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清貧 第二十六章
    「熊之餘呢?」梁小拎著行李跑上樓,一看見尚哲義就問。

    「你回來了。」尚哲義笑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熊之餘呢?」梁小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站在樓道上東張西望,一邊朝熊之餘的辦公室探頭看了一眼。

    「來,把行李我。」尚哲義伸手去接她的行李。

    「不。」梁小把行李往身後一藏,她朝尚哲義笑笑,露出一嘴白牙:「大熊呢?他哪兒去了?」

    「他還能去哪兒!」尚哲義苦笑道,「來,把行李給我。你好像直接從機場過來的吧?」他搶過梁小的行李,替她拎到屋裡,「你妹妹呢,她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回來了。她回家去了。」梁小一邊說,一邊仍東張西望地找著熊之餘。她好像聽見一聲歎息,這歎息輕得像一陣風從她耳邊掠過,不過仍舊使她打了一個哆嗦。她回過頭來定晴看著尚哲義。尚哲義躲避著她的目光。

    「大熊到底去了哪裡?」

    「他、他……出去辦事去了。」尚哲義支支吾吾地道。

    「他去哪兒辦事去了?」梁小看出他神態不正常,緊追著問。

    「去、去……去市經委辦事了。」

    「騙人。」梁小一顆心往下墜,「他決不會去市經委的。凡是與公司業務有關的事,他現在一概都不管,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到市經委幹什麼去了?」

    「梁小,你就別問我了。」尚哲義將她的行李放到桌上,「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買點兒菜,一會兒我過來叫你吃飯。你想吃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吃。」

    「那你就先休息會兒吧。」

    「我不想休息。」

    尚哲義笑笑,心裡說,可憐的丫頭。他心事重重,轉身想走。梁小喊住他:「你回來。」尚哲義回過頭來望著她。他清楚地看見了她眼眶中有淚光在閃動。「你說老實話,熊之餘到底去哪兒了?他、他……」她胸脯起伏,憋了半天,將臉都憋紅了,才困難地道:「他是不是到那個什麼、什麼……郭蘭那兒去了?」

    梁小終於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唉,尚哲義無聲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佝僂著腦袋走出了梁小的屋子。

    這種事,他實在無能為力。

    尚哲義帶著一種對梁小愛莫能助的沮喪,回到了自己的屋裡。他坐在屋發了半天呆。等他抬起頭來看表時,才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鐘頭。梁小是六點多鐘回來的,現在已經八點多鐘了,天早已經黑透了。

    他側著耳朵聽了聽,發現梁小那邊寂然無聲。他不由感到十分擔心。他輕輕走了過去。他發現梁小屋門緊閉,他敲了敲門,「梁小梁小」地喊了幾聲,沒有聽到梁小的回答。他越發感到擔心,他捏起拳頭咚咚砸門,砸幾下聽一會兒,聽一會兒砸幾下,可是任他將手都砸痛了,梁小屋裡卻兀自死一般寂靜。

    汗水順著他的髮梢沁了出來,一剎那間、他腦子裡湧過幾種可怕的情景:梁小吞藥自殺了!梁小投繯自盡了!「梁小!」他大喊一聲,一腳將梁小的屋門踹了開來。他用的力氣是如此之大,以致當屋門飛開的一瞬間,他立腳不穩,幾乎摔倒在地。

    他衝進屋子。屋子裡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他摸索著找到燈繩,打開電燈。他膽戰心驚地四處張望,惟恐看見梁小脖子上套著繩子吐著大舌頭掛在屋樑上或者四仰八叉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幸虧這一切只是他的想像,梁小屋裡沒有人,只見她那只紅色的旅行皮箱,還擱在桌上。他早先替她提過來時就擱在桌上,現在仍舊擱在桌上,一動未動。

    尚哲義仍舊感到不放心,他又「梁小梁小」地喊了幾聲,將床鋪底下、櫃子後面都找了一遍,好像梁小是一隻老鼠似的。他將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沒有發現梁小,才輕輕吁了口氣。他以為梁小一定是回家去了。他疑惑梁小是什麼時候走的,怎麼他連一點兒動靜都沒聽見。他終究不放心,回到自己屋裡,就往梁小家裡掛電話,對方電話嗚嗚作響,占線。他放下電話,過了會兒,再往梁小家裡打時,梁小家裡卻沒人接電話了。

    尚哲義就懷著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過了一夜,早上六點多鐘,他從床上爬起來,又往梁小的家裡打電話。這回是梁小媽媽接的電話。老太太的聲音聽起來還有些睡眼惺忪。

    「梁小在家嗎?」

    「您哪位?」

    「我是尚哲義。梁小在家嗎?」儘管是打電話,尚哲義臉上仍舊掛著慇勤的笑容,好像梁小媽媽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梁小昨兒沒回家呀。她一下飛機就到公司裡去了,她沒在公司嗎?」老太太的聲音裡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擔心。

    「梁靜在家嗎?」尚哲義的一顆心使勁往下沉。

    「她出去了。」

    「梁小是不是跟她妹妹一塊兒出去了?」

    「沒有呀。梁靜昨兒晚上就出去了,一夜沒回家。她上他們廠子去了,說是要研究什麼進口設備的事,把我也拉去了,說要讓我看看她的宏偉規劃。」老太太的聲音裡開始流露出明顯的擔心,「梁小沒在公司嗎?」

    「沒有。」

    「可我聽她妹妹說她一下飛機就到公司去了呀。」

    「她昨天到公司來了一趟,可是馬上又出去了,之後就沒再回來。」

    「哎呀,她不會出什麼事吧?」老太太聲音裡開始帶著哭腔。

    「她不會出事的。您放心。她大概是到她同學那兒去了。她從澳大利亞給她同學帶了些東西來,她同學剛生完孩子。」為了讓老太太放心,尚哲義撒了一個謊。說完,他又等了會兒,直到聽到老太太放心地吁了口氣,他才輕輕將電話放下。

    他皺著眉尋思,梁小會到哪兒去呢?他心裡突然一顫,會不會……一絲不祥的預感襲上他的心頭,他頓時感覺腦袋都大了。他趕緊穿好衣服,鎖上門跑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就往芳新園趕。郭蘭住在芳新園,這在興隆公司已經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

    清晨的瓜州,大街小巷都顯得空空蕩蕩。出租車已經跑得飛快,可是尚哲義卻仍舊覺得慢。他不停地催促司機加速加速,弄得那位長了一臉青春痘的出租車司機不得不提醒他:「同志,這是汽車,不是飛機。」

    出租車僅用了二十六分鐘就趕到了芳新園。尚哲義很快就找到了芳新園十八號樓,發現這是一幢臨街的房子。他抬頭望著這幢六層的巧克力色建築,發現許多窗口都黑著燈,大概人們還在睡覺,亮著白色燈光的屋子也有幾間,他不知道哪間是郭蘭的。

    他只好扯起嗓子來喊:「熊之餘熊之餘。」弄得許多路人都扭過頭來好奇地瞅著他,也有一些住戶從窗子口上探出頭來瞅著他,有一個被攪了好夢的小伙子還破口大罵:「大清早的,你他媽嚎哪門子喪?你還讓不讓人睡了?」尚哲義好像沒聽見,他只顧伸著脖子喊:「熊之餘熊之餘。」他的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致將旁邊樹上一群正在酣睡的麻雀都驚醒了,蓬蓬亂飛。

    熊之餘此時正坐在餐桌前。在他面前擺著一碗粳米粥,上面放著幾莖炒得香香的辣鹹菜,還有一片切得厚厚的得利斯火腿腸。粳米粥由熱而涼。熊之餘手裡把玩著筷子,對郭蘭給他盛好的粳米粥一動不動。他眼睛盯著郭蘭,郭蘭雙手放在腿縫中,低著頭坐在他對面,好像一個待審的犯人。

    熊之餘起初聽見尚哲義的聲音還有些疑惑,以為自己聽錯了。尚哲義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裡呢?尚哲義怎麼會找到芳新園來呢?等郭蘭抬起頭怯生生地對他說:「好像有人在喊你。」他才一躍而起。他有些心慌意亂,因為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否則的話,尚哲義不會大清早就找到這裡來的。

    他跑到窗口前俯身往焉望,果然看尚哲義站在樓下圍牆外面的馬路上抻著脖子喊他,滿臉惶急之色。他連忙拉開門往樓下衝去,連衣服都忘了穿,還是郭蘭拿了他的衣服追下樓梯來,他才將衣服抓在手裡,邊跑邊穿。

    郭蘭回到樓上,躲在窗簾後面瞅著他們。她看見一個魁梧高大的男人正指手畫腳神情焦慮地對熊之餘說著什麼,臉上充滿了憤怒,熊之餘聽了他的話,也變得驚慌失措起來。他偶爾回頭一望,只見三樓靠左邊那扇窗戶的窗簾後面有個人影一閃,但是,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梁小會到哪兒去?」他焦急地問尚哲義,「她會不會到她哪位朋友那兒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尚哲義搖頭道,「她昨天才回來。她連家都沒有回,一下飛機就直接回公司了。」他望著熊之餘,悲傷又有些憤懣地道:「她滿心惦記著你,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你、你卻……這一切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是不是你跟他說我在這兒的?」熊之餘怒道,「是不是你跟她說郭蘭的事的?」

    「不是。」尚哲義直視著他憤怒的目光。

    「不是你說的,那她是怎麼知道郭蘭的事的?她怎麼知道郭蘭住在芳新園的?」

    「你以為郭蘭住芳新園是什麼秘密嗎?你以為你跟郭蘭的事是什麼秘密嗎?」面對熊之餘的咄咄逼人,尚哲義也不禁憤怒起來。他大聲道:「你跟郭蘭的事誰不知道?你們的事現在已是盡人皆知,就差沒有上廣播電視了。」

    「你胡說。」

    「我胡說?我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怎麼知道你在這裡?難道你跟我說過郭蘭住在這裡嗎?」

    熊之餘不禁一呆:「是呀,你是怎麼知道郭蘭住在這裡的?」

    「何記者說的。何記者已經將你們的事當成了他炫耀的資本,他自詡是他一手撮合你們兩個的。」

    「啊,這個王八蛋!」熊之餘不禁呆若木雞。良久,他直視著尚哲義:「難道梁小也是聽何記者說的麼?」

    「我既然可以由何記者處聽說,為什麼梁小不可以由何記者處聽說?」

    「啊,王八蛋!王八蛋!」熊之餘將牙齒咬得格格響。尚哲義聽了,不由替何記者感到慶幸,他知道如果何記者此時在這裡,一定會讓他撕碎。

    熊之餘急得像匹騾子似的不住在原地打著磨磨轉:「現在怎麼辦?梁小上哪兒去了?我們上哪兒去找她?」

    「我剛才聽路人說,這兒今天早上發生了一起車禍,有個姑娘被一輛切諾基撞了。」尚哲義憂心忡忡地說。

    「啊!」熊之餘一愣,隨即一把抓住尚哲義的手臂,急切地問:「被撞的是不是梁小?啊,你說呀,被撞的是不是梁小?」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才剛趕到這裡的。」

    「趕快去打聽!快!」

    「我早打聽過了。他們說被撞的姑娘被一輛過路的130送到醫院去了。」

    「哪家醫院?」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在這兒幹什麼?」熊之餘急昏了頭,不禁對尚哲義厲聲呵斥。尚哲義自打娘胎出來,從來未被人這般呵斥過,聽了也不由怒火中燒,當即便想反唇相譏,不過,他想了想,咬牙忍住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你還傻站在這裡幹什麼?」熊之餘怒氣沖沖地道,「趕快去找呀。咱們分頭去找。」

    尚哲義緊抿雙唇,攥緊雙拳,一言不發,掉頭而去。熊之餘望著他的背影,愣了一下。他回頭朝芳新園四幢三層左面那扇如此熟悉的窗戶望去,只見那兒已沒有人影,只有微風掀動著窗簾在輕輕地飄蕩著。

    何捨之將梅嶺琳送來的新聞稿改了改,就分別寄給自己的朋友了。這實在是小事一樁。他也經常為朋友在自己的版面上刊登這類稿件。朋友間禮尚往來,互相幫忙,根本不必花一分錢。他之所以向梅嶺琳要每份五百元的發稿費,不過是以為送到嘴邊的肉,不吃白不吃,反正這錢也不是梅嶺琳自己的——就算這錢是梅嶺琳自己的,他也照賺不誤。

    官麗麗又要到深圳出差去了,這回她是乘火車去的。星期四出差,她星期一就打電話告訴了他,不像上次,人到了「機場」才給他打電話。何捨之接到電話後,說了聲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

    星期三晚上,他打電話給官麗麗,說他明天有事,不能到車站送她了。他表示歉意,官麗麗說沒關係。兩人無話找話地聊了會兒,才掛了電話。

    到了星期四那天,他卻買了一束鮮艷的玫瑰花,到車站來送官麗麗。官麗麗是一個人來的車站,她背著一個小小的坤包,手裡提著一個精緻小巧的旅行箱,風姿綽約,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半長風衣,在人群裡顯得格外惹眼。何捨之老遠就望見了她,迎上去給她獻花,官麗麗從他手裡接過鮮艷的玫瑰花的一瞬間,他看見官麗麗的眼裡一下子湧出了淚花。

    何捨之用嘴替她嘬去了綴在她風葦似的睫毛上的淚花。

    「別這樣。」他說,「不就是出個差嗎,幾天工夫又見了,又不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像動了感情的羅切斯特在跟簡愛說話。

    官麗麗摟著鮮花,望著他幽幽地說:「你的眼睛為什麼這樣紅?」何捨之說:「昨晚沒睡好。」官麗麗低頭用腳尖輾轉碾著地說:「是因為想我嗎?」何捨之笑道:「有點兒,不過,主要還是讓蚊子鬧的。」官麗麗沉默許久,才用嗚咽似的聲音說:「你覺得咱倆、咱倆……?」何捨之說:「你想說什麼?」官麗麗忽然抬起頭來,衝著他笑了一下:「沒什麼。」

    何捨之看見淚花滑落在她面頰上,仿如梨花帶雨,心裡忍不住忽悠了一下,頓時湧起一股憐香惜玉要加以保護的心情。

    兩個人在車站廣場站了會兒,喇叭開始叫去廣州的旅客進站。官麗麗將從廣州轉車到深圳。何捨之送她進站,他沒買站台票,拿著晚報的記者證一路晃過去。晚報的記者證比站台票還好使,車站工作人員一路綠燈放他進了站,官麗麗上了車,何捨之站在車下仰著脖子跟她說話,囑咐她一路小心。兩人像要生離死別。車上有些年紀的人們看見他們,都不由自主想起了《魂斷藍橋》裡的鏡頭。有些人的臉上綻也了溫暖的微笑。

    官麗麗忽然又從車上跳了下來。何捨吃了一驚,問她怎麼了,官麗麗低著頭說:「我不想去了。」何捨之勸道:「拿了人家的錢,總得給人家幹事。你不去回頭你們單位該找你的茬兒了。」讓她別感情用事,重新把她勸上了火車。

    火車啟動後,何捨之跟在火車後面喊,讓官麗麗到廣州後一定記得給他來個電話,好讓他放心。

    長長的列車一節節緩緩馳過,最後一節車廂馳過何捨之身邊時,他突然攀住車把跑了幾步,一縱身跳了上去,把正在關門的女列車員嚇了一跳。女列車員正要罵人,他忙拿出記者證給他看,說自己因為有緊急採訪任務,來不及買票了。女列車員餘怒未消地說:「任務再緊急,您也不能玩兒命哪。」何捨之點頭哈腰他說:「特殊情況,下回再也不敢了。」

    何捨之一直往前走到與官麗麗相鄰的一個車廂才停下不走了。

    火車運行二十多分鐘後,就「光當」一聲在瓜州市南郊的鯉魚門火車站停了下來。何捨之透過車窗玻璃,看見官麗麗肩上背著她那個精緻的坤包手裡拎著她那個精緻的旅行箱左手抱著他送給她的玫瑰花下了火車,向車站外走去。他緊隨著也下了車,不即不離遠遠地跟在官麗麗後面。他看見官麗麗出了車站,藏西貴正在車站外面迎候,接過她的旅行箱自己拎上,又想去接她手裡的玫瑰花,官麗麗微微搖了搖頭,仍舊自己把玫瑰花抱在懷裡。

    藏西貴親熱地摟著她的腰走到摩托車跟前。藏西貴有一輛寶馬,還有一輛非常扎眼的鈴木王牌摩托。他有時候騎摩托,有時候開寶馬,完全視他的心情和需要而定。

    此時,只見他很紳士風度地將官麗麗扶上摩托,同時將她的箱子捆在摩托車後座上,然後自己一抬腿兒跨上摩托,油門一擰,呼地一聲開跑了。

    何捨之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緊跟在他們後面。對他來說,這樣的跟蹤已經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瓜州飯店。他一邊坐在出租車裡,瞧著前面開著摩托車的藏西貴和坐在藏西貴後面雙手緊緊摟著藏西貴粗腰的官麗麗,心裡不住地問自己,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值得嗎?你個狗操的是不是有點兒犯賤?

    四十多分鐘後,藏西貴駕著摩托進了平邑,平邑是瓜州的一個郊區縣。藏西貴開車穿過縣城開進了一個富麗堂皇的門臉兒。何捨之讓出租車跟進去,被一個大個兒門衛攔住了。何捨之看見門臉兒右手上釘著一塊黃銅大匾,大匾上銘著四個字:綠風莊園。

    何捨之聽說過綠鳳莊園。綠風莊園在瓜州市很有名。他知道這兒是個大款兒扎堆的地方。何捨之拿記者證給大個兒門衛看,說自己是來採訪的。大凡搞房地產的都想有個好名聲,為便於房產推銷,都不太敢得罪記者,尤其是晚報記者,何捨之對行情門兒清,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個兒門衛不敢攔他。果然,大個兒門衛看過記者證後,臉上雖仍是板板的,說話語氣卻似掛面透了水,立刻就軟了下來。他說租車不能進莊園,這是規章制度,他無法通融,但何捨之可以進去,並且他可以親自領他去負責該莊園管理的物業管理公司。

    何捨之只好付費下車,一看表打了車費七十多塊,他有點兒肉痛。大個兒門衛臨時找了個人來頂替自己,親自領著他來到位於莊園東北角的公司物業管理部。何捨之謝謝大個兒門衛給自己帶路,說要給他寫篇報道登在報紙上表揚他的熱情周到。大個兒門衛很高興,讓他辦完事後一定賞臉到他那兒坐坐。

    物業管理部一位姓李的經理接待了他。他問李經理能不能領他到莊園各處轉轉,可能的話,他還想到幾個住戶家實地看看。李經理明顯透著巴結,大包大攬地說沒問題:「我們跟住戶的關係,打句俗話說就像是軍民魚水情,你隨便瞧。」何捨之就讓他拿來往戶登記簿,說挑幾家看看。

    他很容易地就查到了藏西貴的房號,是B座217室。

    在李經理陪同下,他先看了其他幾家,作為過渡,最後才來到B座217室。李經理按門鈴,門鈴響了許久沒人答應。李經理以為屋裡沒有人要走,何捨之卻接著上前按住了門鈴。剛才李經理按門鈴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拳頭捏了起來,捏得緊緊的,捏出一手汗。

    他按著門鈴不放。

    李經理剛想勸他,門突然從裡面開了一道縫,一張臉在門縫後晃悠。李經理認出來,那正是本室住戶藏西貴。李經理親熱地對站在門背後的藏西貴說:「張先生你在呀,剛才的按了半天門鈴沒人應,我還以為家裡沒人呢。」何捨之悄悄鬆開拳頭,上前一步說:「哎喲,西貴,是你呀,原來你跟這兒還有產業呢!」藏西貴突地看見何捨之站在門外,有些愣怔,但隨即就高叫了一聲:「喲,是你呀,何大記者,是什麼風竟把你給刮這兒來了?」

    他的聲音完全沒必要那麼大,何捨之知道他一定是在給屋裡的官麗麗報信。他惡狠狠地瞅著藏西貴,同時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這對狗男女的男盜女娼。如果眼光能殺人,這會兒藏西貴已經是死人了。

    李經理笑道:「原來你們哥兒倆認識。」何捨之笑道:「豈止認識,我倆是鐵哥們,套句香港話來說,我們倆是死黨。」藏西貴摘下防盜鏈,打開防盜門走了出來。何捨之說:「今天你怎麼得閒沒上交易所去?」他探頭往屋裡瞅了一眼,笑道:「你小子沒在這兒金屋藏嬌吧?」又開玩笑他說:「自古道,八二佳人體似酥,腰懸寶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原來已經骨髓枯。你小子可當著點兒心,別回頭弄到『骨骷枯』還不自知。」藏西貴聽了訕笑,一邊訕笑一邊對李經理說:「我要是有錢,我就買他這張嘴。」李經理也笑:「記者的嘴都是金不換,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一邊說,一邊就給藏西貴解釋,說何捨之是到綠風莊園採訪來的,想找幾家住戶看看。

    何捨之對藏西貴說:「哥們兒大老遠跑來看你,你小子連杯水都不給喝嗎?就算我不配喝你的水,人家李經理站這兒半天了,你也不說句請人家進屋坐坐、喝杯水的話,人家可是這兒的管理員,你這麼慢待人家,小心往後人家給你難受。」

    藏西貴只得將他們讓迸屋。

    何捨之進門就東張西望,像個特務似的。他發現這是一個複式結構的別墅,分上下兩層,下層五間正房,配套的有客廳廚房衛生間。李經理介紹說,這套房子建築面積近三百平米。藏西貴說他買這套房子一共花八十多萬元。何捨之在樓下巡視了一圈,李經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屈股後面介紹。李經理哪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完樓下,他就抬腳上樓,藏西貴忙攔住,說樓上正在裝修,還沒完工,亂得沒法下腳。李經理笑道:「沒關係的,我今天在工程上打轉兒,那沒完工的房子,不比你裝修更亂,我都不怕。」何捨之也笑著說:「我也沒那麼嬌貴。」藏西貴聽了,無話可說,一腦門子的汗。這時何捨之已搶先一步,拔腿登登上樓。藏西貴一下臉都急綠了,急忙追上去。

    何捨之一邊上樓,心裡面卻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既希望在樓上發現官麗麗,又害怕官麗麗真的在樓上。兩人要真在這種場合覷了面可就熱鬧了。兩個小時前,他可是剛把她送上開往廣州的火車的呀!

    可他已經顧不了這些了。他的內心在渴望著一種戲劇性的衝突,他已經陷入麻木的神經迫切需要強烈刺激。

    就在還差最後幾級台階的時候,他突然害怕起來,幾乎放棄,想返身下樓。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害怕的情緒。

    他三腳兩步竄上樓去。他站在樓面上一望,幾乎立刻就失望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是老樣子。太陽投在天花板上依然那麼明亮,雲雀也依然在窗外啁啾。

    樓上只有一個大間,沒有打隔斷,所以,看上去一目瞭然。他發現樓上雖然沒有像藏西貴說得那樣,正在裝修,亂得沒法下腳,但也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有一個人正蜷縮在某個陰暗的旮旯兒裡,像一隻兔子一樣,渾身顫抖著,等著他這位獵人來捕。

    他看見樓上四下裡乾淨整潔,空闊利落,除了一張富麗華貴的銅質雙人床靠在窗口,余外什麼都沒有,地板打了蠟,光可鑒。

    他原以為官麗麗會躲在大衣櫥裡,或者別的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的,但是樓上沒有大衣櫥,也沒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擺設。

    這時藏西貴也跟上了樓,他為沒有攔阻住何捨之,而顯得怒氣沖沖,臉都氣變了形。他正想破口大罵,以便來個先發制人時,一看樓上的情形,連忙把已到嘴邊的髒話生生嚥了回去,由於動作過於激烈,竟把自己噎得打了一個響嗝。

    李經理最後上來,他有些困地望著藏西貴,因為樓上完全沒有一丁點兒正在裝修的痕跡,他不明白藏西貴為什麼要撒謊。對他探詢的目光,藏西貴只裝看不見。

    官麗麗應該在樓上的呀,樓下房間裡沒人,樓上又沒人,她能上哪兒去呢?難道她能長翅膀飛了?

    藏西貴和何捨之都心懷鬼胎各種在心裡納悶兒。何捨之鎮靜下來,一邊若無其事似的,跟李經理和藏西貴扯著些著不三著四的閒話,一邊各處仔細觀察,地板也用腳跺跺,牆壁也屈指指節敲敲,檢查地板下面或者牆壁裡面是否有夾層,就像過去敵特搜查我地下黨常幹的的那樣,但他顯然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他深感沮喪。他臉上的笑不會比哭好看到哪裡去。

    樓上窗子都開著,窗簾在風中輕輕飄動,窗外是綠化很好的園林,在風中發出簌簌的顫響,聲音很溫柔地傳進屋裡;午夜夢迴,聽見這種聲音,是會感覺異常愉悅的,如有美人在側,那將會更加愉悅。他想像著風吹床單像水波流動,官麗麗赤身裸體躺在藏西貴懷裡的情景,血液不由在身體裡流得嘩嘩作響,太陽穴上的青筋也差點兒蹦得竄出來。

    他探頭往窗子外面望去。這一望不由疑團頓解,恍然大悟。原來一個窗子外面掛著一架鐵扶梯。李經理也看見了這梯子,介紹說那是防火梯,每個別墅都有一架,以便火災發生時緊急逃離。何捨之看見這梯子,就明白過來已經堵在籠子裡的鳥兒是怎麼也走不了。

    藏西貴聽見他們談防火梯,心裡也猜到了是怎麼回事,暗地裡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摘下金絲邊眼鏡擦著,一時就變得有說有笑起來。

    何捨之白忙了一場,心情自不用說,在藏西貴那兒略坐了坐,推說還想到別處看看,就跟著李經理離開了藏西貴的別墅。轉過一個牆角,離開了藏西貴的野裡,他突然蹙眉彎腰,做出一副痛苦難忍的樣子,把李經理嚇了一跳,忙問他怎麼了。他說肚子痛,大概是早晨吃壞了東西。

    何捨之想回市裡去。他答應李經理,過幾天等他身體好些,他會再來綠風莊園採訪,他一定為他們寫一篇上檔次的報道。李經理只好深表惋惜,因為他已在公司備好了「便餐」,還特地派人騎摩托到鄉下幾個關係戶那兒弄了幾樣稀罕時新的東西,準備給何捨之打牙祭的,誰知何捨之沒這福分。

    李經理只好派車送他回市裡,汽車經過大門口的時候,何捨之看見那個大個兒門衛正抻著脖子眼巴巴地往物業管理公司方向張望。他猜想對方大概已備好了啤酒,正在等候著他大駕光臨呢。

    他將身上往椅子深處靠了靠,以免被大個兒門衛瞧見。

    他剛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就搶著告訴他,有一個姓黃的女人一天給他打了上百個電話,他們問她有什麼事,她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只讓他們轉告他回來後立刻給她回電話。

    何捨之笑道:「甭理她。那娘兒們有病,剛從左新崖子醫院放出來的。」

    左新崖子醫院是瓜州市專門收治精神病的兩家專科醫院中的一家,同事們聽了他的話,都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不知道,這個姓黃的女人其實是官麗麗單位的一位副總經理,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一腦門子的官癮,一心想擠掉總經理,自己來坐總經理的寶座。何捨之曾經答應給她造勢,寫一篇人物通訊,刊在晚報顯眼的位置上,條件是必須幫他看著官麗麗,隨時把官麗麗的動向報告他。這次單位並沒有派官麗麗到深圳出差的消息就是這位姓黃的副總經理告訴他的,然後,他才去跟蹤了官麗麗。

    何捨之答應她的人物通訊至今未動筆。他根本就沒打算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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