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斜坡 第3章
    已過了上班時間,單位裡一群小伙子圍成一圈議論紛紛,好像在說某某擔任副市長某某任宣傳部副部長。聲音很輕,隱隱約約又覺得什麼都沒聽見,項自鏈還是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心裡直鼓鼓地,好像他們在議論自己陞遷一事。激動之餘又覺得好笑,組織部對自己還沒考察,能有什麼組織安排啊!正想上前問個明白,張高工忽然從廁所裡出來,一手提著褲腰頭,一手摸摸憋紅的臉。他看看大伙又側頭看看項自鏈,插話說:「鳳凰不動雞挪窩,莫名其妙地激動什麼,又不是自己高昇。你們這些金鳳凰別指望挪窩了,好好地做你的專業吧。」張高工名字叫樂天,整天笑呵呵的,一副眼鏡常年掛在鼻尖上。可能是腦細胞死傷過度,連生發劑也失去作用,整個腦門光光亮亮地直向縱深發展,稀稀疏疏幾根頭髮繞著腦袋往下掛,中間圈出個方方正正的U字型白地,看過去就像八仙過海裡的鐵拐李。平日裡大家都叫他鐵拐張,他也樂意學神仙過日子,有空的時候笑話不斷。園林處的小李最愛跟張樂天抬槓,兩人一正一邪一陰一陽湊在一起就生出是是非非恩恩冤冤來。不過大家從來都沒當他們是回事,知道這一老一少貌離神合,像是母子胎連理枝鴛鴦頸,想分都分不開的。

    果然小李反譏說:「你這鐵拐張少打擊我們的自信心,自己活得差不多了不想指望什麼,我們還想奔個前程,說不準有那麼一天我准給你燒高香,謝謝你老神仙在天上默默保佑哩!」大家聽出小李在罵張高工老不死,就不好插話了,只相視笑笑。項自鏈走進來聞聲朗笑:「什麼事這麼熱鬧啊,誰高昇了?」料定這事與自己無關,所以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大了一倍。

    張樂天與項自璉的關係還不錯,這人就是有點煩,講話不分場合有什麼說什麼,領導不喜歡可又無可奈何,誰叫他是老神仙呢!張樂天就說某某小學文化調到宣傳部當副部長了,某某發財了也走政治運當上政協副主席。

    鏈自鏈輕輕地呶了呶嘴角,進了辦公室。其他人看時間還早繼續著未競事業。

    在寧臨市機關裡人心是散亂的,只要單位的正職不在,大家誰也不怕誰,很多人機關裡吃大鍋飯家裡開小灶,整天抽空往外溜,積極搞三產。這兩年來機關院子裡車輛猛增,大多是私家車。像項自鏈這樣單靠工資生活的人倒成了窮光蛋,可又不能出外打主意,說是注意領導形象。儘管領導們常常說一套做一套,可項自鏈這兩年來還真沒想過要吃「二窩頭」。整個規劃局總共才二十五個人,公家轎車三輛,私人轎車五輛,摩托車十七輛,全局算起來就是他、張樂天和小李三人整天踩著自行車上班下班。本來覺得調到市裡生活上會滋潤些,可比一比相差十萬里,項自鏈覺得遠沒有在縣裡爬山涉水累死累活那陣子風光。

    關上門坐下來後,他打了個電話到北京,感謝那位同學幫忙。項自鏈壓根想不到前後才八九天時間,交通部就連文件帶資金一起轉到寧臨市了。部裡工作快趙國亮動作更快,項自鏈剛放下電話,他就打來了進來,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項自鏈這會倒顯得異常冷靜,不緊不慢地說:「東風是來了,只要借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用就水到渠成。你那邊到底怎麼樣?」趙國亮高興地扯起大嗓門說:「我發動了三個點,在北岙鄉、西岙鄉和南岙鄉分別搞個千人會戰,時間定在星期四,省市電視台、報社都有人過來,聲勢很大的,比上一年嚴打審判大會還熱鬧呢!」項自鏈聽了連連叫好,誇完後才吐出實情:「部裡給瓊台縣寧台線改造工程補助費戴帽三百萬元,文件剛到市裡,我正在籌劃如何更好地讓市委市府領導和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參加千人大會哩。」趙國亮聞言大喜,嘀嘀咕咕在電話裡說了半天。完事後,項自鏈忽然想笑,忍了忍又覺得理所當然,暗暗責怪自己不成熟。官場裡的決竅之一,不管上頭是領導、戰友、同學還是其它關係,在別人面前統統吹噓說是朋友,好像自已朋友遍天下,背景無限大。在趙國亮面前,項自鏈就是這麼做的,確把交通部裡的同學司長說成是朋友。

    剛走出辦公室,就碰到局長董步曉。董步曉右腋下夾個公文包,左手提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走進單位大門。項自鏈上前開玩笑說:「董局長大話西遊剛回來,給我們猴子猴孫帶了不少新鮮玩意吧!」規劃局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局長旅遊回來要給幾個副局長帶點紀念品,副局長則同樣要向各處室負責人表示心意,處長們就得打點本處室職員。這樣看上去一個單位上上下下和和氣氣,麻線擰成一股繩,牢不可破。項自鏈剛進規劃局時還真不懂得其中深淺,第一個月發工資時,財務科的出納趙小敏讓他簽了工資單點了工資後,又拿出一份沒題頭的單子要他簽字。項自鏈拿起來看了看,上面按官職大小分局長副局長處長和職員分成四個等份,分別是一千兩百、一千、捌百和陸百元。項自鏈輕輕地問小趙這是什麼錢。小趙就笑了,反問董局長有沒有同他說過。他就一聲沒哼簽了字。後來才知道這是規劃局內部規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執行著。

    原來規劃局起步雖然晚些,但福利條件並不晚,其它單位有的咱也沒拉下。錢從什麼地方來呢?當然不是財政撥款,也不是偷來搶來的,一部分是賣圖紙得來的款,一部分是項目工程審批款,哪家單位要建設就得買規劃圖付工程審批款。規劃圖的價格實行浮動價,分行政單位、事業單位和企業單位三個檔,檔檔攀升;工程審批款中分三項內容,一是規划行政許可費,二是地方政府管理費,三是手續費。規劃圖紙和手續費一律開收據,收據同白條子一樣,連規劃局的公章都沒扣上,這部分當然就成了規劃局私家收入,成了大家穩定的增收渠道和幸福源泉。開始時科員們有意見,說憑什麼領導就要多拿。可領導有領導的理,這種事一旦查出來或者給人捅出去,科員們吃進去的只要吐出來,以後保證不吃也就算了。但領導是要擔領導責任的,風險越大當然報酬也就越多,市場經濟的規律就是這樣,同志們!我們是沾市場規律的光,不然我們就沒這個市場了!領導這麼一說,大家就心平氣和了,覺得市場不能丟,否則就沒生意可做。後來項自鏈知道大家背後都管董步曉叫董市場,這個小學文化的局長還真學到了市場經濟的精髓,人人口服心服,連張樂天這樣的老古董也欣然接受議價。平時這人看事最透徹,開口說話就是領導長領導短,往往一語道破天機,說得句句都是真理,不注意還以為他是置身世外的高人呢!

    人人都知道腐敗,看了聽了往往痛心疾首地大罵,可一落到自己的身上,便欣欣然接受。別人行咱為什麼不行!在一個單位裡誰要是甘做出頭鳥,公然站出來反對搞創收,那他即使是天王老子也得淹死在眾人的口水裡。項自鏈識得潮流,在後來的日子裡再也沒提這回事。有人說默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當事人達成的最佳心理妥協,在福利創收這一問題上,每一個部門每一個單位裡都只有一個肯定的聲音。

    大話西遊,董步曉掛在嘴邊常說的一句話,不管是別人吹牛吹破天,還是開會打瞌睡,或者是有心事走了神,他都會拿這句話調笑下屬。真不知董步曉的腦袋裡裝了多少東西,這話到後來倒成了周星馳代表劇的名稱,想來他一定非常後悔當初沒申請專利。今天項自鏈拿這話說他,他一點都沒生氣,反而呵呵地笑罵:「***,真說到我的心坎上了,坐飛機來去途中,就有這種感覺。」那時候旅遊事業起步不久,領導外出長途旅遊的少之又少,董步曉跟上幾個副市長一起公費到西雙版納轉上一圈確是件稀罕事,雲裡來霧裡去,再加上西雙版納的風光還真有點天上人間的感覺,這不是大話西遊是什麼呢?董步曉拍拍項自鏈的肩膀要他到自己辦公室裡坐坐。這個粗人還真移植了山東人的豪爽性格,雖然平時做事一向武斷,一高興起來就相見恨晚,他拿出一雙玉鐲遞給項自鏈叫他拿回家哄老婆,說是準備給朋友帶的,今天開心就當仙人果送給他這個猴崽子。項自鏈知道董市場更懂小農經濟,客氣起來的時候比農村人還好客,你要是推三阻四他就會變臉,於是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推說有點急事要出去,就起身告辭了。

    剛走到門口,董步曉又喊住他,說張部長當上市委副書記了,問他知道不知道。項自鏈搖搖頭,董步曉就罵他:「你是張部長的座上客怎麼會不知道,文件都發下來了還想隱瞞啊?」董步曉這話說得唐突又似乎很有準備,項自鏈心裡格登了一下,回答:「聽張部長在飯桌上隱隱約約地提起過,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來確是那麼回事。」董步曉笑項自鏈滑頭,說張部長真會用人,說項自鏈一定會跟著走鴻運。其實項自鏈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現在想起來難怪早晨大家聚在一塊議論紛紛,原來市裡做了這麼大的組織變動。他想問問張副書記是分管什麼的,可想想剛才說的話,又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出了單位,項自鏈不禁惦量了一下鐲子的份量。***,到底唱的是什麼譜!本來想先去交通局找阮天橋做工作的,現在他改變了主意,朝市委樓走去。

    市委樓設在市府樓後邊,比市府樓高出一層,市府樓三層市委樓四層。兩棟樓緊挨著,中間隔著黑壓壓的一片青桿竹,遠遠看去,市府樓有些不勝負荷的樣子,而躲在後面的市委樓卻顯得悠然自得。項自鏈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景觀效應吧!那片青竹林就成了效應的製造者。穿過市府樓中間的大拱門,走在七八米長的嵌石子的小道,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竹林裡,圈點著一個個跳動的光影。張部長,不!張書記的辦公室設在301室,最南邊的那間。市委領導辦公室的位置安排還真有點藝術性,官越大辦公樓層越高,越隱秘:四樓除了一大一小的會議室,還有一個市委書記蔣多聞的辦公室;張副書記的辦公室就在蔣多聞的腳底下正對著,靠著最南邊的角落,不是有人找上門來是不受外界影響的。項自鏈從常務副市長柳人志的秘書劉星河那裡瞭解到,張書記是市委第二副書記,管黨群的。第一副書記自然由市長兼任。徑直走到301辦公室,正要敲門,一個人剛好從裡邊開門出來,臉上還掛著習慣性的微笑。項自鏈認得是柳人志,忙說柳市長好。柳人志點點頭,慢慢地挪開腳步。

    就在這時候,張祝同聽出項自鏈的聲音,問:「小項吧,你有事找我?」應聲說:「張部長,你忙著吧?」還沒說完,項自鏈就後悔不迭,當著別人的面自己是不該叫張部長的,人家早已經是市委第二副書記了。

    張書記的聲音又從房間深處傳來:「小項,同我客氣什麼啊,進來吧進來吧!」聽了這話,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柳副市長,只見他不緊不慢地轉過頭,莫名其妙朝項自鏈笑了笑,然後不緊不慢地走開了。

    張書記辦公室一分為三:外邊一間放著一套桌椅,想來是秘書臨時辦公用的,一般情況下秘書在隔壁302室辦公;裡邊一間是書記辦公的地方,桌椅大得誇張,桌上疊著厚厚的文件,角落上放著報架,夾著從中央到地方的各式黨報;邊上開了個暗室,想來是休息室。有意思的是外邊一間地面鋪的是茶青色磁磚,而裡邊卻外加猩紅地毯。項自鏈踏在上邊,心裡滿是異樣的感覺。

    走到張書記面前,說:「張老啊,你當了書記都瞞得這麼嚴嚴實實的,不是聽別人說我還不知道呢!其實你早就該當書記了,省裡終於不肯放過你了吧?」張祝同沒接腔,親自起來給項自鏈倒了杯水。項自鏈有點受寵若驚。雖然在書記家裡常開玩笑,顯得都很隨便,但工作場合,他一向很嚴肅的。

    張祝同示意項自鏈坐下後,才感歎一聲說:「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加什麼壓啊!人老珠黃了。江山代有英才出,以後的事靠你們後生。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等有了適當的人選就退居二線。」項自鏈喝了口水後想了想,覺得叫張老不合適,就不無恭維地改口說:「張書記,你是市裡的頂樑柱,你退了寧臨市的天誰來扛啊,小輩們會壓得鬼哭狼嚎的,你就這麼忍心!人逢盛世,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業子孫後代還等著你給他們造福哩。」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笑了起來,不過聲音很輕。

    「小項你是在笑我還是捧我呢?說說你的心裡話,怕是有什麼事找我吧!」平日裡沒事,誰有膽量在上班時間找書記瞎聊。張祝同這樣一問,項自鏈就連連點頭,說書記有先見之明,而後就把寧台線改造一事說了一遍:張書記一定還記得大前年11月15日那天吧,你親自帶人到瓊台縣考察我,這好處就不說了。當時老百姓都說縣裡好多年沒有來過像你這樣的大官了,消息很快就驚動了整個瓊台縣。不過也太委屈你了,瓊台縣窮山惡水沒什麼讓人特別好惦記的,但從寧臨到瓊台這條爛路恐怕你永遠都忘記不了,那兩天肯定會讓你找回中越戰場上越野時那種感覺。說來也真可憐,瓊台縣這個革命老區就這條爛路通四方,交通實在太閉塞了!老區人民天天盼脫貧,市裡也年年搞幫困脫貧,可瓊台縣貧窮的人不少反增。縣裡經濟這兩年也是走下坡路。許多人都罵瓊台縣領導飯桶,可我在瓊台縣工作了七年,瞭解他們的難處。我在瓊台工作的那段日子裡,運氣好,乘著政策寬機制活搞了一個紅薯加工廠和三個蕨菜加工點,還有幸被市裡點了名。可現在不行,不能光憑政策,還要講基礎設施和配套項目,否則叫誰投資啊!市場經濟就是實在,瓊台縣出去發了財的人沒一個願意回鄉報效的。為什麼呢?因為報不了效啊,還得賠本!怪只怪那條爛路太爛了,山高路遠,資本只出不進,人才只出不進,還談什麼發展大計。瓊台縣的百姓苦,幹部心裡也苦,工作上不去年年到市裡坐冷板凳,提升就更甭說了。瓊台縣委縣府大院有個順口溜說:瓊台是個龍王堂,水缸爐灶連眠床。幹部天天喊脫貧,說話總是沒回音。工作大家拚命幹,書記縣長年年換。借問良方何處有,別提坎坷路泥濘。

    說到這裡項自鏈停了停,看看張書記的反應,張書記面色凝重,自己的話已經開始生效了。張祝同輕輕地說了聲「我們這幾年確實不夠重視瓊台的工作,不夠重視脫貧工作,許多事僅僅停留在表面上,瓊台的順口溜說得對說得好,小項你說得對說得好!」項自鏈有點得意,這些話他在心裡盤算了十幾遍,特別是那個順口溜自己悶了一個晚上想出來的。做事講究攻心為上,只要書記重視,寧台線的改造就不怕落實不了。

    張書記想了一會,示意項自鏈繼續說下去。項自鏈就繼續編他真實的謊言:瓊台縣要脫貧要致富關鍵在於領導,只要領導重視,為他們創造脫貧致富的環境,瓊台縣的老百姓是有創造力的。他們最需要的是出路,一條要求並不高的出路,只要寧臨線改造好了車子不用當龜孫子爬,大家就會自覺追趕改革開放的時代潮流。寧台線改造工程,瓊台縣向市裡要求了兩年多,但至今仍沒有落實。瓊台是市裡唯一的貧困縣,是國家級的貧困縣,不說為民造福,就是從維護市裡的整體形象出發,寧台線也是非改造不可,不能讓瓊台縣壞了寧臨市的名聲。不知怎麼搞的,瓊台縣群眾對市裡一直沒有落實寧台線改造計劃意見很大,都搞萬民呼籲書了,聽說引起部裡關注,都有下文督辦的意思了。

    張書記要項自鏈打住舌頭,問:「你是不是同柳人志串通好了來圈我呢!他前腳還沒走出這門,你就跟了進來。」項自鏈大喊冤枉,說自己是聽下邊縣裡的同志講的,他們還委託自己向張書記轉送瓊台縣裡的要求,自己壓根就不知道柳副市長也曉得這事。想到剛才在門口柳人志那神秘的一笑,項自鏈心裡更踏實了。一定是趙國亮背後做了全面動員,找了柳人志當槓桿撬動市裡決策層領導!

    說完項自鏈就拿出瓊台縣縣委縣府的報告和萬民呼籲書遞給張祝同。

    張祝同細細地看了一遍,說:「群眾的呼聲很強烈,市裡應當重視啊!」說完拿出部裡來的文件補充說:「是的,連部裡都注意了,你同小方一起把這事與有關部門的山大王們講講,就說是我的意思,明天到我辦公室開個協調會,把這事落實了。」說完打電話叫隔壁的小方過來。

    小方叫方宇,是張部長的秘書,張部長當了書記,他也跟著升了半級。彼此都很熟悉,拿過張書記簽了字的報告和萬民呼籲書,兩人直奔柳副市長辦公室。柳副市長簽了「請計委、經委、財政、規劃、交通和建行部門認真落實張書記的意見」後,兩人又分頭聯繫部門頭頭商量具體細節。規劃的事由項自鏈向董步曉匯報。

    下午,兩人湊在一塊,由方宇捉筆把聯繫的初步情況寫成匯報,報送給張書記。臨走時,項自鏈突然想起一件事,轉頭告訴張書記星期四瓊台縣搞建設寧台線千人大會戰,問他去不去看看。不過他說得相當委婉,說自己一高興就向他們轉達了張書記對瓊台縣的理解關心和支持,瓊台縣委縣府非常感謝張書記,決定以實際行動來表達全縣人民的感激之情和喜悅之情。可是張書記還是聽出眉目來,縣裡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獨自作主,連說這裡邊有鬼,那鬼王就是項自鏈。項自鏈也不表態,只說張書記不去會讓五十萬瓊台人失望的。一邊說一邊恭恭敬敬地遞上請柬。

    張書記當然不能讓瓊台人失望,更不能讓寧臨人失望,所以就說:「我是無處可逃了,誰叫我進了你的埋伏圈。」「這埋伏圈裡可沒有槍聲和硝煙,有的是掌聲和笑語。」項自鏈話接得好,聽得張書記回到了後生十八九,凹皺的眉目間竟傳出青春神采來。不過書記就是書記,高興之餘始終沒忘記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的道理,扁了一下嘴說:「萬里長征剛開始,以後有什麼閃失我惟你是問。」項自鏈馬上跟著嚴肅起來。其實張書記早就收到了馬新軍專程送來的邀請信了。

    星期三一早,市裡四輛車浩浩蕩盪開向瓊台縣。張書記、柳市長和有關單位的負責人都來了。規劃局來的當然是項自鏈,董步曉這回硬說自己有事全權委託。

    提前十分鐘到達停車場,項自鏈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單丘水。機關裡平時上班下班遲到早退的屢見不鮮,特別是頭頭們遲到半小時是常事,一個小時是常有的事,這回都破天荒早早地糾集到一塊。項自鏈逐個握過手,嘴上說著鄭局長好王主任早之類的套話,之後向大家介紹了從部裡來的同學司長於啟明。於是場面上就有了更熱烈的握手和套話。各單位的頭頭們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個平時並不起眼的規劃局副局長,無形中抬高了項自鏈的地位。不一會,柳副市長來了,張副書記來了,新聞單位也來了。張副書記、柳副市長同副司長寒暄了一陣子後,開始登車出發。

    本來安排項自鏈陪他的司長同學坐柳副市長專車走,項自鏈說自己不入品,硬要坐新聞採訪車走。場面上又多了一個插曲,柳副市長請不動一個副局長。其實項自鏈心裡另有打算。昨天晚宴散盡後,同學司長問他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忙。那意思其他人或許不明白,項自鏈又怎麼不明白呢!以前在學校裡讀書時,兩個人是頭頂著頭的好朋友,進京指標還是項自鏈讓出來給他的。這樣的朋友有了出頭之日能不感謝當年的同窗好友嗎?朋友的話言簡意賅,項自鏈也不避諱,就把自己正在爭取當瓊潮市常務副市長一事說了一遍。今天自己不坐柳副市長的車,同學就有個為他爭取更多支持的機會,因為領導的賞識和支持比一千個人說你好還要重要得多。坐新聞採訪車還有一個理由,今天他很想同單丘水說幾句話,同這個高中同學呆在一塊確實能讓他身心輕鬆。

    車子一開動,單丘水就拿他開玩笑,說:「項局長這只蠕蟲看來就要鑽出地面脫皮鳴蟬了,今天的風頭柳市長也沒你足,當心讓人眼紅,還沒爬上樹就給逮去下酒。」這幾年寧臨人想盡主意吃新鮮,先是黃金宴,後來吃多了海鮮換山珍,什麼果子狸、大黃蛇、穿山甲、猴腦都搬上了桌。聽說熊掌也偷偷地進了有權人有錢人的腸胃,這事還讓中央台爆過一次光,結果酒店生意蕭條了好一陣子。不過壞光景不長,好日子倒天天有。去年又興起了吃蝗蟲、蜢蚱、蟑螂和蠕蟲,說是高蛋白低脂肪,營養豐富美味可口,有益健康又除公害。一夜間人人都成了獻身公益事業的志願者自願者。吃了一年大家都吃厭了,又懷念起山珍海味來,不過唯有對蠕蟲偏愛,說起來都讓人嘴巴嘖嘖響。蠕蟲有點書面化,寧臨人都管叫它白條,就是蟬的幼蟲,成年生活在地下,肥嘟嘟的是上好的雞食。據學生物的人說,這蠕蟲還真不容易,硬是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修煉三四年後,才能爬出來見一次陽光,千幸萬幸的爬上樹脫胎換骨去喧鬧上一夏。前些日子項自鏈還同單丘水開玩說今年夏天的蟬恐怕都哭不出來了。

    單丘水這一說,全車的人都笑了,其中一個人笑得特別響脆,笑得項自鏈心頭都動了兩動。他回頭看了看,原來是寧臨電視台女記者歐陽妮。這女人平時文文弱弱的,說話也輕聲細語,不想笑起來還真是另有一番天地,平日裡看不到的一對酒窩這時候旋起了龍捲風,沉靜冷竣的表面全部揭去,裸露出一直珍藏在女人內心世界的某種不可言喻的秘密。女人二十七八,老大不小的,可就是沒談對象。當記者的整天出頭露面,不可能對不起廣大觀眾,歐陽妮長著一張圓盤臉,月盈盈地搖晃在細長的頸脖子上,一米七的個子,卻重不過百,整個兒螳螂一條瘦不拉嘰的。不過這樣的身材最對城市人的胃口,當年歐陽妮身後不知有多少追隨者,可她硬是傷了一顆又一顆年輕火熱的心。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身邊的人個個都成家立業了,可她還是若無其事地漂零著,結果落了個「冰山美人」的稱號。歐陽妮說怪還真怪,對面採訪時笑臉一張,可背過身去就滿臉凝霜。這件事是方宇說起的,柳副市長就受過她這份陰不陰不陽的冷遇。

    項自鏈見女人笑得開心,還真難以相信她就是大家口口聲聲說的冰山美人。等笑停了,項自鏈問她為啥笑。剛說完,歐陽妮又大笑不止,把滿車人都弄得像鍋稀粥,拎不清身在何方。項自鏈的心咯登了兩下,靈魂深處冒出一句話:「生活往往是從笑開始變化的。」隨後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歐陽妮。歐陽妮又吃吃地笑了起來,胸脯起伏著。

    項自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大聲問大家:「寧臨人什麼蟲沒吃過?」除了項自鏈和司機,滿車人都是搞新聞的,對語言文字遊戲有天生的敏感性,有人說蚊子,有人說蒼蠅,歐陽妮不知從哪裡來的興趣,也湊上這個熱鬧,說:「大蟲老虎沒吃過。」項自鏈不得不誇她聰明,誇過後又問:「歐陽小姐沒吃過我是相信的,但不知道有沒有摸過,特別是大蟲的屁股!」大蟲屁股在寧臨市有另一層意思,婦女們在牌桌上出錯牌,對家就會罵她昨晚是不是大蟲屁股摸多了,打不起精神來。項自鏈話一出口就後悔,歐陽妮畢竟還是個姑娘。滿車的人不知是素質高還是怕惹惱了歐陽妮竟沒有笑出聲來。歐陽妮沒覺得有什麼異常,說自己在馬戲團裡摸過呢!她的話音還沒落下,大家就笑得噴飯。乘著熱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冰山就要融化了,歐陽妮聽了也若無其事。

    別看記者們都擔當著黨的喉舌作用,可一閒下來多的是痞話。項自鏈心血來潮,說:「有個笑話不怕得罪你們,大家多擔當的,要不就不說了。」路途這麼遠,大家正愁寂寞,當然點頭稱是。「什麼蟲你們都吃過,我沒吃過。」大家想破頭都沒有想出來,只好叫項自鏈亮底牌,當聽說是屎克螂時,人人都哭喪著臉,只有歐陽妮一個人笑得前俯後仰。歐陽妮的搭襠莊小鍾首先發難要項自鏈說個道道來,否則就當他是輿論界的公敵。大家都齊聲附和。項自鏈連說他們說話不作數,像平時作報道一樣正一句反一句的,第一天登出來播出來還是大加讚揚的,第二天就筆伐口伐不斷,反正上面怎麼說就怎麼做。記者們平日裡對領導意見最大,都說中國沒有新聞自由,所謂新聞全是領導嘴裡吹出來的。項自鏈與他們打交道的機會不少,彼此還算熟悉,也就沒那麼多顧忌。他舉了個例子,上個月寧臨日報大版面地報道了一家私營企業如何如何地做大資產,又如何如何走出小農意識走上股份集團經營之路,可沒隔兩天又說這家企業怎麼怎麼地制假售假,怎麼怎麼地謀取不義之財,說得大家又大罵了領導一番。後來項自鏈說:「你們是不是都吃過屎克螂,要不會這麼挑事(屎)嗎?」不過項自鏈最後還是幫他們說話了,說這其實不能怪大家。怪誰呢?大家只好搖頭!

    大家的臉色難看,單丘水就有點氣不過了,大罵項自鏈,「我們是屎克螂,你們當官的就是個大糞坑,掉到這裡邊,我們還搞得清嗎?大家今天到瓊台就好好給他挑一挑屎,看你這王老五還敢囂張。」項自鏈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說句公道話,你怎麼能拿我出氣呢?要是黨的喉舌都拒絕諍言,咱們實事求是的原則就沒處著落了,這可是黨性喲,同志們!」大家轉憂為喜,又紛紛發表新的見解。

    沒過多久,車子顫抖得厲害。開始時人人都罵娘,到後來顛累了罵累了,也就默不作聲。這樣一路顛到瓊台縣城,人都虛脫了,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這斷腸路真的會顛得人腸斷胃穿孔。下了車,大家又罵了一陣子娘,最後紛紛表態這條路非修不可。

    項自鏈高興,心想前邊三輛車上的人們感受一定不比他們差,這條路就算修定了。

    到了瓊台縣賓館,縣委書記陳擎棟、縣長賈守道帶著一幫人站在外面迎接。瓊台賓館其實是縣委縣府招待所改頭換面而成,牆上還隱隱約約寫著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字樣,不過這已是瓊台縣最好的賓館了。幾個頭頭自上至下一一握過手後,大家就魚貫而入。

    項自鏈走在後邊,賈守道跟在陳擎棟後邊趕上來重重地握著項自鏈的手,輕輕地說:「老兄,辛苦你了!這會可是真的代表瓊台縣縣委縣府感謝你啊!」項自鏈第一個反應就是一不小心當上縣長的老兄,可自己明明比他年輕十多歲。不過感謝話還是打心裡聽了進去,這麼個拖了好幾年的工程十來天時間就給搞定,他做縣長的能不高興不感謝嗎?寧台線一建成,頭等功臣非他莫屬!項自璉客氣地回答:「我是瓊台的一員,還得感謝你賈縣長熱血心腸哩!」說起來賈守道還是項自鏈的老上級,六年前他就是瓊台縣縣長了。兩人雖共事多年,但也僅限於共事關係,談不上任何私交,項自鏈打心裡與賈守道劃了條鴻溝,話裡應酬的成份就濃了些。

    陳擎棟望著項自鏈淡淡一笑,對賈守道越位行為似乎毫不介意。「項局長你是寧台線改造第一功臣啊!瓊台縣委縣府感謝你,瓊台老百姓更感謝你!小趙都告訴我了,真的謝謝你!」陳擎棟說完緊緊地擁抱著項自鏈。

    項自鏈喘不過氣來,直覺告訴他,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陳擎棟和賈守道暗暗鬥法較勁的道具。陳擎棟說話的聲音大得誇張,擁抱的姿勢更誇張,好像他們是失散十年的親兄弟。可項自鏈打娘胎裡出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陳擎棟,要真是親兄弟,恐怕也給歲月抹去任何牽扯了。

    好不容易掙脫陳擎棟的擁抱,胃裡突突地直往喉頭冒氣。項自鏈強忍著轉過頭朝賈守道問:「賈縣長你看看,咱一個大男人差點就成了陳書記舊相好了,你可不會再把我當夢中情人吧?」賈守道哈哈一笑,瞥了一眼陳擎棟。

    趙國亮在邊上怪怪地看了項自鏈一眼,嘴角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隨後岔開話題,邊說邊在前面領路。到樓梯口,賈守道又客氣起來。項自鏈只好推說身體累想休息,隨後拉著趙國亮上了樓。

    這時候輪到陳擎棟給賈守道丟眼色。

    進了房間,項自鏈就顧不得斯文,脫光衣服跑進衛生間洗澡,這一路實在太累人。每次回老家前,項自鏈總要猶豫幾天,可最終還是抵不住慈母的呼喚,累死累活地上路了。有時他也嫌母親死心眼,父親前些年去世,一個人呆在山旮旯裡也不說孤單,就是不肯來寧臨享清福,害得他隔三差五跑這斷腸路。

    衛生間的門半掩著,趙國亮詳詳細細地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向項自鏈講了一遍,最後問項自鏈是否有什麼遺漏。

    項自鏈壓根就沒聽進他的話,只說:「趙老弟,我同你有話直說,這工程上馬是好事,但樹大招風,你得小心,豎起了瓊台縣的形象,可別把自己的形象給砸了。時下有句話你一定聽得多,工程上馬領導下馬!上頭盯得可緊得很,寧台線出了事,你我都得跟著倒霉。」項自鏈說得語重意長,趙國亮聽得認真,連聲說:「我年紀輕輕不想犯五十八條呢!還等著老兄你拉我一把的。」五十八條當官的人個個都知道,每次紀檢會議上都強調。許多人臨近退休年關,就心癢癢地想撈上一把安度晚年,貪污受賄的以五十八歲左右的幹部居多。這些人有權有勢,眼看就要日落西山,當然心有不甘,寧臨人形象地說是犯五十八條。

    項自鏈心裡另有一本帳,骨節眼上要做事一定要做讓群眾看得到摸得著的好事,更要做讓領導頭上掛燈籠臉上添光彩的好事,但千千萬萬不能出一丁點壞事。他接著趙國亮的話說:「你是領導,不但要保證自己不出事,別人也不能出事,寧台線不能出事!」趙國亮見項自鏈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就當場立下軍令狀保證萬無一失,惡狠狠地說:「誰打寧台線的主意,我就扇***巴子!」項自鏈聽了好氣又好笑,說:「你的扇子好大好涼快呢,別人巴不得!」出來後,項自鏈跑到隔壁叫單丘水。

    單丘水給車子顛得塌了半截,掛在床沿上搖搖晃晃著,見項自鏈和趙國亮走進來,沒好氣地說:「千人大會的熱烈場面沒看到,四車死豬倒瞧飽了,就數你們倆精神!」說完不滿地瞪了一眼項自鏈。

    「丘水你這回說錯了,今天不坐這趟車就感受不到寧台線改造的迫切性,張書記請你這個總編親自出馬,是要你大書特書廣大瓊台人對改造寧台線熱烈的期盼、高漲的熱情和衷心的支持的,你出馬可不是當一般的記者作個本報訊什麼的就完事,至少得搞個三部曲,讓整個寧臨市都知道寧台線建設需要大家共同支持,讓有錢人能掏出腰包來,有情人也作一份愛心奉獻。你是市裡金牌筆桿子,再加上切身感受,文章出來後一定是字字金珠、句句重錘,激盪人心的。你說我能不拖上你嗎?」項自鏈說得口飛沫星。

    「得了得了,我還要謝謝你抬愛,這麼看得起我單丘水!我最討厭這種政府行為的炒作,雷聲大雨點小,過一陣子就音訊全無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就是心血來潮,弄不好又是一個形象工程,散架的形象工程,到那時我給你好好來個三部曲,保證你們人人滿意!」單丘水說完掃了一眼趙國亮。

    趙國亮大喊冤枉,恨恨地罵:「你總編不總編的我不管,睜眼說瞎話可不行!就拿我們說吧,按行政級別屬同個檔次的,可我的月收入還不到你的一半,說得難聽點還不如市裡單位看門的、街上掃垃圾的。但工作呢?整天起早摸黑上山下鄉做牛做馬累死累活也沒喊一聲怨,這是為什麼?不就是因為瓊台縣窮,沒有一條脫貧致富的路!你說我們心血來潮,我看你們才心血來潮呢,放著許多大事實事不做,卻偏偏到處找渣子,標新立異,整天想著語不驚人誓不休,還美其名曰反應群眾呼聲!搞廣告怎麼的?寧台線改造才是真正的群眾呼聲,你倒牢騷滿腹。別自喻清高,我還不知道你啊!往好裡說你是為改革開放鼓與喊,往壞裡說就是壞破安定團結,你以為那幾篇煽風點火蠱惑人心的狗屁文章是什麼治國方略啊!」這一下輪到單丘水變臉。他定定地看著趙國亮說不出話來,自己奉行了十幾年的宗旨一下子給趙國亮推翻,自以為是的業績變成了醜陋不堪的形象工程,在心中一片片掉落。他囁嚅著說:「你……你……」就是你不出來。

    項自鏈見趙國亮玩笑開過了頭,忙拉著兩人去吃飯,說:「吵什麼吵啊!等填飽了肚皮再繼續吵,吵到天亮我都不介意。」趙國亮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確實說話沖了風頭,忙鬆鬆臉拉著單丘水的手說:「老單啊,不是我要得罪你同你過不去,現在辦事確實沒有你們報上說說那麼簡單,我是迫不得已,你也別認真。在校藍球隊裡你是領隊,現在你還是我的領隊,你得給我指明方向。吵歸吵,寧台線改造的輿論導向還是要靠你來把舵的,這一次權當我們在探討做人做事的學問。」項自鏈、單丘水和趙國亮都是瓊台一中的校友,趙國亮低兩級,算起來單丘水還是他的老大哥。小弟求饒了,做大哥的就不好意思唬著臉。三人又說說笑笑出了房間。

    天已黑了下來,大家早餓扁肚皮了,形式上就少了許多。縣委書記陳擎棟、縣長賈守道舉杯敬過大家,再敬了司長、張書記和柳市長,大家就狼吞虎嚥起來。

    節目是不可或缺的,跳舞安排在三樓多功能廳。因為有副司長同學在,應酬是免不了的,項自鏈當然不能不去。所謂多功能廳是由大餐廳臨時改裝而成,桌椅已經抬走,四周放著幾排沙發,頂上散散落落地纏著幾根紅紅綠綠的紙花。項自鏈進來的時候,一名女歌手已在台上唱開,唱的居然是《寶蓮燈》裡秦香劈山救母中的段曲子。看來瓊台縣的工作還真做到點子上,細枝末節都沒放過,項自鏈有些佩服趙國亮了。項自鏈揉揉眼,見兩邊美女如雲佔了半壁江山,更有點難以置信。這窮鄉僻壤還有這麼多讓人看十眼也不嫌多的佳麗,真是山清水秀人也美!不過經驗告訴項自鏈,窮地方出產的美女大都跳出地方,有的已經深入中央。這個趙國亮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搜羅了這麼多美人兒?再細看,項自鏈更奇怪了,歐陽妮居然也早早化過妝候在一邊,她的眼睛還火辣辣看著自己呢!

    項自鏈心裡發虛,感覺有霧一樣的東西浮上雙眼,他強打精神還了歐陽妮兩眼後,裝作沒事似地直挨著同學司長身邊坐下。可心跳得厲害了。兩人寒宣了幾句,項自鏈問同學感受如何。怎一個累字了得,司長同學伸伸腰,呵了兩聲氣,表態早就該修修這路了。說著說著,項自鏈提起了母校,司長同學突然截住話題,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時此刻最需要的是安靜休息,可自己不得不來這喧鬧嘈雜的舞廳,否則地方上的面子就抹不去。項自鏈只好勸說,瓊台縣人民的一點心意,這裡可從來沒來過省裡的領導,更不要說中央領導。司長同學是中央的代表,瓊台縣能不領情嗎?同學並不說什麼,只淡淡一笑了之。項自鏈問要不要回房休息,或者到外邊走走,都被他拒絕了。

    一種距離橫亙在他們之間,遙遠的清晰了,眼前的模糊了。

    這兩天相處中,怎麼也找不回大學時的感覺,也沒有電話裡那份瀰散在心頭的濃濃的感覺。自己一提起大學生活,同學就避開不說,顯然是怕舊事重提。是的,官場上多少人恨不得連小時候吃奶遺尿的往事也一筆抹去,只留下讓人稱頌的豐功偉績和級級高昇的記錄。誰願意讓人提起在校時受人恩惠的往事呢?理解萬歲!項自鏈站起來辭別,說自己有點事急著要辦。

    剛走到樓梯口,項自鏈覺得眼睛澀澀地難受,眼裡的霧水開始凝聚成滴了,腳步蹌踉地下了樓。走在瓊台縣熟悉的街頭,夜晚清涼的風迎面吹來,項自鏈理了理紛亂的頭緒,心情平靜了許多。可沒過多久一陣子難受又湧了上來。站在瓊台橋上,黑暗中看著河水平緩地流去,彷彿自己來到了母親的身邊,心中就有了一份安慰感。不知什麼時候,耳際響起了自己的名字。開始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夢中聽到了母親的呼喚。定了定神,這呼喚聲分明就在近處,清晰而連綿。轉過身,藉著賓館門口照過來的微弱的燈光,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不遠處,那分明是歐陽妮!項自鏈驚訝不已,這女人什麼時候跟上來的?他習慣性地抹抹臉,鬆了鬆悵然若失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招呼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歐陽小姐,你怎麼有雅興到這橋上來走走,不怕路黑碰到壞人?」這話明知故問。歐陽妮走到項自鏈的邊上,依在欄杆上同項自鏈並排站著,仰起臉朝他說:「有你在我怕誰呢!怎麼同你那司長同學談不攏?」說完歐陽妮有點挑釁似地挨到了項自鏈身邊,兩人的距離就像瓊台河的河水和河岸,不即不離,只是項自鏈還沒有被河水浸濕。

    也許是瓊台縣縣城的燈光太暗,也許是夜色太重太濃,站在孤獨的橋上,人心就更孤獨了。項自鏈並沒有覺得歐陽妮的舉動有什麼過份之處,他也沒有退縮的想法,聞著歐陽妮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香味,覺得氣氛變得溫和多了。

    瓊台橋原來是座望夫橋,是用木架子搭起來的,傳說中早年有對夫妻生活在橋的南岸。有一天,男人淌過河到北岸上游的楓山林裡去砍楓木,那天下午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男人就再也沒有回來。女人在岸邊守望了三天,等河水恢復正常後跑到對邊尋夫,可那有丈夫的蹤影!女人回來後就天天守在南岸,累了睡著了夢中總見到男人從對岸走來,可滔滔的洪水隔著他們,怎麼也勾不著手,儘管他們的手比平時伸長了幾倍幾倍!後來女人也不見了。人們驚奇地發現岸的兩邊生出兩塊巨大的人形岩石,都說是這對夫妻變的。更令人驚奇的是兩塊巨石都向對方伸出長長的懸臂,可就是連不到一塊。善良的人們就用楓木在懸臂上搭起了一座橋,實現了那對夫妻團聚一塊的夙願,也方便了自己。

    項自鏈搞不清自己是怎麼了,指著橋下河兩岸的岩石說出了這個聽了百遍千遍的故事。歐陽妮聽得入神,張頭張腦地要看看橋下這對夫妻的容顏。項自鏈說夜裡黑乎乎地看不到什麼,乾脆明天看得了。歐陽妮不依,要項自鏈拉著她的手,自己伸出身子張望著。項自鏈強她不過,就依了她。可天色太黑,歐陽妮只好遺憾地縮回頭。

    冰山美人此刻完全像個小姑娘,她對項自鏈說:「他們有人架橋才拉上手,我們可是連手都不想鬆開呢!」項自鏈這才意識到歐陽妮細嫩的小手還抓在自己的手心,不好意思地趕緊鬆開。還嘴說:「不是你要我拉著嗎?現在又倒打一耙了,看來好人還真不好做哩!」天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歐陽妮跟著溫柔起來,說:「誰說你是好人呢,是小孩還差不多,我以前總以為你們這些當官的只會說大話廢話,個個都是沒心沒肺的,想不到你還會講故事。」說完拿出傘撐著兩人。

    項自鏈本想說下雨了趕緊回賓館休息,見歐陽妮這樣就不忍心傷著她,默默地站著看默默的河水慢慢東去。現在項自鏈已濕到河水了。兩人挨著身,他有些眩暈,一隻手不知往哪裡擱著才好,看著楚楚動人的歐陽妮,好想攬著她的肩頭。過了好久,項自鏈才說:「你以為當官的就沒血沒肉啊,那是身不由己的。」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你怎麼知道那個司長是我的同學,這事我沒同你們這些喉舌說過啊?」「唉!你別忘了我是當記者的,這一點看不出來還行嗎?否則柳副市長會讓你陪司長坐他的車子嗎?明眼人誰看不出來!當時你還推三阻四的,這不是掩耳盜鈴嗎?」項自鏈不得不承認歐陽妮眼光厲害,說:「這恐怕不是當記者的緣故,而是因為你是個女人,中國的記者可沒有這麼世事洞明。」「你這是罵我們當記者呢!說說你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歐陽妮聲音輕輕的,但語氣很堅決。

    經驗告訴項自鏈,女人一旦盯上了,不說實話是不行的。再說歐陽妮確實同自己說得來,要沒有今晚兩人獨處,很難相信冰山美人會是這樣萬種風情。說到司長同學,項自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回答:「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他能有今天應當說有我的一份功勞,是我把進京指標讓給他的,可現在我們能聊的東西不多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也不能怪他,或許是我們都變了,變得陌生而遙遠。這或許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命吧!」項自鏈的歎息換來了歐陽妮長長的沉默,她低著頭看著悠悠遠去的河水說:「一個人是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變的又何止是他和你呢?想想小時候的朋友、周圍熟悉的人,那個不是在變呢?有的發達了,有的頹廢了,有的渾渾然不知終日,有的為生計苦苦掙扎,只是我們在變的過程中熟視無睹,或者說沒在你心頭引起如此強烈的震盪,因為他們已慢慢地淡出你思想的範圍。」歐陽妮沉緩的聲音就像一把錘子敲打著項自鏈茫然渾沌的心,他不相信似地看著眼前這位纖細柔弱的女子,不經意中一隻手就攬上了她的肩頭。這時候吹來了一陣夜風,歐陽妮的身體跟著顫抖了幾下,項自鏈下意識地問她冷不冷。歐陽妮搖了搖頭,說熱。

    已經是十點多了,項自鏈看看表,說:「這雨還下個不停,時間不早了,歐陽妮我們回去吧!」歐陽妮的身子又顫抖了兩下,悠悠地說:「再站半個小時好嗎?好久沒有這樣面對黑夜面對山川,真實地剖析自己了,能同你一起站在風雨中,說說人生的感受真好!」歐陽妮的心開始同黑夜、風雨、山川、一草一木交融在一起,同項自鏈貼近到一起。

    風雨已上了項自鏈的臉龐,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不知是歐陽妮的話震撼了他,還是歐陽妮本身震憾了他,或許是那個司長同學吧,這樣的環境這樣的話語這樣的回憶總讓人難以自持。歐陽妮一隻手已攬到項自鏈腰上。項自鏈心裡又一陣難受,他想到了妻子吳春蕊,想到兒子凱凱,可他沒有拒絕。他能拒絕什麼呢?他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這純粹是一個邂逅,一次朋友的談心,一次偶然的傾吐。其實還是他自己先攬上人家的肩頭呢!

    兩人在橋上站了半個多小時,一動也沒動,儼然成了瓊台橋上的另一對夫妻石,無聲地訴說著歲月滄桑、前塵往事。

    回賓館時,已經是十一點。剛進大廳就碰到了吳一高,項自鏈上前握著他的手說:「老吳辛苦了,到現在還在忙呢?」吳一高熱情洋溢,連說:「項縣長辛苦,項縣長是寧台線第一大功臣,有項縣長的支持,自己跑斷腿也心甘情願!」說完又看了一眼歐陽妮。

    項自鏈簡單地介紹了歐陽妮,說是寧臨電視台記者。吳一高同她握過手後,又叮囑似地說了一句,晚上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累呢。項自鏈望著吳一高遠去的身影,心頭一熱,像夢中聽到了父親諄諄的告誡。歐陽妮象懂得項自鏈的心思似的,說這老伯不錯。

    到了四樓,兩人說句晚安,遲疑了一下各自進了自己的房間。

    項自鏈躺在床上一點睡意也沒有,心情出奇地好,腦子裡盤滿了歐陽妮的影子,到了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這一夜還真在夢鄉中度過,緩緩的河水、黑黑的夜色、細細的春雨、美麗的瓊台橋、楚楚動人的歐陽妮。

    南岙、北岙、西岙三個鄉,離縣城不遠,沿著彎彎曲曲的瓊台河散落在兩岸。除城關鎮外,它們是瓊台縣人口最集中的鄉鎮。北岙鄉在河的北岸,平時靠擺渡到南岸才能上縣城。前前後後八輛車子,順著瓊台河先到北岙鄉看千人大會戰。過了半個小時,遠遠就看到黑壓壓的人群。車子剛停下,北岙鄉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就迎上來一一握手歡迎。場面相當熱烈,上千號人在瓊台河上搭起施工排架,有的搬木頭,有的扛塊石,有的正在捆紮加固木樁,有人還在河邊支起了爐灶,像大躍進時的人民公社,一呼百應氣壯山河。大家見上頭來了領導,幹起活來更賣力了。最忙活的是電視台的記者們,手中的攝像相描個不停,這些年輕人可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場面。

    省台駐寧臨市記者站的李中意和搭襠馬文君跑到市委張副書記身邊作現場採訪,問的問題還是固定的三部曲:第一個是瓊台縣的老百姓對寧台線改造這麼關心這麼支持,市裡將予以怎麼樣的關注怎麼樣的重視怎麼傾斜資金支持建設;第二個問題是這條道路改造以後的意義何在;第三個問題對於瓊台縣這種群眾從自發到自覺修路脫貧的行為給我們全社會將帶來怎樣的啟示。張書記背著人山人海的群眾,對著攝像機和話筒侃侃而談,寧台線改造工程是列入市今年重點改造項目的;群眾這種自覺修路致富行為是值得充分肯定的;這次千人大會是我們黨群眾路線的勝利,是寧臨市黨性黨風教育的勝利,是瓊台縣縣委縣府工作紮實,宣傳有力的結果,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山區群眾脫貧新動向,是值得向全省全國推廣的先進經驗。

    輪到司長同學說話的時候,他說:「中央對山區群眾脫貧致富十分關心,交通部每年投入多少多少資金用於鄉村公路改造。地方應當更加重視致富路建設,先富起來的地區不但要幫助後進地區發展經濟,也要積極開展內部調濟,有條件的還要發動廣大群眾捐款,為兄弟貧困縣、山區縣多做好事多做實事。」他一再強調寧臨市市委市府對寧台線改造非常關注非常支持,從建設資金、路線設計和人力物力上給予最大的投入。並表示自己在瓊台線改造完成後還要回來看看,等條件成熟了將在中央級刊物撰文向全國推廣。等他說完,項自鏈會心地向他笑了笑。

    柳副市長則側重講了中央對寧台線改造工程如何如何地關心,交通部副司長如何不遠萬里來到寧臨市指導工作。輪到瓊台縣領導講話,當然就多了一條,那就是從中央到市裡對瓊台縣工作如何關心重視。

    在採訪過程中,歐陽妮一有機會就擠到項自鏈身邊,還不時地做個肢體語言動作。單丘水是特別記者,他也顯得夠特別的,總是冷眼旁觀,不時地在筆記本上寫上幾句,但始終沒有採訪哪位領導。總編助理蕭文長倒不拘一格,跑到河邊與農民兄弟打得火熱。折騰了半個小時,大家掉頭向西岙鄉開去。

    等最後一站南岙鄉現場觀摩完回到縣城,時間已經是十二點了。回城的路上項自鏈說趙國亮狡猾,從北岙到西岙再到南岙,路線上不重複,領導們掉轉車頭走過場,勞動群眾也就跟著散伙回家。

    趙國亮大笑:「項縣長,我有什麼事瞞得過你啊!我是你徒弟,所有的本事都跟師父學的。」一車的記者們聽了哈哈大笑。在這些人面前兩人也無所顧忌,大家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只有坐在一角的單丘水沒好氣地說:「我早說了官場的事沒一件是真的!」趙國亮今天高興,也就沒同他吵,平和地說:「單隊長,現在是市場經濟,三個鄉叫了三千多人參加義務勞動,這義務鄉里擔得起嗎?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別煞有介事。這叫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為改革開放摸索新路子。不管你說好說壞,寧台線改造完成了總是好事一件!看問題要全面,不能以點帶面全盤否定嘛!」趙國亮這番行話又惹得大家一陣子笑,單丘水依然不動聲色。項自鏈輕輕地插話:「老同學,我也很想學你一樣搖筆桿說實話,針貶時弊弘揚社會正氣,我們的社會也有不少像你一樣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大書疾呼,可喊破喉嚨聲嘶力竭又怎麼樣呢?我們的社會風氣還是沒有好轉,在座的都是新聞界的朋友,包括我在內都想做個正直的不吹不鼓的人,可不吹不鼓能改造寧台線嗎?你一定說能,我也說能,但肯定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可瓊台縣的五十萬人等不及啊!如果說我們有錯,更多的也只能是時代的錯!時代的錯在我們的歷史上有不少先例,像這種時代的錯沒人會記入歷史的,因為我們的歷史太沉重了!」單丘水其實也不是一個特別固執的人,只是想把心中那份不快說出來,他看看項自鏈和趙國亮說:「項自鏈,你說得確實沒錯,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你心裡是明白的。你要是去當記者撰文比我寫得會更犀利更深刻,別人不知道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當年瓊台一中的第一才子!可我只是恪守自己的職業貞操,你們總不能剝奪我的貞操吧!」趙國亮沒好氣地說:「你的貞操早就讓嫂子剝奪了,還要我們動手!」一句話全車人都逗樂了,氣氛高漲到極點。

    單丘水也跟著笑,拜託趙國亮說話收斂點,別讓他在同行前丟盡面子。趙國亮就笑他裝模作樣,原來只想在後輩中間樹個形象。單丘水苦笑。項自鏈拍拍趙國亮的肩,趙國亮閉口不言了。

    單丘水就是這樣好,吵歸吵,吵過了又若無其事,就是對事認真得刻板!同這樣的人在一起能不開心嗎?項自鏈要是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他心裡就發癢。

    司長同學走的那天,項自鏈送上一套金利來西裝。先是客氣一番,司長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接受了。本來項自鏈想把一萬塊現金送出去,又怕唐突了同學友誼,結果淨賺了四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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