不在這裡,那就是說,在這兒一直主事的其實是你?」
范小四愣了一愣,也許是他沒有想到魏德華竟會這麼問他。「……我也只是聽聽命令,胡經理讓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
「胡大高的話,真的說一句,你聽一句?」魏德華問。
「現在市場經濟了,經理的話能不聽麼。」范小四依然顯得謹小慎微,但說出來的話卻不亢不卑。
「這跟市場經濟沒關係,」魏德華漸漸地感覺出了范小四話裡的弦外之意,同時也感到了范小四決非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也許會跟金錢有關係。有錢能使鬼推磨麼,為了錢有些人什麼也幹得出來。」
「魏隊長,史局長也在這兒呢,有些話我們也只給你們說。」范小四還是那麼一臉笑意地說道。「其實你們也清楚,像我這樣的人已經是過來人了。啥好啥賴,啥該干,啥不該干,我們心裡有數。」
魏德華到了此時,才真正聽出了范小四話中隱含的輕蔑和殺氣。像范小四這樣的人,他不僅不會怕你,在他的心底裡骨子裡其實根本就沒在乎你,根本就沒瞧得起你。於是他也毫不客氣地砸出了一句像石頭一樣的話:「那是,過來的也就過來了,過不來的不想過來的那我們也沒辦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我們心裡也有數。」
「聽魏隊長這麼說,我們心裡就更有數了。」范小四的表情更加顯得畢恭畢敬,「對那些拉不過來的人,我們真的也沒什麼好辦法。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要死要活,那也就由不得什麼人了。」
「那像今天的事,你們是不是要橫下心來走到底了?」
「魏隊長,我剛才給你說了,我們聽胡經理的。」范小四再次把話題繞了回來。
魏德華的臉頓時被氣得煞白,要不是史元傑的眼神制止了他,說不定他早已發作了起來。搞刑警這麼多年了,還沒見過如此張狂的對象。你明明知道他就是個瘋狂的歹徒,凶殘的幫兇,但你就是對他無可奈何。在他的眼裡,這些大大小小的幹部一個個無非都是些狗官貪官溜鬚拍馬的昏官,只要在上面捏住一個,就等於捏住了一大串,所以他確確實實並不怕你。因為在他的身後還有胡大高,還有龔躍進,還有鎮裡區裡市裡省裡更多更大的給他撐腰的人物和勢力。如今能對你如此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就已經很不錯很不錯了,如果你真的不識趣不買賬,那也就別怪我說話噎著了你。就算我不能把你怎麼樣,你也照樣不能把我怎麼樣。何況這又是個民事糾紛,事情又沒有真正鬧起來。就算鬧起來,他有他的理,我也有我的理。要講理就得找政府,找法院,干你公安局什麼事情?頂多也是個狗咬耗子,到時候你們還得靠邊站。至於我自己,一個小小的村幹部,一個守法的國家公民,我這也只是例行公務,莫非你還想把我怎麼了不成?
想來想去,魏德華漸漸把心頭的火氣壓了下去。不管怎麼說,人模狗樣的他還真是個村幹部,在人面上還是你這會兒應該依靠的對象,他也真的不是主事的,你也確實對他毫無辦法。這也正是龔躍進設下的一個個陷阱和圈套,一旦你進入他的勢力範圍時,幾乎每一步都會有枝枝蔓蔓的東西勾著你,掛著你,前後左右地牽制著你,阻礙著你,等不得你深入進來,早已是三災八難、五癆七傷了。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什麼問題,抓上一個兩個,三個五個,對他來說,也一樣無關宏旨,無傷大體,正好可以丟卒保車,暗渡陳倉,以至於金蟬脫殼,逃之夭夭。
對范小四這樣的人動火,也許正中他們的下懷。沒必要,也犯不著。看看史局長鷹揚虎視般地站在那裡,對眼前的范小四之流,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想來這才是最佳選擇,跟你這樣的走狗小人說話,還丟我們的身份!等到真正需要跟你說話時,那將會是在另一個場合,將會是另一種語氣。
就在這時,一行人伴著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向他們走了過來。
魏德華清楚,主事的應該出場了。
※※※胡大高確實只有一隻眼睛,有人說是炸掉的,也有人說是打群架打爛的。
如果不是那只泛白髮灰的眼睛,胡大高的模樣還是不錯的。雙眼皮,方臉盤,鼻子挺直,濃濃的眉毛。人長的很高,足有1米80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身體很壯。據說胡大高的武功不錯,他也曾四處拜師,整天舞槍弄棒,所以他手下的那些人,也一個個都能來那麼幾下子。
胡大高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和威懾力,其實還是他那隻眼睛。他的那只壞掉的眼睛好像從來也沒有修整過,他也從不戴眼鏡,從不裝假眼,讓人一看就是個壞眼。而這個壞眼一旦瞪起來,別說那些小孩子了,即使是那些大人們看見了,頓時便能讓你魂飛魄散,六神無主。
胡大高從遠處過來時,身邊至少有十幾個隨從跟著,等到了史元傑和魏德華跟前時,就只剩了他一個了。看來他還懂得收斂,在真正的公安局長面前,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史局長,魏隊長,真沒想到您倆會來呀!這都怪我,鬧出這樣的事來,讓您們費心了。」胡大高一來了就忙不迭的自省自責,看他的表情,也一樣的非常真誠和謙恭,雖然並不是害怕和恐懼,但也並沒有范小四那樣的偽飾和做作。「史局長,今天的事情想也沒想到的。讓我說,真算的上是人在家裡坐,禍從天上來。做夢也沒想到會鬧出這樣的一場事來。對東關村的父老鄉親,說句實話,平時咱雖然不敢說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那也至少是沒有二心,兩肋插刀。這麼些年來,東關村從未出過什麼大的亂子。什麼搶劫啦,偷盜啦,哄搶啦,車匪路霸啦,集體上訪啦,打官司告狀啦,也都很少很少,基本上沒有。平時咱也想了,老百姓信得過咱,村委會村支部也看得起咱,讓咱幹了這麼個治保主任,聯防隊長。芝麻大的官,也一樣是個官,既然是個官咱也就得干個樣子。人家大官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咱這比芝麻還小的官,也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咱什麼時候也是小心翼翼,求爺爺拜奶奶,見廟就燒香,是神就磕頭。你們也知道,在這村裡,只要你是外姓人家,不管你住了多少年,多少輩,村裡人總也把你看作是外來戶。像咱這樣的人,在村裡什麼時候不像個孫子一樣?早不鬧,遲不鬧,就等著你今天埋人了,他們才合了心的看你的哈哈笑,不瞞您倆說,我今天可是做了一大工作了,什麼樣的好話也說盡了,該磕的頭也都磕了,您們也看看,都什麼時候了,棺材就是埋不進土裡。不就是今天安葬老父親麼,要不是這個,大不了我一拍屁股就走了,一輩子我都不會再在這裡看一眼……」
說到這裡,胡大高的那只帶著血絲的眼裡,叭嗒叭嗒竟掉下一大串淚珠來,哽咽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史元傑和魏德華都默默地聽著,始終一言不發。一直等到胡大高有了哭腔不再說什麼了,史元傑才不動聲色地問道:
「你說了這麼一大片冤枉,是不是說,今天的事跟你一點兒沒關係?」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史局長,你也該知道的,像咱這樣的人,腦子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法律意識的。你就讓他們說說,既然你們攔我,那就總得有個人情人理的說法麼。你們把那些公家定下的事情,不分青黃黑白的全都推在我的頭上,也不想想,那是我管的了的麼?村裡的事有主任支書,鎮上的事有鎮長書記,再上邊還有區長市長,人家定下個啥,咱就執行個啥,其實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要鬧就跟上面鬧去,衝著我來,拿我這麼一個小人兒出氣又能解決了什麼問題……」
史元傑突然覺得像胡大高,范小四這些人物,你還真是不能小看了他們。他們能混到今天這份上,那可正兒巴經地是練出來的。不說別的,只憑剛才他們倆前前後後的這幾番說辭和表現,就足以對付得了任何人。即便是市長、專員、省長,甚至更高一級的官員來到他跟前,他也一樣會給你演練的繪聲繪色,滿場出彩。就像剛才胡大高聲淚俱下地說的這一番話,假如碰上的真是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就算你是鐵石心腸,也照樣會說得你心悅誠服,為之感動,並對他另眼相看。所以你要是跟著他的話茬走,十有八九地非人到他們的套子裡去不可。於是打斷他的話說:
「你這些話的意思我都聽明白了,不過你有你的理,人家有人家的理。今天時間也不早了,你應該知道的,像你們說的這些是是非非,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說得清楚的。說實話,對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還是信得過的,如果你腦子裡真的多多少少的還有點法律意識,那我就告訴你一個辦法,只要你按我的辦法做了,今天的事情立刻就會解決,所有的矛盾都會迎刃而解。」史元傑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述說,只是默默地盯著胡大高看。
胡大高自然清楚史元傑這些話的份量,一旦他要是迎合著說了什麼,再往回收可就不好改口了。不過頂多也就想了那麼幾秒鐘,立刻便和顏悅色地說:
「您和魏隊長大老遠地跑來,感動還感動不過來呢,哪還有什麼別的不能聽的。既然是史局長發話,想來肯定是雙方都接受得了的辦法,史局長你只管說出來就是。」
「你剛才也說了,法律和條文都是領導和上面定下的,人家定下個啥,咱就執行個啥。我相信這話是你的真心話,你也真是想這麼做的。」史元傑輕輕地說道,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然這樣,那咱們就都按上面制定下的政策條文辦。如今國家鼓勵火葬,省裡市裡也確實在這方面出台了不少政策。你當然清楚,在東關村這一帶,耕地比金子還貴。如果大家都實行火葬,確實是一樁造福子孫的大好事。說到這裡我想你也就明白了,要火葬大家就都火葬,就從今天開始,就從你兩家開始,這豈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現在大伙的意見也是這樣,要火葬就都火葬,不能你家土葬,讓人家火葬。設身處地地想想,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到這裡,胡大高正想說什麼,一旁的范小四突然插話道:「史局長說的這些,跟劉家說的其實是一樣的。我們胡經理已經說了,做事得人情人理。這都是過去早已定下的事情,用現在的……」
「住口!管你的屁事!」范小四的話還沒有說完,猛地便被狂怒的胡大高打斷了。胡大高就在轉過臉去的那一剎那,和悅的臉上頓時換上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語氣低沉而嘶啞,活脫脫地像變了一個人:「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到這裡來說話!走一邊去!滾!」
也許根本沒想到胡大高會有這樣的一個舉動,站在一旁的魏德華幾乎被嚇了一跳。他還從沒見過表情變化會有如此快速的面孔,一臉的笑意眨眼間會換上一臉的凶殘。等到你還沒回過神來時,他一回頭又換上了一臉的笑意。這簡直太讓人可怕了,可怕得讓你不寒而慄。
「史局長,您大人大量,下邊的這些人沒規矩沒教養,你千萬別計較。」胡大高早已是一臉的和善可親,看他那平平靜靜的樣子,就好像剛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我不知道我來以前,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像這墳地的事,本來我並不想在這兒買的。入土為安,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了了。活著從不論先後,死了又爭啥高低?家父在世的時候,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讓他在地下安安寧寧,最好還是把他埋到老家去。當時也真是這麼打算的,那知老父親一過世,母親卻死活不讓再葬回到老家去。母親說了,老家離這兒幾千里,又沒有什麼親人,你爹埋回老家,日後你媽也得跟著去。你們一個個的都在外面,把我們老兩口丟在那麼遠的山溝裡,頭兩年興許還有人去一去,過上幾年誰還會再去上墳去?到了那時,逢年過節墳頭上冷冷清清,連柱香也沒人燒,那不是要讓你爹你媽餓死在陰朝地府?你媽就是活在世上,又怎麼能安然的了?聽家母這麼說,你說咱作兒子的又能怎麼樣?好在如今是商品社會市場經濟,咬了咬牙,兄弟姊妹湊了湊,就在這兒買下了一塊墳地。錢交了,墳也整了,該辦的手續也都辦了。史局長,剛才我都想了,有理走遍天下,就像今天這事,官司打到啥地方咱都贏。咱這既合乎政策,又合乎法律。我買下的地,只要我不妨礙別人,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一沒違反政策,二沒違反法律,憑什麼攔著我,不讓我埋人……」
史元傑並沒有打斷胡大高的話,就這麼一直默默地聽著。要說胡大高沒把眼前這兩個市局的領導放在眼裡,那絕不是實情。看胡大高的表情和語氣,他真的是一點兒也不想得罪眼前的這兩個人,但另一方面,卻又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他拐彎抹角地說了這麼多,無非是不想在言辭上讓眼前的這兩個人感到反感,同時他也努力想從感情上打動這兩個人。假如要換了別的不知內情的人,說不定早已被他的話給打動了說服了。史元傑正想著自己下一步該給他怎麼說,又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從人群中傳了過來。
※※※還是魏德華眼尖,沒等人到了跟前,便對史元傑暗暗說了一聲,史局長,人大代表到了。
來人果然是省人大代表,鎮黨委委員,村委會主任龔躍進。
等史元傑和魏德華跟熱情洋溢,笑容可掬的龔躍進握過手後,才發現龔躍進身後竟然還跟著一個不算小的人物:東關鎮鎮黨委書記唐煥友。
唐煥友頂多也就是二十八九歲,農大畢業的一個研究生,到東關鎮當鎮黨委書記還不到一年。膚色白皙,瘦瘦的身材,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鏡。見了人訥口少言,動不動便露出一臉的靦腆和羞澀,正兒巴經的一介白面書生。直看得史元傑搖頭,像這樣的一個鎮黨委書記,豈不是這一大群虎狼之輩的囊中之食!
東關鎮政府就設在東關村,東關村也就是東關鎮。客大欺店,店大欺客。鎮黨委管不住村委會,村委會自然也就成了鎮黨委了。可想而知,在這個東關鎮裡,究竟會是誰說了算。由此也可想而知,究竟是誰的力量,才會把這樣的一個黨委書記派到東關鎮來。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然會有很多很多,什麼年輕化啦,班子結構合理啦,年輕人到這樣的地方鍛煉鍛煉大有可為啦,等等等等。究底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有真正知情的人才會清楚。
龔躍進的親切和真誠足可以打動任何人,談笑風生之間便能消除了你所有的隔閡和疑慮:「……史局長,你呀你呀,讓咱們好沒面子呀!」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喜出望外,情不自禁,看不出一點做作,找不到一絲破綻。「咱這地方再不起眼,那也還是二位的管轄之地呀。不管咋著,來了也該打個招呼的呀。你說說,這麼大的兩個局長到了這兒,咱這當村長的一點兒也不知道,猛一聽到了,嚇得腿肚子都抖呀!這是咱們鎮的唐煥友書記,你們大概還不認識吧。你看你看,讓你們嚇得都不會說話了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在龔躍進爽朗通達的笑聲中,除了史元傑以外,旁邊的人也都跟著笑了笑。史元傑正想說什麼,卻又立刻被龔躍進的熱情堵了回來。
「史局長呀,你聽我說,不管有多大的事,也不能站在這村口上呀!」龔躍進的臉色漸漸地「正經」起來:「不到家,到鎮政府坐坐總是可以的吧。不吃不喝,到辦公室喝口茶也是應該的吧。好了好了,史局長,你平時那麼忙,哪年哪月能來咱們這兒一趟呀,怎麼著也得賞個臉吧。還有,咱們唐書記來這兒工作也差不多一年了,給你匯報匯報咱這兒的治安情況,那也是有必要的吧。呀呀!快走吧,讓這麼多人看著,這算是怎麼回事呀……」
史元傑的心裡則越來越火,老實說,對龔躍進這種親切和熱情,在心底裡真讓他反感透了。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多的老百姓圍在這裡,以當時的情形,如果他們再遲來幾分鐘,一場通天大禍說不定就已經釀成了。那將會是一起多麼嚴重的惡性事件,又將會讓多少人受到傷害!然而就是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在這樣危急的形勢裡,近在咫尺的村委會主任龔躍進竟然會不在現場!看他滿臉的紅潤和撲鼻的酒氣,這期間他正躲在什麼地方吃吃喝喝!這就是一個村委會主任和鎮黨委委員的所作所為!而如今見了他們,竟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面對著四周數以千計的老百姓,面對著如此凶險的一個環境,竟然能笑逐顏開,喜形於色,甚至要拉著他到別的什麼地方喝口茶,坐一坐,匯報匯報這兒的治安情況!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讓人難以置信!這算什麼人大代表,又算什麼村委主任!
但反回頭來,你似乎又不好說他什麼。就算是鬧得天塌地陷,他一推六二五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你又能奈他若何?就算知道,前面還有支部書記,還有鎮長鎮黨委書記,打上八桿子也還輪不上他,你又能把他怎麼樣?真正主事的是他,但就是有這麼多的擋箭牌讓他毫無風險,進退自如,對他你還真沒辦法。就算你收拾上他幾句,也依舊於事無補,他可以聽也可以不聽。何況在此時此刻,你批評他又能批評什麼?鎮黨委書記就在這兒呢,你批評一個村委會主任算什麼?
就在這當兒,兜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本想不接,但響了一遍又一遍,看來不會是個一般人物或者不會是個一般情況,否則不會響得這麼沒完沒了。
※※※史元傑沒想到打來電話的竟會是市委常委。市政法委書記宋生吉。
宋生吉給原地委書記做跟班秘書時,就跟元傑私交不錯。後來宋生吉被任命為市政法委副書記,市政法委書記,由於工作原因,兩個人的關係就更近了許多。尤其是近一個時期來,宋生吉為史元傑市委常委的任命,幾乎可以說是不遺餘力,毫無忌諱地在上下奔走。儘管阻力很大,但據宋生吉說估計希望很大,並說在這件事上他不會鬆手。就在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坐了很久,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國家大事,柴米油鹽,幾乎沒有不談的話題。在一個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城市裡,能有這樣的一個政界的朋友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坐坐,聊聊,實在是一樁不可多得的情誼。
所以當聽到是宋生吉的電話時,史元傑以為還是有關他任命市委常委的事情。本想告訴他,他現在正在一個現場,在電話上不好跟他說話,一旦事情辦完了,他再立刻給他回電話。
然而讓史元傑沒想到的是,宋生吉打電話說的並不是別的什麼事,聽了好一陣子才聽明白,宋生吉要給他說的竟是有關龔躍進的事!
「……你現在還在那兒是不是?」宋生吉毫不客氣地問他。
「嗯。」史元傑一邊答應了一聲,一邊瞥了一眼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他打電話的龔躍進。這龜孫子,什麼時候把電話打了出去,並且把關係找到了市政法委書記那兒?我這手機號碼是剛剛換了的,連宋生吉也還沒給說,知道這個號碼的人屈指可數,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你到那兒幹什麼去了?那樣的一個地方還犯得著你這個當局長的親臨現場?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你知道那個龔躍進是個什麼人物?看似一個農民,其實是個通天的大亨。就因為他有大把大把的鈔票,所以也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就因為他的身份只是一個農民,所以你也就對他的所作所為無可奈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奈何不了他,他卻能糟害了你。小不忍則亂大謀,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非得跟這些誰也要讓他三分的地頭蛇攪在一起?」
史元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給宋生吉說,他只能一聲一聲地嗯著,同時緊張地思考著自己的對策。
「……元傑,我告訴你,馬上從那地方抽身回來。真的犯不著,也沒必要,你也用不著再給我說什麼七七、八八的原因。就算那個龔躍進有天大的問題,你這會兒也別親自去惹他。你知道剛才是誰給我打來的電話?我這會兒不會說給你,說出來能嚇你一大跳!咱不說別的,他若是真要在你背後使壞,別說你這個市委常委得泡湯,說不定你這個公安局長也當不穩!我不是嚇唬你,你只是個武將,在戰場上是把好手,而官場上的事你就鬧不大懂了。好了好了,這會兒給你說什麼也沒用,聽我一句話,留兩個人在那兒處理問題,你馬上從那兒離開。即使是有什麼非辦不可的大問題,那也等過了這兩天再說。聽見了沒有?喂?你怎麼不說話?喂……」
史元傑一時還沒想清楚該怎麼給宋生吉說,因為他實在不想在這種地方同他爭辯什麼,聽著宋生吉一聲一聲的緊逼,想了想,終於說了句:「知道了,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聽我說,馬上回來,具體的什麼也別做,什麼也別說。先放在那兒讓他們管去,什麼責任也別往自己身上攬,聽見了沒有,啊?快點,回來我還有要緊的事告訴你……」
※※※史元傑一邊把手機關好,一邊默默地思索著剛才宋生吉的那些話。一股沖天的怒氣像海嘯一樣在胸中翻江倒海,奔騰不已,真是狗眼看人低,簡直欺人太甚!剛趕到這兒還不到一刻鐘,你就能讓政法委書記把電話打了過來!你好能耐!看上去和和氣氣,嘻嘻哈哈,心底裡卻已經把你看扁了。你來這兒想拿你局長的身份壓我,那我就讓更大的身份來壓你!你局長怎麼了,我人大代表還監督著你呢!咱們平起平坐,旗鼓相當,你不怕我,我也不會怕你。你要不信,我就先給你一個電話讓你試試……龜孫子!
「史局長,你看你看,我知道你忙,到了哪兒也閒不下來。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只要坐下來,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呀?再說天也不早了,工作再忙,飯總是得吃的吧……」龔躍進仍然是一臉的憨厚,一臉的恭順,一臉的春風得意,從容安適。
史元傑剛想發作,手機又一陣緊一陣地響了起來。他想了想,便一下子把手機關掉。但幾乎就在同時,魏德華的BP機也猛地響了起來。魏德華BP機還沒卸下來,手機也在此響了起來。魏德華看了一眼史元傑,一邊打開手機,一邊看著BP機。
史元傑正想讓魏德華把手機關掉,卻只見魏德華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對著手機只說了兩聲「是」,便急忙把手機遞了過來:
「史局長,打給你的。」
史元傑打了個不接電話,讓他關掉手機的手勢,魏德華卻像沒看見似的,湊過來低聲說了一句:
「何處長的電話,老頭子發火了。」
史元傑愣了一愣,早已下意識地把手機拿在了手裡。
「喂,我是史元傑。」
「你們倆到那兒究竟幹什麼去了!」何波怒不可遏,氣沖牛斗的嗓音直衝耳鼓,幾乎讓史元傑嚇了一跳。
「有些情況我一會兒回去給你說。」
「什麼一會兒!一分鐘也別在那兒呆,立刻就給我回來!你把我的計劃全給我打亂了你知道不知道!到底是誰讓你們倆去那兒的!」何波一句緊逼一句,根本就沒有任何迴旋和讓他辯解的餘地。這麼多年了,史元傑還從未見過何波的火氣會這麼大。如果說剛才政法委書記宋生吉的電話讓史元傑感到吃驚和意外的話,那麼現在公安處長何波的電話則讓史元傑感到不可思議和瞠目結舌。當何波的第一句話出來的時候,史元傑就意識到這依然是因為這個龔躍進的緣故。這個村委會主任的影響,竟然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波及到自己頂頭上司的身上!這種影響已經轉化為何波的惱怒,然後劈頭蓋臉地全都潑撒在自己的臉上:「像話不像話,什麼時候了,這麼大的事情連個招呼也不打,還有沒有點組織性和紀律性!你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什麼?昏了頭了,還是真糊塗了?我還以為你們這會兒會在哪兒呢,沒想到會跑到東關去!出風頭去了?耍威風去了?」
「何處長。你聽我說,事情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史元傑竭力地琢磨著在這種場合下,應該用什麼樣的詞兒跟頂頭上司說話。「我們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可能後果會非常嚴重,不堪設想……」
「史元傑局長!」何波突然用一種異樣的口吻喊了他一聲,這麼多年了,史元傑還從來沒聽過何波喊他局長。「那裡這會兒就是出了人命關天的事,那也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一有村委會主任,二有鎮黨委書記,另外,我已經通知了東關派出所,他們幾分鐘後就會趕到,所以那裡從現在起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你這個局長都不會負擔任何責任,所以你也就完全可以放心地離開,我以我的處長身份向你保證,絕不會給你造成任何麻煩,更不會丟了你公安局長的面子……」
「何處長,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史元傑的口氣不知不覺地已經起了變化,因為他知道老處長的脾氣,一旦發作起來,就會沒完沒了,不鬧個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決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他有必要給老處長解釋清楚。「一會兒過去了,我會把詳細情況說給你的……」
「我把話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一會兒什麼!」何波再次怒氣衝天地打斷了史元傑的話。「你還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其實那兒的事情你根本用不著給我說,我什麼也清楚,有什麼問題,有什麼背景我比你清楚得多!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我現在只想給你說一件事,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7點40羅維民有要緊的事情必須見到你們!你現在的最主要的任務是這個而不是別的!」
「何處長,這個我清楚,誤不了……」
「史局長,你聽著!馬上從那個鬼地方撤回來!這是命令!否則今天晚上就把你的辭職報告給我交上來!」
聽著何波猛然掛斷電話的一聲巨響,史元傑像是被猛擊了一個耳光似地愣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