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上就要成為高爾夫球場的空地上,搭了一個簡陋的但很漂亮的主席台,丁文瑾和一些政要以及企業家們在台上站著,等候著市級主要領導的到來。一些禮儀小姐站在花籃後面,一個個亭亭玉立,顯得花枝招展,婀娜多姿。主席台周圍,插滿了五顏六色的彩旗,左邊,是一個鑼鼓隊,正起勁地敲著;右邊,是一支西洋樂隊,和著鑼鼓吹奏著西洋樂曲。兩個隊伍各成曲調,互不相擾。台下,密密麻麻坐滿了施工單位的工人,各新聞單位的記者散落在其中,有拿攝像機的,有拿照相機的,有拿話筒和錄音機的,都擺開了採訪的架式。其中市電視台豪華的轉播車顯得十分奪目。
九點正,市領導的車隊出現在丁文瑾的視野。她馬上向司儀示意,司儀一聲令下,樂隊馬上奏起了歡快的《迎賓曲》。曲子奏完了,常守一等領導也都到主席台就座了,至此,剪綵儀式正式開始。
李克己沒有參加剪綵儀式,他躲在賓館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電視上轉播的庭審實況。
這個時候,庭審已進入到法庭辯論階段。原告方代理人梅潔拿起手中的證物,看了看審判長和全體庭內人士,口齒清晰地說,:「這是丁家寨全體村民同村委會簽訂的有關山林承包五十年不變的合同。這是丁家寨全體村民宅基地的證書,請法庭予以確認。」
審判長問:「被告方對此有異議沒有?」
「沒有。」
被告席上,只孤零零坐著代理律師一人,作為桃花鄉政府首腦的龐占田和作為開發區管委會領導的馬懷中都沒有出席庭審。
審判長點點頭:「好,丁家寨全體村民同村集體簽訂的有關山林承包五十年不變的合同及丁家寨全體村民宅基地的證書,被告提出沒有異議,該證據當庭予以確認。」
梅潔又出示了一樣物證:「這是村民丁二蛋代表村委會同鄉政府簽訂的有關佔地的合同書。其中有以下幾項內容:村民搬遷賠償以房間為單位,每間房補償1500元,山地責任田以畝為單位,每畝賠償2000元。需要說明的是,丁二蛋並不是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選出的村委會主任。這一點,我想請法庭傳原告方證人丁二蛋到庭作證。」
法庭准許了,丁二蛋被帶到了證人席,他向梅潔和法庭講述了自己如何從本村的會計一躍成為村長的事實,最後總結一般地說:「……事實就是這樣,俺是被硬逼著簽字的,俺這個村委會主任也不是由村民選的。是龐鄉長硬安給俺的。」
李克己看到這裡,大吃一驚,他披了件外衣就衝出了門,開上車,直奔高爾夫球場開工典禮會場而去。
會場上,常守一正在熱情洋溢地致詞,李克己三步並做兩步跑上主席台,突然搶過常守一面前的話筒,當眾宣佈:「奠基儀式到此結束,北方集團決定終止投資。」
眾人聽了,都愣住了。
丁文瑾反應敏捷,一把把話筒搶過來說:「對不起,他今天早晨喝了酒。」說罷,她用冷森森的目光看著李克己。李克己目光黯淡下來,趔趔趄趄走下主席台,向著湖邊便跑。丁文瑾把話筒還給常守一,說了一聲:「常市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請繼續進行。」然後,向李克己追去。
李克己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叫著:「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開始了錯誤的建設。難道你不知道嗎?走,你跟我去看看電視,你就會明白一切。」
丁文瑾惡狠狠地瞪著他道:「你真讓我丟臉。庭審的事我知道。恰恰如常市長所說,這是為了證明,法治是桃花源開發區建設的基礎。」
「基礎?」李克己哼了一聲,「據我所知,這和千山市紀委辦的一個案子有關,在貪官污吏中間你能有什麼作為?」
「你這是危言聳聽,庭審要進行電視轉播,是彭書記的意思,守一也堅決支持。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他有頭腦,也有胸襟,他不怕這個案子會影響開發區建設,影響他個人的形象。千山有這樣的領導,還有什麼事辦不成。」
李克己直勾勾地看著她:「看來,他把你徹底征服了。」
說罷,李克己回身往坡下走,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道,「一個巨大的陷阱。」
二
丁二蛋退庭以後,審判長問被告方律師對證人證言有什麼看法。
被告方律師回答說:「我們認為,丁二蛋雖然不是嚴格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選出的村委會主任,但他仍然能夠代表全村的百姓簽這個合同。因為,丁家寨村原來的村委會主任魏明理也不是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選舉出來的,但他卻能代表全體村民行使權利。同樣是未經過民選的村委會主任,前者能代表全體村民,後者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梅潔對此早有準備,她不慌不忙地答道:「這個問題問得好,法不溯及既往,我們做任何事都要用發展的和唯物的觀點來看待問題。魏明理是什麼時候當選上村委會主任的呢?是在《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正式頒布以前,而丁二蛋則不同了,可以說,被告方是在明知有此法的情況下將丁二蛋推上村民委員會主任的。因而,丁二蛋的村民委員會主任肯定是非法的。」
被告方律師說:「我們回到強行佔地這個問題上來。我方認為,開發區和鄉政府在佔地問題上固然有錯,但不應該承擔法律責任,因為我們執行的是市政府頒發的《千字第三十八號》文件,如果違法,那麼是這個文件違法,而不是具體執行的主體違法,必須對二者加以區分。」
旁聽席議論起來。審判長喊:「肅靜,肅靜。」
梅潔頓了一下說:「不錯,但市政府頒發的《千字第三十八號》文件的內容又是什麼呢?每畝責任田應該補償4000元,拆遷補償以每間為單位,每間2000元。可是到了被告這一級,變成了什麼內容呢?大家從我剛才提供的數字上,明顯可以看出來鄉政府乃至開發區政府剋扣了多少。」
旁聽席又是一陣議論紛紛。
被告律師說:「拆遷經費被區政府、鄉政府留用一部分,這是很正常的,不足為奇,因為,有相當一部分錢要從這裡面出,比方說一些手續費、基礎設施建設費、發展鄉鎮企業、集體企業、安排無地農民所需要的統籌資金等等,這無可厚非。」
梅潔馬上反駁回去:「我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被告明顯地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這筆補償資金是給誰的,是給鄉政府和開發區政府的嗎?不是,鄉政府和區政府只擔負著將他們發放到每一個拆遷戶農民手裡的責任……」
至此,主動權已明顯地被梅潔抓在手裡,基本上可以說勝券在握,果然,合議庭合議之後,當場判決也正是這個結果:被告桃花鄉政府返還剋扣原告移民款二百八十萬零七千元整;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不予支持。訴訟費三千兩百元由被告承擔……
如果不是法庭有紀律,張大娘、小山等人非歡呼起來不可。
退庭的時候,梅潔走到張大娘跟前,激動地說:「張大娘,聽明白了嗎?咱們贏啦!」
張大娘拉著梅潔的手,不相信地又問了一遍:「梅……梅同志,咱……贏啦?」
「大娘,贏啦!」
「贏了?」正在此時,被告方律師也走過來,冷嘲熱諷地道:「你們是贏了,可你們想過沒有,開發區、鄉政府能嚥下這口氣嗎?」
眾人聽了這話,剛剛激起的熱情如遇到了冷水,一下子又都變得消沉起來。
三
高爾夫球場開工典禮結束了,常守一上了自己的車,剛要走,丁文瑾走過來,馬懷中等人一見,知趣地趕緊閃開。
丁文瑾向後一招手。禮儀小姐端著一個用紅布包好的剪子走過來,那是一把金剪子,剛才,常守一就是拿它為工地剪的彩。
丁文瑾把剪子交到常守一手裡,常守一猶豫著:「這……」
丁文瑾說:「拿著吧,是個紀念。」
常守一隻好將剪子收下,他問:「克己剛才是怎麼了?」
丁文瑾沒有回答,向著空地深處走,常守一趕緊追了上來。走到身邊了,丁文瑾低聲地問了一句:「告訴我,桃花源開發區是不是剋扣了農民的土地補償費?」
常守一明白了,他回答道:「為了發展。」停了一下,像是感覺自己的語氣缺乏說服力一般,他又補充道,「鄉里的幹部難當,不侵佔補償農民的費用,拿什麼去發展集體經濟?」
「可他們傷害了這片土地,傷害了窮苦的人,這是不能原諒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給土地加價的原因。指望鄉鎮把侵佔的部分吐出來,難哪,怎麼辦?由市裡拿出一塊返還吧,這樣,大家都滿意。」
說著,常守一自自然然地把雙手放在丁文瑾的肩上。丁文瑾把他的手拿開。常守一問:「怎麼,你不信任我?」
「也許,我太理想化了。」丁文瑾喃喃地道。
常守一歎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但是只要我們去做工作,就得老老實實,不現實不行。」
丁文瑾搖著頭:「守一,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很不安。」
「我又何嘗不是呢?但是,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吧。時間是寶貴的,我們不能因為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損就犧牲掉大多數人的利益,痛苦和傷害都是不可避免的。」
丁文瑾喃喃地道:「我不知道該不該來這個地方?」
「我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想知道我剛來千山的感受嗎?看著破破落落的城市,看著向你伸手的下崗工人,我苦惱過,我甚至詛咒過這個地方,但時間長了,我發現我愛上了這個城市。因為這個城市和我的生命緊密聯繫在一起。還記得被人代會選為市長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一個人站在月光大酒店的頂層,我罵了一句,狗日的千山啊!你知道嗎?我偷偷哭了……」
丁文瑾抬起頭來,看見了常守一眼中的淚水,她的心呼地一顫,被常守一深深地感動了。
常守一感覺到自己的話已經發生了作用,繼續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文瑾,我愛千山,我希望你也熱愛她。」
丁文瑾哽咽著點了點頭。
四
丁家寨的鄉親們怎麼也沒能想到,報復會這麼快就落到他們的頭上。
法庭判決第二天,一張佈告就貼到了周轉棚的公告欄上,內容是:鑒於開發區資金緊張,原定童話城建設項目緩建,招工培訓順延。落款是:桃花源開發區管委會。
張小山念完後,三把兩把撕下來:「這是報復!走,有種的找開發區說理去。」
耕耕老漢攔住了他:「你找什麼找?人家開發區的理由充足著呢,項目緩建,培訓順延,你挑不出毛病來。」
張小山說:「他們到底想幹啥?」
「你說想幹啥,是要壓咱們低頭呢。」
張小山聽了,生氣地道:「俺找馬懷中說理去。」
「對!」張大娘在一旁附和道,「俺也去,俺要弄個明白。咱這有理的,為啥鬥不過沒理的。」
一看見一大幫氣勢洶洶的百姓,馬懷中嚇得趕緊讓門衛將管委會的大門緊緊閉上。張大娘等群眾被擋在院外,氣憤極了,小山帶頭高呼起來:「馬懷中,你出來--」眾群眾一見,也都跟著高喊起來:「出來!--出來!」
這個時候,呂陽正在馬懷中的屋裡,他看了一眼馬懷中抖抖索索的樣子,不禁感到有些可笑,說:「懷中,你怕什麼?出去就出去,老百姓吃不了你。」
馬懷中不高興地哼了一聲:「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屋外,群眾的吼聲越來越大,只聽得管委會的大門被晃得震天地響,呂陽說:「我去就我去,不過,懷中,我勸你最好和我一起去,否則,要出大亂子了。」說罷,自己先出了門。馬懷中望著窗外情形,嚇壞了,翻窗跳到後院,一溜煙地跑了。
看見呂陽,張小山喊了一聲:「貪官出來了。」
呂陽聽見這話,一怔:「你罵誰?」
張小山說:「就罵你,修公路你們不知貪了多少錢,現在,還要欺負俺們,揍他。」
未等呂陽反應過來,群眾已上前將他包圍,隨著「貪官,貪官……」的罵聲,雨點般的拳頭落在呂陽身上,臉上……
「鬧起來了?好嘛。」當天晚上,在范東家裡,范東聽完馬懷中的匯報,高興地一笑道。
馬懷中聽了,不知范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歎了口氣道:「范秘書長啊,如今真是不好收場了。丁家寨的案子把開發區給毀了,好幾個老闆給我打電話說,桃花源開發區投資環境不好,嚷著要撤資。」
范東說:「撤資好啊。」
馬懷中愣了:「我不懂。」
范東嘿嘿一笑:「江濤不是管得寬嗎?開發區要不能動彈了,看他怎麼辦!」
馬懷中有些明白了:「對呀,看他怎麼辦!」
「他不可能有什麼轍。」范東道,「現在,人大也插手了,局面很亂,據說對開發區又是質詢又是個案監督,真是不亦樂乎。偉人說的好,天下大亂,才能達到天下大治。照這麼發展下去,早晚還得由常市長來收拾局面啊。這,就是政治。記住,你不僅不要去說服走了的老闆回來,而且還要給他們出難題。」
「出什麼難題?」
「真笨,可以到市委討個說法嘛。」
馬懷中一聽,高興地點點頭,從沙發上站起來道:「我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