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張平) 第02章
    市公安局從局長到科長,幾乎一免到底;地區公安處所有的處長副處長全部受到了嚴厲的處分……

    然而惟有知情的人才知道,此案投入的警力和物力,是前所未有的。案發第二天,便組織了調查摸底組、重點對像和重要線索調查組、物證痕跡檢驗技術組以及資料組共一百餘人的一個1·13專案偵破組。如此超大規模的專案偵破組,在地區和市公安機關的歷史上,從未有過。

    當時留給這個偵破組的破案線索,除了數十名目擊者的證詞外,留在現場的證據,便是那頂軍綠色單帽和那只塑料底棉鞋。就為這一頂軍綠色單帽和一隻塑料底棉鞋,便先後調查了河北、山西、陝西、甘肅、河南、北京、天津等地的上百個企業和廠家……

    整個地區的14000多輛摩托車,在3天內便進行了全部的清點和封查……

    對32名目擊者逐一訪問,多次調查;對那一天在銀行存取款的190多名顧客進行了排查;對所有的可疑線索一遍一遍地查證,篩選,落實……

    依據32名目擊者所作的嫌疑人模擬畫像,一改再改,最後讓所有的目擊者都感到極為逼真時,在全國範圍內發出了通緝令……

    幾種人為重點可疑對像:

    1.本地在外地工作,尤其是可能在省城其他大城市工作的,有可能在兩地相互勾結作案的可疑團伙分子。

    2.民兵,復轉軍人或其他會使用槍械並容易或可能接觸到槍械的可疑人員。

    3.刑滿釋放、解除勞教和1·13期間請假回來的勞教人員。

    4.有嫌疑的犯罪團伙中的骨幹和成員,特別是有前科的那些可疑分子。

    5.自由流動人口,尤其是無正當職業,並有作案可能和流動性較大的單位中的可疑分子。

    6.城鄉跳躍,有業不就,用錢心切,有流氓、盜竊、慣賭、走私販私、投機倒把或有前科、有劣跡的可疑分子……在全地區60多萬25至45歲之間的男子中,總共篩選出了這樣的對象37800多人;又從這些人中摸底排隊,逐人過濾核查,進一步篩選出16000餘人;再在這些人中進一步摸底核實,又篩選出7800餘人;再進一步篩選,過濾出600餘人;直至最後全部否定排除……

    這種大面積過濾似的篩選工作,延展到附近的幾個城市,最後延展到了省城……

    在發案後的頭幾年裡,每年都會收到數百條線索,而每一個線索都會投入幾人、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次的警力和無以估算的物力……

    在這種大面積的搜索和查訪工作中,連帶著破獲了上百起其它大案要案,惟有1·13殺人搶劫案依然沒能破獲,依然是一片空白……

    1·13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人們的心頭,老百姓一說起來就嚷就罵,罵得簡直不堪入耳,把他們這些搞公安的比得豬狗不如。而他們這些搞公安的一想起來就憋氣,就臉紅,在領導們面前直不起腰,在老百姓面前抬不起頭……

    羅維民清清楚楚地記得,市公安局分管刑警的副局長,他的一個老上級,50幾歲得了胰腺癌,人們都說是1·13把他氣成那樣的。30年的老公安,破了一輩子案,得了一輩子獎,一輩子讓上上下下刮目相看,沒想到最後竟栽在了這個1·13上,職務被一降兩級。

    在所有的癌症裡面,胰腺癌大概是其中最痛苦的一種。老局長到了最晚期的那些日子裡,一疼痛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可喉嚨地大喊大叫:我不服!我不服呀!我死也不服呀……

    老局長遺體告別的那一天,全地區的公安民警能來的幾乎全都來了。幾百名民警圍在老局長的遺體旁,淚如雨下,哭聲如雷!

    那天圍觀的群眾說了,還沒見過這些個成天抓人逮人的凶漢們,一個個能哭成這樣……

    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

    雖然在那一年的夏天,由於勞改系統和公安機關分家,羅維民因家庭原因,關係被劃到了勞改局古城監獄,脫離了公關機關,但這起案子,他並沒有忘記。

    這個叫王國炎的犯人的一番自供,一下子又把自己帶回到了那些令人難忘的日日夜夜。問題是,這個叫王國炎的罪犯,眼下是不是真的瘋了?

    ……即使他眼下真的已經成了一個瘋子,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但他能講出這些話來,便不能減弱他這些話的真實性。恰恰相反,說不定極可能他這些瘋瘋癲癲的話語,更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所說的這些事更具有一種真實性。因為像他這樣的罪犯,只有當他成為一個瘋子時,才有可能說出真話,道出真相。

    但是,是不是所有的精神病患者所說的都可能是真話?

    當然不一定,因為有的精神病患者,在他成為妄想狂時,說出來的全都是一種假象,一種妄想。

    那麼,這個王國炎所說的這一切,都只是一種假象,一種妄想麼?

    決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妄想,絕不可能同現實中發生的事情如此雷同。以至雷同到連一頂帽子、一條圍巾都如此相似。

    其實,對這個犯人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眼前似乎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重要性和嚴峻性在於,他所說出來的這些,如果不是親身參與,是描繪不出細枝末節來的……

    必須對這個犯人嚴加看管,迅速進行詳細的偵查和瞭解。

    羅維民首先查看了一遍趙中和放在辦公桌上的近期偵查工作筆錄。

    趙中和在日常工作上是個大大咧咧的工作人員,他的工作筆錄似乎也和他平時的個性一樣,寫得龍蛇狂舞,行草如飛,好多字根本認不出來。羅維民像是在考證甲骨文一樣研究了大半個晚上,才算看完了趙中和近兩個月來的工作記錄。讓羅維民感到吃驚的是,其中竟有數十處是關於王國炎的。

    5月24日:

    下午兩點在詢問室提審王國炎。原因:喝酒,打人。

    問:為什麼喝酒?

    答:心裡不高興。

    問:酒哪兒來的?

    答:程隊長給的。

    問:胡說,程隊長怎麼會給你酒?

    答:我不知道,你問他去。

    問:為什麼不高興?

    答:老子整天坐牢,還他媽的能高興了。

    問:不高興就打人?

    答:老子高興打,你管……

    處理結果:禁閉反省12小時。

    6月3日:

    中午1時半在詢問室提審王國炎。原因:喝酒,在宿舍大吵大鬧。

    問:又是你!為什麼喝酒?

    答:想喝。

    問:誰給的酒?

    答:單科長。

    問:又是胡說八道!單科長怎麼會給你酒?

    答:愛信不信。

    問:到底是什麼人給你的酒?

    答:抗拒從嚴,坦白從寬,不信你問單科長去。

    問:單科長什麼時候給你的酒?

    答:今天上午剛剛給的,給了就喝,老子什麼時候存過酒。

    問:什麼酒?什麼地方給的?給了多少?

    答:茅台、汾酒、五糧液,老子什麼時候喝過賴酒?是他給老子送來的,就在號子裡。多少?多啦!那記得清嗎……

    處理結果:勞改操行評定減20分。

    6月9日:

    晚上12點半在詢問室提審王國炎。原因:喝酒,在宿舍用牙刷戳搗其他犯人的眼睛。

    問:誰給你的酒?

    答:馮科長給的。

    問:胡說!哪個馮科長給你的酒?

    答:還有哪個馮科長,馮於奎。

    問:一派胡言,每次不是這個給你酒,就是那個給你酒,你嘴裡還有沒有一句真話?老實交待,到底是誰給你的酒?

    答:老子胡說還是他們胡說?要不是他們給老子酒,媽的這酒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敢是從老子的褲襠里長出來?

    問:上次你說是單科長給你的酒,單科長說你是鬼話連篇……

    答:他媽的他才是屁話連篇!老子敢說實話,媽的他敢說實話?他要是說了實話,人頭狗面地他還能再在這兒當科長?嚇死他!再給他一百個膽子看他敢不敢!媽了個×的,現在的人一個個的都他媽的神經病!老子說了實話,偏說是假話;老子說了假話,偏說是真話!拿假話當真,拿真話當假,都他媽的逼著老子整天說假話!什麼世道……

    處理結果:禁閉反省24小時。

    羅維民有些發愣地瞅著這些詢問筆錄,好半天也回不過神來。以趙中和的性格,他是不會在這樣的詢問筆錄上隨便開玩笑的。趙中和不會撒謊,更不會沒事找事地在這上面虛構情節。

    看來這些記錄肯定都是真實的,至少說的這些話都是真實的。如果確實是真實的,可就令人不可思議了。

    程隊長,也就是五中隊的中隊長程貴華,他對五中隊所有犯人勞動改造全權負責。

    單科長,全名單昆,古城監獄獄偵科科長,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馮科長,全名馮於奎,古城監獄獄政科科長,是對監獄犯人進行思想教育工作的負責人。

    這些人,可以說都是監獄裡的主管幹部,而他們怎麼會平白無故地長期給一個犯人送酒喝?

    為什麼?

    如果不是這樣,這些話確實都只是些鬼話屁話胡話瘋話,那麼,正像王國炎說的那樣,這些酒又都是從哪兒來的?

    即使拋開這些酒不說,只從這個犯人的行為來看,剛剛減了刑期的一個犯人,怎麼會有如此反常的表現?

    羅維民努力清理著自己紛亂的思緒,默默地思考著自己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辦。

    眼前好像突然出現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巨大的黑洞,雖然眼下還鬧不清楚它的輪廓和網絡,但他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引力和誘惑……

    羅維民幾乎一晚上沒睡著,等第二天猛然醒來時,已經快早上8時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妻子和9歲的女兒早就離開了。

    羅維民急急慌慌地穿好衣服,胡亂吃了兩口妻子留在鍋裡的早飯,一看表已經8時40分了。這是妻子的習慣,只要他睡著了,只要沒有非叫不可的急事,就絕不叫醒他。因為妻子總是感覺到他太需要休息了,他的覺太少了。幾乎天天熬夜巡夜查案辦案,能多睡會兒就讓他多睡會兒。

    然而今天卻讓他有些氣惱,本來說好了叫醒他的,偏是沒叫他。妻子向來就嫌他多管閒事,人家五中隊的事情,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只不過是臨時幫人家值兩天班,能湊合過去就算了,那麼認真對你有個什麼好?辦好了沒你一點事,辦不好可就全是你的事。狗咬耗子白費那份心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如今的事又難說,萬一捅出個什麼窟窿來,到時候是讓別人堵還是你自己堵?

    在他跟前,妻子總有發不完的牢騷。他幾乎總是一聲不吭。妻子是國有商店的營業員,工資沒保證,眼下正面臨著下崗的煩惱。對她的工作,他又一點也幫不上忙。她的身體也不好,患有風濕性關節炎,常年站櫃檯,病情越來越重,連帶著心臟也有了問題。兩年前醫院就要求手術治療,但5萬元的手術費,讓他一拖再拖,無地自容。房子不大。結婚十幾年了,還是像鴿子籠似的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單身宿舍房。單位的單元房,輪了好幾茬了,都沒能分上。自己欠妻子的實在太多了,有牢騷就讓妻子發吧,她不在你跟前發牢騷又讓她在哪兒發牢騷去?

    但今天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第一,王國炎的事情還沒有下文,他要同五中隊的有關領導進一步交換意見。按正常的程序,像發生這樣的事情,尤其是像一個犯人把另一個犯人打成重傷的突發重大事件,作為一個監獄偵查人員,在對犯人進行了提審和詢問後,必須盡快進行進一步核實和查證,並同有關負責人匯總情況,然後及時向監獄領導做出匯報,以便做出立案和處理決定。所以今天對王國炎一案要做的工作還很多,也很急。

    第二,這件事他還要做更多更廣泛的調查,他不僅要到五中隊調查,還準備到王國炎原來所在的十一中隊進行調查。有更多的跡象表明,這個犯人的表現,尤其是他那種飛揚跋扈、橫行無忌的言行舉止,實在令人可疑。如果他向來就是如此,又如何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由死緩減為有期徒刑15年?從他昨天說的那些話裡,看得出他的這種表現是一貫的,由來已久的。如果真是這樣,調查結果證實了這一點,那問題可就太大了……當然,人的本性,尤其是人性中的那種極惡的東西,是可以被掩飾,被扼制,被約束的。所以在他神志清醒或者精神正常的時候,在監獄的有效管理下,也有可能他會有另一種表現。他會顯得很老實,很安分,很誠實,很聽話,很善良,很禮貌,文質彬彬,小心謹慎,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因此這一點必須盡快調查清楚,那就是王國炎在十一中隊時的表現非常好,那麼現在所發生的一切也就有了第一手依據,他的減刑也就沒什麼可懷疑、可顧慮的問題,有問題就只能是他的病了。他必須盡快把這一點調查清楚,也只有把這一點調查清楚,才有可能對這個案子進行更深的瞭解。

    第三,五中隊的偵查員趙中和請假不在,整個監獄幾乎所有有關偵查方面的事情全都落到了他一個人頭上。這些日子正是秋收大忙季節,犯人們經常在外勞動,突發事件很多。誰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冒出一件什麼令人頭疼的事情來?如果有了什麼必須他緊急處理的事件,而他卻不在,萬一鬧出個什麼個閃失來,那責任可就大了。

    ……

    他一邊走,一邊想,如果沒有什麼緊急事情,那他就先到十一中隊去瞭解瞭解。

    十一中隊基本上都是20年徒刑以上的要犯重犯。這裡氣氛嚴肅,戒備森嚴,監管人員也配備得相對多一些。

    大部分犯人都去了水庫運麻泡麻,因為是較重的體力勞動,一些老弱病殘便留在家裡。十一中隊的中隊長也一起去了水庫。徵得了在家負責的管教人員的同意,羅維民挨個叫了一些犯人進行個別談話和詢問。

    在犯人被叫來之前,他順便看了看掛在談話室牆壁上的談話記錄簿。

    監管人員同在押犯定期談話交流,是監獄管理的一項重要內容。經過多年來的經驗總結和不斷完善,它已經成為一種管理犯人和教育改造犯人的有效辦法,已經形成一項規章制度,成為一種紀律。尤其是在同犯人直接打交道的各個中隊,包括指導員、中隊長在內,在一定的時間內,同每個犯人都必須有一定的談話次數和時間。否則中隊領導的監管水平和監管能力就要大打折扣,甚至還會影響到中隊領導的考評和審核。尤其是監獄某中隊有水平有深度有借鑒意義的談話方式和記錄,還要在各個中隊推廣和傳看。就像樣板和範文一樣,各個中隊看了以後,還要相互交流和匯報自己的心得和體會。而像這樣的談話方式和談話記錄,往往都有特殊記號,有關領導也往往會在上面寫上批語和評價。所以類似這樣的談話記錄,各個中隊都會掛在談話室牆壁上很顯眼很醒目的地方,猶如一面面錦旗,一張張獎狀,以便領導、來客和參觀者一眼就可以看到。

    羅維民也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本有著特殊記號和批示的談話記錄。

    他看了看上邊的目錄,不禁吃了一驚,上面正好就有十一中隊指導員傅業高同犯人王國炎的談話記錄!在這個談話記錄上,監獄獄政科科長馮於奎和二大隊教導員高元龍都做了正面的批示!尤其是馮於奎對這一談話記錄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指出像這樣的談話方式和方法是值得每個監管幹部學習和借鑒的,應該在各個中隊大力推廣……

    然而當羅維民看到這個談話的具體內容時,不禁再次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這篇談話記錄的中心議題就是如何說服王國炎不要再在監獄裡毫無根據地賣弄吹牛,瞎說亂道。

    而王國炎所「賣弄吹牛,瞎說亂道」的內容,正是發生在市裡的1·13特大搶劫殺人案!王國炎當時所說的時間、地點和細節,同昨天給羅維民講的那些如出一轍,毫無二致!

    指導員:……你總是這樣不負責任地亂說一氣,對你對你的未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你今年才30來歲,有文化,有技能,有手藝。如果你好好表現,在壯年時期還是有希望服滿刑期的,你的未來還會是大有可為的,等待著你的還會有一個很好的前程。還有,聽說你的妻子還當過演員,長得漂亮而又賢慧,你的孩子也才剛剛5歲。你的父親母親都還健在,兄弟姐妹各個都很有本事。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為他們想一想?

    王國炎:他媽的他們誰為老子著想過!

    指導員:你又在瞎說!你怎麼知道他們沒為你著想過!就在今天,你的妻子還在給我們打電話,希望每個月能跟你多見幾次面。還有你的親人和你的許多朋友,都為你在擔憂和操心。他們也不斷地給我們打電話詢問你的情況,而且還讓我們代轉他們對你的關心和鼓勵,怎麼能說他們沒有為你著想!

    王國炎:那又能怎麼樣?是老子在坐監獄,又不是他們在坐監獄!

    指導員:你坐監獄是你自食其果,罪有應得!你搶劫殺人,是他們讓你幹的嗎?你還有沒有一點良知,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你怎麼能把你自己的罪責怪到別人頭上!你要是再這樣麻木不仁,不知悔改,兩年內要是減不了刑,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後果嗎?你知道你會有個什麼下場嗎?

    王國炎:那又怎麼樣,老子沒有好下場,他們也別想有好下場!老子豁出去了,讓他們等著瞧……

    指導員:那你就等著吧!死緩的期限只有兩年,這兩年裡你要還是死不悔改,那就等著在親人和朋友們面前,宣判你的死刑吧!你就不想一想,等到那一天,你的父母會怎麼樣?你的妻子又會怎麼樣?你的朋友們又會怎麼樣?你的妻子還會那樣死死地守著你嗎?再就算你死不了,也得讓你在監獄裡呆一輩子!你再想一想,你的妻子會死死地等你一輩子嗎?

    王國炎:他們敢!要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在這裡放一把火!把這裡燒成一片火海,然後……

    指導員:又胡說八道!你這根本就是自取滅亡!你要真敢這麼幹,監獄裡的守衛頓時就會把你的腦袋射成一個馬蜂窩!你會死得不如一條狗!沒有一個人會心疼你,連你的父親母親妻子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那些整天盼著你死的人會高興得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王國炎:(發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指導員:想清楚了嗎?這可能就是你整天胡說八道的最後結局。你想想,這究竟會對誰有好處?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前思後想,尤其是要多想想事情的後果。你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已經沒有一步可退了。要不人們怎麼總是說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呢?你要時時記住,你現在是一個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緩期死刑犯,你只有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學習、改造,爭取寬大處理,重新作人,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只要你能真正認識到這一點,真正做到這一點,你的處境就會有所改變。我們現在正在考慮一個新規定,只要是表現好的犯人,每個月可以和自己的妻子見三次面。假如表現得更好,我們還有更多更好更優待的獎勵辦法。這些獎勵辦法我們正在研究,很可能就在近期出台。好了,我們這次說得也夠多的了,我的意思,我的想法,你都聽明白了嗎?

    王國炎:……聽明白了!

    指導員: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嗎?

    王國炎:知道了!……

    羅維民有些發愣地一遍一遍地看著這個不同尋常的談話記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記錄,又怎麼能作為範例讓各個中隊傳看?

    馮於奎的批示是這樣寫的:這樣的談話不亢不卑,有理有力,能讓這樣的一個危險的要犯重犯在一次談話中就有悔過的表示和深深的觸動,是很不容易的,這說明只要能細緻耐心地給犯人做思想工作,對我們的監獄管理工作是很有裨益的……

    談話的效果真像他說的這樣嗎?這個王國炎的悔過和觸動又表現在哪裡?其實是王國炎有好多要說的話,並沒能說出來,都一次又一次地被指導員打斷了。王國炎說的任何事情,都被斥責為胡說八道、瞎說亂道。如果說王國炎真有悔過和觸動的表示,那也僅僅只是利誘和哄騙的結果。

    而從當時談話的情況來看,王國炎平時很可能經常在不負責任地「胡說八道」,他們也根本沒有把這些「胡說八道」的情況放在心裡,更沒有認真地去進行分析和有所警覺……

    但是,你能說這些人當時所說的都是錯的嗎?

    當時的11中隊指導員傅業高,現在已經是主管五中隊的三大隊教導員。

    當時主管11中隊的二大隊教導員高元龍,現在已經成了省監獄管理局的副局長。

    還有仍然在職的獄政科科長馮於奎。

    你能說他們當時的判斷都錯了?

    在別人,尤其是在那麼多領導都認為王國炎是在胡說八道的情況下,卻只有你一個人覺得他說的是真的,莫非就你一個人是對的?莫非別人都被糊弄了,就你一個人是清醒的?

    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無事生非,小題大作了?

    第一個被叫來的囚犯大約50來歲,瘸腿,看上還算老實。問一句答一句,幾乎沒什麼思考和停頓。

    「姓名?」

    「李正太。木子李,正確的正,太陽的太。」

    「學歷。」

    「農中」

    「捕前職業。」

    「小學會計。」

    「犯罪事實。」

    「誤殺。」他偷偷看了羅維民一眼,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因過失傷人致死。」

    「刑期。」

    「無期徒刑。」

    「入獄時間。」羅維民板著的臉上,一直看不出任何表情。

    「8年零5個月零9天。」李正太回答得機械而迅速,好像連想也沒想。

    羅維民的心突然有些軟了下來,看來這個叫李正太的犯人幾乎是無日無夜無時無刻地不在計算著他的刑期。對他來說,時間如此之慢,卻又這樣的遙遙無期。像他這樣的犯人,會非常謹言慎行,是很難主動地講出一些什麼情況的。想了想,羅維民繼續說道:

    「個人表現。」

    「我個人認為自己表現良好。入獄8年來,我改掉了一切惡習。從來不抽煙不喝酒,也從來沒跟犯人打過架吵過嘴。我自覺服從改造,認真學習法規,勞動積極,尊重領導。8年來沒有犯過一次錯誤,沒有受到過一次處分,沒有關過一次禁閉。操行評定每年都是高分,病了也堅持勞動……」

    「好了,」羅維民打斷了他的話,「表現這麼好,為什麼一直沒減刑?」

    「我正在努力,爭取能早日減刑。」

    「你們中隊減刑的人並不少。」

    「是,我一定會好好表現。」

    「那些被減刑的人你都熟悉嗎?」

    「是,我都很熟悉。」

    「他們都比你表現好嗎?」

    「是,他們都表現很好。我要繼續向他們學習,爭取早日寬大處理。」

    「王國炎你熟悉嗎?」

    「……是,隊長。」李正太明顯地怔了一怔。在監獄裡,犯人對監管人員一般都稱呼為隊長。因為大隊有大隊長,中隊有中隊長,分隊有分隊長。

    「他是不是也表現很好?」

    「……是。」李正太再次猶豫了一下。

    「他比你表現還好嗎?」羅維民有意識地開始施加壓力:「他也從不喝酒,不抽煙,不打架,不鬧事,不罵人,不違反規章制度?從來也像你一樣改造自覺,學習認真,勞動積極,尊重領導,從未犯過一次錯誤,從未受過一次處分,也從未關過一次禁閉?而且操行評定向來都是高分?」

    「……我一定繼續努力,老實改造,重新作人。」李正太的頭越來越低,再也不敢看羅維民一眼。

    「你覺得你老實嗎?」羅維民提高了自己說話的聲調,「不要這麼給我支支吾吾的,我要你給我說實話。」

    「……是!我一定說實話。決不隱瞞,決不欺騙,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們都說了,我這個人就是太老實……」李正太的額頭上已分明地冒出汗來。

    「好了,那你就給我說說王國炎的情況。有什麼就說什麼,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王國炎……平時的表現,其實我們並不在一個監捨,他的情況我瞭解得並不太多……」

    「李正太!」羅維民突然感到有些憤怒,止不住地吼了一聲。「你給我老實點!像你這樣子,還能表現好了!還能減了刑!王國炎自己都交待了,你還替他隱瞞什麼!你這不叫老實,而是滑頭……」

    「隊長!我不是不老實,我不是不老實,你不知道這裡的情況,我實在是不敢說,真的是不敢說呀……」李正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然後就撲通一聲跪倒在了羅維民眼前。「我家裡有76歲老母,老婆跟我離婚,孩子離家出走,我的身體也不好,腿也有毛病。他們都說我膽子小,說我太老實,我是真的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呀!可我真的想減刑,真的想好好表現,真的想早點出去呀!管教領導,我是害怕呀……」

    「起來!」羅維民話音依舊很硬,但心裡早已軟了下來。他根本沒想到這麼一個王國炎,竟能把李正太這樣的犯人嚇成這樣!而像李正太這樣一個沒背景,沒關係,又沒錢沒勢沒力氣的在押犯,面對像王國炎那樣的一個搶劫殺人犯,他又如何能沒有顧慮,如何能不戰戰兢兢?末了,他緩和了口氣說道:

    「好了,站起來咱們再慢慢說。」

    李正太一邊使勁爬了起來,一邊用衣服袖子擦著臉上的淚水和汗珠。

    「我告訴你,」羅維民接著說道,「今天我叫你來只是瞭解情況。第一不會讓你寫檢舉材料,第二也不會讓你出來作證,第三咱們的話到此為止,我絕不會把你的話給什麼人反映,所以你根本不必有什麼顧慮,何況我今天要找許多人談話,將來也不會有什麼人懷疑你什麼。我還要告訴你的是,王國炎的問題非常嚴重,他現在的一些問題並不是一般問題,如果這些問題一一落實了,就算他想報復你,他也絕不會再有什麼機會了。第一,你要相信組織,第二,請你相信我。」

    「隊長,我相信你,絕對相信你。你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李正太的眼神裡流露出了一副豁出去的勁頭。「你只管問就是,凡是我知道的,全都給你說出來。」

    「好。」羅維民頓了頓,臉色隨即也嚴肅了起來。「我先問你,在十一中隊的那些日了裡,你看王國炎精神上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也就是說,他是不是經常瞎說八道,胡作非為?」

    「是,他經常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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