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十八、抗 爭
    1

    半夜時分,陳英奇「啊」的一聲,從夢中醒來。

    陳英奇已經兩夜沒有安眠了。這不,好不容易入睡,又夢到了他。夢中看不清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都在黑暗中,只有那張臉對著他,那雙眼睛看著他,使他無法迴避,無處迴避,忽然,心中一痛,就「啊」的一聲醒來了。

    心還在跳著,跳得很急,胸口還很悶。不好,他摸索著把手伸向枕頭下邊,摸到那個小瓶,摸索著倒出一粒藥片,含到嘴裡,一股甘辛的氣味順著喉嚨進入胸腔,進入心房,心跳馬上緩和下來,胸悶也消失了。

    他的心臟病是半年前發現的。當時,為破一起大案子,他連續多日吃不好睡不下,感到心跳過速,胸口發悶,起初沒當回事。那天上來一條重要線索,他極為興奮,突然間就覺得渾身發軟,心跳得不行,忽悠忽悠往下沉去,臉也變得不是人色。還好,被弟兄們及時發現,有人對這種情況有經驗,輕輕地把他扶到沙發裡,不讓他動,勸他別激動,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等案子破了,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心臟病早期。

    他知道,這是多年刑偵工作的結果,一個人長期與刑事犯罪鬥爭,生活在重壓之下,心臟不可能好。醫生檢查後說,還好,發現得及時,今後得注意。從那以後,口袋裡和枕頭下就出現這種藥瓶。為避免老伴擔心,他還專門換成安眠藥瓶,對她說是因為睡不好覺才預備的。現在,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剛才的夢經常重複,自己的心臟恐怕難以承受,不知哪天死在夢中。可是,如果那個小伙子真的出了事,這個夢肯定要經常做,甚至會越來越頻繁,自己的心臟病也就會越來越重……

    陳英奇輕輕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想找棵煙抽,剛往床頭櫃上摸又想起老伴睡在身邊,就把手收回來。她睡得很香,對眼前的事一點也不知道。昨天聽說兒子工作變動的事,還挺高興,工資一下長了二百元,工作又清閒,真是想不到的好事。她還說李子根這人不錯,讓他常跟他走動走動,對兒子有好處。陳英奇沒法和她解釋,發了幾句脾氣,她一點也不理解,反罵他是「更年期」。

    怎麼辦?

    陳英奇越來越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對這件事視而不見的,必須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怎麼行動卻拿不出好主意。此時,他真想找個知心人商量一下,可深更半夜不好驚動別人,何況,能商量這種事的人也不好找……

    「叮呤呤……」

    床頭櫃上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陳英奇心猛地跳了一下,迅速抓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我!」

    原來是局長彭方。陳英奇以為又是發生了什麼案子,可是,彭局長自報家門後沒有馬上說話。陳英意識到了什麼,輕聲問:「有什麼事嗎?」

    彭方聲音很低:「啊,沒什麼,睡不著……打擾你了!」

    「沒關係,」陳英急忙說:「我也睡不著,正想找人嘮嘮。」

    彭方:「我們是同病相憐吧。」停了停:「你說,那個事……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陳英奇:「這主意得你拿呀。不過,我越來越覺得,那個同志出事了,如果我們行動及時,或許能救了他,再遲疑下去,恐怕,就一切都晚了。」

    彭方在電話裡沉重地歎息一聲:「我也這麼認為,可實在不好辦。蔣縣長講得非常清楚,而且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張嘴就是政治大帽子,實在不好辦!」

    陳英奇:「這……可我覺得,你畢竟是地委管的幹部,不像我,他們說扒拉就扒拉,我……不瞞你說,我實在有些怕!」

    彭方:「咳,話是這麼說,我是地管幹部不假,可咱公安局畢竟在縣委縣政府領導下。再說了,你也知道,地委赫書記就是從平巒提起來的!」

    陳英奇停了停,反問道:「那,你給我打電話,到底什麼意思?」

    彭方又歎口氣:「這……我也拿不出好主意,怎麼也睡不著。不過,我覺得,咱們說什麼也不能這麼坐等,不能無所做為,要是這樣的話,恐怕咱們這一輩子都難以睡安穩覺了。」

    聽了這話,陳英奇忽然覺得心裡熱乎乎的,覺得和這個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一把手的心一下拉近了。他急忙接過話說:「咱們真想到一起去了。可是,要採取行動也難,蔣福民的壓力不說,我擔心正面調查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效果,地縣兩級調查組的調查不就是明證嗎?可是,咱們又不能坐視不管……跟你說吧,除了那個警察,我擔心,那個警察的妻子、也就是那個女記者也可能遇害了……」

    彭局長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

    陳英奇繼續說:「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如果放任不管,不但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良心也不安,所以,必須採取行動。」

    「措施呢?」

    陳英奇:「這……我也想不出來好辦法,要不,就向上級報告吧,報告市公安局、省公安廳,取得上級的支持!」

    「這……恐怕不合適。」彭局長想了想說:「如果報告了,上級即使過問,十有八九還是責成我們調查。你剛才說過了,如果動真格的,就要大規模行動,全面調查,會驚動很多人,別說很難查出什麼來,就是查出來了,咱們也會成為平巒的罪人。所以,必須講究策略。」

    「這……」陳英躊躇起來。看來,彭局長和自己想的一樣。事情真如他所說,你如果真的介入這件事,向上級反映,或者開展調查,即使你反映的屬實,也查實了,可你最後的結局也不會美妙。前些日子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湖北一位農村鄉鎮的黨委書記給朱總理寫了一封信,反映當地農村存在的嚴重問題,國務院派出調查組下去調查,調查報告上寫著,真實的情況比反映的還要嚴重。可是,那位黨委書記還是不得不辭職,而當地的主要領導卻被提拔了……這年頭,有些事真沒法說。陳英奇看那篇文章時,對那位黨委書記非常欽佩,卻不想學他,更不敢像他那麼做。所以,現在聽到彭局長這麼說,非常理解。只是,他一時也想不出兩全的好辦法來,既能解救那位同志,又保全自己。

    彭局長緩緩地說:「我想到一條路子,其實,你恐怕也早想到了,我看,咱們能不能和那個同志的單位聯繫一下,把消息透露給他們……不過,這也要講策略,不能讓他們知道是咱們透露的……」

    彭局長在電話裡低聲說了幾句,陳英奇聽完後急忙說:「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我現在就去……沒事,總比躺在床上睡不著好!」

    陳英奇放下電話,摸索著開始穿衣服。老伴在旁邊迷迷糊糊地問:「幹啥去,又出案子了?你在電話裡跟誰說這半天,出啥事了?」陳英奇含糊著應付了兩句,穿好衣服下地,走出家門。

    2

    午夜時分,大街上清冷寂寥。陳英奇走到街頭一部磁卡電話機前,將準備好的磁卡插進去,藉著街燈的亮光,按了幾個號碼,很快接通,他壓著嗓子說出已經措辭好的話:

    「我是平巒縣的一個普通群眾,有重要情況向你們報告:你們有一位同志來到我們這裡的烏嶺煤礦,可能出事了……」

    他簡明扼要地把話說完,對方立刻緊張起來:「請問您是誰,你說的是真的嗎……」

    陳英奇用斬釘截鐵的語調低聲說:「我是誰並不重要,可事情絕對是真的,你們要盡快行動,否則,那位同志就危險了。要快,一定要快,不過,不要依靠當地公安機關,你們要親自來人!」

    說完,果斷地掛了電話。可沒等離開,電話鈴就急促地響起來,他想了想又抓起話筒,不容對方開口就低聲說:「我知道你們有來電顯示,可這是街上的一部公用電話,你不要再打了!」然後仍然是不等對方說話就放下話筒,又用衣襟小心地把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後迅速離開。走出不遠,又用手機給彭局長撥了電話,報告了通話情況,然後悲哀地說:「彭局長,這成啥了,咱們是一方公安機關的領導,為了營救自己的同志,居然採取這種手段,這到底為什麼呀,我怎麼好像到了白區,咱平巒還是不是共產黨領導啊?!」

    彭方歎口氣低聲說:「沒辦法,對於大多數老百姓來說,身邊誰說了算,誰就是共產黨。我們只能面對這種現實。」停了停:「不說這個了。剛才我想了,雖然電話打過去了,可我們坐等也不是個事兒,你看還能不能採取些什麼別的措施?」

    陳英奇:「這……這樣吧,你容我想一想,然後再向你匯報……哎,對了,這事兒除了咱們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其他局領導也不行,特別是那位腦瓜靈活的楊副局長,他和李子根的關係你知道吧……對,還有治安大隊的湯義,我知道他平時總溜著你,可他和楊平一樣,都是李子根的人,你一定要小心他們!」

    彭局長低聲回答:「我心中有數!」

    陳英奇:「有數就好……對了,你不是讓我再想點辦法嗎?我看,可以在這件事上作文章,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彭局長:「好,這是個思路,你就想吧,大膽一些也沒關係,真要是漏了,由我負完全責任。」

    陳英奇:「說這幹啥,咱倆是綁在一根線上的螞蚱,真要出了事兒,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關機了,我回家試試看還能不能睡著,得留點精力應付這事兒啊!」

    可是,他沒能實現這個願望,因為,當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懷中手機又響了起來,是程玉明打來的,語氣十分急促:「陳局,醒過來了,他醒過來了……」

    陳英奇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誰……」

    他立刻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心臟不由跳得又加快了。他竭力控制著自己對手機說:「我馬上過去!」

    程玉明言過其實,當陳英奇趕到病床前時,發現那個人依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陳英奇手一指問程玉明:「這……」

    程玉明:「他剛才確實醒來了,眼睛還睜了一下。」

    陳英奇:「問話了嗎?他說什麼沒有?」

    程玉明:「問了。我問他姓名,哪兒人,他沒有回答,看樣子,好像是說不出話。」

    陳英奇看向旁邊值班醫生,值班醫生說:「他確實醒過來了,只是太虛弱,不能堅持過長時間,如果正常的話,會逐漸恢復,醒過來的時間會越來越長,只是不知語言能恢復到什麼程度。」

    程玉明:「我在這兒守著,只要他再醒過來,立刻進行詢問……對了,我已經讓人去取錄相機了。」

    陳英奇坐到程玉明讓出的椅子上:「我也守著。」

    程玉明:「信不著我?年紀不饒人,你先找個地方歇著,我守在這裡,他一醒過來馬上叫你。」對值班醫生:「麻煩您,這裡有沒有閒床,讓我們局長躺一會兒!」

    陳英奇急忙阻攔:「別別,用不著,這功夫,我就是躺下也睡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守著。」對值班醫生:「你辛苦了,去休息一會兒吧,有問題我們找你!」

    程玉明明白陳英的意思,急忙配合說:「對,這半宿把你折騰夠嗆,多謝了,快休息一會去兒吧!」

    值班醫生看出門道,邊往外退邊說:「那好,我就過去了,有什麼事隨時找我!」

    值班醫生一離開,室內另一個年輕刑警立刻把門關好。程玉明這才對陳英低聲說:「你放心,我們刑警大隊的人一直守在這裡,沒讓外人靠近,雖然湯義過來照了一面,也沒看出什麼來……不過,有人看見,負責治療的薛醫生下班時,在醫院大門外被人用轎車接走了,我覺得,這裡邊好像有點事兒……對了,那轎車是灰色的,你知道,湯義就有一台灰色的轎車,是烏嶺煤礦贊助的……對,剛才值班醫生說,那位薛醫生正在活動當副院長,到處托人找門子,而蔣福榮又是縣長的弟弟……我擔心他被他們利用。」

    陳英奇和程玉明有同樣的想法。湯義、楊平和李子根的關係局裡很多人都知道,現在又聽到薛醫生是這樣個人,不由特別擔心起來。如果薛醫生被他們拉過去,可就麻煩了……想到這裡,他立刻撥了彭局長的電話,低聲把情況報告了一下,然後提出,立即轉院,最好轉到當地的駐軍醫院。

    彭局長聽後立刻表示同意,還說認識駐軍醫院的院長,讓他們稍等,他馬上聯繫。

    在等待彭局長電話的時候,程玉明憤憤地說:「媽的,這算什麼事呢,咱們堂堂的公安機關,人民警察,正常履行職責,卻怕這怕那。他們明明是惡勢力,卻無所顧忌,你還得躲著他們,真能把人氣死!」

    陳英奇歎了口氣:「有什麼辦法,這就是咱平巒的現實。就說眼前這個人吧,我分析,他肯定是烏嶺人,也肯定是在那裡出的事兒,而且十有八九是那個大林子,可你卻無法開展調查。目前,他也是我們的唯一指望。如果在這件事上取得突破,沒準兒會雁凌水勾起老冰排,把烏嶺的老底兒揭開!」

    程玉明緊接著說:「而且,我還覺得,如果在他的身上取得突破,沒準也能對你惦念那件事有所幫助。」

    程玉明的話說到陳英奇的心裡去了,他看一眼閉目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見他比剛入院時狀態好多了,臉也有了血色,浮腫消失了,傷疤也變淡了,眼睛雖然閉著,但眼泡的浮腫已經消失。他看著他低聲說:「我們必須絕對保證他的安全。如果他真是猜測的那個人,咱們就師出有名了,而且可以借這個機會展開調查,也會對那位弟兄有所幫助!」

    「那是,」程玉明激動起來:「媽的,真要把這些事都查清,我看,他李子根的根兒再硬,恐怕也保不了他。我就不信,那些大人物還敢站出來為一個殺人犯說話!」

    陳英奇冷笑一聲:「你說錯了,他們會出來說話的,他們會指示從重從快處理,最好審都不審就槍斃心裡才乾淨!」

    程玉明恨得直咬牙根兒:「對,他們一定會盡快殺人滅口……」

    「哎,陳局,程大隊,你們看……」

    旁邊的年輕刑警突然叫起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二人目光向著年輕刑警的手指望去,發現病床上的人不知啥事醒過來了,正大睜著眼睛在看他們。

    3

    陳英奇和程玉明一時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才湊向病床,陳英奇聽出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你醒過來了?」

    該人眨了一下眼睛,仍瞪瞪地瞅著他。

    程玉明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微型錄音機,聲音急促地問:「你能說話嗎?我們是平巒縣公安局的,這位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我是刑警大隊長程玉明,我們有話要問你,你能說嗎?」

    陳英奇緊跟著補充道:「同志,你放心,我們都是好警察,一定會全力保證你的安全,會對你的話保密。請問,您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是誰害的你……你能說話嗎?」

    其人仍然瞪著二人不說話,忽然間,眼淚一下湧出來,順著眼角汨汨流下。

    陳英奇和程玉明對望一眼,都深感意外。

    這時,那個年輕刑警早已機敏地守到病房門口,把身體靠在門上。

    陳英奇目光望著病床上的人:「你……是不是不能說話?如果能說話,你就眨一下右眼……知道哪邊是左,哪邊是右吧,如果不能說話,就眨一下左眼……」

    話音未落,對方的左眼已經使勁眨了一下。

    陳英奇又和程玉明互視一眼,心都咚咚地跳起來。陳英奇說:「好,就這樣,現在我們問你話,如果說得對,你就眨左眼,說得不對,你就眨右眼。聽明白了吧,如果聽明白了,你就眨一下雙眼。」

    雙眼使勁眨了一下。

    陳英奇覺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氣也短了,一邊從懷中往外掏藥瓶一邊問:「你注意聽,你是在烏嶺煤礦打工的嗎?如果是……」

    還是沒等他說完,對方就使勁眨了一下左眼。

    陳英把藥瓶擰開,往嘴裡塞了一片藥,緊接著又問:「好。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不,你是不是叫大林子。如果是的話……」

    又是沒等說完,眼睛就眨起來,連眨了好幾下,都是左眼,而且,淚水也再次流出來。

    好在吃下了藥片,不然,陳英真不知道自己的心臟能否承受得住。

    程玉明把話接了過去:「你是被誰害的……啊,不……是不是烏嶺煤礦的人害的你?」

    左眼又眨了一下。

    程玉明的聲音忍不住高了起來:「是誰幹的,是不是李子根……我是說,是不是李子根的手下?」

    左眼又是堅定地眨了幾下,同時雙眼閃爍起仇恨的火花。

    陳英奇:「是誰開的槍,是誰用槍打的你,這個人是誰?」

    雙眼愣愣地瞪著,沒有回答。陳英奇意識到自己的問法不合適,可事關重大,不好直接提哪個人名,想了想,只好迂迴著問:「開槍的是烏嶺煤礦的人對不對?」

    左眼又眨動了。

    陳英湊近他的耳朵,盡量把聲音放低,又能讓他聽清:「開槍的人是誰?是保安大隊的嗎?」

    眼睛遲疑了一下,眨動了,但,是右眼。

    陳英呼吸急促起來,真不想問下邊的問題,可又不能不問。他吸了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那麼,他是派出所的人……我是說,開槍打你的是烏嶺派出所的人。是不是?」

    眼睛猛地大睜了一下,然後又使勁兒眨了幾下。

    陳英的心又猛跳了幾下。

    程玉明與陳英對視一眼,慢慢把身子伏下去,用更低的聲音問:「那麼,這個人是誰,是……」

    沒等話說出來,病房外突然響起零亂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著開始有人敲門:「哎,開門,怎麼回事,誰在裡邊,快開門,聽見沒有,快開門,我是醫生……」

    醫生……

    陳英和程玉明對視一眼,只得示意年輕刑警把門打開。可能是門開得突然,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地撲進來,要不是程玉明手急眼快拉一把,非摔個前趴子不可。隨著這個人闖進來,病房內立刻充滿濃烈的酒氣。

    4

    是那個姓薛的主治醫生。本來是程玉明扶住他使他不致跌倒,可他卻使勁一甩胳膊,發起脾氣來:「你們有什麼權力不讓醫生進來?這裡是醫院,不是你們公安局!」說著俯身觀察張林祥:「怎麼樣,他醒過來了嗎?說話沒有?」

    他絕不是關心病人。可此時做什麼都來不及了,陳英奇急忙向床上看去,卻見張林祥眼睛已經閉上,一動不動,完全是昏睡狀態。

    薛醫生又是試呼息,又是摸脈搏,又趴著張林祥耳根「喂喂」了兩聲,見其沒有一點反應,才鬆口氣抬起頭來,表情緩和了一些對陳英道:「啊,陳局長也在這兒,您可真負責呀,有個弟兄守著就行了唄,還用您局長親自看著!」

    陳英奇敷衍地一笑,話裡有話地說:「哪裡,和您相比就差多了。你看,今晚不是您值班,卻半夜三更來看患者,這責任感不是比我們還強嗎?薛醫生,您經常這麼做嗎?」

    「這……啊……不,哪能總這樣呢……這不是嗎,我看你們警方這麼關心他,心裡也就特別掛念,夜裡睡不著,就起來了……怎麼樣,他醒過來沒有,說話了嗎?」

    這位醫生說的顯然是假話。難道,這一身酒氣也是從夢裡帶來的嗎?他是跟誰剛剛喝過酒呢……

    這些話只能擱在心裡,不能說出來。陳英奇搖搖頭,然後反問:「薛醫生,你看他到底怎麼樣,能醒過來嗎?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這……」薛醫生誇張地歎口氣,搖搖頭說:「這可不好說,現在看,情況不太好,很快醒過來不太可能,而且……到底往哪個方向發展還不能最後確定,也許能醒過來,也許醒不過來……」

    什麼意思?陳英奇的心跳得自己都聽得到。程玉明在旁問:「哎,薛醫生,你昨天不是說過,他也許很快就能醒過來嗎?」

    「是啊,可我說的是也許。」薛醫生看了一眼程玉明說:「任何事情也不能說得太絕對,患者眼看著好轉又突然加重甚至死亡的事也是常發生的……當然,現在也不排除他轉好的可能性,只是,也不能排除轉危的可能,只能死馬當做死馬醫!」

    這是什麼話!

    程玉明冷笑一聲:「薛醫生,聽你的話不像醫生,好像是獸醫。」

    「這……」薛醫生感到失言,急忙更正:「啊,我是做個比喻,意思是,我們要盡最大努力來救治這個人,不過,你們也得做最壞的準備!」

    聽他的口氣,凶多吉少。不行,說什麼也不能讓再他在這裡治下去了,更不能讓這個醫生再治下去了。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彭局長打來的:「老陳,我已經和駐軍醫院聯繫好了,那邊已經做好接待的準備。我馬上帶車和人過去幫你們!」

    太好了!

    陳英奇關了手機,轉臉對薛醫生說:「對不起,我們馬上轉院!」

    「什麼,這……半夜三更,轉到哪裡去……不行,這是我的患者,轉不轉院醫生說了算,你們不能轉院,我不給你們開轉院證明!」

    他想動手阻攔,被程玉明劈胸扭住:「你想幹什麼,再胡來我按阻撓公安機關執行公務拘留你!」

    薛醫生有點害怕了,扭動著身子說:「這……你這是幹什麼,我……我也是為你們好,在平巒,我們中心醫院的醫療水平最高了,你們還往哪兒轉?」

    程玉明:「這你管不著,反正不在你們這兒治了,更不讓你這樣的大夫治。你一會兒說他很快就能好轉,一會兒又說死馬當做活馬醫,還滿嘴酒氣,什麼醫德,我們信不著你!」

    「你……我……」薛醫生惱羞成怒又色厲內荏地叫起來:「你誣蔑,你污辱人,我……我要告你們,我要向蔣縣長、何書記告你們,你們公安局什麼作風,我……」

    「隨你便,只是不許你影響我們工作!」

    程玉明說著薛醫生推出急救病房,又把門推上,讓年輕刑警擠住,不許他再進來。

    薛醫生卻沒有再吵鬧,而是匆匆奔向衛生間,從懷中掏出手機按了個號碼:「是我……你們說的那件事不行了,他們馬上要轉院……我攔了,可他們說再阻攔就拘留我……這你放心,借我個膽也不敢說出去,不過,我的事你一定要幫忙啊,聽說,縣裡近期就研究幹部……他們轉哪個醫院?我問了,他們不說……好,我再去看看!」

    可是,等他回到急救病房時,卻發現裡邊已經空無一人。他在那空空的病床前愣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地說:「媽的,這樣也好,不然,擔驚受怕的……可是……」

    這時,他已經有些清醒了,先是為擺脫這件事有些慶幸,當然,同時也有些遺憾,繼而又產生一種不安全感:天哪,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啦,他們這些人可黑得很,能不能對自己……媽的,應該報告……可報告誰呀,沒有證據,這平巒是他們的天下,那蔣福民是蔣福榮的親哥哥,報告誰呀……

    他這才明白自己身處何種境地,一著急,酒完全醒了,剩下的只有後悔。

    床頭電話突然響起,何清醒過來,抓起話筒放到耳邊,是蔣福民的聲音:「床上有別人嗎?馬上到客廳裡去,把手機打開!」

    何清心裡很不快,可又沒有辦法,因為,此刻一個女人的肉體正緊緊地纏著他。他放下話筒,小心地從女人懷抱中脫出身,走到客廳裡,把臥室門關好,剛打開手機,鈴聲就響了。

    蔣福民的語氣有些緊張、也很緊迫:「天亮開常委會研究幹部!」

    強烈的不快湧上心頭:姓蔣的,你管得太寬了,黨管幹部懂不懂,幹部的事是縣委負責的,你居然……不對,這裡肯定有什麼事,而且是緊急的事,不然,他不會為這種事夜間打電話找你。

    這麼一想,就沒有反駁,而是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為什麼,前些日子剛動完一批幹部,又研究什麼?」

    「研究政法口的幹部。」蔣福民不容置疑地說:「上次研究幹部時說過,政法口的幹部單獨研究,這次就研究他們,有些年紀大的該下來了!」

    這……

    何清心裡畫了個問號:這裡有問題,一定有問題……故作漫不經心地:「政法口……誰年紀大呀,現在看,沒有太大的呀……」

    「怎麼沒有?公安局的陳英奇已經五十歲了,聽說身體還不太好,搞刑偵合適嗎?就是不下來,也該換換崗位了!」

    「這恐怕不行吧,我聽彭方說過,這個人還是很能幹的,業務能力非常強,公安局偵查破案全靠他了!」

    「我就不信,沒有他天還能塌下來?難道就因為他能破案,這刑偵副局長就總得他幹?公安黨委得增強大局觀念,從長遠考慮嗎。越是這種情況,越要培養新人!」

    「可是,我們總不能無視公安黨委的意見吧!」

    「下級服從上級,這是組織原則,我看就這麼定了吧!」

    媽的,「組織原則」,幹壞事也堂而皇之,冠以組織名義。看來,陳英奇一定是哪兒妨礙了他們,要不,他不會半夜三更打這個電話,公安局那邊一定出了什麼事……

    關了手機看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了,何清想了想,撥了彭方的手機:「是我,何清……哎,你沒睡覺吧,怎麼這麼快就接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別瞞我,到底出了什麼事?陳英奇在幹什麼……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有什麼事對我這縣委書記保密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彭局長終於開口:「何書記您可別這麼說,我是覺得您操心的事很多,這種純業務問題沒有必要向你匯報。是這樣,我和老陳現在都在部隊醫院,我們發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昏迷不醒,身上有槍傷,正在救治。」

    嗯……何清頭腦迅速轉了一下:「那,你們做了哪些工作,有沒有什麼線索,他是哪裡人?」

    彭方:「這……陳局長他們已經做了初步調查,我們懷疑,這個人來自烏嶺煤礦,可是,目前無法證實……」

    儘管彭方只是介紹了一下大致情況,也沒說其人已經醒過來,可何清馬上就明白,蔣福民急著撤換陳英奇和這事有關。他拿著手機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直到彭方問了兩遍:「何書記,還有什麼事嗎?」他才強自鎮靜地說:「啊,沒什麼,跟你透露一個消息吧,和你說的事也許有關,也許沒有。是這樣,剛才有位縣領導班子主要成員給我打來電話,建議天亮召開常委會,研究政法口乾部,並提議陳英奇同志退下來……」

    那邊彭方沒聽完就叫起來:「何書記,這可不行,我們局目前離不開陳英奇同志,縣委不能這麼做……是誰提的這個建議,蔣縣長嗎,我跟他說……」

    「不,你千萬不要找他。」何清急忙說:「你這麼做是出賣我這個書記,而我就是違反了組織原則……彭局長,我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平巒的情況很複雜,跟你說句實話吧,我雖是縣委書記,有時也無能為力。行,我這也算跟你打招呼了,你先別向陳英奇同志透露。我再借用一句別人的話,這是組織原則!」

    何清說完就關了手機。

    可是,那一頭的彭方卻把手機放在耳邊好一會兒沒放下來。

    5

    彭方此時在駐軍醫院的走廊裡。電話放下後,他一時怒溢滿胸膛。媽的,「組織原則」,在這組織原則的旗號下,有些人幹了多少壞事啊……

    他沒有再給何清打電話。其實他早已看出,真正主宰平巒的不是何清,而是蔣福民,是李子根,或者說是他們兩個人,這個主意,一定是他們出的。何清說得對,有些事他也沒辦法,他要是頂,他們同樣會以組織的名義,輕而易舉地把他解決掉。同樣,你對此也沒有辦法,只能服從這個所謂的「組織」。

    一時之間,氣憤又被無奈和悲哀打動,接著又開始深深地為陳英擔心,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訴他這個消息。

    可是,這個消息也激怒了他。他更覺得,應該採取一點行動。他先是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可對方剛接又放下了:不,跟他說沒用,還得想別的辦法……還有什麼辦法呢?何清話裡有話:「我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可是,他一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這時,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彭局長嗎?剛才你撥我電話了?怎麼沒說話就放下了?」

    是縣長蔣福民,對了,他那邊有來電顯示。彭方來得還算挺快,迅速換成笑臉:「啊,我睡不著,一時想起最近局裡經費很緊張,有幾個歷年積案想組織專人搞一搞,需要縣財政撥點錢。可又一想,天還沒亮,再著急也不能這時候打擾你呀,就又放了……對不起,打擾你了蔣縣長……沒事,確實沒什麼事,謝謝蔣縣長關心……」

    蔣福民沒再追問下去,而是說了幾句公安民警辛苦了之類的客氣話,並說經費問題一定解決。最後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雖然我不管政法,可畢竟是一縣之長,希望今後發生什麼重大案件,能及時通報我一聲。」然後才放下電話。

    彭方知道,他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可能,自己已經在這件事上得罪了這位縣長。何清說得對,他提議撤換陳英奇底確與眼前的事有關。對了,他說「發生重大案件,希望能及時通報我一聲」是什麼意思,也是指眼前的事嗎?那無疑也是一個證明,證明大林子身上那一槍是蔣福榮打的……看來,蔣縣長對這些事早已心知肚明,已經感到了危機……媽的,要是能通過這事把他搬倒就好了,他能量再大,如果他弟弟開槍殺人的事查實了,他也不好辦吧。他現在一定坐臥不寧夜不能眠了,恐怕,此時不知又在給什麼人打電話呢!

    彭方走進病房,走向病床上的男子,現在已經知道他叫「大林子」。這時,陳英奇正在問最後一句話:「你說的一切都屬實嗎?你能為自己的話負責嗎?如果屬實,你能夠負責,請再眨一下左眼……好,他眨了左眼!」

    彭方清楚地看見,漢子使勁眨了一下左眼。

    陳英奇抬起頭,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然後對程玉明手中的微型錄相機低聲但清楚地說:「詢問到此結束,時間……」

    陳英奇說完,把目光望向彭方,低聲道:「一切都清楚了,他是烏嶺煤礦礦工,事發當日,他氣憤之下,和李子根一夥幹了起來,並決定逃離烏嶺外出告狀,被蔣福榮帶人追殺。他後來跳下火車逃跑,逃到一個懸崖上,無路可逃,只好跳下江中。就是在跳崖的時候,中了一槍!」

    程玉明在旁咬著牙說:「媽的,他們也太無法無天了。局長,這回可以名正言順調查烏嶺煤礦了吧!」

    陳英奇雖然沒再說話,可是,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瞅著他,不容人躲避。

    彭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盡力保持著平靜的語調說:「一切,還需謹慎從事。」指了指錄相機,「從法律上說,這個還不能說是直接有力的證據。如果對方不承認,法庭很難認定,弄不好,咱們還有誣陷之嫌。」

    陳英奇說:「這我知道,目前這東西是拿不上法庭,但是,最起碼可以做為我們偵查破案的重要線索吧。我建議,從現在開始,對烏嶺煤礦派出所蔣福榮等人涉嫌殺人立案偵查。並越快越好!」

    彭方想了想,下了決心:「可以,具體行動由你指揮,不過要注意保密,行動要快。」停了停,迎著陳英的目光,把聲音放低了:「正好,借此機會把那件事一併調查。當然,要講究策略。」又望向床上的大林子:「還有,一定確保他人身安全,並盡快聯繫上級醫院,恢復其語言功能!」

    陳英奇突然像個年輕民警一樣,「卡」地一個立正,把右手舉到耳邊敬了個舉手禮:「局長,謝謝你!」

    彭方心忽的一熱,忽然眼睛發潮、嗓子發酸了,脫口叫出一聲「老陳……」

    陳英放下手臂,疑惑地:「彭局長,有什麼事嗎?」

    彭方急忙掩飾地:「沒有,沒有,你們忙著吧!」

    彭方掉頭走出病房,走出很遠,在一個沒人聽到的地方拿出手機按了縣委書記何清的手機號碼,可是,傳來的是「用戶正在通話中」。

    看來,何書記也是今夜難眠,恐怕,都是同一個原因吧。

    6

    何清正在和別人通話,準確些說,是別人把電話打給了他。這是一個令他敬畏的聲音。此時,這個聲音正不緊不慢地在話筒中響著:

    「……我個人認為,你經過在平巒兩年多的鍛煉,政治上更加成熟了,對錯綜複雜事件的處理能力也大為提高了,我已經正式向地委提出了建議。分管常務的行署馬副專員已經調走一段時間,我的意見,由你來接替他……」

    聽著這個人的話,何清的心咚咚跳個不停。首先是巨大的狂喜。如果他的話是真的,提拔的事已經不成問題,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副專員,而是主管常務。而按慣例,分管常務的副專員都是地委常委。這真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啊。這些年在官場早看出來了,當官,最起碼當到副廳級、副地級才有點滋味。到了這個級別屬於高級幹部,待遇都是終生的,不像縣級以下領導,退下去就平民百姓一個了。同時,到了這個級別,安全係數也就高了,就是有點事也沒人管。級別越高,安全係數越高。只要你別太過份,一般都不會出什麼大事。要不,反腐敗怎麼越往上反越難呢?你級別高,結識的領導級別也越高,你出了問題,他也受株連,因此,勢必想方設法保護你。如果自己真的上去,一定和上層領導搞好關係,弄好了,幾年後當上專員或者地委書記乃至省領導也說不定……

    且慢。

    能這麼簡單嗎?做為他這樣的人物,在凌晨時給你打電話,就為了告訴你這件事?不可能,這只是個借口,他一定還有重要的事要說。那麼,是什麼事呢……

    「當然,」對方果然轉移了話題:「地區一級幹部的提拔,需要省委批准,當前,你要特別注意保持平巒的穩定。如果你們平巒在這段時間裡出了影響穩定的事件,恐怕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這才是他要說的主題。不愧是領導,說話真有水平。這一手,你得好好學呀!

    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做為一方主要領導,時時刻刻都要以大局為重,而當前的大局就是穩定,凡是影響穩定的苗頭都要消除,凡不利於穩定的人都要撤換,在這點上絕不能手軟。尤其對政法機關的幹部,一定要抓緊,要講政治,絕不允許個別人以嚴格執法為借口,破壞穩定的大局。當然,我不是反對嚴格執法,可是,執法也要為政治服務,要站在講政治、講大局的高度來執法……何清啊,我這都是為你著想啊,你一定要注意呀……」

    一定是蔣福民給他打了電話,匯報了自己的曖昧態度,他才打這個電話的。媽的,真是領導啊,幹什麼壞事都有正當理由,穩定、大局,為我著想。屁,全都是騙人的,還不是為你們一夥人的利益?讓我當常務副專員,誰知到底是真是假?對了,聽說他正活動進省委,媽的,為他自己著想才是真的。烏嶺煤礦發生的事要是漏了,他別說上去,不進笆籬子就便宜了。中央要是抓了他的典型,就得身敗名裂,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

    可是,何清沒有把這種心情流露出來,他不敢流露出來。這可不是小事兒,現在,有多少比這還大的事兒都壓住了,廣西南丹的錫礦、還有山西、黑龍江的煤礦出了多少大事,死了多少人,可處分哪個領導了?頂多到縣級就拉倒了,地區級也是副手。有的更是報紙都不讓登……不行,絕不能得罪他,還得靠著他,咳,何不因勢利導!這麼一想,他立刻用誠懇、謙虛、發自肺腑的語調說:「赫書記,你放心好了,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確保平巒的穩定。為了落實您的指示,天亮後一上班我就召開常委會,專門研究公檢法領導班子問題,把個別不利於穩定的人撤換下去。赫書記,我們平巒縣委將和您絕對保持一致,你指哪兒,我打到哪兒,擔多大風險也沒二話。不過,」變了一個聲調:「我個人的事,您就多操心了。今後,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綁在一塊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對不起,我有點過份了吧,哈哈……」

    對方也換了一個腔調,乾笑了兩聲:「沒關係沒關係,雖然庸俗一點,可很實在。你的事放心,地委將全力向省委推薦,省委也一定能重視。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一定要確保平巒的穩定,一點事也不能出。」聲音變小了,但力度卻更大了:「即使出點事,也要壓下去!」

    何清:「請領導放心,我將全力確保平巒穩定。別說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出了事,也由我負完全責任,和地委無關。到任何時候我都是這個態度,絕不會咬別人!」

    電話放下了,何清的心情卻久久平靜不下來。興奮、激動、緊張、擔憂……真是百感交集呀。何清,你還行,話說得也有點水平。「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綁到一塊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好,說得好,就應該這麼說,記得那本《厚黑學》裡的爬官五定真經裡就有這一條,臉皮要厚,心腸要黑。可是,要想往上爬,光溜還不行,必要時還要來點恐嚇訛詐。對,今後就這麼幹!

    可是,萬一……

    咳,這種時候,已經沒有可是了,天一亮就通知開常委會,研究幹部。陳英同志,對不起你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同志,平巒的公安事業需要你,人民群眾需要你,可是,你必須下去,因為,你影響了平巒的穩定大局!

    何清打定主意,決定回床上休息一下。天快亮了,得養養神,要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常委會上,先講一番穩定壓倒一切的道理,然後進入正題!

    可是,何清躺到床上卻難以入睡,因為心情太激動了,腦袋一直轟轟做響,而且不知為什麼,那個外地警察的面孔頑固地浮現在眼前,揮也揮不去。咳,不知他現在什麼樣子了,還活著嗎?媽的,李子根,你實在是太黑了……

    可是,難道你就不黑嗎?你比他還黑,如果你不黑,事情能到這種地步嗎?何清啊何清,父親要知道你幹出這種事,將做何感想……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爸,你知道嗎,我這是身不由己呀!

    說不清什麼原因,何清眼裡忽然有了淚水。他使勁擦了一把眼睛,惡狠狠低聲對自己道:「別他媽的女人氣了,已經上了賊船,下也下不來了,要沉一起沉,和他們一起沉!」

    6

    李子根這一夜也沒有睡好。

    最初,他擔心大林子身上那顆子彈的事,可很快有消息傳來,那是假的,主治醫生說了,大林子身上根本就沒有子彈。這使他緊張的神經也放鬆了一些,想睡一覺,恢復一下精力。不過,他沒有回家,不知為什麼,一向膽大包天的他現在有點害怕那個家,他決定睡在辦公室裡間的床上,然而,還沒容他躺下,二妹又風風火火闖上門來,見面就落淚了:「哥,我求你了,放了他吧!」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可硬裝糊塗,問她啥意思。二妹抬起淚眼說:「哥,到這時候了你就別騙我了,你把張大明扔哪兒去了。我不光是為他,也是為你呀。紙包不住火,這事要是敗露,要掉腦袋的呀!」

    李子根心很煩,可是,他仍盡力壓著脾氣,溫聲說:「二妹,你說啥呢,我咋不明白,張大明他已經跑了,我啥時又把他抓住了!」伸手去撫摸她的肩膀:「二妹,是誰跟你胡說八道了吧。誰說的,你告訴我!」

    他的手被她用力擋回。二妹不再哭泣,向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哥,你還騙我呀?這回我可真看出你來了,你……你可真黑呀。從前,死了人你總有理由,我也相信你,那終究是生產事故。可現在你是殺人害命啊,你害別人也行,怎麼能對大明哥下手。你害他一次也行,怎麼能害他兩次呀,哥,你要還是我哥哥,就放了他……對了,只要你放了他,你說那件事我答應,我明天就上省,只要你放了他!」

    可是,什麼也不會說動李子要。他的耐心消失了,臉黑下來:「二妹,張大明是你啥人,你這麼向著他。你是要他還是要我這個哥哥?跟你說吧,這回的事都是他逼的。要是換了別的人,我可以用錢堵住他的嘴,可張大明的德性你知道,根本不吃這一套,我把烏嶺全給他也買不下他,你說我咋辦?他非死不可,我……」

    「別說了,」二妹突然打斷李子根的話,聲音也大了:「哥,我最後再求你一遍,放了他,馬上放了他。如果你放了他,你還是我的哥哥,不然,今後,你沒有我這個妹妹,我也沒有你這個哥哥……」

    二妹嗓音又顫抖起來,眼淚又湧上來。可她沒有擦,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李子根的臉。

    可是,她失望了。因為,李子根臉上閃過一絲怒火,聲音也高起來:「二妹,你到底想咋的?不認我這哥哥了?好,咱現在就劃清界限,免得有一天出事連累你。有本事你告我去,去告吧,你把養大你的親哥哥賣了,那才光榮呢。可讓我放他,沒門兒。你現在才嫌哥哥黑?晚了!張大明他非死不可,他不死就得我死。放他,不可能!」

    「你……」二妹盯著李子根,手指著他,聲音顫抖地:「哥……李子根,我現在算看透了你,我……我怎麼貪上你這麼一個好哥哥呀!」聲淚俱下:「是的,你養大的我,你愛我,我知道,可你、你……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是我哥,我要走,馬上就走,離開烏嶺,這裡再不是我的家……」

    二妹嗚嗚哭著向外跑去。李子根追到門口,眼看她跑出大門,上了轎車,飛快地向遠方駛去。

    李子根沒有追趕,而是用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吩咐各個路口巡邏卡點,發現她的車一定攔住,誰放走她就找誰算帳,然後又給尤子華撥了電話,要他勸勸她,尤子華不冷不熱的哼哈答應了。

    這件事雖然影響了他的心情,可也沒太往心裡去。他知道,她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告發自己,她說要離開烏嶺也是氣話。女人就這樣,耍耍小孩兒脾氣罷了,過一陣子就好了。有本事你自己闖天下試試?你在平巒,仗著我當哥的勢力覺著幹啥都容易,要是離開我,一沒資金,二沒人,看你怎麼闖,到時候還得乖乖回來找哥哥!

    太累了,太睏了,睡吧,一切明天再說。

    可是,他沒能如願。剛閉上眼睛,床頭的電話就醒了。是蔣福榮打來的,語調很緊張:「大哥,我要見你,有急事!」

    他實在有些不耐煩,用了很大勁兒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什麼急事,那小子身上不是根本沒有子彈嗎,又出什麼事了,明天說不行嗎?」

    「不行,咱們必須馬上見面,大林子可能醒過來了!」

    「什麼?」一句話把他的困意全打飛了。他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把話機都帶到了地下,衝著話筒說:「快,你快來……」

    很快,蔣福榮來了,緊張,陰沉,屁股沒落座就說:「大哥,我要馬上離開。你給我拿點錢。」

    恐懼和不快同時在心中又升起。但是,他努力控制著,盡量平靜地說:「別忙,到底咋回事,先說說!」

    「沒啥說的,」蔣福榮語速很急地說:「你知道,那個姓薛的大夫很容易就拿下了,說咱們只要幫他當上副院長,他全力幫忙。可就在剛才,公安局突然將他轉院了,擋都擋不住。姓薛的說,有可能,他現在已經醒過來了……你趕快給我張羅一筆錢,我得馬上走!」

    又是錢。李子根不答反問:「這事兒跟你哥說過了嗎?他同意你走嗎?」

    蔣福榮:「咋不同意,他讓我馬上走……你快點給我張羅錢吧!」

    還是錢。李子根仍然假裝沒聽見,拿出手機開始撥號。蔣福榮急起來:「哎,你給誰打電話,你別找我哥,我的事兒和他無關!」

    李子根不聽他的,電話已經接通,可是,信號正常響了幾聲卻突然中斷了。按重撥鍵,傳來的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李子根再也壓不住火,眼睛盯著蔣福榮說:「咋的,開始躲著我了?媽的,現在才躲是不是晚了?好,你不仁我也不義。老三,你哥哥連我的電話都不接,那你就愛咋咋的吧,走吧,快點走,走得越遠遠好。反正槍是你開的,和我無關!」

    「啥?」蔣福榮一下火了:「和你無關?槍是我開的不假,可不是你讓我去抓他的嗎?不是你說的必須讓他把嘴閉上嗎?告訴你,我是為你幹事才到這步的,你想躲清淨,沒門兒!我馬上要走,你得出點血……你別太黑了,我蔣福榮不是好惹的!」

    李子根盯著蔣福榮:「不是好惹的能怎麼著?你有本事去揭發我,去告我呀?就算我讓你帶人去抓大林子,我說過開槍打死他的話嗎?你拿出證據來,誰能證明?你哥哥不是躲著我嗎?好,我也學他,這事和我無關。媽的,你還想在這事兒上要功,屁,都是你惹的禍,是你讓他跑了,又擅自開槍殺人……一切都由你個人負責。哼,我黑?你們哥們兒白嗎?我看一點也不比我差,尤其你那當縣長的哥哥。你去問問他,銀行存款有多少了?比他縣長一百年的工資都要多吧,錢是哪兒來的?再說你吧,一個派出所長一年能開多少工資,可你每年實際上拿到手多少?超過你工資十倍以上吧,這錢哪兒來的?還不都是我李子根的?你們說給我幹事,我給誰幹事呢?平時,你們吃我喝我,可一旦出了風險,就都推到我身上。你們他媽的比我黑多了,我好歹還得操心這攤兒事業,可你們幹啥了?!」

    李子根越說越來氣,聲音不由高起來,到最後簡直喊起來。蔣福榮氣勢被壓住了,可他不甘心認輸,坐在那兒囁嚅著:「反正,不管你咋說,我是為你幹事兒,我要走,你得出錢。要不,我不走,真要事兒漏了,被公安局抓了去,我抗不住,那就誰也不慣著,有啥說啥!」

    「你愛咋著咋著,我早想透了,天塌大家死。想嚇住我,沒門兒,我李子根要是軟麵團也混不到今天這局面!」自言自語地:「真需要錢,好說好商量,我李子根不是小氣的主兒,可想熊著我來,沒門兒!」

    大惡棍和小惡棍的區別,這時候就看出來了。平日,蔣福榮仗著縣長哥哥,在別人面前作威作福,可跟李子根這麼一較量,才知道還差一大截。眼看李子根留了活口,趕忙就坡下驢:「這……你……大哥,你看……你是誤會了,都怪我,沒經過陣勢,一攤上事兒就懵,咱們兄弟還分什麼你我……其實,我走了對你也好,你想,我真要被抓起來,能不牽上你嗎?我要走了,對你也好。真的,我哥也這麼說的……大哥,你知道,我這一走就很難回來了,這後半輩子活成啥樣兒就不好說了,手裡沒點錢能行嗎?大哥,你平日對我是不薄,可我這人手大,也沒攢下啥。你不是說過嗎,你的錢就是我們兄弟的錢,所以,我從來不把錢當錢……大哥,您還說過,咱們要象劉關張似的,不願同生,但願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關頭,您總不能把三弟推出去不管吧!」

    一番話,真真假假倒也有幾分感人的力量。氣氛也緩和下來。李子根語氣也轉了回來:「你要早這麼說,能引出我這些話嗎?其實,這事兒還用你說?大哥啥時虧待過你?這樣吧,先給你拿上三十萬現金,多了也不好帶。等你找到落腳地方了,建個帳戶,再和我聯繫,需要多少,給你轉過去。你看,這樣行吧!」

    其實,蔣福榮是想弄個一百萬二百萬的,可現在看已經不可能了。好歹李子根留下活口,以後再說吧。就用更加和緩的語氣說:「行,有大哥這話就行了……可是,我想盡快走,你看……」

    他是想馬上拿錢。李子根笑了一聲:「老三,你還是短煉哪,慌什麼?現在,平巒還是咱們的天下。大林子醒沒醒過來還兩說著,就是真醒過來了,公安局查清了是你開的槍,可要想動你這縣長的弟弟也得尋思尋思吧,你哥哥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不管吧。對了,你哥說沒說過,他打算咋辦?」

    「這……」蔣福榮吭吃了一下說:「他說陳英奇太壞,天亮就開常委會,把他拿下去!」

    「好,好,」李子根心中一喜。「你看,到底是領導幹部,有辦法,解決問題從政治上入手。你哥說得對,這個陳英奇平時不哼不哈,可我早看出,他跟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早拿下去早省心……對了,明天,我先把他兒子攆回去,吃裡扒外的東西,花著我的錢還整著我,天下可沒這麼好說話的人……既然這樣,你還害怕什麼,跑什麼?」

    「這……」蔣福榮說:「我哥哥說,事情真要查實了誰也不好辦,陳英奇可以整下去,可彭方也不是好東西,他是地委管的幹部,一下子整不下去,所以,才讓我出去躲一躲……大哥,錢……」

    「咳,又是錢,大哥還能玩你嗎?你呀,先別害怕,回去睡一覺,等天亮再走。大哥雖然有錢,也不會像屯老二似的,把幾十萬現金放在手邊呀,你得容我點空,把錢提出來呀!」

    蔣福榮無奈:「那好吧,我聽大哥的!」又不放心地:「大哥,天一亮我就過來,你可得把錢給我準備好哇!」

    李子根皺了一下眉頭又笑了,拍拍蔣福榮的肩膀:「老三,大哥啥時哄過你?回去吧,睡個回籠覺,天一亮我就給你提錢!」

    李子根拍著蔣福榮的肩膀,推著他走出客廳,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可實際上,他覺得腳下的大地在搖晃,待蔣福榮走遠,靠在門旁好一會兒才回到床上,想了片刻,又拿起電話,用非常親熱的語調說:「黑子,我是大哥,這幾天辛苦你了……嗯,有點小事,你馬上到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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