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得過早了點,志誠不到六點就起了床,在小吃攤床吃了一口就趕往客運站,到達客運站門外時剛六點半,而通往烏嶺煤礦的汽車卻要九點四十分發,得等三個多小時。可他覺得這樣心裡踏實,總比晚了趕不上車強。
雖然天還早,客運站卻已經很熱鬧了,裡裡外外亂哄哄的,有等車的乘客,有擺攤床的攤販和一個個小吃攤床,來還有賣藥的,用撲克擺三張騙人的,算命相面看手相的。在客運站大門外,還貼著一張烏嶺煤礦的招工廣告,說什麼亟需井下工人,報酬從優云云。志誠很快被一些小攤販盯住。先是一個小吃攤床拉他坐下吃飯,擺脫後又被一個賣藥的纏住:「先生,買藥嗎?好藥,真正的虎骨鹿鞭……」最後,更是被門旁一個相面的攔住:「看相了,看相了,遠看前程,近看行程,看婚姻,看家庭,看凶險,看太平,讓你逢凶化吉,讓你一生安寧……哎,先生,看相吧,便宜,五元一次,不准不收錢,來看看吧……」
志誠被相面的拉住了。
志誠從來不信這一套,警察的身份也和這一套格格不入,換到剛參加工作時,他肯定還要管一管。可現在已經不是當年了。這世界需要管的事太多了,別說這相面的,就是滿牆亂噴制假證的,聯繫電話都寫得清清楚楚,又有誰來管了?何況,這是在平巒,自己又有事在身。所以,他只能厭惡地撥開這隻手,想往客運站內走。不想,相面的站起來,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先生,你不信是吧,你以為我騙人是吧。你在平巒打聽打聽,我沈百儒相面准不准……好,我不收你錢,白給你算一次,非讓你心服口服不可……我看你五官端正,寬額重眉,直鼻方口,必是肩頭扛牌之人,不是軍人,就是法官,絕非尋常百姓!」
他說得還真貼邊兒!志誠不由打量起這算命先生來:五十多歲的樣子,下巴留著一撮少見的山羊鬍子,眼神炯炯,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見志誠停住腳步,他更來了勁兒:「如何?我沒有說錯吧。好,你聽我繼續說,我觀你左眉高右眉低,印堂發暗,請恕我直言,這位先生定然夫妻不睦……請問,我說的可對嗎?」
咦,又讓他蒙對了。志誠起了好奇心,順嘴問道:「好,那你看看,我現在要去哪裡,為什麼去?」
相面人更來了精神,上下打量你一番道:「你去哪裡我不知道,可卻能看出你是外出找人……對了,剛才已經說到你夫妻不睦,那麼,你應該是找你的髮妻……」
最後一句顯然是瞎蒙了,可志誠不能不佩服他蒙得准,好奇心大起。「好,就算你說得準。那你再看看,我能不能找到她,什麼時候能找到她,在哪裡能找到她?」
「這……」相面觀察著志誠的神情,遲疑片刻搖搖頭:「這,恕我直言,恐怕你此行要落空!」
這……志誠心一緊,不由接口問:「為什麼?難道她出事了?你能不能看出她在哪裡?」
「這……」相面先生搖搖頭:「這就超出在下相面之能了。要想問這事,必須報出此人生辰八字!」
看來,他還會算命。因為惦念肖雲,志誠不知不覺被他迷住,就報了肖雲的生日。他挺像回事似的屈指盤算一番,搖搖頭說:「此人倒沒出什麼事,只是行程不定,此時正在路上,無需多少時日即可平安返回家中!」
聽了這話,志誠心安定了很多。他暗覺奇怪,既然不信這套,為什麼還把他的話這麼當回事呢?行吧,既然給你相了,算了,也不能白相白算。志誠拿出五元錢遞過去,不想相面先生卻不接,而是拉住他不放:「我說了不收錢就不收錢……你等等,讓我再仔細看看你的面相……啊,怎麼印堂有些發白呀……請問你是何時離家上路,能否告訴在下,給您算上一算?」
在一種奇怪心理的驅使下,志誠把離家的時間告訴了他。這時,相面先生完全變成算命先生了,掐算一番道:「不好,不好,你是趕到煞日出來的……出門犯紅煞,百老不回家……不管你聽還是不聽,在下必須向你說明,你此行兇多吉少,有血光之災呀……先生,請聽我一言,速速返回家中,避開這一劫,否則前程難料,前程難料啊!」
志誠的心「咯登」一下。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似信非信了。不能說人家算得不准,昨天晚上的事不就是證明嗎?前面還有什麼危險在等著你呢?各方面信息都表明肖雲沒在烏嶺,這個算命的又說她太平無事,過幾天就回家,你還有必要再去嗎……可是,難道你就憑著相面先生的話來決定自己的行動嗎?你別忘了,你是警察。如果你信這些,何不把他請去,讓他把沒破的案件都給算破了多好?不,不能聽他的,如果你半途而廢,肖雲有個三長兩短,你將後悔莫及!
志誠想到這裡,不再理會相面先生,調轉身向候車室走去。相面先生還想糾纏,被他堅決擺脫了。
2
現實居然如此殘酷。相面先生的話好像應驗了:七點三十分,當志誠開始在售票口排隊準備買票時,兩個客運站的職工走出來,把一張白紙貼到牆上。同時,廣播喇叭也響了起來:「各位旅客請注意了,因通往烏金煤礦的公共汽車發生嚴重故障,正在搶修,故推遲發車時間,請去往烏嶺的旅客耐心等待,暫時不要排隊了……」
這……昨天耽誤了上車,今天早早來到,汽車又出了故障,這……
不祥的感覺又在心中生出。推遲,推遲到什麼時候,到底能不能發,莫非真讓相面先生算準了……
著急的不止志誠一人,好幾個要去烏嶺煤礦的旅客都嚷起來:「昨天車還好好的,今兒個咋就發生故障了,客運站應該為乘客負責,給換一輛嗎……」
志誠和幾個旅客一起圍到問事處窗口,可裡邊只有一個中年女人,態度還一點也不好:「你們問我,我問誰去?現在說啥都沒用,就是車壞了,走不了,正修著呢……推遲到啥時候?沒準兒,也許一小時,也許倆小時,也許下午,也許明天!」
天哪,聽她這話,今天到底能不能發車還兩說著了。志誠又急又怒,可是,沒容他開口,還有比他更急更怒的。一個穿迷彩服的青年男子對問事處大叫起來:「你們這是什麼服務作風,說停車就停車,推遲到什麼時候還沒個准點,客運站就這一台車嗎?壞了換一台唄!」
中年婦女斜了迷彩服一眼:「你當你是誰呀,口氣可不小,客運站是給你家開的,現在講承包,哪台車跑哪條線是固定的,一個蘿蔔頂一個坑兒,上哪兒給你換去?聽你這口氣,不應該坐公共汽車,應該坐轎車,坐專車,可惜你祖上沒積下德,沒那個當官的命……」
話語太刻薄了,迷彩服一下爆發了,手指中年婦女大聲道:「你什麼態度,你們車晚點了還有理了?我有急事,耽誤了你們負責呀……」
中年婦女扭過頭不理他,悠閒地拿起一件毛衣織了起來。迷彩服氣壞了:「好,我不跟你說,我找你們站長,他在哪兒……」
中年婦女理也不理,迷彩服暴跳如雷。這時,志誠看到幾個漢子氣勢洶洶奔過來,一把將迷彩服肩頭扭住:「老哥,幹啥呀,是不是需要消消火……」
幾個漢子都二十郎當歲,身強力壯,有的穿著保安服,有的戴著紅袖標,都拿出一種讓人畏懼的表情和姿勢。其他旅客一看這陣式,吵嚷聲頓時小了。
可迷彩服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更加憤怒,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著:「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放開,我要找你們站長……」
「有這個必要嗎?」扭著的手更加用力。「已經跟你說清楚了,車壞了,正在修理,修好就發,你咋還搗蛋,想找事兒是不是……」
幾個漢子逼上來。此時,旅客們沒有一個再吵了,膽小的已經悄悄離開。可迷彩服仍然無所畏懼,一邊使勁掰著胸前的手一邊叫著:「你們要幹什麼,放開手,放開……我要告你們……」
話沒說完,一拳已經擊在他臉上,他向後踉蹌幾步,鼻血頓時流出來。迷彩服氣壞了,反身就往上撲:「媽的,你們平巒是什麼地方,我跟你們拼了……」可是,對方人多,他遭到的是更沉重的打擊。志誠見狀,急忙上前拉架,口中大叫著:「住手,都住手,我是警察,誰敢再動……」還把警官證拿出晃動著:「看清楚沒有,誰再動手我可不客氣了!」
還好,總算發揮了一點作用,迷彩服首先不再往上衝,一邊擦鼻血,一邊對志誠發作起來:「好,你是警察,都看到了吧,我看你咋處理?」幾個保安也把拳腳收回。一個帶頭的高個子接過志誠的警官證看了一眼,釋然地笑了:「真是警察同志,啊,還是從省城來的。」語氣一變:「對,你既然是警察,剛才你都看到了吧,這人在這裡鬧事,你看該怎麼處理?」
這……志誠哭笑不得:怎麼兩邊都把事情都推給自己了。他急忙聲明:「我是警察不假,可我是從外地來,現在只是一名旅客,勸你們不要動手,有話好好說……」
高個兒保安接過去,沖迷彩服道:「對呀,你聽見了吧,有話好好說,你為什麼鬧事,媽的,看這位警察的面子饒了你,再不老實,別說對你不客氣!」
另幾個漢子跟著起哄,迷彩服沒處講理,手指著志誠和幾個保安說:「你們……你們都是一夥的,我……我要告你們去!」
幾個漢子又逼上來要動手,迷彩服也不服氣,志誠一個人怎麼也阻攔不住兩邊,迷彩服又挨了幾下,鼻血流得更多了,弄得哪兒都是,志誠的衣服也沾上一些。滿臉是血的迷彩服早已氣極敗壞,邊反抗邊往後撤,嘴裡還大叫不停:「你們等著,我要告你們,我要告你們……」
對方哈哈笑起來,高個保安手向外指著大聲道:「好哇,你告去吧,不過,我們站長太小,你們去找局長吧……不,局長也小,去找縣長、找書記去吧,他們一定會耐心接待你……知道大門兒從哪邊開嗎?不遠,出門就看見縣委大樓了,快去,媽的,誰不去誰是孫子!」
「好,你們等著,我非去告不可,你們等著,等著……」
迷彩服邊吵嚷,邊倉惶地向候車室外逃去,還沒忘記撿起掉到地上的行李卷,幾個漢子更加放縱的大笑。
這……面對這個局面,志誠也沒什麼辦法,在同情心的驅使下,隨著迷彩服走出候車室,見他正在往牆上抹鼻血,急忙走上前,拿出自己攜帶的衛生紙,要幫他擦血,卻被使勁撥開:「不用,媽的,我就這麼去,讓縣委書記看看!」志誠說:「那也得先把鼻血止住啊!」他這才揉了兩個紙團,塞進鼻孔,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抓住志誠:「對了,你得跟我一起告他們去……你是警察,啥都看到了,得給我作證。走!」
這……志誠不想跟他去,可迷彩服說啥也不幹,揪著不放,非讓他跟著不可。看到一些人湊上來看熱鬧,志誠只好屈服,像俘虜一樣跟被迷彩服押著向前走去。
3
縣委大樓一樓,傳達室。志誠和迷彩服被一個老幹部模樣男子隔著小窗叫住:「同志,請問你們找誰?」
迷彩服脫口就說:「找書記,一把手!」
老幹部立刻警覺起來,打開屋門:「進來,請進來……你們是做什麼的,找何書記有什麼事?」
志誠知道,他是把自己和迷彩服當成上訪告狀的了,急忙走上前說:「這……我們從外地來,他要找何書記反映問題,請問何書記在幾樓?」
「三樓。這……」老幹部轉向迷彩服:「你反映什麼問題,能不能跟我說說,由我替你們反映行不行?」
迷彩服生硬地:「不行!」拉著志誠就要往樓梯上走。老幹部急忙從室內走出來:「哎,同志,你們不能這樣……」志誠只得扭頭亮出警官證:「老同志,我是警察,你放心,他只是反映問題,不是上訪,就幾分鐘時間!」說完就隨迷彩服向三樓奔去。
縣委辦公室主任室、副主任室、秘書室、副書記室、書記室……一個個門都關得嚴嚴的,不像有人的樣子。志誠忽然想到,現在是國慶放假期間,縣委書記能在辦公室嗎?他拉住迷彩服要往回走,可迷彩服卻像強牛一樣不回頭,扯著他來到書記辦公室門外,上前就重重地敲了幾下門。
室內傳出一個男聲:「請進!」
還真有人。讓他撞上了。
室內不但有人,還是兩個人。斜對面的辦公桌後邊,一個面孔端正的中年男子正把話筒往話機上放,不是電視裡見過的縣委書記何清又是哪個。旁邊的沙發裡坐著的同樣是中年男子,油黑臉膛,臉上還有很多酒刺,他……好像是那個領頌的縣長。對,他好像姓蔣。
志誠看到,何書記和蔣縣長看到自己和迷彩服,都皺起了眉頭。何書記表現得還算客氣,站起來手向沙發指了指:「啊……請坐……你們有什麼問題要反映?」
顯然,他剛剛放下的電話是傳達室打來的。
沒等志誠解釋,迷彩服已經氣呼呼地大聲道:「我告你們平巒客運站。他們什麼作風,長途共汽說停就停,旅客有意見就動手打人,你們瞧,我鼻子就是保安打的,這事必須嚴肅處理!」指指志誠:「他是警察,都看見了,能證明!」
書記縣長的目光都落到志誠身上。志誠有些尷尬:自己身為警察,本應該協助領導平息事態,卻跟著來告狀了。可已經來了,只好實話實說,他禮貌地站在兩位領導對面說:「我本不應給領導添麻煩,可是,這位同志非拉我來不可,讓我做個證人……事情是這樣……」
志誠努力客觀地把客運站發生的事說了一下,何書記聽完,皺著眉頭把臉轉向蔣縣長:「客運站怎麼回事,哪能說停車就停車呢,還這種態度,這不是破壞咱平巒的對外形象嗎?」
志誠把目光落到蔣縣長身上,這時才發現他有些面熟呢,好像在哪兒見過,可又一時想不起來。只見他瞅了書記一眼,把話接過去:「啊……交通局跟我打過招呼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台車突然就壞了,又一時修不好!」轉向志誠:「對不起,我跟他們說了,一定要盡快修復,如果修復不了,爭取下午換一台車。」笑笑:「這點小事還找書記幹什麼,找政府就可以了嗎!」
何清這才想起,介紹道:「這位是蔣縣長,你們跟他說吧!」
志誠再次打量了一下蔣縣長,心不由一動:對了,他也姓蔣,長得又……就故意說:「蔣縣長,給您添麻煩了。我是去烏嶺派出所辦事。對了,我還認識他們的所長,叫蔣福榮,在火車上碰到過!」
蔣縣長一下警覺起來:「你是……啊,原來你還認識福榮,他是我弟弟!」
果然如此,怪不得看他面熟,原來是蔣福榮的哥哥,怪不得蔣福榮牛哄哄的,原來哥哥是縣長。
真是巧,從上路以來到平巒之後,一切都有點巧。
何清在旁道:「蔣縣長,這件事你要認真對待,下午一定讓旅客們走上。」轉向志誠:「同志,還有別的事嗎?」
志誠急忙搖頭:「我沒有了。」眼睛看向迷彩服,意思是讓他一起離開。可迷彩服卻心有不甘:「這……我還有事,他們把我打成這樣怎麼處理,你們看這血……」
沒等他說完,蔣縣長已經不耐煩地站起來:「這事我就不能管了,你們去找公安局,找交通派出所,由他們處理……就這樣吧,我們還有工作要研究,請你們走吧!」
「這……我……」
迷彩服還想說什麼,被志誠拉扯著退出來。志誠邊退還邊向兩位領導道歉:「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何清倒很客氣,送了兩步:「沒關係,應該是我們給你們道歉,再見!」
志誠拉著迷彩服往外退,迷彩服還不想走,讓他使勁扯出書記室。他們一出門,門就重重關上了,迷彩服推了推,已經在裡邊反鎖上,這才勉強作罷。走出縣委大樓,迷彩服的怒氣總算平息了一些,眼睛瞧著志誠問:「你是警察?從哪兒來,去烏嶺幹啥?」
志誠這才認真打量了一下此人模樣:二十七八年紀,身材健壯,頭髮蓬亂,一臉晦氣,半新的迷彩服肩頭胸脯甩了不少血點,臉上也留有沒擦淨的血痕,行李卷用一根木棍挑在肩上,而行李卷只是一件綠棉大衣,一看就是打工的。對他的提問,志誠淡淡地應付了兩句,反過來問他去烏嶺幹什麼,猜測得一點不錯,回答是:「打工,聽說那兒活好找,錢好掙,去幹幾個月,掙倆錢娶媳婦!」
志誠覺得這人挺有意思,說話直來直去的。又勸了他幾句,「既然書記縣長都說話了,下午肯定能走上,就別再給他們添麻煩了,他們也不容易,都很忙。你沒見嗎,國慶都沒休息!」
迷彩服還算聽勸,愣愣地看看志誠,就甩開他往客運站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志誠這時才發現他長著一雙挺有神的眼睛。
沉吟片刻,志誠向街裡的方向走去。他已經看出,迷彩服是個容易招惹是非的人,他不想和他搞得太親密了。
4
逛了大街、進了商場、去了書店,又在小吃攤吃過午飯,好歹熬熬到中午過去,志誠急急趕回客運站,等問事處窗內中年婦女身影一出現,就急忙奔過去:「同志,去烏嶺煤礦的車修好了吧,什麼時候開?」
中年婦女看了志誠一眼,態度變得客氣起來:「對不起,我剛剛問過,還得等一會兒!」說完還自言自語地:「也真怪,要是修不好也行,給個準話兒呀!」歉意地對志誠:「您再等一會兒吧,等到兩點,如果還沒修好,恐怕就發不了啦!」
怎麼辦?只能繼續等下去。
然而,兩點到了,回答說:「還沒修好,不過,說快了,再等一會兒吧。」
一直等到三點半,這回有準確回答了:「車還沒修好,今天發不了啦!」
什麼?!
等了大半天,找了書記縣長,還是這種結果。志誠一下跳起來,迷彩服聽說這事,更加暴跳如雷:「你們平巒怎麼回事,是不是玩弄旅客……」
問事處的窗口一關,中年婦女的身影消失了,一些旅客不甘罷休,圍著問事處吵嚷著不肯散去。迷彩服使勁叫著:「我看這裡邊有事,他們是不想讓我們去烏嶺……」
志誠被這話觸動:是啊,到平巒後遇到的每件事都有點怪,都非常不順當,都好像在和你做對,都在阻止你前往烏嶺,阻止你尋找肖雲。就說這公汽吧,你壞了,去不成也可以,但要是早給准話,你可以想別的辦法去,可現在已經三點半,根本沒有時間再想別的辦法了,這不像有意的一樣嗎?看來,迷彩服的話真有道理。
可是,事情越是這樣,志誠越覺得肖雲就在烏嶺,去烏嶺的願望也越強烈,越迫切。
怎麼辦?
迷彩服在旁叫著:「你們不讓我去,我非去不可,不就三百多里路嗎?我走也要走去!」說著氣沖沖出去了。
志誠見狀也來了勁頭,既然他能這樣,我也能。我今天非去不可,非今天去不可!我是警察,是刑警,是追捕隊長,遇過的困難多了,這算什麼,不就三百里路嗎,沒有公共汽車就去不成了?步行我也要去!
志誠大步走出候車室,出門又碰到相面先生,他看到他又叫起來:「看相,看相,不准不收錢……小伙子,我算得如何,你還是聽我一言吧,收腳回鄉,萬事平安,一意孤行,必有災禍呀……」
志誠停住腳步,越看相面先生越來氣,就好像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一樣。氣頭上,走到他面前大聲問道:「你既然算得準,那就再給我算算,我今天能不能去烏嶺?」
「這……」相面先生掐了掐手指,搖頭道:「難,難哪……」
志誠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就掉頭而去,可是心裡卻發誓般說:「無論如何,我今天非去烏嶺煤礦不可!」
可是,決心不等於結果,到烏嶺煤礦近三百里,不是說到就到的。志誠雖然說了步行也要去的話,可還沒到那種地步。在交通如此發達的現代化社會,一個人民警察在公路上步行三百華里實在是天方夜譚。他很快想出辦法,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不一會兒,那頭的人接了:「喂?」
是楊副局長。他曾兩次說過,有事需要幫忙就給他打電話。現在需要他了。
然而楊副局長卻無法兌現承諾:「這……我正在外地,今天回不去了……我看,你就再等一天吧……對不起,我實在幫不上忙,要不,你去找湯義吧,看他們能不能想個辦法……」
找他?志誠眼前閃過湯義那張瘦瘦的臉,心裡一陣反感。不,不能找他,找誰也不能找他。
他失望地關了手機。心想,看來,真得步行了。
可是,這時手機自己響起來。志誠拿起來看看,號碼不是很熟,放到耳邊才知道是陳副局長:「怎麼樣,到烏嶺了吧,找到你愛人了嗎?」
志誠心中又燃起希望,對著手機大聲道:「陳局長,我還沒離開平巒呢,去烏嶺煤礦的公汽壞了,今天發不了啦!」
「媽的……」陳副局長罵了半聲又沉默了,片刻,用琢磨不透的語調說:「這……現在我手裡也沒車,幫不上你……這可怎麼辦……哎,往烏嶺去的車很多,你想法搭個便車吧,要是身上錢夠,也可以雇一輛出租嗎,估計三百二百也夠了……要不,你就再住一天,等明天再去……」
志誠沒等他說完就搶過來:「不,我今天趕到烏嶺,就是用腳量,也要趕到!」
沉默片刻,陳副局長換了另一種腔調:「好樣的,祝你好運……不過,真要實在有困難,再跟我聯繫!」
志誠道一聲謝,大步離開客運站,向街上走去。可剛走了兩步,手機又響起來,一看號碼,是楊副局長打來的。他關切地問:「怎麼樣,想到什麼辦法了嗎……什麼,搭車,僱車?這……你可真是,我看,還是住一天再走吧……你這人真挺強……實在對不起,剛才我問了一下治安大隊,他們的車也出去了……到烏嶺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一定跟我聯繫!」
兩個副局長的態度和腔調差不多。都說幫忙,又都幫不上忙。
5
志誠決定先想辦法搭車,實在搭不成,豁出來僱車。打定主意後,他來到城東路口,見往東和往北各一條公路。打聽一下,往東通往清泉縣,往北通往烏嶺。他就站在往北的路旁,每過一輛車都揚起手。可攔了幾輛不是去的方向不對,就是車裡坐滿了人,多數根本就不停車,二十多分鐘過去,也沒攔住一輛車。他正想回城雇出租車,忽聽幾聲喇叭響,一輛閃著華貴光芒的「寶馬」從城裡疾駛而來,車上還掛著警用牌照和警燈。志誠心中一喜:天下公安是一家,這可好辦了。可是,想伸手攔車,又覺得車的檔次太高,估計裡邊坐的警官身份非同一般,有些猶豫,手臂似伸不伸地放在身旁。想不到,轎車駛到身前輕巧無聲地停住,車門打開,一個女人漂亮的面孔露出來,接著驚喜地叫出志誠的名字:「志誠,你怎麼在這兒?」
這……
看清來人面孔,志誠的心頓時「咚咚」跳起來,嘴也結巴了:「你……齊麗萍……」
是的,是她。此時,她已經走下車來:身材頎長健美,曲線分明,面容白晰,眼波閃動,不是她又是誰?
天哪,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她?!
志誠心如擂鼓:真的是她,他的警校同學,他的初戀,他塵封心底的創傷。分離已經八年了,他已經淡忘了她,她卻突然在眼前冒了出來。
志誠真有一種夢境中的感覺。對了,那天在家中不就夢到她了嗎,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什麼預兆?
現在,夢已經變成現實,她就站在面前,活生生的軀體移動過來,靠近了自己,還有一股非常好聞的香氣也傳過來,她在微笑,在說話:「志誠,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沒想到真是你,你怎麼到平巒來了,要去哪裡?」
志誠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努力平靜著回答:「這……我要去烏嶺。」
「是嗎?太巧了!」她秀美的眉頭一挑,眼睛裡現出驚喜:「你也去烏嶺……那還傻愣著幹什麼,快上車!」
太巧了,她居然也去烏嶺煤礦。看來,今天你肯定能抵達了,而且乘坐這輛豪華的寶馬,還有一個漂亮的女警官為你駕車。那相面先生知道了,會說什麼呢?
志誠暗自慶幸:真是太巧了,實在是太巧了。可是,是不是巧得過份了……
他沒有細想。此時他最關心的是如何快點趕到烏嶺。他欣然接受了邀請,坐到副駕位置上。此時,他再次產生一種作夢般的感覺。
齊麗萍關上車門卻沒有馬上啟車,而是扭頭看著志誠:「真讓人想不到。你怎麼冒出來了?為啥不坐公共汽車,跑到這裡來搭車?」
志誠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沒辦法啊,你們烏嶺不歡迎我。昨天沒趕上車,今天早早去了客運站,公共汽車又突然壞了,逼得我只好這麼辦。還好,碰到了你!」
她看看他的臉色:「什麼事這麼著急?辦案嗎?烏嶺最近沒出什麼案子啊!」
志誠說:「案件沒發生在你們那裡,可是和你們有關,我要找一個證人……」
志誠把趙剛的案件大致介紹了一下,齊麗萍聽完後點點頭:「啊,好像聽所裡議論過這事。」有點不相信地一笑:「就這點事?」拿出一個小巧精緻的手機:「讓他們先查一查,免得你著急……對了,你要找的證人叫什麼名字……這『大林子』肯定不是正式名字,恐怕不好查。不過,知道是六號井的就好辦,讓他們先替你查查!」
她按了幾個號碼,把手機放到耳邊,另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將車啟動:「是我,有個事你們查一下,我有一個同學從外地來,是警察,要找一個人取證,說是六號井的,叫大林子……多派些人,到礦井去問一問……」
打電話的時候,她姿態優雅,很有點白領麗人的風度。關機後瞥志誠一眼說:「你放心吧,如果這個人在,一定能找到!」說完又側過臉看看他,用一種異樣的聲調說:「怎麼樣,結婚了吧,哪個女人嫁給你,一定很幸福!」
志誠被這話刺痛了,完全是下意識地反詰道:「哪能跟你比,你不是更幸福嗎?嫁個百萬富翁……不,應該是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吧。你們過得怎麼樣,一定很好吧!」
她沒有回答。車啟動起來,並迅速加快了,寶馬無聲地向前駛去。片刻後,錄音機打開了,車裡響起毛寧憂鬱而動人的歌聲:
「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無助的我已經疏遠了那份情感,許多年以後才發覺,又回到你面前……」
聽著這歌聲,志誠的心微微顫抖起來,深深的悵惘和苦澀突然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
轎車無聲地向前駛著。她的駕駛技術很好,嫻熟自如,一舉一動顯得瀟灑而優雅。車內只有他和她,她身上的香氣不可遏制地襲來,並努力滲入他的軀體,他的神經,他的內心。感受著這種氣氛,聽著毛寧憂傷的歌聲,志誠再次產生夢幻般的感覺。為了抗拒這種感覺,在歌聲要反覆時,他伸手關了錄音機,從這種氛圍中掙扎出來。竭力不動感情地問她:「這台車……是你的嗎?」
她眼睛看著前面,輕笑一聲:「嗯!」
語調平靜,好像是說,這算不了什麼!
志誠心中暗想:這輛轎車怎麼也得幾十萬元,看來,她現在真的很有錢了。而且,也能猜到她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對了,現在,你和她已經不是從前了,你們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了,她只是你過去的同學,你是搭她的車在尋找妻子的路上……
志誠終於冷靜下來,瞥了她一眼再次問:「怎麼不回答,一切都好吧!」
她不答反問:「你看呢?你覺得我現在好不好?」
志誠沒有回答,因為,她的話揭開了他心中已經平復的創傷。當年,他們決定分手時,他曾經痛苦而憤怒地對她說過:「你選錯了路,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現在,看她的樣子,後悔的應該是你。事實證明,你說錯了,你當時不該那麼說。
分手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甜蜜和幸福都已成為苦澀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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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警校報到的第一天,志誠就認識了她。那是因為她太漂亮了:勻稱健美的身材,修長的雙腿,明月般的面容,波光閃爍的美目,吸引了全校所有男同學的目光。對了,那時,她身上還保留著珍貴的純樸氣質,神情中還時時流露出一種憂鬱,一種自卑,這使她顯得更為動人。警校本來就是雄性世界,女同學寥寥可數,即使普普通通的女性也成了寶貝,何況如此出色的她。志誠並非好色之徒,可也不由自主地向她多望上一眼,留下的印象也就比別的女同學多一些。不過,他當時絕沒有追求她的意思。因為他已經聽說,她有個舅舅在家鄉當縣長。志誠根據自己並不太長的人生經歷體會到,這樣美麗的異性不會屬於平民百姓的後代,因此,他只是出於青年男性的本能,像欣賞鮮花一般多看上她幾眼罷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她卻主動靠近了他,逐漸佔據了他的心,使他不能自拔,最後,又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痛苦後飄然而去。
事情過去後,志誠曾努力平靜著分析過,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你,或者,她只不過是在利用你!
當年的一切又出現在眼前:那暮色中的校園,那溫馨的小樹林,她窈窕的身姿,還有她的低語,她的氣息,她那回眸一笑的眼神……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對志誠來說確實是這樣。早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已經從現實生活中體會到世態炎涼,知道在這個社會裡人的地位和生存狀況很大程度取決於家庭背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知道要想有好一點的命運,只有努力學習這唯一的途徑。為此,他在中小學階段學習就非常出色。高中畢業時,本可以考上大本,但是,出於現實的考慮:當警察不受欺負,而且還有警察津貼,發服裝,當然,也有什麼懲惡揚善、除暴安良等理想主義的激勵,所以他選擇了警察學校。入學後,她美麗的外表雖然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只是在入學時多看她幾眼,他很快就把全部精力和熱情都投入到學習中。刑偵、治安、預審、追捕、現場勘查、擒拿格鬥,門門都學得非常出色,成為全校聞名的高材生。沒有想到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反倒引起她的注意,把青睞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最初,她偶爾向她請教幾個學習上的問題,他沒有多想,每次都耐心地輔導解答。可是,隨著時間的發展,這種情況越來越多,課間和課後,她經常會悄然來到他身邊,手中拿著課本,提出幾個問題向他請教。他注意到,最初,她的問題還有些意義,是學習上的重點和難點,到後來,一些很簡單、稍加思索就會明白的問題也來找自己,而且,每當他講解問題時,她那雙如水般的明眸就會時常偷偷地落到他臉上,有一次,他被她看得走了神,說著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目光不由與她碰到一起。當時,她的臉刷的紅了,他的心也一陣狂跳。
他也是一個年輕人,在這方面當然不是傻子,可是,在幸福和自豪的同時,他總是有點將信將疑:「她怎麼會看上你呢,或許,是她不瞭解你吧!」於是,當有一天她再次拿著課本來到身邊,講解完問題後,他裝作無意地談起了自己,談起自己的家庭和內心世界。想不到,她聽後反而把心和他貼得更緊了。還記得,她聽完後激動地低聲說:「這算什麼,好歹你是省城人,你知道我的家庭是什麼情況嗎……」
激動之下,她向他說了實話。原來,她家在鄉下,父母都是農民,父親還抱病在身,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因為窮,哥哥快三十了還說不上媳婦。她也沒有什麼當縣長的舅舅,那是她來省城上學後害怕別人瞧不起才這麼說的。其實,她選擇上警校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為多掙那幾十塊警察津貼。另外,她沒有錢買檔次高一點的衣服,警校發的一身警裝就解決了這一問題,使她避免被人嘲笑……當時,她說完後還臉紅紅、眼淚汪汪地對他說:「我跟你說了這些,你可不能瞧不起我呀!」
現在看,那是她的虛榮心的流露。可惜的是,那時你還年輕,頭腦發昏,沒有引起注意,反而產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當時,你忘情地拉起她的手說:「你怎麼能這麼想呢?咱們家庭雖然窮,沒有地位,可咱們不能沒有志氣,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取決於他的家庭,而是取決於自己,取得於他的心靈,他的追求。你不要自卑,我覺得,其實你比一般的女生要強……」她感動得流出眼淚,就像有些蹩腳電影裡女影星那樣低聲對他說了一句話:「你……真好!」
從那以後,他和她的距離明顯拉近了一大步,並對她產生了真摯的感情。他覺得,她和自己是同一類人。也就是從那以後,雖然他自己並不寬裕,卻總是在生活上力所能及地幫助她。儘管誰也沒有言明,可他還是覺得與她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這種感覺,時常在他潛心學習時湧現出來,使他的心靈深處生出一種幸福和自豪的感情。想想吧,這麼美麗出色的女性,有那麼多的追求者,卻偏偏看上了你這個平民子弟,這是你人生戰場的重大勝利和收穫啊!在那些日子裡,在校園後的白楊林中,時常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身影和絮語。
也是從那以後,她變得比從前快樂了,也不怎麼忌諱別人的目光了,經常當著同學們的面找他,有時學校搞測驗,要求不那麼嚴格,她會當著別的同學面,把他答完的卷子搶過去一陣猛抄。這使他有些尷尬,也有些得意。到第二學年,二人的關係在同學們中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其他男同學也都自覺的退避三舍。大家都認為,他們將終成眷屬,有的人甚至當面開他們玩笑,說他們是郎才女貌。然而……
7
志誠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清醒過來,悄悄用眼睛的餘光觀察著她。八年過去,她的外貌好像變化不大,面容還是那麼年輕漂亮,身材還是那麼婀娜健美,只是略略豐滿了一些,仔細觀察一下,才發現她笑的時候眼尾出現了一絲不明顯的尾紋,這好像是從前沒有過的。那時,自己是多麼的迷戀她呀,也曾經多少次這樣從側面悄悄欣賞她的美麗啊,有過多少的幻想啊!那時,他曾經堅定地認為,她會把命運與自己結合到一起,可後來……後來,一切都成為痛苦的回憶。現在,她已經是一個與你沒有一點關係的人了,只是你過去的同學……
好了,還是現實一些吧。志誠暗暗告誡自己,努力平靜下來,明知故問地問了一句:「你現在做什麼,還當警察嗎?」
她笑了一聲:「你不是看見了嗎?我說過,對這身警裝我還是有感情的。怎麼,不像嗎?」
志誠乾笑一聲:「像,也不完全像。頭髮長了一點,還燙過吧。這可違反警容風紀的規定啊!」
她也笑一聲:「你呀,還是那麼認真,都八年多了,難道社會一點也沒改變你?」
他沉默了一下:「也不能這麼說。不過,它只能改變我的外表,不能改變我的心靈。我不像有的人,警裝穿在身,心已不是警察的心!」
話中帶出一點鋒芒。她卻沒有惱火,反而理解地一笑:「志誠,你不能用自己來要求所有人。實在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那樣,恐怕,這也是我們……」
話只說了一半,可他已經聽到了未說完的那一半。那就是:「這也是我們分手的原因!」
她說得對,是的,是這樣。
志誠向前面的倒視鏡中看去,看到她在笑著,可是好像笑得有些勉強。他還發現,她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憂鬱,有些不安,好像還有些緊張……不知為什麼,他感到她不是發自內心的快樂,她的瀟灑和快樂好像是有意做出來的,是表演給自己看的,是用來掩蓋內心不安的。
這是怎麼回事?
他迂迴著轉了話題:「對了,你既然還是警察,在哪裡上班,縣局嗎?」
她搖頭一笑:「我才不在那兒干呢,縣局太正規,要求也嚴,我受不了,也不想讓領導為難。」
「那你在哪兒上班,煤礦……派出所?」
她又笑了:「你猜得挺準!」
志誠驚訝起來:「這……你……你跟蔣福榮一個派出所?」
她:「他是我們所長,你認識他?」
志誠:「這……那不是企業派出所嗎?你……你怎麼能上這種單位?」
她瞥了他一眼:「企業派出所怎麼了?工作比縣局輕鬆多了,有什麼不好?再說了,也不能說是企業派出所,它名義上還是歸縣公安局領導,是行政派出所,只不過……其實這樣更好,我們享有公安機關和企業的雙重好處!」
志誠沒有再問,因為他已經從齊安和喬猛的話中知道了烏嶺派出所是怎麼回事。他現在關心的不是這事,而是從齊麗萍的話。從她的話中,他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說畢業分手時與她之間出現了裂痕的話,那麼,現在裂痕已經成為鴻溝。
志誠的心一下變得冷了,情緒也完全平靜下來,輕輕歎口氣轉了話題:「你既然在烏嶺派出所上班,去縣裡幹什麼了……也真是巧,我正為難的時候碰到了你,要不,還不知怎麼辦才好呢!」
他是隨便說出這話的,可是,卻發現她面龐的肌膚動了一下,面色也有些發紅:「啊……這……我家在縣裡,國慶節放假嗎,就回街裡來了。」
他有些不解:「怎麼,你在烏嶺上班,卻在縣裡住,這可三百多里路啊……」
她:「啊,不是,我在縣城有一套房子,平時住在礦裡,節假日星期天回街裡來住!」
原來如此。對了,你忘記她是什麼人了,她是千萬富翁的夫人,生活當然和平常百姓不同。志誠笑了一聲:「看來,有錢還是好啊,過得多瀟灑。我想,你們不止這一兩處房產吧,大連、威海、青島……還有北京上海,都有吧!」
她搖搖頭:「沒那麼多,只是威海和大連有……其實,在咱中國置那麼多房產沒用,有錢上外國花去,前年我去了一趟澳大利亞和瑞典,人家那生活環境,咱們想都想不到……說這些你肯定反感,好,還是說現在吧。你到底來我們這破地方幹什麼?就是為了取個證嗎?按理,應該二人辦案哪,怎麼就你一個人來呢?」
志誠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被她的話所吸引。看來,她還經常出國啊,也許,他們已經在外國置下豪宅了吧。人與人相比,真是天淵之別呀,自己住上那幢幾十平方米的家屬樓就很滿足了,可跟人家比算什麼!算了,別想這些了,沒意思,她是她,你是你,你有你的生活,你的追求,你的幸福,你的任務……
她再次問起他去烏嶺的目的,他又用取證來搪塞,可一下就被她看穿了。她一邊開車一邊笑道:「志誠,你知道自己的弱點嗎?那就是不善於說假話。我不相信你是為這事來的,你們局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派你來,既然已經知道證人不在,還來幹什麼?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吧!」
志誠被她說得臉上發熱,沒辦法,他只好簡單介紹了一下肖雲失蹤的情況,當然,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她聽了倒沒有驚訝,反而用一種複雜的聲調笑了一聲:「看來,你真是個優秀的丈夫,她的命真好啊!」
志誠又被這話刺痛:「你的命不是更好嗎?有幾處住宅,還經常出國,對了,這台寶馬是他給你買的吧。怎麼樣,你一直沒有正面回答我,你們過得很好吧!」
她仍然沒有馬上回答,車內一陣沉寂。好一會兒,她才笑著說了兩個字:「很好!」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要是沒有你,就更好了!」
志誠被說得心猛地一跳,掉過臉對著她:「什麼意思,我們已經八年沒見面,難道我還會影響到你們的生活嗎?」
她輕聲一笑,沒有正面回答。
這時,志誠再次產生那一種感覺:她並不很快樂,一切更不像她說得那麼好。
他不知是該同情還是該幸災樂禍。
8
變故發生在最後一個學年,確切地說,發生在最後一個學期。
那時,他們雖然還沒有明確地確定關係,可已經心照不宣,特別是志誠,更覺得那是確定不移的事。可後來才知道,那時,自己是多麼的天真幼稚甚至無知,她的成熟和變化又是多麼的迅速。
進入最後學年的時候,他發現她變得憂鬱了,在一起時,總會無緣無故地輕輕歎息。問她有什麼心事,她總是找個借口敷衍過去。有一次,當他追問不止時,她不答反問道:「最後一年了,你想過畢業分配的事沒有?」
他被問得一愣。面臨畢業,不可能不想畢業分配的事。可是,想得很膚淺,只想著畢業後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警察了,為此而興奮激動,可至於具體分配的事還沒認真考慮過。他也看到有的同學早早就為分配托人活動,感到有點不可理解。他想的是,只要自己學業出色,有一身真本事,只要當警察,分到哪兒都會受歡迎。沒有真本事,分到哪兒也不行。他把這種想法說了之後,她瞪大漂亮的眼睛瞅著他,好像不認識了似的,好一會兒才說:「可你想過沒有?要是把你分到下邊去怎麼辦?」
她說的下邊指的是離開省城,分到下邊的市縣或者更遠的地方。志誠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也睜大眼睛對她說:「不會吧,省城現在缺警察,我家又在這裡,怎麼會分到外地去呢?」想想又說:「就是分到下邊也沒什麼了不起,下邊就不是人呆的嗎?再說了,到基層更能鍛煉人……」
「這……可是,我呢,我怎麼辦?」
她情急之中,說出了心裡話。志誠一時愣住了。這件事,他也沒認真想過,只覺得畢業後要想辦法分到一起,至於想什麼辦法,分到哪兒,都沒有具體考慮過,在內心深入,他總是有一種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僥倖想法。現在,她把這問題擺到面前,他真的無法回答。不過,她把她的命運跟自己聯繫到一起,還是讓人感動。他沉吟一會兒才慢慢說:「這件事,我還沒認真考慮過,不過,會有辦法的,畢業時我們跟領導反映一下,想法分到一起,留到省城更好,如果留不下,一起下基層也可以!」
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怔了片刻又問:「那你母親怎麼辦?她就你一個兒子,你能不帶著她嗎?」
「這……」志誠對這個問題同樣缺乏充分思想準備,只能邊思量邊回答:「這……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吧,母親當然要跟著我,她年輕時候就生活在農村,去下邊也很容易適應……」
她聽完他的話沒有再問什麼,可情緒明顯地低落下去。
當時,因為距分配還有一個學期,所以,他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可後來才知道,那天的談話是有轉折意義的。後來……
後來就到了最後一個學期。她再不主動找他了,也不再向他請教學習上的事,也不在接受他生活的幫助。因為正忙於在學業上最後衝刺,準備在畢業時考個優異成績,所以他也沒有在意。可是,再後來,他主動約她,她也不那麼積極了,總是找借口推辭,有時勉強赴約,也缺乏應有的熱情。更有甚者,有幾次他晚上約她時,卻找不見她,她在校園消失了,直到第二天上課時才出現,問她幹什麼去了,她總是含糊其辭,追問太緊了,她臉色忽然一變:「我做什麼都要向你匯報嗎?你管得太寬吧!」弄得他一陣愕然。
終於,有男同學們在逗趣中給他點破了:「志誠,你把心放大點吧,人家已經傍上大款了,天天晚上都有高級轎車接出去,你還是早做打算吧!」
原來,事情發生於最後一個學期開學不久,省裡召開一個會議,從公安機關抽民警做警衛。名為警衛,實際上是禮儀值勤,也就是在會場內外和與會人員駐地站崗,在會議人員出入時「卡卡」地打舉手禮。因為是禮儀值勤,就要抽調一些體貌端正者,警校一部分同學被抽了上去,其中就包括她。就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那個人……
他聽這個消息,如墜冰谷之中。可是,他還不十分相信,他覺得她不是那種人。耳聽是虛,眼見為實。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晚他再次約她,又被她拒絕。吃過晚飯到女生宿舍找她,她不在。他沒動聲色,天大黑之後,手拿本書來到校園門口,一邊在大門的燈光下看書,一邊等她歸來。一直等到半夜時分,大門外響起輕輕一聲喇叭,一輛轎車駛來。他急忙隱身於樹後,先看見一個身材短粗的中年男子從右車門走出,繞到左邊拉開車門,把她從轎車裡攙出來。接著,男人又走到門衛房前說了句什麼,門衛房旁邊的側門就開了,她與男人招手告別,走進校門……
眼見為實。同學們說的一點沒錯。
然而,志誠仍然將信將疑。雖然沒能看清那個男人的面容,可感覺上他絕不是一個年輕人,看上去,得比她大上十幾歲,外形上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她和他在一起,顯得很不般配。難道,金錢真的有這麼大的魔力,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把兩年多的感情化為清風?!
當她走進校園後,他從黑暗中走出來,怕驚了她,盡力用溫和的聲音叫她的名字,攔住了她。一番遮掩後,她終於把一切告訴了他,繼而宣佈和他分手。
從午夜到黎明,他們一直在一起,激烈的爭論,真摯的挽留,但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他看出,她已經下定決心。到最後,他徹底絕望了。因為,她的話更使他看清了她的心。她哭著說:「我知道,這兩年你對我很好,付出了很多,我非常感謝,可是,請你原諒我吧……對,我加倍賠償你。每年一萬元,一共兩萬元……」
極度的痛苦與憤怒充塞在志誠的心間。黑暗中,他定定地盯著她說:「你是原來就這樣還是後來變成這樣?錢難道真的那麼珍貴嗎?好,你和你的錢去吧!」停了一下,又最後說出了那句話:「你選錯了路,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他說完掉頭向宿舍方向走去,邊走邊發誓,要徹底忘掉她,就像從來沒有遇到過她一樣,就當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這個人……然而,走到拐彎處,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她的身影仍然站在原地,臉衝著自己的方向。他低低地說了句:「永別了!」再次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可是,走到黑暗處時,還是下意識地抽泣起來。
他說到做到,從那天開始再也沒理睬過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樣,並努力把她從心靈中剖出去。過了很久,他終於從痛苦中擺脫出來,然而,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喪失了對女性的信任,直到遇見肖雲……畢業後,同學們知道他心靈的創傷,也從不把她的消息告訴他。因此,他對她的狀況不太瞭解,只知道她後來並沒有留在省城,而是嫁給了那個人,隨那人人去了「下邊」,成了千萬富翁的夫人……對了,好像聽同學們議論過,她嫁的人是私營企業家,開礦的,莫非……
腦海中靈光一閃,志誠一下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問道:「對了,我還一直沒有打聽過……你那位到底是什麼身份?聽同學們說過好像是礦長,是不是李子根?烏嶺煤炭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猜對了。
她衿持地笑了一下,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說:「什麼董事長總經理,一個煤黑子罷了!」
口氣含混,好像還有些貶損,又好像用貶損的口氣來表達自豪,讓人一時難以捉摸。志誠想起那個電視專題片中的一些鏡頭,心想,怪不得,原來是他。對了,電視裡說,他每年上繳稅金就上千萬元,那個人得賺多少?這麼多年了,恐怕有幾億了吧!
志誠再次瞥了她一眼,忽然感到距離一下拉遠了,最初的溫情也消失了。
寶馬無聲而迅速地向前駛著,駛上了一道山岡,前面,高高地聳起一架門形的鋼鐵支架,上邊用油彩寫著七個大字:「烏嶺煤礦歡迎您」,遠方也開始出現一座座小山般的煤堆,其間還豎著一些井架類的東西,更遠的地方,還有長長一列火車載滿原煤駛去……無形的煤粉在夕陽中紛飛,志誠甚至已經嗅到了煤炭的氣息。又駛了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一道山嶺,寶馬順著一條公路向上爬去,很快,遠方出現一片建築,高高的、各種顏色的樓房。因為距離遠,加上夕陽輝映,地氣蒸騰,這些建築好像在空氣中漂浮顫抖,有些扭曲變形,就像海市蜃樓一般,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志誠知道,那就是烏嶺煤礦,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的心跳加快了,充滿希望和擔心地向前望著。越來越近了,水蒸氣稀薄了,消失了,烏嶺煤礦完全顯示出來,遠遠看去,它一片安祥寧靜。肖雲,你在這裡嗎?我來了……
志誠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前面,幻想著能看到她的身影,然而,看見的卻是前面一個路口擠滿了車輛,亂哄哄一團,堵住了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