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天平 兒子的婚姻
    如果不是裴教授主動攀親,王天容說不定就把兒子鄭小彤該結婚成家的事忘記了。

    這一天又是校友活動,每次校友活動,裴教授跟王天容就是男女主角。這一天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我們結成親家吧。

    當然,這是一句玩笑話,事實上裴教授也只能說玩笑話,即便他本意不是開玩笑,那麼他也只能以開玩笑的方式說出考慮已久的話。這樣,他才能可進可退。

    既然是玩笑話,那麼王天容也就沒有把它當真,至少當時沒有把它當真。當時王天容笑呵呵地回答:好啊,我們就趕在校慶的時候給他們舉行婚禮。但是,到了晚上,王天容回家之後發覺兒子還沒有回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作為母親的失職。再一算,一眨眼兒子來臨港市都五六年了,本來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現在快三十了,即便不結婚,那麼至少也該有個女朋友吧?怎麼一直都沒有見他帶回來過?聯想到他分成分了三百多萬都沒有放個屁,沒準等抱了孫子也不肯吱一聲。根據他老子的性格,有可能。

    這麼想著,王天容就鬼使神差地往北京的家打了一個電話。她知道,鄭品浩從秘魯回來了,現在應該在北京,而且就在家裡。

    「喂,出什麼事了?」鄭品浩問。問得非常緊張。

    「沒出什麼事情。」王天容說。

    「沒出什麼事情你半夜三更打電話幹什麼?」鄭品浩又問。

    王天容聽了覺得彆扭,這哪像是夫妻,夫妻之間打電話一定要有什麼「事情」嗎?

    「真的沒有什麼事情,」王天容說,「就是小彤……」

    「小彤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鄭品浩彷彿認定是出什麼事情了。

    王天容更加彆扭,甚至覺得不吉利,但是當領導的跟當學者的就是不一樣,主要是脾氣不一樣,就如台灣學者南懷瑾所說的,有能力但是脾氣不好的人,只能當學者,不能當領導,只有能力強並且脾氣也好的人,才能當領導。王天容當了這麼多年的領導,即便原來脾氣不好,現在也肯定變好了,所以,這時候她仍然沒有發火。不但沒有發火,而且還迅速在自己心裡作了調整,告誡自己跟鄭品浩這樣的書獃子說話,不能像跟部下說話,不能繞彎子,甚至不能作鋪墊,而必須一上來就直奔主題,免得費勁。

    「我想跟你說一下兒子找對象的事情。」王天容說。

    「小彤?找對象?找什麼對像?」鄭品浩問。

    王天容不想說了,準確地說是後悔了,後悔給鄭品浩打電話,後悔跟他談這件事情。但是已經打了,話也已經說了,總不能現在就把電話掛了吧?

    「算了,沒事。」王天容說。

    「沒事你半夜三更打什麼電話?我好不容易睡著。」

    「對不起。沒事了,你睡覺吧。」

    說完王天容輕輕地把電話掛了,生怕讓鄭品浩誤解她發火了。其實她確實也沒有發火,主要是沒火了,既然沒火了,當然也就不會發火。

    王天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抬頭看看電視機上邊的小鬧鐘,才發現已經十一點半了。這個時間,在臨港市可能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但是在北京,正是夜深人靜,難怪鄭品浩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小彤怎麼還沒有回來呢?難道真的出了什麼事情?王天容想了想,還是決定打兒子的手機。

    其實鄭品浩猜得沒有錯,鄭小彤還真出事了,而且出的還不是小事。因為,蒲小元懷孕了。

    蒲小元的懷孕是個意外,而且是個大大的意外。

    蒲小元跟鄭小彤後,既沒有戴避孕套,也沒有採用什麼安全期,而是悄悄地去醫院上了環。按說還沒有結婚的女人一般是不上環的,但是蒲小元是講究科學的,她認為上環是最科學的方法。再說不上環怎麼辦?讓鄭小彤戴避孕套,她說不出口,也不忍心。蒲小元跟那些港佬的時候,她感覺是自己出賣自己,至少是變相地出賣自己,因為她並不真想跟那些港佬上床,只是為了業務,為了獲得原始資本積累,沒有辦法,才違心地上床。為了不至於全面出賣,她必須有所保留,保留的方式就是戴避孕套。跟李必恆時,由於時間掌握在自己手裡,所以採用的是安全期。而她跟鄭小彤的時候,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恨不能完全跟鄭小彤融為一體,當然不能有任何阻隔,所以不可能戴避孕套。而蒲小元又不能採用安全期法,所以,蒲小元就悄悄地跑到醫院給自己上了環。

    既然已經上環了,怎麼還能懷孕呢?蒲小元真想跟醫院打官司,但官司肯定是不能打。打胎?一想到打胎,蒲小元心裡立刻就收緊了一下,彷彿胸口被揪了一把。

    蒲小元不想打胎,她想把孩子生下來。

    蒲小元已經三十六了,蒲小元的一些中學同學的孩子甚至都要談戀愛了,難道她還不該生孩子嗎?但是她能生孩子嗎?生下的孩子算什麼?她怎麼跟鄭小彤說?怎麼跟王天容解釋?

    蒲小元苦惱了,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的苦惱,或者說是她有生以來所經歷的最苦惱的一次苦惱。

    蒲小元苦惱了,鄭小彤也就開心不了,於是,他就追問蒲小元,到底為什麼不開心。追問的次數多了,蒲小元就告訴他:「我懷孕了。」

    鄭小彤驚得半天沒有說話。

    「你說怎麼辦?」鄭小彤問。

    「應該是你說怎麼辦。」蒲小元說,「你是男人。」

    蒲小元這樣說的時候,把「你」字作了特別的重音處理,並且口氣也比較生硬,彷彿肚子裡有一團無名之火,想找一個地方噴出來,或許噴出來就舒服了,但是找不到噴出口,憋得慌。

    「我聽你的。」鄭小彤說。

    「我聽你的」似乎已經成了鄭小彤的口頭禪,一遇上什麼需要拿主意的事情,他總是這句話。以前,每當鄭小彤這樣說的時候,蒲小元心裡就洋溢著幸福,就回敬鄭小彤一個燦爛的笑臉,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甚至還在鄭小彤的臉上摸一把,像是姐姐摸弟弟,甚至像母親摸兒子。但是,今天,當遇到這麼大的問題的時候,鄭小彤還是這樣說,蒲小元一下子就火起來,彷彿這肚子火被壓抑的時間太長了,終於憋不住了,要爆發了。

    「我聽你的我聽你的,你就知道我聽你的,你是男人,知道不知道?是個快三十的男子漢了,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什麼是懷孕嗎?懷孕就是我肚子裡面有了你的孩子,你是爸爸了!知道嗎?現在我在問你,你打算怎樣處置你的孩子,是打掉?還是生下來?」

    爆發出來之後,蒲小元竟然莫名其妙地哭了,不知道為什麼哭。是傷心?是委屈?是誰欺負她了?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蒲小元一哭,鄭小彤更加慌了。但是還沒有糊塗。這時候,他從背後抱住蒲小元,是那種非常憐惜的抱,並且把頭側過來,讓自己的臉貼在蒲小元的頭頂上,或者說是貼在蒲小元的頭髮上。

    「我們結婚吧。」鄭小彤說。聲音非常低,彷彿是存心不讓蒲小元聽見。

    但是蒲小元還是聽見了,而且聽得非常清楚。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家裡的:「媽。」

    「你在哪裡?」王天容問。問得比較溫柔,至少比剛才電話裡跟鄭品浩說話要溫柔。

    「我在蒲小元姐姐這裡。」

    王天容愣了一下,心想,這麼晚了還在那裡幹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

    鄭小彤愣了一下,準確地說是停頓了一下,停頓的原因是他要看看蒲小元。

    此時的蒲小元也像剛才鄭小彤的動作一樣,已經繞到他的身後,反過來抱住他。

    「今天晚上我可能不回去了。」鄭小彤說,「您先睡吧。」

    「不回來了?」王天容輕聲重複了一遍。

    「是,不回來了。」鄭小彤說。說的聲音蠻大,彷彿是鼓足勇氣說出來的,或者是像大聲宣佈一項偉大的決定。

    王天容再次愣了一下,使勁地把自己的頭搖了搖,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用平靜的口氣,說:「不回來你睡哪裡呢?是不是蒲小元姐姐生病了?」

    王天容的冷靜態度也影響了鄭小彤,使鄭小彤也冷靜不少,至少說話的語氣比較冷靜,主要表現在說話的速度比較緩慢上。

    「不是生病,是懷孕了。所以,我要留下來照顧她。」

    鄭小彤確實是冷靜的,因為這幾句話說得不急不躁、清清楚楚,像老師給小學生讀聽寫。

    鄭小彤這邊是平靜了,但是在王天容那邊卻是炸雷了!王天容當場就聽見頭頂上一聲巨響,像是爆破,像是當年在攀枝花水庫第一次經歷定向爆破一樣。

    幸虧王天容當時是坐在沙發上的,要是站著,沒準就倒下了。

    王天容感到一陣眩暈,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明顯地感到流血不暢,而且還喘不過氣。

    王天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並且努力將這種冷靜通過電波傳遞過去。「你怎麼知道蒲小元姐姐懷孕了?」

    「她告訴我的。」小彤說。

    「她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剛才。」

    王天容停頓了一下,突然,語調一變,非常嚴厲地說:「你把電話給她!」

    小彤聽媽媽這樣說,不由自主地把話筒從自己的耳邊移開,回頭看蒲小元。

    由於蒲小元實際上一直是貼在小彤身上的,所以王天容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能聽見。這時候聽王天容這樣說,於是放開鄭小彤,捋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像當年江姐上刑場。然後,伸手把話筒接過來。

    「您好,大姐。」蒲小元說。

    「怎麼回事?」王天容問,聲音並不大,但是透露出威嚴,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不僅她自己神聖不可侵犯,而且她的兒子也神聖不可侵犯。

    「什麼怎麼回事?」蒲小元反問。但是口氣卻非常謙和,像是請教。

    「你懷孕是怎麼回事?」

    「我懷孕不是很正常的嗎?」蒲小元說,「大姐,我都三十六了呀,難道不該懷孕嗎?」

    蒲小元這樣一說,倒讓王天容沒話說了。再威嚴再神聖不可侵犯,總不能剝奪人家懷孕的權利吧。

    「我不是說你不該懷孕,」王天容說,「我是說男女有別,你懷孕了怎麼能讓小彤照顧你呢?」

    「他不照顧我誰照顧我?」蒲小元說,「是他的孩子呀。」

    蒲小元這邊說得輕鬆,比剛才鄭小彤還要輕鬆,但是王天容那邊又炸雷了,而且炸得比剛才響,這次不是攀枝花水庫,而是六盤水水庫,爆破的規模比攀枝花水庫大。

    王天容強忍著憤怒:「你說什麼?」

    「我說我懷的是小彤的孩子呀。」

    「無恥!你喊我什麼?你剛才還喊我大姐,你怎麼跟他做出這種事情?他是小孩子,不懂,你難道還不懂嗎?你,你,你怎麼能勾引我兒子?蒲小元,你欺人太甚了!我饒不了你!你等著!」

    這要是放在過去,王天容這樣對蒲小元說話,沒準能把蒲小元的尿都嚇出來。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蒲小元一點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而且還有點得意,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彷彿是一個虔誠的奴僕,一輩子對主人忠心耿耿,突然有一天見主子落馬了,他反而有點高興一樣。蒲小元現在就有點高興,是那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高興。

    老公指望不上,王天容只好親自出馬。但是,事情比王天容想像得麻煩,主要是她跟兒子沒辦法溝通,任王天容怎樣苦口婆心,鄭小彤死活不開口。具體表現為一不解釋,二不爭辯,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還要難對付,令王天容一籌莫展。

    「她比你大多少,你知道嗎?」王天容問。

    鄭小彤心裡想,燕妮比馬克思還大呢。但是他沒有說。

    「你對她的過去瞭解嗎?」

    鄭小彤心裡想,我也不是跟她的過去結婚,瞭解那麼多幹什麼?再說我們認識已經五六年了,還有什麼「過去」。不過,他還是沒有說。

    「你肯定是被她迷住了!」

    鄭小彤心裡想,廢話,相愛的人不就是互相迷戀嘛。但是,他仍然沒有說話。

    王天容在鄭小彤這裡講不出個所以然,只好硬著頭皮找蒲小元。

    兩人一見面,都覺得尷尬,主要是蒲小元不知道該怎麼樣稱呼王天容了,支吾了半天,只說了句「您好」。

    王天容說:「我也不用繞彎子了。這件事情,你說怎麼處理?」

    蒲小元早就想好了。以前,王天容是自己的領導,這些年,實際上是自己的財神婆,今後,是自己的婆婆,還是以誠相待比較明智。

    所以就說:「我已經三十六了呀,我真想結婚了,現在既然一不小心懷上了孩子,我是真想把孩子生下來。我知道,您一定覺得我比小彤大,一定想著我以前不乾淨。說實話,我能理解,我也不怨您,要怨,就怨我自己。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我跟小彤是真心相愛的。以前怎麼樣我就不說了,那只能代表過去,自從認識小彤之後,我一直是規規矩矩地做人,除了小彤之外,再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情。總不能年輕的時候犯過錯誤,就一輩子不能做正常的女人吧……」

    說著說著,蒲小元竟然哭了。蒲小元一哭,王天容的氣就消了不少。不過,蒲小元並不是把哭當作武器,因為她馬上就止住了哭,繼續說:「小彤也快三十了,您也不要總是把他想像成孩子。您把他當成孩子,他怎麼跟您溝通和交流呢?其實,他也不是孩子了。信不信由您,我們實際上已經好了五年了。」

    蒲小元這最後一句聲音很小,並且是突然小下來的,彷彿這是一句見不得人的話。但是,就是這句非常小聲的話,最讓王天容吃驚!

    五年,差不多比她和鄭品浩在一起的實際時間還長了。王天容突然有一種預感,可能真要認這個蒲小元做兒媳婦了。儘管她不甘心、不情願,但是她畢竟不能強迫她去打胎呀。只要蒲小元堅決不去打胎,堅持把孩子生下來,那麼,她還能真的不認自己的孫子?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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