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去十多天了。項自鏈才想起丈母娘還躺在醫院裡等他回去看望呢!忙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吳春蕊還沒回家,電話是兒子接的,說外婆早就出院在家休養了。項自鏈從禮品櫃裡揀了幾樣老年人喜歡的補品,洋參阿膠什麼的,往車箱裡一放飛奔著回家了。
這時候天色將暗未暗,公路兩側的闊葉樹都已長出嫩綠的新葉,路邊不知名的小草開著不知名的小花。不遠處的山色從夕陽的餘輝裡勾勒出鮮明的輪廓,在淡淡的雲層下舒展著新生的喜悅。項自鏈慢慢地開著車滿心裡想著玉女峰的風光,不知為什麼再忙再累再苦,只要一有空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美麗淒惋的故事,想到玉女峰上飄渺不定的游雲,想到雲霧裡似隱似現的玉女靚姿。其實他對玉女峰並沒有多少直接的感受,只是幾次打旁邊經過而已,而這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往往經久不散,有時還在心裡凝聚成厚重的沉澱,成了不了的夙願。他決定要去拜訪玉女峰了,去撩開玉女神秘的面紗。
剛進門,項自鏈就覺得氣氛不對。以前一到家老婆總會笑盈盈地迎上前來,這回除了硬生生的瞥了一眼外,留下的只是一個似曾熟悉的背影,吳春蕊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項自鏈溜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沒來得及放下行李就拐進丈母娘的房間。老人倒沒有說他什麼,笑呵呵地問他吃過晚飯沒有,看得出身體恢復得挺快。項自鏈問過好,把東西往架上一擱,坐下來與老人談心。兒子凱凱聽到聲音跑了進來要禮物,項自鏈沒好氣,自己連晚飯還沒吃上,七點多鐘了肚子在唱空城計,哪來興致與小孩子較勁!兒子卻抱著他的大腿不放,說他不守信用。上次臨走的時候,項自鏈確實答應給兒子買生日禮物的,可事雜心思多,轉眼就忘記了。不過他現在聽進去的不是生日禮物,而是不守信用四個字。剛進門時,老婆那冰冷冷的眼神告訴他自己失信了。項自鏈象給兒子摳了一下還在流血的傷口,不耐煩地甩開了兒子死抱著的雙手。凱凱哇地一聲哭了。
吳春蕊跑了進來,驚訝地瞪著項自鏈,好一會才狠狠地冷笑著說:「項自鏈你行啊!一回家就耍威風,凱凱他怎麼你了?要你發這麼大的無名火!常言說得好啊,無商不奸無官不刁,官沒當多大,架子倒不小了!是不是不要這個家了?」
兒子沒等吳春蕊說完,就委屈地鑽進她的懷裡。
項自鏈後悔自己的粗魯,在記憶裡自己從來沒打過罵過凱凱,今天卻把他弄哭了。孩子的心是最敏感最脆弱的,這一回恐怕會在幼小心靈裡留下永久的傷害。吳春蕊分明話裡有話,她的氣一半替孩子受著,一半為老人擔著。項自鏈這時候不想解釋什麼,不是他不想回家看望老人,實在是太忙太累了。現在老人出院回家了,他也回來了,老婆卻沒有好臉色,兒子偏偏湊熱鬧又哭又鬧。「這還是家嗎?一個哭著鬧,一個冷著笑!」
「項自鏈啊項自鏈,說話可要憑良心。你媽病了,我是當牛當馬侍候著,而你呢?我媽前前後後住院一個星期,卻不見你半個腳址頭影。平時你說你忙,我也相信你忙,家裡的事哪一件讓你操心了?你一個月兩個月不回家,我也沒說你一句!看來手心手背就是不一樣啊!自己媽病了,一個星期一趟兩趟總跑著,而這回呢?」吳春蕊激憤得有點接不上氣。
老人見他夫妻倆動了真氣,忙勸女兒說:「春蕊你看你看,項自鏈不是回來了嗎?人家工作忙回不了家,你得多體諒,怎麼一見面就吵架了!」
項自鏈正想解釋,沒想到吳春蕊這次是貼了心要吵上一架了。「媽你別幫著他說話了,你給他面子他就會爬到你頭頂上的。沒看他對凱凱的態度嗎?以前他可是從沒有打過凱凱的啊!」
項自鏈沒想到吳春蕊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自以為千賢百惠的老婆,原來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撐面子!從未有過的失落感迅速佔據了膨脹的腦袋,更氣惱的是這些話當著丈母娘的面說了出來。看來這回一定得撕開面子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好好好!我做官我作威作福,我爬到你娘兒倆頭頂上拉尿拉屎!」
吳春蕊氣歪了脖子,拿起架上的洋參阿膠就往窗外扔。「項自鏈啊項自鏈,我原以為你至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一點點內疚,沒想到你敢連我的母親一起罵,你是不是娘生的啊?我媽又怎麼你啦?罵你了?嫌你了?累著你了?」
項自鏈看看丈母娘陰暗的臉色,看看吳春蕊怒髮衝冠的模樣,百口莫辨。他並沒有罵老丈母,這不過是一句氣話,數落的是吳春蕊和兒子凱凱啊!再怎麼的他也不會這樣不識大體,罵到老人家身上啊!可這個時候又有誰能聽得進他的申辨呢?老人爬起來要走,吳春蕊又氣又急,兒子在一旁嚎啕大哭。項自鏈連忙解釋:「我可不是說你的啊,老丈母啊!」可沒人聽得進去了,語意上的誤導引發了一場真正的家庭矛盾。
本來吳春蕊不過是心中有氣,數落幾句也就完了,這回卻惹起了軒然大波。她拉著年邁的老母哭著說:「媽,你走什麼啊!這又不是他的家,你留下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收拾我們母子倆!」
項自鏈千說萬說總算勸住了老人和妻子,可感情的裂痕卻悄然延伸開來,隨時有滑坡的危險。這一夜吳春蕊和母親擠在一張床上,項自鏈本想同兒子一起睡,可兒子死活不肯,再加上肚子餓怎麼也睡不著,貼著個枕頭轉來復去。
這個家短時間內是無法呆下去了,他的存在成了多餘。多餘也就罷了,擱著不理自顧自也未嘗不可,可人必竟不是東西,項自鏈呆在家中感得心裡煩,老婆孩子也嫌他煩,老人的感受更多了一層失落。當年吳春蕊要嫁給項自鏈,母親堅決反對,只是顧忌女兒要死要活,才勉強點了頭的。後來的情況慢慢有了好轉,項自鏈當上副縣長後,老人再也沒提這回事。項自鏈來寧臨前前後後三年了,丈母娘從來沒有上門過,或許心裡有負擔感到愧欠女婿什麼似的。這一次要不是來寧臨開會生了急性闌尾炎,老人也不會在這裡住這麼長時間。吳春蕊通知項自鏈回家看看,不能不說用心良苦,這麼多年來母親和項自鏈的關係一直無法從心底裡溝通。然而一切都令人失望了。
項自鏈選擇出走。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默不作聲地吃過早飯後,項自鏈來到老人的床頭說:「老丈母,昨晚的事情我得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真的沒有罵你老,只是一時氣話,衝著凱凱娘兒倆說的氣話!人代會就要召開,這段時間都忙著人事安排,一直沒能來看你老人家,相信你一定能理解的。本來我想在家陪陪你,算是彌補多年來對你的怠慢,可春蕊她心裡有氣,我想還是先回去,過幾天再來看你。」
老人或許真的打心裡原諒了女婿,點點頭說:「你去吧!春蕊的工作我會來做的。」
項自鏈出了門後,感到渾身乏力。這段時間來心力交瘁,擢升的喜悅很快就掩蓋在繁忙的事務堆裡,人事調整中的爭爭吵吵更使他感到仕途的艱難。沒當過一把手總以為一把手多麼風光,可魏得鳴這段時間一點也風光不起來,人還沒走下邊的人馬就開始鬆動了,大家再也不拿他的話當令箭。這是個最好的教訓,項自鏈暗暗決定,走馬上任後一定要好好整頓人事。
項自鏈開著車子在市區裡漫無目的地轉著。忙活了十來個白天黑夜,瓊潮人事安排總算告一段落,項自鏈的原有工作基本上移交給趙國亮,自己落個難得的輕閒。眼看就要回寧臨了,本想借此機會好好在家裡呆上幾天,沒想到家卻成了熱斗冷戰的場所,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就在他茫然不知所從的時候,歐陽妮打來了電話,問他有沒有空去玉女峰。項自鏈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他驅車來到電視台宿舍,歐陽妮早已候在外邊了。上了車,兩人風馳電掣地朝瓊潮市開去。今天是星期六,天好得出奇。前幾天陰雨連霾,偶爾才露出難得的一絲陽光,這回卻天闊雲高,空氣一塵不染,遠山近水盡收眼底。項自鏈暫時忘記了所有的煩惱,投入到一個全新天地裡。
雖然是短途出遊,歐陽妮的行頭卻不少,行李包裡塞得鼓鼓囊囊。項自鏈暗自納悶,上車後笑著問:「是不是秘密採訪,袋子裡藏著記者永不離身的攝像機?」
歐陽妮坐在後排,笑而不答。
可她的眼神似乎透露了秘密,臉上飛起若隱若現的紅霞。項自鏈感到莫名其妙的驚喜,這女人的一顰一笑總讓他上心。歐陽妮的舉止有點怪異,打扮更是令人費解,上身是一套粉紅色暱子大衣,是厚厚的老式的那種,頭上頂著一隻黑色絲質薄帽,下穿墨綠的長套裙,腳上一雙尖頭黑色皮鞋。這種穿著風格早在八十年代末還算流行過一陣子,時下連稍稍偏遠的山旮旯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項自鏈邊開車邊在琢磨其中的意思,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歐陽妮平時打扮不算前衛,至少能跟著潮流追逐浪花,這回卻走進了古典懷舊主義行列。會不是順便回家看看父母呢?這或許是最好的理由,年輕的子女為了迎合鄉下父母艱苦樸素的喜好,回家時選些不合時宜的衣著套在身上,以求家人相聚時少一份礙眼多一份親情。這樣一想,項自鏈更覺得自己問得白癡,那包裹裡放的毫無疑問是回家孝敬父母的禮品。項自鏈隱隱有點失落,不過這只是剎那間的感覺,如同路坑裡的污泥濁水,在眼前一閃而過,而一幕幕撲面而來的生機勃勃的景致和春天滾滾氣息永遠悅目悅耳。歐陽妮這身打扮落伍但不落幕,像當紅的明星穿什麼衣服都能換來少男少女們陣陣吶喊和娛記們的吹捧,項自鏈不得不在心底裡承認她的美麗溢出包裝之外,就是這身裝束照樣包裹不住她那火辣辣的成熟,用時下時髦的話說那就是性感。項自鏈想得有點暈眩,彷彿眼前晃過的不是自然界的一景一物,而是歐陽妮的倩姿。
這時候忽然覺得脖子根癢癢的,項自鏈騰出一左手摸了摸,可不久又癢得難忍。他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開車上。後邊坐著歐陽妮,一個大男人時不時地伸手撓癢,讓人看了成何體統。可真的受不了,癢得連心都跟著吃緊,項自鏈快速地伸過手去……脖子倒沒摸到,摸到的是一隻溫軟滋潤的小手。項自鏈突然明白過來,一時忘了撓癢,呵呵地忍不住笑了起來。歐陽妮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原來她拿著一根頭髮在項自鏈脖子上斗蛐蛐呢!
待歐陽妮笑止,項自鏈才回過頭來擠著眼問:「歐陽小姐我身上虱子可多了,要不你坐到前邊來幫我渾身上下捉個夠!」
「好啊只要你付得起工錢,我可以不計成本的,保證讓咱親愛的項市長沒一個毛孔不舒朗!」歐陽妮說完吃吃地笑,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讓人感覺到話裡有話。
項自鏈聽了心跳加速,這些話在場面上不只聽過一次兩次,私下裡小姐們投懷送抱也是常見,可自己從來沒動過心,歐陽妮一個似真似假的暗示卻讓他熱血沸騰。就在這時候歐陽妮俯過身來,重重地在他的脖勁上吻了一下,項自鏈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車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項自鏈定定神,忙岔開話題,埋怨路面太窄工程質量太差,剛修的路就坑坑窪窪跑起車來象踩高蹺。歐陽妮雙手搭在項自鏈的肩膀上一動不動,輕輕地說:「慢慢開吧,我喜歡看你專注的樣子!」
項自鏈拍拍她的手背,加大了油門。
經過清岙鄉鄉政府門前的時候,歐陽妮忽然問:「顏玉寶怎麼就判五年有期徒刑?這傢伙該死!」
「你不在其中無法體會其中的種種關係,處理一個人絕不像新聞上說得那麼簡單,顏玉寶這個結局也算情理之中。」項自鏈無意與她多說官場中的事,這是他做事的原則,能不說的話堅決不說。
歐陽妮似乎有了感覺,不說話了。項自鏈想到的不是顏玉寶,而是夏冬生。夏冬生在顏玉寶事件中沒有受到處分,不能不說是自己暗中幫的忙。前兩天安排鄉鎮一把手二把手的時候,趙新良就反對夏冬生任清岙鄉鄉黨委書,最後還是項自鏈力排眾議,在魏得鳴面前說了不少好話才沒有被刷下。夏冬生是個當一把手的料子,清岙鄉出事並不能由他來擔當主要責任,處在他的位置有許多難言之隱。項自鏈沒忘記張書記時常教導他的一名話,培養一個好幹部不容易,卻隨時有可能倒下一批。夏冬生一直沒有在自己面前要求什麼,更讓項自鏈覺得他是個人物。按常理說,夏冬生與他非親非戚,自己沒必要主動幫忙。可當年張書記為什麼要看上自己呢?就按這個理,他也得拉夏冬生一把,更況他在清岙鄉的口碑還不錯。想到夏冬生,項自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又感覺到張書記的溫情。
很快車子到了玉女峰下。項自鏈回頭問歐陽妮要不要回家。歐陽妮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車子開進玉女賓館,早有門僮候在一邊幫著打開車門。車在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七彎八拐不知打了多少個圈圈,歐陽妮鑽出車有點站立不穩。項自鏈想扶上一把,又怕別人見了會說閒話,只好問她要不要開個房間先休息一會。歐陽妮理理長髮,對著項自鏈燦然一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就在項自鏈進退兩難的時候,賓館的經理迎上前來,笑呵呵地握著項自鏈的手寒暄著,說完命令手下給項市長開個房間。項自鏈並不認識經理,直到送進房間也沒問他的姓名。
玉女賓館依山傍水而建,椽簷高啄,各樓相互獨立,樓與樓之間曲徑迴廊,間或綴有假山花圃。人不識人但識得車子,車牌成了特殊的標緻,瓊潮第六號的的車牌就成了最好的招碑和護身符,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第三幢樓。經理是個笑咪咪的胖子,一路上自言自語地介紹玉女賓館的情況。前庭的一幢叫玉女迎賓樓,一樓大廳登記來客,其餘三層作為一般的標準用房。二幢樓叫玉女春暉樓,除了標準客房外,還設了兩個會議室,周圍一山一池青苔繞階綠草鋪茵。三幢叫玉女梳月樓,全是套房,按不同規格分成三類,每一個房間都一面凌空,正對著對面的玉女峰。每逢花好月圓,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玉女對月梳妝的夜景。到了房門口,項自鏈回頭看看,後邊跟著三個服務員,全是年輕貌美的小姑娘。三人手裡各托著一件東西,一瓶詩軒尼紅酒,兩隻淡綠色酒杯,三份精緻的小點心。項自鏈不由得皺了皺眉毛,這人動作也真快,前前後後不過五分鐘時間,他倒打理得井然有序!
「這是做什麼來著?」項自鏈不好板著臉說話,口氣裡略顯不滿,說完看看三個低眉順眼的服務生。服務生置若罔聞,連雙眼都沒有斜一下。
「這是賓館的規矩,凡是領導來了都這麼做的。」經理一臉的恭維,說完眼一斜,第一個服務生快步上前打開了東邊首的房間。
不得不佩服他們訓練有素,項自鏈後悔不該開自己的車子來。可事到如今也只好順從他們安排。歐陽妮跟著項自鏈進了房間,臉上漫無表情。
服務生們放下東西後,不等吩咐就倒退著退出房間。經理沒有要走的意思,問項自鏈滿不滿意,還需要些什麼。項自鏈的心情沒了大半,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一時又想不起來,只點點頭說不錯不錯。經理四處看看證明確實不缺東西了,又問項自鏈要不要安排導遊。項自鏈上了心火,下逐客令說: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的。說完才想起歐陽妮的房間沒有安排,忙叫住經理。還沒等項自鏈開口,胖子經理突然明白過來,忙打電話叫來服務生把歐陽妮的包裹搬到隔壁房間。臨走的時候,經理握著項自鏈的手說,歡迎項市長入住玉女賓館,說完遞上一張名片,主動要求有事隨時傳喚。
項自鏈看看名片,做工算得上精緻,有山有水,玉女峰濃縮其中,可惜名頭太大,錢見圖三個字佔了一半天地。「隨時傳喚?還要隨時過堂呢!錢經理真會開玩笑,謝謝你了,再見!」項自鏈巴不得他早點走。
回到房間,項自鏈全沒了興致,打開窗子點著一支煙漫無目的地抽著。歐陽妮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旁,站在邊上默默地注視著。項自鏈回過神來說:「我們出去走走,馬上就午飯時間了,也不在賓館裡吃,走到哪吃到哪!」
歐陽妮臉上有了喜色,圍著項自鏈跳了兩圈,長長的黑髮輕輕地拂過項自鏈的臉龐,像迎面吹來的春風觸摸著多情的毛孔。這時候項自鏈發現歐陽妮長得很高,配上一雙高跟鞋幾乎與自己齊頭。
兩人出了賓館,沿著瓊潮河的小道溯流而上。正是踏春的好時光,路上行人如織,偶爾夾著幾個白臉綠眼的外國人。從遠處看玉女峰平淡無奇,在眾山之中反顯得矮人一等,小小地聳立在群山包圍的山坳之中。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獨特之處。山很陡很挺拔,兩個山頭從中間分開,拔節而上,到了頸脖處又交融到一塊,如一對戀人輕擁。山上危巖卵石堆砌自成形狀,中間嵌著密密的灌木林,偶爾有幾棵蒼勁的青松扳開亂石堆傲然地屹立在破碎的岩層中,有點小黃山的風味。項自鏈跟著歐陽妮,隨她停停看看不時地講個動人的故事傳說。歐陽妮像是忘記了賓館裡發生的不愉快,一路上笑聲不斷。但這種笑絕不是小姑娘式的打鬧,充滿著成熟女人的魅力,春風無痕笑不露齒。每至動人處項自鏈點評幾句,一個吹簫一個摁孔嚴然一對恩愛夫妻,靈犀互通。玉女峰近在眼前,歐陽妮儘管小心翼翼蓮步細碎,一雙高跟鞋踩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還是巔得她骨肉酥麻,高挺的雙乳不停地在項自鏈眼前晃來晃去,像瓊潮河裡不經意躍出水面的青魚,搖擺出一江漣漪。項自鏈無心觀看頭頂上的玉女峰,把目光投進了腳下的瓊潮河,可瓊潮河裡分明也是歐陽妮的身影,身心都注定無法逃循。在歐陽妮的引導下,不知不覺來到一個三岔路口。路口旁邊有一家野味館,人進人出熱鬧非凡。項自鏈覺得飢腸轆轆,兩人對視一眼便拐了進去。
野雞野豬野鴨,一頓野味讓兩人胃口大開,項自鏈開玩笑說:「佳人伴袖美味盈香,就只差好酒醉人了!」
歐陽妮撇撇嘴笑項自鏈貪心不足,「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我想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誰像你這樣得隴望蜀!」
吃過午飯後歐陽妮說是肚子沉,建議先看山下風景,明天再上玉女峰。只要歐陽妮高興,項自鏈樂得送個人情,於時兩人拐進了一條偏道。偏道果然偏僻,一路上沒碰到幾個行人,再加上林密境幽,像松鼠之類的小動物輕輕從樹上躍起都逃不過兩人的耳朵。歐陽妮變得大膽起來,不時地倚在項自鏈身上。項自鏈也不再顧忌,偶爾摸摸她的一頭長髮。
午後的春陽帶著七分的熱烈,不時地透著嫩綠的樹葉撒落在歐陽妮身上,好像故意同項自鏈較勁,貪婪地不肯稍作短暫的歇息。歐陽妮喊熱,脫下了厚重的暱子大衣笨重地提在胸前。項自鏈看著她細長挺拔的粉勁間滲出細密的汗珠,不無心疼地接過歐陽妮手中的大衣,對折著掛在右手臂上。
前邊隱隱傳來震雷似的響聲,大概就要到瓊台飛瀑了。項自鏈沒來過,但早就聽說了,瓊台飛瀑是全國十大名瀑之一。不出所料,歐陽妮主動擔當起導遊在遊客面前繪聲繪色描述鋪張的任務。原來瓊台飛瀑位於瓊台縣和瓊潮市交界處,傳說中玉女當年就是趁漲大潮來到這裡的。瓊台飛瀑下游段近一里長的河床系破碎岩層結構,河道呈典型的花瓶形,兩頭緊窄中間膨大,一旦受大潮頂托上游來洪渲瀉不暢,河水位就急劇抬高。傳說中玉女來到此地的那天晚上下游河水反漫上瓊台境內。
傳說只是個傳說,瓊台飛瀑高六十來米,如果河水反漫上游,恐怕整個瓊潮都成了汪洋大海了。但清岙鄉常常受淹卻是個不爭的事實,這裡特殊的地質結構,對遊客來說不啻為人間仙苑,可對當地老百姓來說卻是個龍王堂,年年擔驚受怕遭水淹。
當項自鏈站在轟鳴不息的飛瀑面前時,激起的不是萬丈豪情,而是清岙鄉百姓的苦難。上帝從來就沒有公平過,為什麼窮鄉僻壤偏偏還要常常遭遇天遣!他更覺得讓夏冬生當一把手沒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和觀察力。
人類的偉大就在於用行動征服自然,一步不行兩步,兩步不行三步。折回頭,爬上百步台階,穿過一片修竹林,瓊台飛瀑就踩在腳下了。原來激動心胸的飛瀑已退作背景,說到底人為自己激動著,自始至終。飛瀑之上,一道石樑橫跨河面。歐陽妮指著石樑說:「據說玉女當年不忍河水氾濫生靈塗炭,揮手移來一座石壁攔住河水,才使下游老百姓免於滅頂之災的。不過隨著流水日夜不停的沖刷侵入,石壁終於化成了一道石樑,成了自然恩賜人類的絕品!」
石樑是一座天然的拱橋,連接著瓊台河的兩岸。項自鏈一見就在心中打了個天大的問號,這橋身這形狀分明在哪裡見過?他看得如癡如醉,不由自主地念著:「人間三月花綴草,瓊台一夜路接橋。」這不是一年前自己親手畫的那座木橋嗎?太像了!風雨剝蝕過的橋身紋理清晰可辯,橋身中間一簇茂盛的石蓮籐如茵如蓋裹著橋身,把渾然一體的石橋巧妙地隔成兩段,觸鬚一樣伸展開來的籐蔓分兩邊伸向空中,像兩隻對張著的手掌卻無法撮合到一塊。造化神奇還是靈思巧合?項自鏈驚愕得合不攏嘴,那分明是畫中隱約可辨又無從捉摸的雙手!窄窄的橋身、厚實的基座,就連周圍的環境也大致不差,曲曲的盤山公路,緩緩流來的河水。藍天倒映在碧水中,好一幅飛鳥水中渡,游魚雲裡鑽的美好畫卷!見項自鏈入了神,歐陽妮便靜靜地站在身後望著他厚實的背影,像在期盼等待又似告別遠行。
項自鏈就是項自鏈,轉過身來朝歐陽妮謙和一笑,一臉的驚愕早已隱去。
河床如砥河水碧透,岸邊葡伏著大小不一的青石,一個個光滑如鏡。幾個小孩坐在上邊,目光追隨著水中一尾尾在波光中悠遊的小魚。歐陽妮拉著項自鏈向臨崖處走去。河水越來越急,腳步越來越慢,雖然兩邊有攔桿護著,人們還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下邊是湍急的河水,外側是奔騰直下,一瀉千里的瓊台飛瀑。站在瀑布底下仰望,並不覺得有多大氣魄,這回臨高俯看,頓時覺得腳底生寒。飛瀑落至谷腰砸在突兀的巖臂上,水花四濺,瀰漫出半山霧氣,隨著鼓蕩的山風陰嗖嗖地直往腦門竄來。歐陽妮倒沒有半點畏懼之色,懸著半個身子掛在攔桿之外,一雙手不住的指點雨撒霧拂中衍生出的山色林景。項自鏈不敢大意,一隻手緊握著欄杆,一隻手緊拉著歐陽妮。空濛的霧景中,歐陽妮回頭沖項自鏈一笑。項自鏈裝作若無其事地還了一笑,握著欄杆的手竟滲出汗來,臨淵百丈的滋味與這風景一起永遠定格在心中。
時近清明時分,山中的杜鵑花大都裹起了飽滿的花蕾,朝陽近水的坡腳邊正艷艷地挺立著骨朵。項自鏈不想讓歐陽妮看出自己的緊張來,故意把目光投到竹林邊的坡地裡。就在他似有若無地欣賞著紅艷艷黃爛爛的杜鵑花時,竹林裡探出了幾個高髻雲冠的小道士。高髻雲冠時隱時現,賊眉賊眼地向河邊瞥瞥又不時地交頭接耳。瀑布聲雷霆萬均,根本無法聽到他們的談話,小道士們顯得更肆無忌憚了。和尚不唸經道士不煉丹,跑到竹林裡搗鼓什麼呢?項自鏈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直到其中三個道士一起向河中扔石子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河對岸有四五個女子圍著一塊大石頭上洗衣服,小道士思春找樂子調戲呢!一擊石掀起千層浪,女子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朝竹林裡謔咒,一張張臉興奮得像坡腳邊盛開著的杜鵑花。高髻雲冠乾脆站了出來,擠眉弄眼地招呼著。風景頓時黯淡下來,項自鏈拉起歐陽妮折了回來。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走過町埠,穿過對面的竹林子,上到玉女寺。
玉女寺前有九十九級台階,名曰九九歸一,算是道家的文化精髓之一。兩人來到階下,五個道士已上到台階頂頭,只留下高髻雲冠寬袍的背影一晃而逝。項自鏈望著他們急匆匆的步履,不覺輕輕笑出聲來,這些小道士!歐陽妮不知緣由,跟著抿了抿嘴角。兩人拾級而上。
上了台階,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觀景台,青山溝壑流泉飛鳥盡入畫來。地上嵌滿細石子,兩邊青峰擁翠,近眼處是兩排整齊的紫薇樹,樹下團簇著桅子花,花香四溢。過道兩旁各立著一個塔形的石香爐,香火滿缽滿盆。十來個虔誠的香客正在排隊上香,看得出玉女有靈萬民朝拜。大殿面向觀景台背靠後山,正門口上方懸著「海神殿」三個正楷鍍金大字,門兩側是一副龍飛鳳舞的對聯,一十二月播雲雨,廿十四時撼風雷。項自鏈想到那幾個小道士在河邊與女子打鬧的光景,不禁哂然而笑,笑完重複念了兩遍對聯。一十二月播雲雨,廿十四時撼風雷!這副聯子毫無疑問是描寫瓊台飛瀑的盛況,但文字一旦與男女之事攀上關係,就多了一層曖昧的色彩。歐陽妮不知項自鏈為什麼如此感興趣,乘著對方高興又講起故事來。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幅對聯了,傳說是呂洞賓南下瓊台遊歷時改寫的。一十二月不絕播雲雨,二十四時長久撼風雷,呂洞賓當時已得道成仙,大概是出於對文字的敏感,或者是對本宗本教的負責,隨手一拂就略去了「不絕長久」四字。項自鏈聽完稱口不絕,呂洞賓真不愧是大唐進士出身,人家是畫龍點睛,他卻是畫蛇刪足,寥寥幾字更襯出瓊台瀑布氣象萬千!
兩人正在門口盤桓,突然一個老道帶著六個小道士迎上前來,其中五個就是剛才在河邊戲謔婦女的高髻雲冠。老道面色豐潤神采奕奕,一邊伸出手來,一邊說:「想不到項主任來到敝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歐陽妮大奇,還以為老道是項自鏈的老相識,人家明明是市長,而對方卻口口聲聲叫主任。其實項自鏈比歐陽妮更吃驚,仔細瞧瞧老道似乎面善,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好客氣地應酬著:「道長客氣了,項自鏈何德何能,竟勞動了你的大駕!」
話剛說完,項自鏈就後悔了,原來老道士不是別人,正是去年這個時候幫自己看過相的白人焦。「哦!原來是白大師啊!一年不見想不到更加仙風道骨了,精神得很呢!」
認出白人焦後,項自鏈更是吃驚得沒法形容,可表面上裝作歡天喜地的樣子。白人焦怎麼會來這裡當主持呢?他又是怎麼知道自己當了寧臨市開發區主任?如果說玉女賓館錢見圖識得自己的身份是出於一種職業的敏感,那麼白人焦又憑什麼呢?天下沒有乾坤大挪移的法術,白人焦更不可能是個真正的活神仙,只能說他比任何人更關注政治!工作調動一事只發了內部文件,就是歐陽妮也不知內情,而白人焦對這一切似乎瞭如指掌!項自鏈一邊應酬著,一邊苦思著其中的原因。他對玉女寺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同時也暗暗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